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曦云
廖一百的作品,一向以光亮、流畅、轻快、浮粉及某种“可爱化”的外形出场。但是,这种种本应使人愉悦、放松的因素经他之手糅合后,却陡生出大量难以言说的闷滞、沉重意蕴,形成一种怪异的张力场。
这种怪异张力的产生,是因他将彼此对峙、背反的种种元素违背常理地移植、驳接、冶炼、融汇为一体。从而,种种悖谬的逻辑得以彰显。而这些悖谬的逻辑,究其根本,来源于他在清晰的切肤之痛下所体悟到的生存之荒谬与无明。所以,这些悖谬仅仅是看似悖谬,其实,恰恰是对存在之真相的洞察,虽然令人遍体生寒。
一切悖谬逻辑的原点,可追溯于奇特的215厂——廖一百成长于斯的三线兵工厂。这类三线兵工厂,其创意来源于政治领袖在冷战阴影下的想象力,并在荒野僻壤中迅速建立(基于军事防御和保密措施,这种厂区既无地址,也无标志,只有邮箱编号和工厂代码)。于是乎,在那个特殊年代,无数精英们依照政令按部就班、规整运转,将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聚集于斯。
某些记忆犹如黑色梦魇,但又异常真实,乃至他多年后依然历历在目:高风险的武器实验中事故频出,连猫狗等动物都已疯狂……在冷酷机械丛林的环绕中,肉体的软弱与卑微暴露无遗。“戏剧性”的一幕让廖一百刻骨铭心——因事故所引发的一次爆炸中,一只狗在被迸射、飞落的螺丝刀、钢钉、榔头插满全身后顷刻毙命。这些比梦魇真切百倍的实境令人心惊肉跳、噤若寒蝉,以至少年时代的廖一百,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当上一名卡车司机“逃离”215厂,而且这成了他当时所有努力的内驱力。但最为惨痛的不止于此,而是这一切的归宿——随着冷战的结束,215厂不再有存在的理由,精英们失去了假想敌,重拳出击却无处下手。唐吉诃德挑战风车的虚构笑谈成为真实的命运降临在面前,而且付出的代价比唐吉诃德沉痛的多。
三线兵工厂的成长经历,是一根导火索,使幼时的廖一百意识到了生存之悖谬、荒诞。但这种“初体验”,形成的只是模糊的潜欲,而且他早已离开兵工厂而投身于更广大、更复杂的各种社会、文化场域中。所以,真正严肃、深刻的生命感悟,还是来源于在一次次的深切触动下的敏锐体验与反复思索。成年后的廖一百,其生存体验和认识更为扩延和深入,其表达的冲动也愈来愈旺盛和强烈。作为中国少有的对跨媒体创作有独到体会和把握的艺术家,他广涉绘画、雕塑、电影、计算机艺术等领域。但他的跨媒体创作,其重心还是对生命之尊严与卑贱、美好希冀与生存实境之冲突和悖谬的探讨。在他新近所作的雕塑作品中,我们看到:多年后的今天,离开215厂的廖一百终于不再沉默,逐步回溯、收集、萃取他挥之不去的记忆碎片,并用多种艺术方式来呈现。这些作品指涉的所有记忆,都与215厂有一定关联,但所有的记忆又都远远不止于215厂,而是整合了他多年来在各个场域中的经验和认知。
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黑色记忆转化为了黑色幽默,但这种看似轻松调侃的幽默却因其滞重的内蕴而更为直刺人心。他采用了卡通化的造型与色彩,但却与在“小资”、“青春”文化市场上流行多年的、冠以当代艺术之名的“卡通”、“新卡通”有本质的差异。后者们用轻、浅的语言沾沾自喜地炫耀自己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的轻、浅,其价值观和合法性都与流行文化同质。而廖一百之所以采用看似简单、轻盈的形式,首先是因为他对张力的偏好,他耽于在简单的形式中压缩入复杂的意涵,以求一种语言的突围和力量的反弹。所以,这些简单的形式,其实是在缜密推演和复杂编码后,将其苦心经营寓于一种貌似简单的外壳中。这种厚积薄发的创作方法论,从这些雕塑的外轮廓和形体中即可窥其一斑:稍加驻目,即可感受到其中跃动、膨胀的能量,似乎随时即可喷薄而出。但更为决定性的是,将这种轻盈、单纯的形式与繁杂、滞重的存在经验驳接和融汇起来,可以形成一种能指与所指的高强度对立与冲突。而这种方法论与其认识论恰好契合——生存之荒谬与无明。同时,廖一百以毒攻毒的“险恶”用心也暗自得逞:以流行文化的甜蜜编程规则来注入悖谬逻辑,使其成为可让流行文化系统崩溃的强力病毒。[NextPage]
这种悖谬的逻辑随处可见——明快、流畅的语言中浮出的却是滞涩、伤残的意向,导致作品美丽而残酷、轻快而沉重;不锈钢这种坚硬、致密的工业化材料,眩目而凛凛威风,暗衬的却是生命的羸弱与黯淡;高度光滑、圆润的表面质地,因其精神指向的犀利乃至残酷,而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在廖一百的作品中,繁杂的生命体悟在沉思后进行了过滤、提纯和转换,然后置于当下的社会、文化情境中,从而象征主义色彩浓厚。这些作品中,爆炸和废墟意象处处涌现,冰冷、残酷却又美丽异常,廖氏悖谬逻辑首先撩拨观者的兴奋点后,然后又无情地刺激他们行将麻木的存在意识。半自传式的人物,既似人类胚胎,又若外星球精灵。思虑过度的巨大脑颅在涉足扰攘尘世后被撞击、灼烧、轰炸的头破血流、四分五裂、砸痕累累、血迹斑斑。带翅天使落入凡尘,供其落脚的“大地”四处插满炸落的器械和碎裂的钢筋水泥。他的很多作品都凝结于爆炸的一瞬间,在那个生死存亡的临界点,泪痕流淌、脑浆迸射,生命异常灿烂、美丽地“盛开”与“绽放”,并将在随后的刹那间身销神散、灰飞烟灭。
他也将更为具体的记忆放入宏大的文化背景中来象征化地传达:那些在螺丝刀、钢钉的丛林里休养生息的禽鸟,那些已将刀、剪、榔头、扳手等器械吸收和内化入身体的猫狗,那些被打造成铁甲斗士随时待命出击、抑或已经在战斗或疗伤的拟人化走兽……。这些作品中,工具理性的强势入侵与无尽渗透,以及紧随而至的温暖肉身与冷漠机器的对峙和冲突、个体意志对权力规训、编码的躲避与背离,都用夺目的不锈钢语言强力演绎出来。那些光滑、规整的硬壳上不时浮现的斑斑灼痕,在会心的凝神观照下,化为斑斑泪痕与血迹,成为这些不锈钢生命之深层心理意识的喷发点与泄密口。于是,内情暴露出来:坚硬、强悍的外壳下,其实是异常的柔软与脆弱。拳击手套与拖鞋的戏谑式搭配,则对血腥而荒唐的战斗发出尖利的嘘声。
随着时间的推进,他逐步演化出与悲观、消沉有所不同的情绪基调。天使依然处于凄风冷雨和器械纷落的非理想化恶劣境遇之中,但却并未驻足或逃离,而是艰难地彳亍前进。因为,既然逃避现场是不可能的,那么,莫若以退为进地改造现场。但这必须以顽强的意志和坚韧的耐力为支撑,方可有望一路披荆斩棘。于是,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主体意志在重重打压、包抄下日渐强韧,在携爱意(苹果、玫瑰)为护身灵丹、救世妙药的基础上,开始对这些不尽人意的现场进行缜密考察与细致研究,以期突破层层隔幛,激昂振奋的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每一种媒介,都是一条通往它所独知的幽微之处的必由之路。因为它能提供和达至一种完全不能在其它文化形态和媒介中获取的独特经验和认识,从而使人经验和认识到此前未曾触及或被遮蔽的文化现实。经过多年来对多种媒介的深入研究与逐步把握,廖一百体会到了其中之本体差异:不同媒介的特质与异禀截然不同,无法通约与互换。所以,选择不锈钢,并非简单、粗疏的词汇扩充,而是与他的独特美学追求与个人文化冲动相契合。一切精彩的表达都需立足于对语言的精深把握和灵活运用,非此则辞不达意,甚至不知所云。故而,从自身表达潜欲出发,他近年来长期投入对不锈钢语言的摸索,并理性地将不锈钢独有的本体特性与潜质往极致方向逐层发挥、推进。这使他成为当下少有的对不锈钢本体性力量有清醒认识和自觉追求的艺术家。而当下的大多数不锈钢雕塑,只是文化机会主义者们在走马观花后,急功近利地匆匆上阵、浅尝辄止之作,抑或只是他们其它媒介作品的简单转换、直译、翻版。这些不锈钢雕塑,对“不锈钢性”毫无意识,更遑论自觉把握,以致失去支持其存在的自身内在基石而沦为其它媒介、学科的劣质附庸。
廖一百自觉地对不锈钢的本体性优势和文化指向进行准确、凝练的把握。他利用不锈钢的当代性(饱含科技因素和时尚色彩)让自己的作品切入当下文化语境中。高度抛光的表面质地、精密推敲的流线型造型,又凸显机器美学的特征,以把握身体自由与科技控制之间的微妙张力关系。但在材质的创造性运用方面,最具个人独到之处是他对柔软与坚硬这两种对立质感的转化,这又是悖谬逻辑的再次出场。他用坚硬、致密的不锈钢来刻意表现荡漾的水波、飞溅的泥浆、流淌的雨水、漫漶的血迹等流动、柔软的液体,让不锈钢的丰富表现力得到精彩展示,并让冰冷钢铁具有了柔情。
对不锈钢的迷恋,也是对光之迷恋,因为不锈钢这种独特材料,可以敏感地映射光的瞬息万变,从而让这一无定形而迷人的视觉元素发出高强音,形成一场光之盛宴。他用大量的凹涡和凸点来凝聚与引导光线,形成密集而跳跃的光华,再与动势相配,令视觉获得极大满足。但这果种满足如果仅停留于一种视网膜快感,与浮华的广告式视觉展示无异。廖一百严密地控制着闪烁不定的光波,让它契合于作品的文化走向。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动影,在交相辉映下谱成的幻境,恰似若梦浮生。这些高度体验性的闪烁光波,蕴含着大量无以言传的意蕴(灿烂、美丽、残酷、冰冷……咸集于此,或各有侧重,或杂糅一体),召唤和催生出纷纭的存在体悟,正是对视觉媒介的独特力量之发挥。
至此,我们察觉,以兵工厂记忆为原点,廖一百已经在逐步走出个人的黑色梦魇和冷酷仙境,关注和思考更为宏大的生命奥义。他将爱恨情仇、生死荣辱,都凝于轻快、浮粉、闪亮、晶莹、光滑、流畅的单纯形象、色彩与光线中。而且,他没有走向绝望和冷漠,反而逐步迈入希望与温情。那精灵/天使头顶的小小烛光,正是火种与灵光,虽然微弱闪烁并飘摇不定,但真正高贵的灵智只能孕育于此中,并伺机厚积薄发。因为,只有在深沉的爱与救赎之下,纯净的生命方可涅槃重生。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