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许江)
艺术家、中国美术学院院长、作家、策展人、学者……许江有多重的身份。人的每一种身份中都投射了一部分自我,由此得以从多种视域面对这个繁花似锦又矛盾重重的世界。绘画时的许江、讲演时的许江、会议中的许江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别。如同他如今的绘画,把不同角度眺望的图像组合起来,时间、心境所切割的那些事物,从多个角度逼近事物的核心,却似乎又倏尔远在天际。
许江喜欢自己的艺术家身份,因为这是他的“生命身份”。他在艺术中找到了欢乐,对内心的安顿,和对生命力揭示的向往。他这一代人,曾经在“文革”的风潮中身不由己,压抑愿望同时又感受着愿望的涌动不息,艺术情缘因此深刻而不可转移;许江最不喜欢被别人称为领导,因为这个似乎已经被层层解构的称呼有“去专家化”的意味。而且领导身份的天然威权,会对自己的其他身份产生消解。身份危害向艺术渗透的后果就是,起码,你再也难以判断别人是否真的欣赏自己的艺术作品。
“现代性之河的摆渡者”
身份冲突,是难以回避的问题。许江说自己在兼顾了个性的同时,在各种身份转换中也建构起了共性的话语空间。其实,大而言之,当下的中国艺术家,在东方身份和全球化语境下,谁人不面临着宏观意义上的身份冲突?许江曾前往德国留学,在那里学会了用跨文化的视野进行自己的艺术创作。多年以后,在“远西”艺术展的前言中,许江对“远西”这个概念作了仔细的阐释,解读它的关键词语就是身份和视域。
而他的艺术履历中其实就蕴藏了一条身份冲突的线索。初到德国时,他被弥漫在德国艺术界的那种“废墟下的倾听”的氛围所震撼,被新媒体艺术的迅猛所冲击,放弃架上绘画转向装置观念艺术的创作。他在棋盘上摆出一群伏尔泰的头像,组成了一个西方文化的强势阵列,营造东西方文化对话的不平衡语境。后来,他的作品转向“皮鞋和布鞋”,皮鞋和布鞋分别成为东西方的视觉符号。这个时期的作品,是具有拯救意识的宏大叙事,充满了德国式的思辨和悲剧精神。
然而,随着个人情怀逐渐的通达和顺,他逐步回归架上,其作品也由宏大而内敛,开始专注于对事物进行具有历史意味的诗意呈现。那些古老的恢弘大城,在风雪般迷离的视野中蒙着一层历史深处的灰烬,却具有永恒感;还有那些向日葵,不似梵高笔下那样张扬扭曲,而是壮阔、厚重,带有某种无法准确言说的伤感,似乎有关于时间。在许江的讲演中曾有这样的话语:“我们就如同现代性这条河流中的摆渡者,一切的概念和问题都有话语的两岸,我们在这两岸之间往来顾盼,这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化的跨文化境域。”身处的现代性河流的两岸,从地理概念来说是指东西方。而东西方这一对关系随着概念的迁延,如今已经成了“传统与现代的时间的观念”,纠集着“旧与新、保守与变革等一系列价值形态方向的判断内容”。
这位摆渡者沿河而下,年华丰厚,心境澄明。求新求变的内心激情还在,思考却更多落向了如何建立中国文化的主体意识。不是以被观看的方式满足西方的“东方想象”,不是以片面的“他者”形象充实西方人对于全球化的文化想象,而是寻找“中华文化创生新事物时根蒂上的品质———主体精神”。
许江有一件观念摄影作品《回望》,照片中的人站在北宋《溪山行旅图》前观赏,“镜头”推上去,推到画作的细微局部,然后再拉出来,画作变成真山水。一个“镜头”推拉,道出了从传统图像到真实世界之间的奥义。许江希望表达的是,那真切的山水之中,有我们从图像回返精神家园的路径。建构中国文化的主体性,需要回到传统图像的自由精神之中。或许还有一种相对悲观的解读方式,那照片中的人,沉湎于北宋山水画的情境,当他惊回现实,发现城市化、全球化的今天,和那山水画的年代早已断了关联。城市化,甚至已经改变了我们的“感性方式”。
以一己的生显现万物的生
庄子《逍遥游》中鲲鹏展翅、扶摇直上,此般场景今天但凡坐过飞机的人都能领会。那么,科技实现了古典想象的同时是否终止了想象?满足了心灵自由的同时是否扼杀了自由?许江经常引用一个寓言。一位讨厌电灯的德国哲学家坚持使用蜡烛,某天趁他不在家人安装了电灯。这位恼怒的哲学家拒绝使用电灯,不巧的是,风吹倒了他的蜡烛。遍寻不着之际,家人打开电灯,发现蜡烛就在脚下。哲学家恍然大悟,电灯也是好东西,可以帮他找回蜡烛。电灯,是技术的象征,蜡烛则是古典时代人文精神的隐喻。它们并非全然对立。
鲲鹏展翅那类博大的意象之上,指向的实质其实就是心灵的自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个性和从个性飞升而上的对传统的超越。在这美的观照中,也体现了万物为一体的自然共性。中国古代艺术,胸有丘壑,艺术少有娱乐性,要凝视、深看,才能看见心灵。
作为艺术家,许江像一个批评家那样思考。作为一个学者,他用笔书写,但更多用笔绘画。他似乎也有焦虑,这种焦虑从他当年去德国学习的时候就存在。新媒体艺术时代,绘画何为?艺术家的使命又是什么?他说,艺术家当“以一己的生的完成,来显现万物的生的完成”,静态的绘画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为动态画面时代的艺术提供一些资源性的东西。
某位存在主义的哲学家曾说,命名某件东西的时候,事物本身已经被玷污了。现在,虚拟技术中“真”的影像,就带来了这样的危机。面对“真”,人们不再需要思考,事物本体被掩盖在“真”的外衣之下。许江举例说,这就像“楚门的世界”,一个被虚拟技术还原得无比逼真的虚假世界。
这个时候,我们多么需要绘画。人和世界同在,物我相铭相合。事物和我,互为镜像。在这“和而不同”如音律调和、群山起落的世界上,绘画即是载体,亦是演绎方式,演示人的精神实质。
(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