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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季海:毕加索不是鼻祖

2012-04-17 16:39:51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朱季海

   


1988年朱季海先生于苏州枫桥

  北京要出一部美术大辞典,外国部分包括雕刻、绘画、建筑等,从古希腊、古罗马一直写到现代。条目已编出,现在交给我;他们许多专家、学者搞了几年,却要我在10天左右审阅,并订正不足与错误之处。

  ……你提到近代西欧画家柯罗、凡·高、高更、康斯泰勃尔等等,而且喜爱他们的画作,尽管还说不出它们好在哪儿,这说明你还有欣赏能力;你就不会去赞赏等而下之的野兽主义、未来主义、结构主义、行为艺术等现代艺术作品。

  柯罗是位杰出的风景画家。这次去杭州,有个搞油画的美术教授,他本人的作品还是不错的,在谈到柯罗的画时说,他不喜欢他。其实这个教授还是水平有限,他未能从中发现柯罗心灵美的东西。柯罗的风景画洋溢抒情诗的感情,他的《森·勒·诺布尔的道路》、《林妖的舞蹈》、《摩特芳丹的回忆》都是第一流的名画。可惜我们看到的柯罗的画册,其印刷糟糕透顶,早就把原作歪曲、走样了。就拿《森·勒·诺布尔的道路》来说吧,原作中的大片树林是苍翠碧绿的,而这儿成了黑黝黝的泥浆,那明晃晃的像金子一般耀眼的水面,这儿成了一块黄色……

  凡·高也是位出色的印象派画家。他的不少画作都是在患了精神病后的作品,但他的每一幅作品,又绝不是精神病人胡思乱想的荒谬产物。你看,他在1889年画的那幅《有星月的夜》,画面的背景在常人看来是乱糟糟一团团漩涡状的色彩,其实这是画家心灵美的外现。他画中的每颗星,就是每个发光的太阳。他最著名的一幅画是《囚犯放风》,意境高远,含义深长,其表现手法是独特的,这种风格只有他凡·高才能表现,这幅画是我们无论如何创作不出来的。当然,要和你讲大师们的杰作的精妙之处,对于一个对绘画很少接触的人说来还为时过早,即便我讲了他们的伟大之处,你也未必理解。只有通过长年的学习、欣赏,你才能理解他们杰作的杰出之处。

  英国的康斯泰勃尔,除了我们知道的他画过的油画、水彩画外,他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素描、用色彩的素描。

  我在10岁前写过新诗,17岁写了墨子研究的东西,后来在上海太炎研究院写过律诗、绝句,写旧体诗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抗战爆发后,我到大西南抗日去了。我是17岁时听章太炎讲课的,那时先生已从上海搬来苏州,我一周去六天听课,后来去的天数渐渐少了,因为听课的人极多,且很嘈杂,而我又不需要向先生专门讨教。我去北京不久,先生来信催我回去,因为我颇得先生喜欢与信赖。在所有他的学生中,我最长于速记先生讲课的内容,先生用白话讲授,我用文言记述,待他讲毕,我也记好,且无差错。有时我做先生的书记员,因此先生常召我探讨学问,还让我反驳他的意见。我师从太炎先生,起初并无此意,心想反正先生讲的我都懂,而经史子集我早就读过,也能理解。后来,一位姓杨的先生提议,我便拜先生为师,写了帖子,但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先生就收我做了门生。

  我不同意那种观点,认为艺术家应该在贫困潦倒中终其一生,说这是对艺术有益的事。恰恰相反,我以为艺术家应该在无后顾之忧的条件下从事创作,这对于艺术是有益无害的事。试举歌德的例子就行了,歌德出生于富豪的贵族家庭,从生到死一直在上流社会中生活,但是他照样写出了第一流的文艺作品。托尔斯泰伯爵也是如此,屠格涅夫也是如此。一般来说,出成就的艺术家贫困居多,但绝不能说这是贫困的“功劳”。那种认为艺术家活该受苦的理论是荒谬刻薄的理论,那种人是为富不仁的人,存在偏见与无知的人。如果一个艺术家因为条件好转了,而创作不出有生命力的作品,这不能归咎于经济条件、环境舒适;而只能说明他是个没有艺术气质的人,没有艺术家心灵的人,江郎才尽的人,与真善美无缘的人。[NextPage]

  毕加索谈不上是现代艺术鼻祖;真正好的艺术在中国

  1982年6月13日周日 晚上 朱树家

  你之所以认为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没有多大艺术性,大约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正像你所说的作家所掌握的高更的第一手资料不足;另一个则是译笔糟糕,使原著逊色。毛姆虽然不是第一流作家,但他的作品尤其是散文和短篇小说还是出色的,亲切如话,淳朴无华。

  毛姆为写这部小说,对高更更是做了力所能及的调查工作。比如,他实地考察高更最后的居留地——南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岛,并结识了高更在岛上结合的土著女人。他一见她后大失所望,这个理想中的高更的爱人,如此丑陋、麻木。那么,高更怎么可能把她作为美的印象同她结合?给他灵感的,是这个女人的原始味的、未经开化的人性,而不是她懂得艺术,启迪画家的才智。毛姆的这部小说还不能说是传记文学,毛姆也不是传记文学家。

  莫洛亚是杰出的传记文学家,罗曼·罗兰也当之无愧。欧洲最早的大传记文学家是写希腊罗马名人传的普鲁塔克。中间是一段空白。接下来最杰出的传记文学家,就是写《劳伦斯传》的赫利·摩尔。这个人原来默默无闻,写了此书后就此名扬天下;这部书至今在西方还是传记文学的经典。之所以能这样,因为劳伦斯是西方有影响的著名小说家,他的德高望重使英王也敬重他。劳伦斯即便在成名后还是很用功读书,有一次,英王去看望他,他正在读书,没有觉察到英王光临。英王等到他读书至某一章节结束时,才称“英王在此”。如果换了我们的话,哪怕一位芝麻绿豆官,也不得了了。摩尔掌握了劳伦斯的第一手资料,摩尔只是后者的一般朋友,但对他极其崇拜,几乎用毕生的精力来研究劳伦斯,他常常在其身边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把他讲的每句话记下来。加上他的文笔,这样对他的传记写作来说,自然就是最宝贵的素材了。

  劳伦斯是出色的英国小说家,与毛姆一样,但西方神化他。他们远远不及德国的歌德、法国的莫泊桑。歌德,你看他的中短篇小说,如果由我们的评论家来评论的话,他的文法就要被批得一无是处。是的,他的文法,确实有些不合规范,但这无损于大作家的作品。在德国,没有一个作家的作品,哪怕是小品,像歌德那样气势雄伟,博大精深,全亏他有雄厚的实力、坚实的基础,才掩盖其不足之处。而我们读到他的短篇小说中,他显示的才华,仅仅是像一座冰山在水面上露出八分之一而已。因此重要的是根基,是广闻博见。莫泊桑也是这样,他的《羊脂球》、《项链》当然是精品,难道他的其他短篇不是值得反复阅读的艺术品吗?

  联合国对毕加索的吹捧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不可否认毕加索是位有才能的艺术家,他的立方主义(立体主义)艺术也有其独到的一面,而且他还是多产艺术家。可是他怎么能与罗丹相比呢?罗丹才是真正的现代艺术大师,而毕加索根本谈不上是现代艺术的鼻祖。你不认为他在创作中用了商人的诡计,以标榜他的才具吗?西方吹他,是表现出他们的空虚;现代西方艺术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而我们却趋之若鹜,跟在洋人后面把他们的痈疽当成宝贝。真正好的艺术在中国——中国的古老艺术。能把它们好好整理出来,是会震动世界的。那些带有原始味的艺术,其实要比现在西方的所谓“现代艺术”高级得多。比如印第安人的工艺品、玛雅人的遗迹、非洲人的铜雕;但它们都比不上中国的。

  我现在要做的便是这两件工作。一是把中国古老的文艺遗产研究整理出来,介绍给世界。外国人实在不了解、不知道;这件工作只有我有能力做好,然而得不到支持,人力财力的支持。二是把外国的优秀文艺介绍到中国来。比如我早先写的《楚辞解故》,最近发表在语言文字专刊上的两篇研究《诗经》的文章,就是这个工作的一部分。至于外国的,我在搞一部还未有人做过的美术大辞典,从古希腊一直到现代派绘画。这部巨著只有全部完工后,才能公之于世。

  说中国艺术之精当,我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可说明。最近我看了北昆的面谱,扮演古代最丑女人无盐的面谱;他毕加索就画不出,而我们北昆的化装师就画出了这种人间找不到的丑陋的面谱。他在面部,用绿色打厎,上面用金色掺杂——这是怎样一副可怕的脸。但它始终给人一种不可怕、不丑,而是很美的感觉,这是一种高级的抽象艺术。一旦把这种研究成果介绍到国外去,是会轰动世界的。外国人毕竟懂得而且识货的。

  现在,不少专业工作者,我对他们谈艺术,中国或者外国的,他们不懂、不知道。这怎么能把宝贵的文艺遗产继承并发扬光大呢?他们吃的还是多年前的老本,有的甚至是几十年前的。如今的科学日新月异,就拿我在杭州看的藏画来说吧,国外绘画印制的精妙到了乱真,如同亲眼窥视实物、名作的地歩。国外一些已被污染得面目不清的壁画,一经现代科技的处理,竟然新鲜得如同刚画上去的一样,壁画上天空的晴朗和碧蓝,仿佛使你有身临其境、置身于苍穹下自由地呼吸的感觉。再如像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经过处理后,才发现耶稣的门徒中,有两个长胡子的人,原来是只有胡须的,长胡子是后人加上去的。

  周谷城是二级教授,搞历史的,但是他对中外文化都不懂;不懂还在发表高论,这是祸害!最近,中央由陈云同志主持,召开及时抢救、整理中国文化学术遗产会议,这是件很有益的事。中央决定拨款15亿,已拨了5亿。这次会有50人参加。周谷城在会上提了什么建议呢?他要把二十四史一一拆开,分门别类地整理:文学艺术、经济、交通等等。别说这个工作只有像司马迁、班固这样的大学问家、史学家担当才能胜任,而你把这许多人扑在这上面,还谈得上搞其他工作吗?我们在这方面要做的工作不胜其数。我们太不注重人才了。这次与会的,有第一流的专家,也有像周谷城这样乱出点子的人,更有比周谷城差劲的人。上海图书馆的顾廷龙去参加了,他是个出色的人才;但和他在同一办公室的潘某某为什么不让去?他可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图书目录专家。

  (我问道:朱先生,您这样贬低自己的教授、文学艺术家,似乎没有一个人有真价值、是您所瞧得起的?)

  不!王国维、陈寅恪都是有大成就的人物……不过,我平生最佩服的是黄季刚(黄侃)先生。[NextPage]

  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写得草率,但毕竟介绍了高更

  1982年7月4日 周日 晚上 朱树家

  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看了。开头部分正如你所说的写得不成功,议论多,而且全书写得草率,章法也有些零乱。其时,毛姆已是成名作家,他完全可以写得更好一些,但他就是没有认真去写。全书从第二章开始,应该说有生气了。他不仅写了思特里克·兰德——其实是主人翁高更,还写了他身边的两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很糟糕的荷兰画家戴尔克·施特略夫;另一个是高更在塔希提岛上的医生库特拉斯。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物崇高的真善美精神,像高更这样一位伟大的天才就有可能被埋没,当然,他的作品最终会在艺术史上占一席之地。但对于作者、画家来说,我们就会一无所知。想想看,这是两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施特略夫才具拙劣,但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洞察潦倒不堪的高更是个天才,从而作出了极大的牺牲:他把重病的高更接到家中由夫妇俩护理,结果被骗走了自己为之献身的老婆,但仍然神往于高更的画作,而且还想邀请这个弄得他家破人亡的骗子一起去荷兰。这是什么样的心灵呀?库特拉斯医生同样是个了不起的人,有哪一个医生愿意徒步十多公里山路,去给一个自甘下贱与土著女人姘居的懒汉看病呢,而这个人正患有可怕的麻风病症?后来在高更被确诊后濒临死亡时,他还是走到这个散发恶臭、与世隔绝的地方……正是他发现了高更最后的杰作,高更生前最后的生活残片。如果他们两人不把高更的情况介绍出来,我们对高更的了解将少得可怜。所以,毛姆的这部书,无论如何是做了两件极有价值的事:一是他把高更介绍给我们,二是写了两个心灵美的人物。他掌握的有关高更的第一手资料还很不够,但作为文学作品,我们不能苛求。

  你许多年来之所以失败,原因之一是走了不少弯路,不能先创作,然后再学习。只有先学习、读书,才能写出好作品。当然失败和成功也是相对的,对此也不能作狭隘的理解,所谓不成功,就是你的作品不被采用、发表;其实这不能算失败,真正的好作品,不一定当时被赏识、出版。

  罗曼·罗兰不是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吗:“凡是大艺术家深入海底的旅行中带回来的奇珍异果,必须经过相当的时间,人们才会领会、才能赏识、才能享用。”何况一个虽有才气的无名小卒的作品呢?要写出真善美的东西还需时日,歌德的《浮士德》前后写了60年。

  同样在读书中,你读到一个好的片断,你有了一个新的启发和颖悟,这就是美。不要以为只有文艺作品和艺术家才有真善美,科学家也有。你说爱因斯坦,只有他在科学上的伟大理论才是真善美吗?不!他对于人类的拯救和良知的呼吁,其价值并不亚于他在科学上对人类的贡献。希特勒法西斯对他的迫害,使他远离祖国;但他是第一个向罗斯福总统提出造原子弹的人,因为当时希特勒也想制造,德国若是先制造成功,将使人类遭受浩劫;而美国制造了,就能制止法西斯战争。后来美国在广岛、长崎投了原子弹。他看到了原子弹的残酷的威力和可怕的后果,又首先和其他六位伟大的科学家联名上书美国总统,反对使用原子弹。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他心灵的真善美吗?

  要读书,要学习,只有永远勤奋的人才能出成绩,才能给人们以真善美,伟大的艺术家无不是这样。

  遗憾的是我没见过黄季刚

  1982年7月25日 周日 晚上 朱树家

  高更留下来的作品,百幅还是有的。他的作品生前是有人赏识的,虽然它的真正的价值要在画家死后才被人发现。

  我建议你三条:第一,三年不动笔,就是读三年书;第二,在语言文学上打好基本功;第三,要有心灵美,就是不要老指望出成果,想先打开缺口,成名,然后再坐下来学习,而是甚至你在学习的时候,也不能带有功利主义的私心杂念,就是为写作去学习,而是应该为了寻找美、发现美才去学习。只有当美陶冶了你的心灵,使你崇高起来,精神升华,当你的才能从量变飞跃到质变时,你创作出来的东西才是高级的,才是美的,才能真正打动人心。所以你必须认真读书,扩大知识面,更要打好基本功。要一辈子认真读书,把学到的化作你自己的养料。黄季刚就是认真读书的典范。

  黄季刚是章太炎最得意的门生,是鲁迅同辈的人,早年留学日本,是中国现代研究古文和训诂学方面最卓著的人物。他有最出色的天赋、最笨拙的治学方法;说他笨拙,就是他看书认真到了一个字点一个圈的地步。如果他不这样做,他还将为中国文化学术做出更出色的成绩,一部“十三经”他作圈点,要花多大的时间和精力。他十多岁时已把中国古文读通了,出第一流成果也只二十多岁;但他发表著作十分严谨,他的著作大都是在死后还没整理的手稿。而他的著作之丰富、之不凡,假定他的著作为10个课目的话,我们现在的教授一个课目都搞不出。鲁迅对古文也是通的、过关的。可惜黄季刚五十来岁时就死了,据说是吃蟹胃出血的缘故。

  平生最遗憾的是,我没有和黄季刚见过一面。(听说您和黄季刚先生都心高气傲,不肯降尊纡贵)哪里的话?我俩都互相心仪,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见面。民国24年乙亥(1935年)10月初,我已经和师兄约好会晤。谁知我人还没有到南京,那边却传来黄季刚猝死的噩耗。我痛苦、悔恨的心情非笔墨所能形容!

  说到我自己,我的许多时间都被一生的颠沛动乱耽误掉了,不然的话,我搞出的成绩不会比黄季刚少。俞平伯、范文澜都是他的学生。十年浩劫给我的损害比任何时期都大……你别问我的代表作是什么;代表作就是我自己。全世界学术界都知道我朱季海这个人。过去出版的书只能说明过去,我真正的作品有的已经写好了,但还要整理;有的还在我脑海里。可是我现在体力差,精力不济,一时还无法写下。我总是努力为人类工作,这就要有心灵美;可惜今天中国人有心灵美的人太少了。我送给你妹妹的那本微不足道的小册子《三个女数学家》,这本东西只有三角钱,放在书店里无人问津,我买了几本送人。这三个女数学家在何等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千辛万苦才攀登数学高山的顶峰,然而却始终保持极高尚的心灵美,就像雅典娜女神。

  (当我问起达·芬奇的名作《岩间圣母》中的那位少女是谁,朱先生不悦地说)你为什么把我当成讲解员地询问呢?如果知道了她又怎样呢?你明天再拿其他一幅画来问我,叫我怎么回答呢?搞学术的人不可能把精力放在记忆画中的100个人物身上。对提问者来说,要学习,主要靠自己去学习、了解、掌握;依赖别人是永远得不到知识的,学问是循序渐进才能得到的。你不能从小学一下子越过初中而进入大学。你关注一幅名画当然很好,主要还是要入门:看画对初学者来说,如果不知道这方面的基本知识、画的背景、注解、作者等等是一无用处的。当然,开头你不懂得、不了解其中的人物,这不要紧;第一步你只要感觉它美就行了。[NextPage]

  达·芬奇当然是人间最伟大的天才。只有用天赋才能解释这样的天才。他不仅在文化艺术的各个领域都是巨匠、大师,即便是在自然科学领域里,他的创见、他的设想,要在几百年后的今天才能被证实是正确的、独到的,他的头脑超越了几百年。只要举一个例子就能说明:谁能在狂风暴雨的海上,在使人头脑眩晕的漩涡的岸边,一眼不眨地凝视几块被漩涡即将吞没的木块呢?这要把眼睛看瞎的!他达·芬奇不仅看了,而且把它画下。这是一双怎样厉害的眼睛。这种神奇画法的科学性和逻辑的严密性,直到现在才由仪器来证明是正确无误的。去年,我看到一本杂志上介绍,国外研究人员用高速摄影机把这幅画拍下来,从摄有慢动作的胶卷上,证实达·芬奇那时已懂得流体力学的原理。他的那双眼睛是现代的高速摄影机。

  你提到了米开朗琪罗,他和达·芬奇一样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瞧不起甚至蔑视达·芬奇,是由于后者是事业上的强敌、对手;但内心深处还是钦佩他的。米氏当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艺术家,他一生坎坷,这是和罗马教皇、教廷对他的“迫害”分不开的。(比如教皇命他干四年苦役般的壁画生涯)他和拉斐尔一样是位巨匠,但比起达·芬奇稍逊一筹,他只是在雕塑(绘画)和诗歌上有杰出成就,而达·芬奇是全才,他俩的关系就像贝多芬和歌德一样。贝多芬在音乐上的造诣盖过歌德,但在文化艺术的其他领域是无法跟歌德匹敌的。

  李渔的戏曲与李玉无法相比

  1982年8月1日 周日晚上 朱树家

  莎士比亚的全集,你有没有?没有,应该买全。这是人类戏剧的宝库。对于一个爱好戏剧文学的人说来不可不拥有。(我买了全套。)读过没有?(通读了一遍。)这远远不够!莎士比亚是人类艺术的顶峰、瑰宝。一个希望日后能创作出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学作者,一个追求真善美境界的人,要精读、默读,反复读,不断地从莎士比亚的源泉中汲取营养、知识、力量……

  汤显祖在中国可以称得上魁首,他的艺术成就超过了“元曲四大家”(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他的传奇《临川四梦》即《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也是传世名作,尤其是他的《还魂记》即《牡丹亭》,由昆剧演出后更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在世界戏剧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是,他在创作数量上、质量上、题材的丰富多样、含义的深刻隽永,都是无法比肩莎士比亚的。前者存世的只有“五记”,还有一部剧本是《紫箫记》,说是“五记”,其实只有“三记”。《紫箫记》和《紫钗记》内容雷同,只不过后者是前者的改作而已;《邯郸记》和《南柯记》题材雷同,并无新意。除了《还魂记》,其余的水平参差不齐。我们再看莎士比亚的戏剧,真是高山大河,雄伟壮观,不仅数量可观,而且质量上乘,不仅题材宽广,而且意义深远。佳作不是一部二部,而是十部二十部。历史剧、浪漫剧、传奇剧、神话剧、爱情剧、悲剧、喜剧、正剧,真是蔚为大观,天才喷涌!一个戏剧家只要有一部杰作,能在世界戏剧经典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就了不起了,而莎士比亚却有四五部精品流芳百世,无人出其右。

  若是说中国剧作家中能追随巨人脚踵的,那只有一个人,就是明末清初的李玉,即“一笠庵主人”。(我插话,说读过他的《一捧雪》、《占花魁》、《清忠谱》、《牛头山》等)他传世的剧作有40种之多,他既有历史题材的杰作,也有反映民生疾苦的佳构;既有描绘重大政治斗争的悲剧,也有讴歌寻常百姓爱情生活的喜剧。他的艺术造诣实在不亚于汤显祖,而思想境界、精神视野更在同时代的剧作家之上。可是,我们太不重视他了。反倒是抬高格调不高、庸俗浅薄的李渔。李渔的戏曲理论还有价值,但他的作品无论艺术性还是思想性,与李玉是无法相比的,天壤之别。

  (编辑:符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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