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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小说都是属于今天的——帕慕克《瘟疫之夜》

2024-11-14 18:09:25来源:《小说评论》    作者:余华

   
这本书我是二〇二二年十月的时候看完的,看完以后感慨起来,一本六百页的书,我几天时间就读完了,不容易,因为帕慕克的小说在叙述上很有耐心,我们读他的书需要更有耐心。

[土耳其] 奥尔罕·帕慕克《瘟疫之夜》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

  我第一次来学生活动中心,虽然到北师大工作四年多了。之前想来,当时我们想在北师大进行电影《河边的错误》首映,我问了我们文学院的同事梁振华教授北师大放电影的地方有多大,他说有两百多个座位,我问他有没有更大的地方,他说学生活动中心有超过六百个座位,我说还是小了。北大百年大讲堂可以容纳两千人,所以《河边的错误》首映选在北大进行。北师大太小了,不像一个大学,像是一个中学,我们海盐中学都有设一两千座位的礼堂。

  为了这堂写作课,我先写笔记做提纲,觉得写字麻烦,就在电脑上打字,我一旦使用电脑就如同正式写作了,感觉这是篇文章了,可以马上就拿出去发表,不是提纲。这本书里面有提纲,我标记出来了,做了一半我就不想做了,手写太累,需要的时候我念一下就行。

  这本书我是二〇二二年十月的时候看完的,看完以后感慨起来,一本六百页的书,我几天时间就读完了,不容易,因为帕慕克的小说在叙述上很有耐心,我们读他的书需要更有耐心。他这部小说写的是二十世纪初的故事,从1901年开始,基本上是1903年的故事,书名《瘟疫之夜》,其实写的是鼠疫,世纪文景在出版这本书的时候,可能是考虑到加缪有一本叫《鼠疫》的书,就改成了“瘟疫”。我觉得“瘟疫”很好,更广泛一点,听上去也比“鼠疫”好听,看上去也比鼠疫好看。故事的开始是鼠疫的开始,故事的结束是鼠疫的结束,基本上和加缪的《鼠疫》是一样的结构,但是故事情节、细节,还有社会现实等等完全不一样。虽然这部小说里写的人物、情节以及当时的种种生活状态,距离今天已经有一百二十年了,但是我仍然认为这是一部今天的小说。

  对于作家来说,小说写下的都是对于今天生活的感受和认识,无论故事是过去的、现在的或者是未来的,作家都是站在今天的角度和立场上去写作的,可以这么说,所有的小说都是属于今天的,当然不同时代的作品属于不同时代的今天。

  这是帕慕克最新的小说,世纪文景以最快的速度出版中文版。刚才张清华说了,这是一次写作课,我也是将其作为写作课来做准备的,相对比较专业,本来是给文学创作方向的硕士博士们上的课,后来文学院决定改成写作公开课,线上线下同时进行,线上也有直播。今天这个公开课7号才定下来,我8号和9号又有事,10号开始准备时感觉有点匆忙,再重读《瘟疫之夜》已经来不及了,六百页呢,所以我要谢谢帕慕克这部小说的责编李琬。这几天我不断问她,什么事情是什么,谁的名字叫什么,这个人跟那个人什么关系……《瘟疫之夜》人物很多,情节丰富,有些细部的地方忘记了,为了尽快完成这个提纲——其实已经是文章了,李琬给我提供了及时有效的帮助。这是一堂写作课,我让我的学生都去读这部小说,今天下午我在国际写作中心有工作,工作之后我问学生们读后的感受,结果他们都没读完,有一个学生说读到第一个死亡后没有读下去,我说可惜,你应该从第一个死亡读,读到第四个死亡,之后可以不再往下读。六百页的书,让学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读完不现实,况且他们还要去蹦迪泡吧。

  为了引诱你们去读这本书,我既要努力——不一定能做到——把这部小说的精彩讲出来,又不能剧透,剧透了你们很可能就不去读了。这本书非常值得一读,我觉得是很重要的书。当然需要足够的耐心,你要是有耐心把这本书读完,你就会觉得我今天讲得不精彩,精彩的内容在这本书里遍地开花,如果你们因为我今天的讲座去读了这本书,发现有那么多的精彩内容,那就证明我今天的讲座成功了。

  这是一堂写作专业课, 我就要从专业课的角度出发来讲, 我选择从两个方面来讲这部作品——情节和细节,这是所有小说里面最重要的两个因素。我先说情节,我抓住小说里的四个死亡描写来讲情节,在大概四百页以后,第一个死亡出来了,我没有在一部小说里面读到一个作家如此集中地描写四个死亡。这四个死亡不是匆匆带过,是认真去写的,写每一个人的死亡。四个死亡写得不一样,因为人物不一样,虽然他们共同处在一个疫情完全失控的情况下,一个共同的背景下, 但是这四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的身世和社会背景完全不一样,所以帕慕克的描写也不一样。四个死亡集中在不到七十页的篇幅里——我专门数了一下,我数学不好,我翻到最后一个死亡写完的页码,再翻到第一个死亡开始的页码,拿出手机用计算器做减法,有六十七页。当然这六十七页里帕慕克还写了其他的一些内容。其实帕慕克写了五个死亡,有一个死亡我这里不说了,是一个药剂师,尼基弗罗,算上他应该是五个死亡,为什么我不说尼基弗罗的死亡,因为他在六百页的叙述里面所占的比例太低,我感觉他死去的情节在帕慕克笔下是顺道捎上的,不是重点 去写的。另外四个死亡帕慕克都是重点去写,所以我不说尼基弗罗的死亡,就说四个死亡:泽伊内普之死、卡米尔之死、萨米帕夏之死和谢赫哈姆杜拉之死。

  帕慕克有一点了不起,他在写下当时死亡环绕下的阴谋和权斗、混乱和恐慌的时候,也清晰地写下了这四个死亡,同时又把当时乱糟糟的社会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他的叙述又是那么从容不迫。

  第一个死亡,泽伊内普,需要介绍一下,可能很多听课的同学还没有看过这部小说,泽伊内普是明格尔岛上的人,她很美,可以说是岛上的第一美人,后来她成为独立后的明格尔国的第一夫人——至于为什么成为第一夫人,你们看书就知道了。她的父亲巴依拉姆是地牢里看守犯人的狱吏,巴依拉姆是岛上最早因为鼠疫死去的人之一。

  感染鼠疫后的表现是身上有一个肿块,往往出现在腹股沟。暗示感染鼠疫的红色硬块最初出现在泽伊内普腹股沟的时候,是小说的第413页,第六十章。卡米尔,就是泽伊内普的丈夫,那时候他已经是明格尔独立以后的最高统帅,与她在床上拥抱、抚摸的时候,突然在她腹股沟摸到了红色的肿块。当时卡米尔心里咯噔一下,因为那个时候鼠疫已经泛滥,随即他排除了妻子患上鼠疫的可能性,因为泽伊内普没有离开过锦绣宫大酒店,酒店里也没有发现过老鼠,所以卡米尔又安心了。当然他不知道这中间泽伊内普离开了,去看望她的母亲,这是我后面在讲细节的时候要说到的。之后帕慕克的叙述离开了,用了六页的篇幅——帕慕克确实是一个叙述的大师——他用了六页的篇幅去写其它的,就是扯开了,去写英国领事来见卡米尔统帅和萨米帕夏。萨米帕夏那时候是总理,从总督变成总理。英国领事为一个被隔离的人说情;各个灾区的病例增加,让很多民众认为隔离措施是失效的。这个岛上,有教堂,有清真寺,还有很多道堂,岛上宗教和派别是很复杂的,所以隔离措施布置下去的时候,执行起来是不一致的,比如说希腊人,因为他们相对来说富有一点,比较怕死,所以他们隔离的时候比较自觉。帕慕克又写到了各个地区的各个方面,用了整整六页。到了第420页,第六十一章,帕慕克才让卡米尔心神不安,开会的时候满脑子想着妻子的那个红色肿块,他们结婚才两个半月,而且他妻子已经怀孕,所以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起身离开总理大楼,在卫兵的护送下回到隔壁的酒店。很短的路程,我读这个小说的时候感觉就在同一个大楼里面。刚开始读到的总督旅馆,我觉得就是锦绣宫大酒店,可能是后来革命以后改名了,这个我没有向李琬求证。那么短的一条路,很多作家会忽略,帕慕克不会忽略,写街上空空荡荡,没什么人,码头那边也空空荡荡,这时鼠疫已经到了后期,到高峰了。他还写一个女人拎着袋子往前走,旁边跟着一个孩子,手里拎着小篮子,也在往前走。他们两个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认出他来,反而是在他走回去那么短的一条路旁边的屋子里,有一个孩子在窗口认出他,把他的父亲叫过来,看了看,确认是他以后,叫了一声“统帅万岁”,卡米尔因此心情很好。那么短的路程,他直接回到房间就可以,帕慕克总是不失时机,总要写一点,所以我说为什么看这部小说一定要有耐心,因为帕慕克写得很有耐心。

  卡米尔进入卫兵把守的酒店,来到房间后,知道泽伊内普有过的一个行为,他生气了,然后就离开了,我待会儿在细节部分要讲,现在就不讲了。

  帕慕克让卡米尔离开酒店后,又用了八页的篇幅去写萨米他们如何计划并且实施抓捕谢赫哈姆杜拉。谢赫在穆斯林里是宗教领袖、酋长的意思,哈姆杜拉应该是岛上的穆斯林里最有势力的一个人物,当然岛上不是只有他一个谢赫,有不同的谢赫。帕慕克写如何去抓谢赫哈姆杜拉,抓了以后,把他塞进马车,视角变成谢赫哈姆杜拉的视角,又写了很长一段。一路上谢赫忐忑不安地想着他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他想的最坏的就是让他离开明格尔岛,把他送到一个无人知道的监狱里去,但他的猜想全错了,囚禁的地方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就在城市的边上,乡下一个破旧的古老别墅改造的旅馆,暂时把他放在那里。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些与泽伊内普之死岔开的部分,是因为帕慕克的叙述就是这样不厌其烦,讲着讲着他就岔开了,拉回来后讲着讲着又岔开了,再拉回来。他前面写到泽伊内普染上鼠疫,之后写了很多别的内容,这个章节的叙述风格,基本上就是这部小说叙述风格的缩影。

  所以我要花一些时间讲这些。在泽伊内普生命的尾声,帕慕克用哭泣来告别这个美丽的女孩。在第六十二章里面,在泽伊内普病情的预感和呈现里,帕慕克写下了泽伊内普的六次哭泣,其实当泽伊内普第一次哭的时候,她只是肿块变大了,并没有发烧,别的症状也没有出现。第三次是悄无声息地流泪,她的每次哭泣都是不一样的,第五次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是泽伊内普之死在叙述上的重要描写,写一个美丽的女孩,虽然她是明格尔统帅的妻子,虽然她已有身孕,可她还只是一个女孩。帕慕克用六次哭泣来写这个女孩的死亡过程,这六次哭泣使她的病情逐渐加重,因为病情不一样,每一次哭泣也不一样,形成了一个曲线往下去,不是直线往下去。有了这六次哭泣以后,叙述就形成了一个下跌的曲线,这是很好的处理方法。泽伊内普在她人生中最后的一句话是“我还没有见过伊斯坦布尔就要死了”,这句话让卡米尔——她的统帅丈夫非常内疚,因为他曾经许诺过很多次要带她去伊斯坦布尔。虽然卡米尔是明格尔人,但是他是从伊斯坦布尔过来的,过会儿我会介绍他为什么会过来。

  接下来帕慕克写卡米尔抱着泽伊内普,在床上安慰她,抚摸她,这个时候卡米尔知道她染上鼠疫了,而且知道自己也不会幸免感染鼠疫,因为他们挨得那么近。他的妻子那时候有了一点点安慰,觉得自己去了母亲那里染上鼠疫以后,丈夫还那么爱她,不怕自己也被感染。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帕慕克依然不失时机去写其它的。他们就住在码头和港口那里,两个人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帕慕克开始写窗外各种各样的声音传过来。谢赫被抓了以后,他的信徒们先是无声地走到港口和码头这里,然后开始发出各种躁动的声音,所以帕慕克在泽伊内普之死中间又加了这么一段,很自然地过渡。外面声音传过来后,帕慕克把泽伊内普和卡米尔暂时放下,去写港口那些示威的人群。

  我现在念的是书里的原话:“第二天早上,泽伊内普的尸体被撒上生石灰之后就下葬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没有举行仪式是那时候疫情很严重了,又为了保密,不让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看着亡妻惨白面庞上错愕的表情,卡米尔内疚得无法自已。”这一段写得很好,我觉得可能是翻译得好。错愕的表情,这其实是表现泽伊内普死亡之前的最后挣扎,表述她想活下来的一个准确的形容,她死了以后,留下的是一个错愕的表情,永久定格在她的脸上。错愕用得非常好,起码中文用得非常好,写出了一个女孩在弥留之际对于自己将要死去这个事实的不明白。

  两个半月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但是很快他们就重逢了。接下去就要说统帅卡米尔之死,这是四个死亡里的第二个。我需要给你们介绍一下卡米尔,我还没有介绍两个重要的人物,这是两个在小说里从头到尾贯穿的人物,帕克泽公主和她的丈夫努里医生。他们两个人来到明格尔岛,我本来还想详细地说一下为什么他们来到这里,讲讲小说叙述里的地理,后来我发现讲情节和细节时间已经够了,所以今天不讲了,以后可以专门讲讲地理在小说里如何呈现。你们去读了书就知道他们两个人为什么来明格尔岛,写得也很巧妙,他们不是直接就来到岛上的,是一个偶然的情况让他们来到这个岛上,他们本来是要来中国的。卡米尔——我刚才说了他是明格尔人,可他是从伊斯坦布尔过来,他是帕克泽公主和努里医生的侍卫,作为侍卫,卡米尔本来是要跟随他们去中国的,结果跟随到了明格尔岛,这里是他的故乡,他的母亲还在这里生活,幸福地迎接了儿子的回来。

  刚才我说了在泽伊内普生命的最后时刻,卡米尔一直和她在一起,而且一直搂抱着她,一直安慰她,所以他肯定也逃不了鼠疫,他也被传染上了。之后他闭门不出。接下来帕慕克在第六十三章和第六十四章的主要篇幅又岔开了,写下的是明格尔岛的首府阿尔卡兹城里面的各种动乱,明格尔岛陷入无政府状态,国家元首又在自己房间里面闭门不出,这个时候萨米帕夏——之前的总督,现在的总理,认为只有让卡米尔出来,才能够重新树立政府的权威和威望。他就带着人去敲门,敲门以后没有回应,再敲门以后还是没有回应,就把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过了一小时以后,萨米再去的时候,发现那封信已经被取走了。门没有反锁,他们想进去,考虑到里面的人是国家元首,考虑到这样进去是不是唐突,所以把努里医生请来,因为努里医生和他的妻子帕克泽公主与卡米尔之间有着一种很特殊的亲密关系,卡米尔以前是他们的侍卫,关系非常亲密。他们塞进去的信里写明了现在的政治形势和最新的混乱,显然卡米尔已经把信读完了。萨米他们等努里来了以后才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他们看到卡米尔统帅坐在大百叶窗旁边的胡桃木写字台前。有人进来,统帅还是一动不动,努里医生走上前,感到有点不对劲了。

  统帅已经穿上军装,脚上套着一双和当时季节不相匹配的靴子。努里医生进屋时以为统帅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带领他们去冲锋陷阵,但是很快发现统帅连呼吸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出门战斗,他额头上全是汗珠,正喘着粗气。我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自然想到卡米尔作为一国之君,看到那封信以后,可能是想出去领导人民。他穿上军装,找出一双新靴子,但是没有力气出去了。他们三个人进屋,萨米帕夏、努里医生还有萨米手下的一个人。卡米尔给他们看自己脖子上的肿块,很大。这时帕慕克写他摔倒在地,是这样写的:“统帅换了个姿势,吃力地从藤椅上站起来,然后一头倒在了那张和亡妻度过了两个半月幸福时光的床上,紧接着开始颤抖。”这里并不是说他想站起来,这就是帕慕克的叙述风格,帕慕克是说他想换一个姿势,要注意,写小说这些方面是很重要的,他是为了换一个姿势才站起来,最后倒在床上,显然那个房间不是很大。

  接下来帕慕克在描写卡米尔统帅的死亡过程时,巧妙地模仿了教科书的笔法,使用高大全的语调描写卡米尔统帅,他这样写:统帅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和明格尔民族有关的事情,他说明格尔民族是世界上最高贵、最真诚的民族,没有人能比明格尔人更了解明格尔岛,也没有人能像明格尔人那样让明格尔岛熠熠生辉。这就是明格尔语存在的意义。他还说出一句神圣的祷文:“我是明格尔人。”这后来成为明格尔岛一句很神圣的话。“他相信有朝一日,明格尔人民一定会有伟大的成就,改写世界历史。”这是不是很像教科书里面写的国家领导人的话?等到统帅疲劳之后,躺在床上语无伦次迷迷糊糊时,教科书风格的叙述有所变化,人的语言开始进入统帅的语言了。

  帕慕克是这样写的,“在弥留之际,精神恍惚的统帅反复念叨着想看看封锁岛屿的战舰”。这时的明格尔岛已经被奥斯曼帝国封锁了,其它国家也派来了军舰来,所以他还想着封锁的情况, 之后他开始说人话了,开始想人想的事情了。他“反复说妻子泽伊内普不应该离开房间”,过会儿我在讲细节时会详细地说她是怎么离开这个房间的;他“反复提起自己的儿子”,确信自己的妻子怀的是一个男孩,“必须去明格尔人的学校念书”。这是一个国家元首的想法。“说到某处,统帅还指了指天上的一朵云,说云朵的形状像极了明格尔国旗上的玫瑰图案。”后来的国旗也越来越像云朵。午夜时分,浑身滚烫的统帅醒来,给坐在病榻前记录的文员讲了两个明格尔民间故事,都是他小时候听祖母讲的。在统帅回忆童年的话语体系里,帕慕克让泽伊内普进来了,有一个童话的主人公变成了泽伊内普,是卡米尔统帅说的:“有个叫泽伊内普的女孩给岛上的每个动物都找了一个栖身之所,或者是树上的鸟窝,或者是某一处洞穴。女孩和动物们成了好朋友。女孩的父亲在宫里当差。统帅告诉文员,应该为明格尔的小学写一本书,讲讲泽伊内普与动物之间的友谊,然后他让文员用土耳其语写下了《泽伊内普之书》的第一章。”

  卡米尔临死时,房间里除了做记录的文员,没有其他人。接下去,他死了以后,帕慕克又用标准的官方语言来写,当他写泽伊内普之死时,用哭泣,写到元首之死时,用的全是教科书般的官方式的语言:“根据文员的记录,统帅在生命的最后两个小时里,用土耳其语说了2000个词, 用明格尔语说了129个词。统帅说的每一个词都用两种文字整理出来作为统帅语录,被人们在各种场合使用。有的出现在政府办公室的墙上,有的被写在了海报上,有的出现在邮票上、日历里。电报课程、语文课和文学作品也频繁引用这些语句。首部明格尔语词典收录的这129个词用了特殊字体。时至今日,哪怕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过明格尔语的人在阿尔卡兹待三天,也可以学会这129个最常见的词。”

  这是明格尔国第一任元首卡米尔之死,我不能“剧透”更多,只能说到这里,然后是萨米帕夏之死了。

  我最早知道“帕夏”这个词汇是很多年以前,二十多岁,跟你们年龄差不多,漓江出版社出了一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丛书,里边有一个南斯拉夫作家伊沃·安德里奇,他有一部长篇小说 《桥》,后来我才知道它正确的翻译是《德里纳河上的桥》,在这部小说里我第一次读到“帕夏”,就是总督或者奥斯曼帝国所辖领地的主管之类的意思,《瘟疫之夜》里的“帕夏”就是总督。

  这是第三个死亡。萨米帕夏是奥斯曼帝国派到明格尔岛的总督,革命后明格尔岛独立了,他成为了总理。卡米尔是元首,卡米尔死了以后,被萨米帕夏他们绑架的谢赫哈姆杜拉出来做元首 了。萨米帕夏逃离阿尔卡兹城,逃进山区。其实萨米帕夏刚来明格尔岛当总督的时候,跟谢赫哈姆杜拉关系很不错,两个人很谈得来。谢赫哈姆杜拉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读过很多书,喜欢朗诵诗篇。萨米帕夏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所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不错,后来为什么结仇了,你们看完书就会知道。萨米帕夏下令处死谢赫哈姆杜拉的弟弟拉米兹,他们两个人就此结下了仇恨,谢赫肯定要杀掉萨米。所以萨米帕夏之死是这四个死亡里唯一与鼠疫无关的。

  萨米帕夏之死是帕慕克死亡描写里边笔墨最为集中的一个。另外三个死亡,帕慕克都是写着写着甩开去了,抓住机会把当时的社会状况以及各种人心惶惶的状态表现出来。只有萨米的死亡比较集中。当然他也会甩开一下,这是他的风格,只是相对来说最为集中。帕慕克把第六十七章将近十一页的篇幅几乎都送给了萨米帕夏之死。

  在《瘟疫之夜》这部小说里,帕慕克这么慷慨的时候不多,我没有看到帕慕克这么慷慨地把十一页都给了一个人物。需要说明的是,帕慕克这种不失时机扯开去,又从容不迫拉回来的写法,能让这部小说变得宽广。写小说的人知道,让小说显得更加宽广是有不同的方法的,这是其中很好的一种方法。

  我尽量简短讲一讲萨米帕夏的死亡过程。他前面怎么被捕的我就不说了,你们看书就能知道。他在法庭上被判处死刑,罪名是什么也不说了,因为篇幅太长。他被判处死刑后坐上囚车那一段写得很精彩。我来念一下他写到的,“朝西的奥斯曼时代建筑前面堆放着几排尸体”,“排成一排的尸体被运尸车拖走,而几个垂死挣扎的人就在离尸体不远的地方躺着”,“马车快要到达威尼斯塔时,帕夏看到地上有十六具尸体对称地排成四列”。帕慕克通过这样的安静描写,就可以让我们知道那个时候的鼠疫已经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

  在这里,小说通过萨米帕夏的眼睛告诉读者鼠疫已经扩散到了明格尔岛的每个角落,死神正在四处游荡。这个时候帕慕克准确描写了萨米帕夏临死前的心理和情绪的反复波动、恐惧、惊慌,还有抱怨、幻想和希望。

  这中间萨米帕夏回忆母亲,想起远在伊斯坦布尔的家人和在岛上的情人玛丽塔。玛丽塔是希腊人,而他是穆斯林,他们是地下恋情。帕慕克在关键的时候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在萨米帕夏情绪波动之时,帕慕克趁机写下他耳边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原来是一只大螃蟹在牢房靠海的墙壁缝隙和岩石堆上爬行。这样的描写是很重要的。你们在写作的时候写到人物即将被处死时,不要一味地去写人物惊慌恐惧,这是一种死的书写方式,你们要用一种活的方式去写。大螃蟹的出现,让牢房里的环境活了,让萨米帕夏对死亡的恐惧也活了。

  帕慕克做得很好,在萨米帕夏在监狱里心情非常复杂的情况下,他会见机插入视觉和听觉的描写,把当时的复杂性写出来。你们读到这里时会感觉萨米帕夏的不安不再是平面的,而是变得立体了。小说在写到这样的地方时, 一定要把它写成立体的,不要写成平面的。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萨米帕夏还天真地以为谢赫哈姆杜拉会宽恕他。即使已经看见了刽子手,他依然相信这不过是一个为了吓唬他的骗局,其实他是给自己壮胆。萨米帕夏被处死的这一段写得也很好。萨米帕夏对刽子手沙基尔向来没有什么好感,沙基尔是个小偷,还是个酒鬼,为了谋生才干起刽子手的行当。一想到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这个人的手里,萨米帕夏就难受得快要窒息,一个小偷和一个酒鬼来把我杀了,来终结我的生命,萨米帕夏觉得这是对他的羞辱。这是一种贵族的心态。

  所以帕夏用绑在身前的双手狠狠捶了一下刽子手的后背,他拼尽全力想要逃跑,但被沙基尔抓住了脖子。沙基尔对他还是比较礼貌的,因为他是前总督。“总督大人,您得坚强点。”沙基尔说这才配得上总督的身份。萨米帕夏感觉到远处一群卑鄙小人正躲在广场的某一个角落里看热闹,在临死前他终于明白,这些无赖怎么看自己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没有什么比生活本身更重要的了。萨米帕夏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毕竟还是一个理性的人,走到绞刑架前,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这个时候又是沙基尔,“坚持住啊,总督!”沙基尔令人惊讶地怀着同情说,他呼出的气还带着酒味,“咬咬牙,很快就没事了!”

  这一段我觉得写得很精彩,这种像哄孩子的语气让帕夏感到了一丝慰藉。就这样,他下身穿白色行刑服,脖子上套着绳子,勇敢地跃入虚空,喊道,母亲,我来了!就在萨米帕夏死的瞬间,一只有着巨大翅膀的黑色乌鸦从他眼前闪过。

  我读到这里,想到当年《兄弟》里宋钢卧轨自杀的时候,看到海鸟飞过来。纯属巧合,因为在《瘟疫之夜》里,乌鸦曾经在努里和帕克泽公主的窗前出现过,黑色乌鸦。不是我们北师大上空的乌鸦,我们北师大的乌鸦没那么大,小说里的乌鸦有一双大翅膀。在《兄弟》里,宋钢是在广东海边的时候见到过海鸟,所以他临终之际眼前闪现了这样的一只海鸟。

  帕慕克的反讽叙述,让高高在上的总督大人在一个小偷加酒鬼的刽子手带着酒味的话语里,脖子上套着绳索,勇敢地跃入了虚空。我们不知道帕慕克在这里表现出来的是人性的跌落还是人性的升华,可能是后者。因为人和人是平等的,一个酒鬼,一个小偷,为了生活做刽子手,刽子手是他的副业,把总督处死的时候,居然还让总督得到了安慰。这种反讽的写法,对于学习写作的学生来说很重要。这是第三个死亡。

  第四个死亡,谢赫哈姆杜拉之死。卡米尔死了以后,也就是第一任元首死了以后,谢赫哈姆杜拉成为明格尔岛上的第二任元首。他为什么会成为明格尔国第二任元首,你们看书就知道了,也写得很精彩,我就不“剧透”了。他虽然成为元首,但是他没有住到元首办公室和总理府办公室边上的锦绣宫大酒店,依然住在他的道堂里。

  反对隔离政策的谢赫哈姆杜拉始终没有离开道堂。之前穆斯林族群认为隔离政策是让死亡不断增加的原因,他们反对隔离。谢赫上台以后,马上取消隔离政策,结果死亡人数两周增加了两到三倍,穆斯林族群才意识到事态很严重了,他们开始自觉隔离。

  谢赫哈姆杜拉自己也染上了鼠疫,他把努里医生请过去,请进道堂。这个章节我要好好说一下,说完这个章节以后,我还要跟你们说说帕慕克在土耳其的处境。

  两个月前努里医生第一次来谢赫哈姆杜拉的道堂时,这里是天堂。当时的谢赫哈姆杜拉谈笑风生,那时候他也生病了,让努里医生给他检查。他把衣服全部脱光,努里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 会儿,用手在几个关键地方摸一下,没有发现肿块。努里医生告诉谢赫哈姆杜拉,你没事你很健康。谢赫哈姆杜拉为此很高兴。这一段很精彩,写谢赫哈姆杜拉身边的人的段落也很好。这是两个多月前努里医生去的情景,那时候道堂就像天堂一样,干净整洁,布置得当,穆斯林族群很爱干净。

  两个月后,努里医生再去的时候,干净和秩序井然的道堂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那里不再是天堂的模样,似乎变成了地狱。道堂里的一切乱糟糟的,各处院落念经的房间和住所门前都堆放着准备运走的尸体,可见道堂里面的死亡率已经非常高了。在靠近花园墙的一间小屋里,努里医生看到谢赫哈姆杜拉半昏迷地躺在地上的床垫上,跟两个月前他看到的谢赫完全是两个人。

  帕慕克完成了必要的过渡叙述以后,让努里医生划开了谢赫脖子上又大又硬的肿块,排出了里面的脓液。帕慕克接下去写下这么一段:虽然这个人贵为国家元首,可是道堂里似乎没有人关心他,道堂里人来人往,要么是到处跑动的人,要么是站着看热闹的人,精神上的凝聚力已经丧失殆尽,人人都只关心自己的死活。过了一会儿,谢赫醒来,认出了努里医生,他还要给努里医生念他的诗歌,可是他狂咳不止,浑身淌汗,一个劲打战。稍微休息片刻,他念的不是自己的诗,而是人人反复诵读的《复活》章,然后马上昏倒了。

  帕慕克接下去扯开去写一些别的内容,这是他的风格,之后才继续写谢赫哈姆杜拉。这天早晨经历了剧烈的头疼和神志错乱之后,谢赫痛苦不堪,陷入昏睡。也许他是因为痛苦和疲倦失去了意识。不怕感染的弟子们站在谢赫身边哭成一片,那是一些对他最为忠心耿耿的弟子。其他的弟子就像往常一样乐观地解读一切,在他们看来哈姆杜拉并无大碍,只是累了需要休息。

  果然,晌礼之前,哈姆杜拉苏醒过来,看起来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他和身边的人有说有笑, 诵读脑子里的那些诗句,笑着给惊恐万分的众人展示脖子上已经结痂的脓包,同时还不忘询问海上的封锁是否已经解除。他这样的关心和第一任元首卡米尔病中的关心是一样的。当了元首想的事情与不当元首想的事情是不一样的,他以前没想过这些。

  没过多久剧痛再次袭来,他痛得缩成一团,不省人事。到了这个时候,帕慕克很干脆,一下子就让他死了。

  读了《瘟疫之夜》里面关于谢赫哈姆杜拉的描写,让我再次想到帕慕克在土耳其的尴尬的处境,他现在生活在美国。我在北京认识几个土耳其人,他们对帕慕克的作品保持了某种警惕,我让他们给我推荐土耳其的作家,他们给我推荐的是另外几个,没有帕慕克。

  我记得好几年前,我在北京遇到过一位土耳其女士,她嫁给一个德国人,与她的德国丈夫一起在北京生活。我问她是否读过帕慕克的书,她说读过,读完后不知道帕慕克写的是什么。我觉得奇怪,问她读的是土耳其文版、英文版,还是德文版?她说三个版本都读过,还是不知道帕慕克写的是什么。看看帕慕克在这本书里,还有其他书里对穆斯林的那些描写,你们就会知道为什么土耳其人对他的看法比较复杂。我之前有所明白,看完这本书以后更加明白了。

  四个死亡讲完了,是不是听着枯燥?小说里写得很精彩,你们看完小说,就会知道比我说的要精彩的多。我选择这个话题,就知道这是一个苦差事,不那么好完成,但是要讲《瘟疫之夜》 叙述里情节的魅力,这连续叙述下来的四个死亡是最好的选择。下面要讲细节了,可能容易一点,可能你们听起来仍然觉得复杂,这是给写作方向的学生讲的,当然了,我们北师大即使不是写作方向的学生,对文学也是很了解的,只是写作方向的学生们领会起来可能更快一点。

  《瘟疫之夜》里的细节非常丰富。我今天要说的是两个不经意的细节。你们读小说的时候,经常被突出的细节吸引。对于作者,突出的细节很重要,但是并不难,真正要判断一个作家是否优秀,要去看那些不经意的细节。我今天要说的是《瘟疫之夜》里两个不经意的细节,第一个起到的作用是转换,第二个起到的作用是过渡。

  这部小说有一个隐藏的叙述者,小说开篇有一篇序文,序文的作者名叫米娜·明格尔丽,我刚开始读的时候心想这个人是谁,读到后面,一直读到最后,才知道她是努里医生和帕克泽公主的曾孙女。刚做提纲时我觉得是外孙女,又不能确定,我没有时间去书里核查,昨天一直折腾到晚上九点,才完成这个文章似的提纲。我当时问了李琬,李琬说是曾孙女,我今天少了一个错误。

  这个序文重要的是什么?是提到了帕克泽公主给姐姐哈蒂杰公主写了113封信。这些信件是这部小说的借口,整个小说都是从这些信件里面伸展出来的,你们看完小说以后就知道这些信件为什么很重要,这些信件是这部小说的起源。

  我要说的那个转换的细节是在第十章,帕克泽公主和她的丈夫努里医生来到明格尔岛,住进了总督府旅馆,可能就是后来的锦绣宫大酒店,可能是革命以后改了名。这个我没有去向李琬核实。帕慕克笔下的旅馆房间好像不大,两间卧室的套房,帕慕克写他们刚刚进旅馆房间的时候, 帕克泽公主注意到了一张写字台,由此想到了给姐姐写信的承诺。她和姐姐离别时的情景这时候再现了,当时姐姐给了她精美的信封和信纸,以为她要去中国,要她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写信告诉自己。

  这个地方,写字台的出现是很重要的,为什么我说很重要?当然,这里没有出现写字台的话,也可以让帕克泽想起姐姐要求他写信的情景,但是有了这个写字台以后再想起来,这个转换看起来是不经意的,但是它很重要。优秀的小说家,尤其像帕慕克这样级别的小说家,他是不会在这种地方疏忽的,他不会直接写人物想到什么了,他需要有一个转换,通过写字台完成转换。而那些信,113封信,你们读完小说以后才会知道,信件是核心内容,整个小说就是从帕克泽公主写给她姐姐的 113封信里边延伸出来的。所以写字台在这里的出现很重要,有和没有是完全不一样的。写字台出现以后,你们会感到叙述的美妙,人物的联想有了扎实的依据,同时还解释了帕克泽公主为什么给姐姐写了那么多的信。

  写字台细节的重要性过于隐秘,没有的话当然也能读下去,有了,作者的洞察力就体现出来了,你们不要小看这类不经意的细节。我今天不跟你们说小说里那些惊天动地的细节,这是一堂写作课,我专门找不经意的细节来跟你们说,作家的洞察力往往是在一些不经意的细节上表现出来,在一些被人们疏忽的地方表现出来。帕慕克在这方面是个高手。

  今天要讲的《瘟疫之夜》里的另一个细节是在第六十一章,卡米尔发现泽伊内普腹股沟的红色肿块之后,先是紧张(我前面提到泽伊内普为什么会离开酒店,现在我可以说了),随后觉得不会是染上了鼠疫,因为泽伊内普没有离开过酒店。我前面说过卡米尔去开会了,但是他一直想着泽伊内普的红色肿块,心不在焉,在会议中间的时候,他起身回到酒店。前面也说过,他走了很短的一条路,在很短的路程里帕慕克还不失时机地写了别人,写了一些场景,街上的场景,以及一个屋子里有小孩看到他,还喊叫一声。

  当卡米尔回到酒店房间时,看到泽伊内普正在寻找一把镶珍珠的木梳。她说,是母亲送给她的,过去三天明明放在这里,现在不见了。卡米尔问泽伊内普,你母亲三天前来过?泽伊内普说是她自己回去了一趟。泽伊内普看到卡米尔神色有点不对,补充说,你放心,我是带着卫兵一起去的。

  我前面说到的泽伊内普有一个让卡米尔生气的行为,就是这个行为。当时卡米尔说了一句话, 大意是你作为最高统帅的妻子都不遵守隔离规定,那谁还会遵守这个规定。他说完甩门走了。泽伊内普是怎么染上鼠疫的,就在这里水落石出了。

  泽伊内普寻找木梳的细节,带出了染上鼠疫的原因。如果没有这把梳子的过渡,也可以,没有问题,泽伊内普可以找一个机会跟卡米尔说她回了一趟家,去看了一下母亲。但是梳子出来以后,你感受到了叙述是如何过渡的,这个细节就是过渡,把泽伊内普染上鼠疫的原因说明了。通过一把梳子,泽伊内普一直在找梳子,怎么也找不着,才对卡米尔说,才把染病的真相表明出来。这样的细节往往是不经意的,往往是不经意的细节让我们知道这个作家写作的分量在哪里。

  小说的魅力往往就是在这种不经意的地方体现出来的,有了第十章的写字台和第六十一章的木梳,才可能出现我们所说的理想中的小说。

  细节在小说叙述里无所不能,刚才说了一个转换,说了一个过渡。有的细节是可以停滞的,可以让人的阅读停下来,可以是从死到生,可以死而复生等等,还可以分拆。

  《百年孤独》第一句话,你们都知道: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 ? 布恩迪亚上校将会——他写过去的事用的是一个将来时——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句话写了以后就没有冰块了,马尔克斯去写别的了,写马孔多村庄二十多户人家,每年三月前后,罗姆人就会过来,给他们带来很多稀奇古怪的世界上的新发明,冰块说没有就没有了。这是 第一页的第一句话,“见识冰块”时用了一个句号,前面是逗号。一年又一年,罗姆人来了一次又一次,从第一页写到第十四页,第十四页冰块终于回来了,装在箱子里的冰块,大冰块,这才真正出现。父亲付钱之后,让布恩迪亚去摸一下,摸一下要付钱的,还是孩子的布恩迪亚把手放上去以后立刻缩了回来,他吓得叫了起来,“它在烧”,燃烧的烧。

  这是现在的版本,我三十多年前读到的版本是从英文转译过来的,不是从西班牙语翻译过来的,布恩迪亚是叫了一声“烫”,他第一次摸到冰块的感觉不是冷,而是烫。这个我也有感受。

  2023年9月我在韩国首尔签售的时候,天气很热,签售很多,都要写几句祝福的话。他们指定我写什么话,我就给他们写什么话。有些地方我稍微改一改,比如有人说,献给我最爱的谁。我说这是你最爱的,不是我最爱的。这个话我不能写,要不我回去以后怎么跟老婆交代。

  在我又热又累的时候,韩国出版社的人不断拿过来吃的东西,我说我不想吃,累了以后什么  都不想吃。后来他们给我拿了一罐薄荷糖,那么大的一片薄荷糖,我觉得这个可以,天气很热,可以在嘴里放一片薄荷糖。薄荷糖刚放进嘴里,嘴开始凉快了,他们又给我一杯冰水,里面的冰比水还多。我喝了一口,啊啊——它在烧——就是布恩迪亚的感受。后来有人把那张喝水的照片做成表情包:滚烫的人生。其实那是冰水,而且我嘴里还有一片薄荷糖,当时的感受,就是烫,或者是,它在烧。

  现在到结尾的时候了。2014年,我去过伊斯坦布尔。博斯普鲁斯海峡穿过城市,它的东岸是亚洲,西岸是欧洲。对于中国人来说,欧洲是那么的遥远,在伊斯坦布尔,欧洲和亚洲就隔了一个海峡,这海峡并不宽,我觉得也就比我们杭州的钱塘江宽一点而已,大概有两千米的宽度。我们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经常是午饭在欧洲吃,晚饭在亚洲吃,第二天反过来,午饭在亚洲吃,晚饭在欧洲吃。感觉很好,就是过一个桥,午饭和晚饭可以分配到欧洲和亚洲,感受欧洲和亚洲是如此的近。

  最后我要说的是,文学比这个还要近,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还在读唐诗宋词,读《红楼梦》,读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巴尔扎克、卡夫卡、马尔克斯的理由,也是我们今天读《瘟疫之夜》的理由。

  说完了,谢谢你们的耐心。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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