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紧接前幕。
外面大雨倾盆,狂风呼啸。
幕启。何芸慌乱地走着。
何 芸:怎么办?怎么办?都怪我,都怪我啊!
欧阳平从屋里出来。
欧阳平:小芸!
何芸打了个寒颤。
欧阳平:你这是怎么了?
何芸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欧阳平:我这次来,你最大的变化就是学会哭鼻子了。过去,你可是个顶爱笑的人啊!
何 芸:(呜咽着)……
欧阳平:我顶讨厌哭了。从我记事到现在,流过两次眼泪,一回是总理逝世;还有一回是妈妈隔离九年之后刚放出来,我去接她。
何为擦着头发上的雨水上。见欧阳平和何芸坐在一起想走开,但又被欧阳平的话所吸引,站在那儿听着。
欧阳平:妈妈瘦得已经没有人样子了,看见我,她头一句话就是:“你入党了吗?”我不能告诉妈妈因为她的问题我入不了党,只好骗她说,我们单位里都是坏人当道,他们那个党我还不想入呢!不料,妈妈大发雷霆!
何 芸:我从来没见过梅伯母发脾气啊!
欧阳平:可那次,你没瞧见她那副可怕的样子!她说,她顶不放心的是我们有些年轻人,文化大革命中,看到党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干净,看到党内斗争曲折、复杂,就一下子惊慌失措,丧失信心,看破红尘了!可是,如果什么都那么干净,都那么顺当,还要我们入党干什么?
《国际歌》的乐曲在空中荡漾。
欧阳平:妈妈说,她三六年参加革命是横下一条心,提着脑袋来的,我们今天参加革命,有这个决心吗?豁出一切去,保卫党,保卫毛主席,保卫周总理!
何 芸:欧阳!
欧阳平:好了,别哭了,明天,我还回来看你,一定来,好吗?
何为欲走开。
何 芸:(失声)欧阳,他们已经包围了这幢房子,要来逮捕你了!
静场。
何 为: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何 芸:就为了他到处散发《扬眉剑出鞘》!
何为震惊。
欧阳平:(打开玻璃门,对外面看了片刻,放声大笑)我,一个小吃店里端馄饨卖锅贴的小小服务员,编了几首小诗,说了几句真话,居然惊动了张春桥、张大老爷,全国通缉,到处搜捕,闹得他们兴师动众,鸡飞狗跳!要是有十个人站出来说真话呢?要是一百个,一千个,要是全中国的人民都站起来大胆地说真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张大老爷们又该怎么办呢?[NextPage]
何 为:欧阳!这一天,不远了!可你……(紧紧握住欧阳平的手)
欧阳平:大为!——妈妈的病怎么样?
何 为:梅伯母她……
何 芸:哥哥,怎么样?
欧阳平:快告诉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何 为:没什么,你放心吧,就是有点肝硬化,也不厉害。
欧阳平:大为,这几年你还没学会撒谎骗人。
何 芸:哥哥,到底怎么样?
何 为:(突然发火了)到底怎么样,到底怎么样,(走到欧阳平面前,沉痛地)梅伯母是……晚期肝癌!
何 芸:啊?!
欧阳平呆住了,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
静场。
欧阳平:几十年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可现在,却要倒在背后打来的冷枪上!
静场。
欧阳平:大为,小芸,千万别告诉妈妈。
何 芸:你放心。
何 为:我就说,一切正常。
欧阳平:不,我是说,关于我被捕的事也不要告诉妈妈。你们就说我……随便说我到哪儿去了。请你们替我……照顾她,安慰她,也请你们替我……送她。
何芸失声,何为也背过脸去。
欧阳平:我替你们找了个不好办的差事,是吗?不过,辛苦你们的日子——不长了。
何 为:你放心吧,梅伯母交给我。
房门开了,梅林出现在门口。
何 芸:交给我。
梅 林:什么宝贝?我这么个老太婆还你争我夺的?
欧阳平:妈妈,您怎么自己起来了?(急忙上前搀扶)
梅 林:生命在于运动。我要是光听你们的,成天躺着,恐怕早就见上帝去了。
众人扶梅林到沙发上坐下,但谁都不敢正面看她。
梅 林:你们这是怎么了?[NextPage]
欧阳平:没什么,妈妈!
何芸悲痛欲哭,欧阳平急忙制止,被梅林发现。
梅 林:背着我装神弄鬼!你们不说,我也猜到了。大为,是不是我的病——不行了?
何 为:没有!我刚从医院回来,一切正常。
梅 林:你又去过医院了?
何为语塞。
梅林依次看了看三个人。
梅 林:平儿,把我那个包拿来。
欧阳平进屋。
梅 林:“南国烽烟正十年,
此头须向国门悬。
后死诸君多努力,
捷报飞来当纸钱。”
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何 芸:陈老总的。
欧阳平取小包复上。
梅 林:(接过小包)我恐怕自己哪次昏过去,就醒不过来了。欧阳,有两件事我得跟你交代明白。(把小包一层一层打开)这是我九年来应当交的党费,每月两块。
欧阳平:妈妈!您哪儿来的钱?我每个月寄给您的钱刚够吃饭啊!
梅 林:少吃一口不就有了?解放前也是这么交党费的嘛!
欧阳平:妈妈!怪不得您的身体……
梅 林:共产党员应当用自己的生命来交党费。
何 芸:(扑在梅林身上)梅伯母!
梅 林:干吗都这么愁眉苦脸的?我顶见不得这个了。小芸,别这样。这几天,我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十六岁参加革命,十八岁入党,到现在四十多年了。回首平生无憾事,只恨不能……孩子们,记住,跟着毛主席跟着党,坚定不移往前走,不许腿软,不许摇晃!
何 为:我们都记住了!
梅 林:平儿,这个包里还有一份我写给党中央的重要揭发材料!万一我……你一定要想方设法把它送到北京。
欧阳平欲接又缩回了手,倒退两步。
何 芸:梅伯母,交给我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梅 林:(疑问地看看旅行袋)平儿,你要走?
一声钟响。何是非下楼。
何是非:六点半了。
梅 林:哼,不用你赶了!
何是非:说得对,这回不用我赶了,有人来请欧阳走。[NextPage]
梅 林:谁?
何是非:小芸,唐有才这个人你是知道的。
何芸愤怒地推开何是非的手。
梅 林: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平:没什么。
何是非:没什么?说得轻巧!梅大姐,你的儿子是个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逮他的人已经等在外边了!
梅林一阵摇晃。
欧阳平:(担心地抱住梅林)妈妈!
梅 林:告诉我,你做了点什么事?
欧阳平:我编了本悼念周总理的诗集《扬眉剑出鞘》。
梅 林:(舒了一口气)为什么不告诉我?
欧阳平:我怕您为我担惊受怕。
梅 林:你呀,妈妈这个老共产党员是泥捏的吗?——我这儿不是也有一把出鞘的利剑吗?到了跟那些人算总账的日子,党,会用得着的!
欧阳平:好妈妈!
梅 林:好儿子!(久久地抚摸着欧阳平的头)别惦记我,去吧!(推开欧阳平,用尽全身力气)到监狱里、法庭上,去跟他们作一场——最后的斗争!(这几句话耗尽了梅林的力气,她倒在沙发上,喘息着)
何 芸:(呼唤)梅伯母!
欧阳平:妈妈,我走了,胜利的那天,我再回来看您!
何是非:不!梅林也必须一块儿离开这儿。
何 芸:什么?外头下着大雨!梅伯母病成这样!
何是非:人性论!我不能收留一个现行反革命的母亲,一个叛徒!这是我最起码的无产阶级立场!
何 为:(狂怒地)人性论?那你到底还有点人性没有!你知道吗?梅伯母也许只有几天了……(发觉自己失言)
欧阳平:(急忙上去扶住梅林)妈妈!
静场。
何 芸:梅伯母!
梅 林:(平静地)平儿,给我两块——饼干!
欧阳平:妈妈!
梅 林:给我!大为,我要试试看,向你们医生宣判的死刑挑战!说不定哪一天,我还准备回部队带兵打仗呢![NextPage]
刘秀英脸上、手上都是血,扶着楼梯慢慢下来。
欧阳平:刘阿姨!(上前搀扶)
何 芸:妈妈?你怎么了?
刘秀英:你爸爸把我锁起来了……
何 芸:什么?
刘秀英:(紧紧抓住梅林的手,毫无表情地)梅大姐,要害欧阳的,是他;九年前,说你是叛徒的,也是他!
众 人:(惊)啊?!
梅 林:原来是这样。
一阵使何是非惧怕的沉默,他发抖了。
刘秀英:两年前,那天晚上,我替他收拾东西,突然看见了他写的那份材料,才知道,原来就是他……我想说,可又怕说出来会连大为、小芸一块儿毁了,我只好这么憋着,憋着……我是个教师,一辈子教育孩子们要诚实,要正直,可我自己……我万万没想到,(轻声地)他原来是这么一个人。(呆住了)
静场。
梅 林:(紧紧地搂住她)秀英!
何 为:(对何是非)原来,把梅伯母和欧阳、把妈妈和小芸九年来搞得
这么苦的是你?!
何为狂怒地捧起了大花瓶,慢慢向何是非逼近。何是非吓得连连倒退。何为把大花瓶轻轻地放下。
何 为:算你运气。要是在昨天,我毫不犹豫地就会拿我这条不值钱的命换你的命。可今天,我觉得自己还可以活得更有价值一些!
何是非:(慌乱地)当时情况复杂……我本来……可是……
欧阳平:叛徒?!你才是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出卖灵魂出卖同志的叛徒!
何是非:(逃上楼梯)你们骂吧,骂吧!反正还有五分钟!(上楼)
静场。
欧阳平:妈妈,我该走了。
梅 林:(默默地把欧阳平的头拉到自己怀里,片刻,推开他)你……走吧!
欧阳平:小芸,他们是不是要你带我走?
何 芸:欧阳,我跟你一块儿去坐牢!
欧阳平:小芸,别忘了妈妈交给你的任务!
何 芸:(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地搂住欧阳平,哭了)欧阳!
欧阳平:不要这样,革命流血不流泪!这是我身边剩下的唯一一张咱们俩的照片了,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何 芸:欧阳!我等着你,一辈子等着你!
梅 林:小芸,别说这些傻话了,他犯的是“弥天大罪”啊!
何 芸:(走到梅林面前,片刻突然跪下来扑在梅林怀里)妈妈!我送他走了以后,就来伺候您,我一步也不离开您,妈妈,我的好妈妈!
梅 林:小芸!
刘秀英:(抽泣着)梅大姐,你就收下她吧,收下她吧![NextPage]
何为抹着眼圈匆匆地进房间。
梅 林:孩子,我的好孩子!
何为提个小皮箱复上。
欧阳平:大为,你上哪儿?
何 为:你以为这个家我还待得下去吗?我送梅伯母去找我的老师,我们一块儿来试试向死神、也向“他们”挑战!
欧阳平:(感激地)大为!
刘秀英:我也走!
何 芸:好!妈妈,我们一块儿走。
何是非出现在楼梯上,但不敢下来。
何 为:您去拾掇拾掇东西。
刘秀英:不用了。三十五年前我就是这么两手空空来的,今天我也就这么两手空空走。
何 芸:欧阳,你身上诗集还有吗?
欧阳平:有。
何 为:拿来,我们替你接着发!
欧阳平取出几本诗集分给二人。
欧阳平:我留一本给公安局。
何是非在楼上再也待不住了,颤颤巍巍地下来。
何 为:(看见他)用不着这么贼头贼脑的!喏,看清楚了,我手里四本,小芸三本。明天你又能去卖大价钱了!
何芸下。
梅 林:我索性把升官发财的秘诀全告诉你吧,这屋里的人让你全卖完了,也只不过五个,你应当到大街上去做这个买卖。
欧阳平:对,八亿中国人哪!
何芸穿民警制服上。
何 芸:唯一的困难是:人民不会永远沉默!
沉重的钟声打七点,人们的心随着钟声颤抖。
何芸紧紧搂住欧阳平。片刻,欧阳平走到梅林面前。
欧阳平:(哀痛地)妈妈!再见了,妈妈!
何芸、何为、刘秀英眼泪都忍不住流了下来。
梅 林:咱们革命队伍有个规矩,欢送出征的亲人从来都是敲锣打鼓,高高兴兴的,今天咱们也都得笑着告别!
几个人忍住。
梅 林:(艰难地站起来)好,出发![NextPage]
梅林走上一步,把自己的包交给何芸,何芸郑重地接过。
五个人一起向门口走去。
何是非:(冲下楼来,声嘶力竭地)等一等!
五个人默默地回身无限轻蔑地注视着这个仿佛突然变得苍老起来的可怜虫。
何是非:你们,全都走了?
没有人回答他。
何是非:大为、秀英,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啊!
刘秀英慢慢地拨开了何是非的手。
何是非:梅……梅大姐,你也可以留下来,我去跟唐有才说……
梅 林:(朝何是非逼近了几步,又回过身去)走!
何为打开玻璃门。外面风雨呼啸。
何为、刘秀英搀着梅林走出。
何是非一下子拽住何芸。
何是非:小芸!我老了,你们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何芸挣脱了何是非。
何是非:爸爸从小疼你,我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何芸用力把何是非推开,和欧阳平一起昂然地闯入风雨之中。
何是非:都走了,剩我一个人了,真安静啊。
猛地一道亮得可怕的闪电。
何是非吓得跳起来,恐惧万分地等着……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空中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