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开奇
2003年12月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坐在纽约百老汇罗亚尔剧院等待观看已获该年度普里策戏剧奖的《安娜在热带》。舞台大幕徐徐升起后,极简风格的舞台展现了那南美风格的雪茄烟厂工场的场景。随着剧情的展开,人们几乎在观众席上能感觉到那令人窒息的酷热,那辛辣的烟草味,以及忙碌着的卷烟工人在卷烟桌旁等待他们的朗读人时的那种无声与沉默。而这位朗读人将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何种波澜?美国工业文明的进程又如何无情地碾碎古巴移民的手工雪茄传统,如何终结他们的世世代代弥足珍贵的文化经历和他们的梦想?
素有诗人剧作家之称的尼洛·克鲁斯的《安娜在热带》由埃米莉·曼执导,2003年11月16日开始了它在纽约百老汇的首演。首演剧场是位于曼哈顿西四十五街的罗亚尔剧院。
此前,《安娜在热带》曾先后由佛罗里达州科勒尔·盖布尔斯市新剧院和新泽西州普林斯顿麦卡特戏剧中心制作演出。该剧公演后连获美国戏剧评论奖、斯坦贝格新剧奖和普里策戏剧奖。而不寻常之处是《安娜在热带》在纽约尚未上演便仅凭剧本朗读获得了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主持的普里策奖全票通过而获得普里策戏剧奖,在阿尔比《山羊,或谁是西尔维亚?》和格林伯格《带我出去》等优秀作品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这在美国戏剧史上仅仅是第二次,尼洛·克鲁斯也是第一位获该项殊荣的拉美裔剧作家。
尼洛·克鲁斯一九六一年出生于古巴的马坦萨斯,一九七零年他移民美国迈阿密“小哈瓦那”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投身于戏剧事业,开始了戏剧表演与导演的艺术实践。克鲁斯曾在迈阿密的代德学院学习戏剧,后移居纽约,一九九四年获布朗大学艺术硕士,随后在布朗大学及耶鲁大学教授戏剧写作。2001年他担任了佛罗里达州科勒尔·盖布尔斯市新剧院驻院作家。一九九零年起他定居纽约。对于这次获奖,这位刚满四十四岁的首位拉美裔普里策戏剧奖得主说,“我感到极大的震惊,希望这次获奖将为其余的拉美裔作家敞开大门。”
投身于戏剧事业十五年来,克鲁斯已经创作了十余部剧作,其中包括《随想曲》(2008)、《父亲的美人》(2006)、《穿绿衣的罗卡》(2003)、《霍腾西亚和梦博物馆》(2001)、《自行车之国》(1999)、《两姐妹与钢琴》(1998)、《家中公园》(1995)、《波里纳夜车》(1995)、《她以双膝起舞》(1994)、《长着巨翅的老翁》以及译作《伯纳达·阿尔巴的家居》、《老处女唐娜·罗西达》和《生活是梦》等。最近他正忙于音乐剧《哈瓦那》的编剧,该剧将在2010年六月首演于帕萨迪纳剧院。除了《安娜在热带》获普里策戏剧奖等三项大奖之外,他的《波里纳夜车》曾获W·奥顿·琼斯奖,《两姐妹与钢琴》获肯尼迪中心基金会的美国新剧奖。
在当初酝酿这部剧作时,克鲁斯将此剧名为:《烟草花(伊波城)》。剧中说的是一个十九世纪末佛罗里达州古巴移民烟草工人的故事,这些工人定居在塔帕市西北部一个名叫伊波的小城。他希望在这部剧作中表现美国的古巴移民他们的的故土文化和传统:斗鸡摊赌钱、情爱的咒符、摧人的酷热中手工制作的雪茄,以及当时流行多年如今已消失的朗读人/读书人传统—烟厂厂主雇用男性朗读人朗读书报小说来教化及娱乐卷烟工人。
在写作的过程中,克鲁斯将故事的时间最后定为1929年;那是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的前夜,令人难忘而苦痛的岁月,工业化开始席卷佛罗里达的雪茄制造业,机器的到来意味着大量工人的失业,而隆隆的机器声最终压住了朗读人的嗓音。这样,风靡一代的传统终于消亡了。当克鲁斯决定他剧中的“朗读人”将要朗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一著名悲剧作品时,《安娜在热带》整个故事的构思便清晰地出现了。
全剧围绕着伊波城一家生产弗罗代尔西罗牌雪茄的古巴移民家庭烟厂的故事展开,厂主桑提亚戈和他的妻子奥菲莉娅俩人都善良热情、热爱生活与传统。他俩结婚多年,虽时常争吵,但恩爱至深。他们的两个女儿都有着自身的困扰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大女儿孔琪塔陷入了难言的痛苦,因为她丈夫,烟厂工友帕罗默移情别恋了;小女儿玛莉拉纯洁无瑕,时时梦想着文学作品中的浪漫生活。桑提亚戈来自北方的同父异母兄弟切齐则野心勃勃地算计着独占哥哥的烟厂并计划实行机器操作以谋取更高利润。
第一场戏是桑提亚戈和他的同母异父的兄弟切奇正在斗鸡摊上下赌注。桑提亚戈输得精光便向切奇借钱。切奇要求桑提亚戈以家传的卷烟厂作借款的抵押,桑提亚戈赌得兴起,一口答应了。而同时,桑提亚戈的妻子奥菲莉娅和她的两个女儿玛莉拉和孔琪塔正在码头等候朗读人胡安·朱连的到来。身着笔挺白色西服,携着一捆书籍的英俊潇洒的朗读人的出现预示着一场风波的到来。[NextPage] 朗读人胡安的出现立刻赢得了玛莉拉的爱慕与崇拜,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梦中的白马王子。切齐的妻子跟一位朗读人私奔了,所以他对朗读人恨之入骨;他觉得雇用朗读人是烟厂的浪费。
当胡安给烟厂工人们朗读托尔斯泰的爱情悲剧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时,剧中的矛盾激化了。小说中的人物开始渗透剧中人们的生活,痛苦的孔琪塔投入了胡安的怀抱;而帕罗默则与切齐联手试图将朗读人赶走。同时,当玛莉拉梦想着托尔斯泰笔下的俄罗斯爱情新生活时,桑提亚戈和奥菲莉娅则不得不携手抵制切齐的机器化制烟以保存他们传统:他们决定生产一种新牌手工雪茄并命名它为“安娜·卡列尼娜”。
令人神伤的是当全剧到达高潮时,朗读人在制烟工场突然响起的枪声中缓缓倒下,这同名的俄罗斯爱情故事终于给剧中人带来了同样悲剧的结尾。
剧中三位女性的气质令人想起契诃夫的《三姐妹》;她们的舞台形象展示了契诃夫的剧中人般的惆怅和内在的情欲。《安娜在热带》的纽约首演后,著名戏剧评论家本·布雷特里撰文说,“克鲁斯先生这部作品有着与剧中的人物同样的思想深度与求索精神,再现了一九二九年那消失已久的佛罗里达雪茄烟厂古巴移民的生存世界。《安娜在热带》攀援了艺术的天国—尤其是由安东·契诃夫占据的那永恒的角落,那里存在的状态就是怀念与渴望。”
舞台布景空旷极简,几只装烟叶的大桶和制作雪茄的老式器具,油漆的木墙、缓缓转动的木头吊扇从高高的舞台顶部垂下。一幅巨大的雪茄广告,服装和饰物的色彩亮丽鲜艳。浓郁的古巴民间音乐的节奏与旋律平添了岁月创桑的气氛。《安娜在热带》的演员们的英文台词还带着浓郁的古巴西班牙语的口音和语流节奏,从而在舞台上成功地呈现了南美移民风情。
克鲁斯《安娜在热带》的戏剧语言的诗意尤为动人。他同奥古斯特·威尔逊一样,使用自己独创的戏剧语言。克鲁斯的这种戏剧语言生动清新,充满了激情与想象力。有时令人难以想象承载剧中的矛盾与冲突的舞台语言竟是那样充满诗意,这在美国剧作家中除了马克斯韦尔·安德森之外是绝无仅有的。比如说在城市里生活像住在“鳄鱼的口中”,奥菲莉娅的心就像“戏水的海豹”,朗读人问孔琪塔“该怎样阅读你头发的故事呢?”
当玛莉拉说起天地万物都在梦想时,她说:“一辆单车梦想着成为男孩,一柄布伞梦想着成为细雨,一颗珍珠梦想着成为淑女,而一把椅子梦想着成为猩猩回到丛林。”她还说:“我们该享受生活给我们的一切,生活就是许多短短的时光。那短短的时光就像小小的紫罗兰花瓣。我可以把那短短的时光珍藏在一个瓶中永远不忘,…”
胡安·朱连说:“……我喜欢乡间的自由。在城里我感到窒息。我感到肺部堵塞。空气是那么粘稠,好像那幢幢摩天大厦吞噬了所有的氧气。就像我父亲曾说过,住在城里就像住在鳄鱼的血盆大口中,环绕着你的高楼就像是鳄鱼的牙齿。那是现代文化的牙齿,现代文明的口与舌。……我们修筑条条水泥大道,推到原野上颤抖着的丛林,碾碎了树上的鸟巢,毁灭了昆虫生灵的乐园。这都是为了什么?周末我们却又回到公园去寻找碧绿葱郁,寻找大自然的本色。”这种诗化的语言是克鲁斯剧作的风格,在他的《两姐妹与钢琴》一剧中也有典型的体现。
著名剧评家克里斯托夫·特雷拉这样评价《安娜在热带》,“此剧对观众的冲击或许不会那么立刻而又明显,但它就像文学经典,需要在心灵中徘徊浸润,直到强烈感受到它,《安娜在热带》会循着它的小径走入你的灵魂。”《安娜在热带》伤感地怀念被无情的物质文明所践踏的传统文化。在工业文明日新月异,精神匮乏环境恶化的现代社会中,克鲁斯在此剧中对人类社会归真返朴的思考何其可贵。愿人们在浮躁喧嚣之余,莫忘给美好的传统文化留一块心灵的净土。愿《安娜在热带》给我们带来精神上的怀念与渴望。
(实习编辑: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