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苗 《没准儿一样?》 2011年
林天苗三十多岁才有机会做艺术。上手时,她活动活动手指,像小孩子“抓周”一样,下意识地抓起一根白棉线。这被她追溯至五岁、全家下放至山西时,妈妈从众姐妹中指派她做绷线、缠线的活计,对五岁的孩子来说,这好比体罚。但和那些从小被家长打着手背苦练钢琴、长大后却离不开音乐的孩子一样,三十年过去,线竟已成为她的一部分,是她的工具,是她肢体与思维的延伸,是她的宿命。
她最早的那件作品,为她日后所有的艺术写下注脚。远看恍惚是个人形,或是一袭纯白的婚纱?近看,是廉价的白棉线和白棉线球,只是,当它们多至两万的数量,便爆发出触目惊心的华美。每根线都从针眼生长出来,两万根针扎在一张床的中心,原本是“万箭攒心”,但在两万这个节骨眼儿上,反而成了一块毛皮甚至一丛草。
她从哪里获得了这么高级的物质属性转换的观念,又是从哪里练就一套漂亮又成熟的装置艺术语言(这些词儿对当时的中国艺术界是多么时髦)?答案似乎就在那作品的枕头里,那里反复播放着一个录像:一双手,无休止地缠着棉线球……她的艺术似乎从来不是思考得来,亦非来自某个指腹为婚的观念,更未经过语言的交叉小径,而是——动手的结果。一切都在缓慢、细琐、艰苦、惹人厌倦的劳作中成形。或曰,劳作就是她的思想,劳作产生了她的创造力。
这样巨量的劳作时常达到令人恐惧的地步。典型的例子是在她产后抑郁的那段时间。孩子一睡着,她就鬼使神差地用白棉线去缠周围的家伙什——锅、菜刀、奶瓶、婴儿车……她说那是唯一的办法,可以缓解内心难以言喻的焦虑、恐惧和沮丧。没有人明白她疯子般的举动,直到有一天,人们重新看见那些家什:300件!500件!!800件!!!
800件家什所建构的庸常生活,被白色的织体覆盖,竟获得了某种“超凡脱俗”的品质,堪比“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完成了这一袭“华美的袍”,她也终于从焦虑、恐惧和沮丧中解脱,获得安全感,放下了。
于是,展场出现一把巨大的剪刀,缠上,还是剪开?——这是一个问题。
“咔嚓”一剪刀下去,这耗时费力的美就没了。然而仍然得剪下去。由锅、菜刀、奶瓶、婴儿车组成的世界其实从未变化过。她是完美的母亲、贤惠的妻子、国际当红艺术家、“MoMA收藏”中唯一的中国女性、艺术市场的宠儿……而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她,则始终用大剂量的艺术劳作,缓解着她内心的重重危机,治疗着她挥之不去的哀伤。
“缠上还是剪开”的困境,她既未逃脱过,也从不准备缴械投降。随着平行世界的她渐渐强大,她越来越被一个无可名状的东西诱惑。那可能是“一个点”,一个里尔克所说的“独一的时刻”,一把《迦托-奥义书》中所说的“刀的锋刃” ……她似乎只有不顾一切地到达那里,才会真正地得救。为此,她经年累月地劳作,作品源源不断,停不下来,像是中了那童话里的魔咒,手上有个缠不完的线团,线头的另一端藏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连接着她深层的宿命。
大概是在近十年后,她终于等来了一点关键的变化。2004年的一件作品,也许源自她对某个老人(可能是艺术家的父亲)的一次凝视。那种接近生命尽头仍在燃烧的属于人性的东西,让她嗅到了“那个点”的气息。在动手的过程中,她第一次改用了粉红色丝线和丝绸,细细地从头到脚地包裹了三个老男人的身体。老人们低着头,看着从身上掉下的丝绸片和丝线散落一地,好像灰烬。
这一袭有着动人光泽和柔软手感的“袍”,依稀可见领冠和衣襟的残余物,每一寸都生长在那衰败的肉体上,连为一体,凋零着,极丑,极悲哀,却又戏剧性地,呈现出强烈的揪心的美!
此后,过了足有五六年,一直到今天,这些衰老的肉体在她手中,终于只剩下骸骨。她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面对这些骸骨,以及它们所代表的死亡。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点”在最危险的地方,而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危险?!
许多形状完整的人手骨、腿骨、骷髅,被她用甜蜜又性感的粉红色包裹。丝线、丝球、缎带,散落在古典的圆形的丝绸画布上,遂成一幅凌乱又充满韵律感的“康定斯基”。那些被拆解的人体,在消解了哥特式的阴森恐怖后,化作纯粹审美意义上的点、线、面,甚或音符与节奏。
有一些则用了精致高雅的银色,银色的画面呈现出更复杂的乐章,许多富有弹性的银绳围绕着骸骨,划出大胆、优雅、宛转的舞步!
一只完整的胸骨与头颅,粉红的,内部生长出形似苔藓或龙须的绿色丝线,远看仿佛一幅宋代花鸟画,近看,那只完整的有眼洞和鼻孔的骷髅,竟无比天真起来。
许多脆弱的枯枝——树的残骸,被黑色丝线以最细密的心思包裹,置于黑色背景中,成为萧索的黑色风景,枝头点缀着被金箔包裹的鸟类遗骸。
森森尸骨,在生者无尽的摩挲与缠绕中,获得了新的生命。不能想像那漫长的劳作过程,有否恐惧、恶心、伤痛?有否厌倦、麻木、迷失?
“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因为一把刀的锋刃不易越过。”
(编辑:符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