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在福楼拜动手写作《布法与白居谢》前,屠格涅夫委婉劝说最好写成一个短篇。当然,这位为嘲弄人类的渴求、又为无穷的意义而出神的小说家、造物者,毅然拒绝了好心的提议。而近一百五十年后的秋天夜晚,在北京一个生铁色的四楼小剧场里,两位法国人用极简主义的戏剧尝试这部“未竟长篇”作为短篇演绎的可能性与力度。
舞台中央,给予你视线的干扰实在极少,一个黑色柜为界,左右摆放并无二致的四脚架桌、挂衣杆、麦克风及打击乐器。“在三十三度的高温下,布尔东大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福楼拜类似上帝的眼光令人熟悉地投射进剧场,布法、白居谢,这两个一见如故的单身汉、抄写员,光头、着装近似,相遇了。
他们憎恨透了巴黎的办公生涯,又因布瓦尔继承了一笔遗产,于是买下外省一处农场,获得对城市生活的粗鲁告别以及屡试屡败的人类文明领域的漫游——从农学、园艺至化学、医学、生理学、天文、地质、考古、文学、戏剧、教育、通灵术、形而上学……除了政见上、精神上的可笑异见,两个人物并不绝对互补,也不相互对立(一如其舞台外表与着装),他们的遥远形象是变成了两个人的浮士德,近亲是《情感教育》里的弗雷德里克与戴洛里耶。
至此,戏剧向观众出示了最朴素、最漫画式的机械表盘,而指针却在规则进展之外出现了抖颤。桑塔格论及小说改编电影说道,“长篇小说的本质就是铺张”。这样的特征尤其被布法与白居谢所需要,如其铺张不充分,那么坠入智慧深渊的时长将远不够支撑对于宇宙不可解的自觉洞察。
来看博尔赫斯为《布法与白居谢》作辩护时那个伟大的结论:福楼拜用一生最后六年时间想写的,是一部人类白痴的史诗。白痴?没错,这两人生性愚蠢,难逃失败命运。两位法国演员在刻画倒霉蛋与天真汉上,光彩夺人,口技、打击乐使诗意剥去最后的夸饰,自然而笃定。
两个白痴行事热烈,但却不费观众琢磨,总觉是意外与实验事故在愚弄他们。这对于布法、白居谢自我教育的浮士德式激情以及福楼拜通读一千五百本各类书籍的壮举、由来已久的怀疑主义都是一次稀薄了意义的、模糊性的演绎。布法与白居谢经营农业与园艺的失败,被剧中白居谢对植物喜阳背阴的混淆和一次暴风雨的摧折而简略带过。舞台上给日耳曼女人的狗做脊椎骨插针实验,假若无原书中一系列的表皮受水缓解口渴、人工制造消化力、身体散发蒸汽的平衡论证、给鹅填茜草等实验,及两人参观人体解剖后遭受的诘难,便很难让观众明白两个主角的愚蠢不在于可贵的实验精神,而是他们因才智短缺、苦恼万分后,又若无其事地信奉了向无论证的古话——生理学是医学的缺乏真实感的叙述。而后,不了了之。恐怕观众最记得的,仅是那只痛苦的短毛狗像炮弹一样射了出去的比喻——引发了全场笑声。
勤勉的主角受尽各式指导手册各执一词之苦,手册上的指示含糊不清,或干脆无可行性。广至这些学科的世界,也是互相排斥,或至少互相矛盾。这就是福楼拜的企图——检查自负的所有现代思想。罗伯·格里耶接受《巴黎评论》访谈时深信,福楼拜笔下的世界出现了一种本质上的无意义感。这个世界不是一个可以感知、可以完全解释的连贯体。
既然我们依赖的知识体系如此虚无,宇宙亦不可知,那么福楼拜所拥有的包容宇宙属性的写作雄心,应是为了赞扬且同时瓦解人类试图包罗万象的冒险、穷极结论的信念。如此,梦想破灭!白居谢研究起自杀。当他为布法结好自缢的绳扣,两人做最后的呼吸时,远处教堂的午夜弥撒传来,福音书的欢乐,使他们心里升起了一线曙光。是的,自杀的浮士德也曾被复活节钟声、尘世之美好所挽留。
因此,同情与思考——而不是对喜剧的敬佩,更应成为此戏的引导。对于不到1个半小时长度的戏剧,演员的细节已然丰富,场景转换卓异,节奏紧凑而不疲沓。然而这样的时长,注定只是一部阿维尼翁鸡尾酒般甜美的戏剧,漫画式勾勒,语气清晰温暖。它是一出狄更斯,但远未抵福楼拜。当年福楼拜拒绝写成短篇,六年后便证明了其目的与雄心的正确性。百科全书般的漫长漫游史,需要繁杂的情节、极尽的铺张,像甄别博物馆一切陈列物那样事无巨细的耐心,且伴随着迅速的厌倦。不过,对于谙熟福楼拜的法国人,或许需要的却正是此剧中这个喜剧的福楼拜。因为作家本人早已解开了谜底——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都不做,这绝对是一回事。
剧的最后,布法与白居谢重操旧业,做起抄写员。作为“白痴”,他们的思想里发育了一种糟糕的才能,即“能看到愚蠢而且对之再也无法容忍”。这是福楼拜对两位主角的最大褒奖,当此行字幕在投影幕上滚动时,也即是福楼拜在亲口说话。这个被萨特称为“家庭的白痴”却具有现代性官能的伟大作家、在自己洞穴中的熊,“不紧不慢,优雅地鞭打着他的十九世纪”(朱利安·巴恩斯语)。
(实习编辑:谭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