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是属于海子的。
3月26日北京大学百年讲堂,海子生前好友以及大多数未曾见过他的人聚在这里,重读海子的诗,分享关于他的个人记忆。尽管只能容纳280人的多功能厅加了座位,还是有不少人站着听完所有嘉宾的发言和朗诵。
主持人的声音有些刻意的沉重和哀伤,这一夜已注定不会平静。盲人歌手周云蓬唱完《九月》后迅速赶往北京东棉花胡同江湖酒吧,那里是由一群音乐人组织的海子纪念活动——开场半小时前已经找不到一个空座位了。
“今天,中国几乎所有城市都在搞与海子有关的诗歌朗读会。”诗人冷霜这样说。不仅如此,还有一群人到安徽怀宁——海子的家乡,为他扫墓;一些人在网上嚷嚷着到山海关的铁轨旁凭吊他;他的诗又一次结集出版;与海子有所交集的同事、同学、生前好友被记者找出来讲述关于他的记忆碎片。
这是一个隆重的20周年。
“我已经忘了5年、10年的纪念是什么样了。”海子生前好友、诗人西川说,“20年来得特别猛烈。”
1989年3月26日,25岁的海子在山海关与龙家营之间的火车慢行道上卧轨自杀。此后20年,他的诗歌进入中学教科书;他的生平变成传记;他的剧本《弑》编排成剧;他的诗被模仿;他的死成为研究对象。
“很难说在对海子的种种缅怀与谈说中没有臆想和误会,很难说这里面没有一点围观的味道。”1994年,西川在《死亡后记》中这样写道。
喧嚣还是寂寥
1989年,海子去世。那一年,诗人蓝蓝正在河南省一家杂志做编辑。在她的印象中,仿佛一夜间,投稿信件像雪片般寄到编辑部。投来的诗作中,充斥着“麦地”、“王”这些海子经常使用的意象,有的甚至直接抄袭海子的作品。
正如西川所预言,海子的死成为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任何一个突如其来,在我们看来很悲剧性的死亡方式会在这个人身上附着很多传奇色彩,这种色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夸张,把这个人塑造成一个脱离世俗生活的人,变成一个半神的状态。”作家出版社编辑李宏伟这样说。
为纪念海子,1989年4月7日北大举行海子诗歌朗诵纪念会,千余人参加;北大教师胡续冬回忆,那时基本把阅读海子、骆一禾、戈麦作为朋友间互相激励的一种方式。
“1991年到1994年,那纯粹就是海子的天下。”诗人世中人说,“神话的说法就是当时形成的。上世纪80年代末是精神危机的时期,正好又赶上特异功能、宗教知识繁荣,在这种背景下,海子思想的纯粹性能非常轻易打动人。”
但海子的神话最初并没有撬动出版市场。199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清平和王晓与西川联系,想出一本海子诗集。西川当时正在做《海子诗全编》,就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编了一本有点像诗选的《海子的诗》。但这本书征订时,征订数只有5本。“根本不可能开印,”西川说,“我跟他们说这个书肯定不会赔,无论如何也得印3000册(一本书开印的最低印数)。”
1997年出版的《海子诗全编》也并非一帆风顺。“一家出版社纸型都打出来了,后来又不干了,怕卖不动。他们甚至觉得诗歌连保本都不行。”最后,这本书由上海三联书店编辑倪卫国接手,《海子诗全编》得以付梓。
《海子的诗》和《海子诗全编》上市后很快售罄。现在,《海子的诗》累计印数已达20万册,而定价47元的1997年版《海子诗全编》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已被翻了十几倍,最高标价800元。
2008年下半年,几家出版社开始联系西川,为海子去世20周年的出版做准备。西川说:“这次顺利多了,海子这些年已经变成名人了,有很多人在找海子的书。”
“这10多年,海子是为数不多的不会让出版社赔钱的诗人。”3月26日首发的《海子诗全集》责任编辑李宏伟告诉记者,“功利一点来说,海子也会对出版社的品牌有好的影响。”
越大众,越轻率?
1999年,海子去世10周年。周云蓬还在酒吧卖唱,北大搞了个纪念海子去世10周年的活动,他不知从哪儿要了张票,可“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那时候,总有很多人往北大里跑,参加诗会、抢话筒”。
2004年,周云蓬开始在北京“无名高地”酒吧的演出弹唱《九月》。“刚开始接触这首诗没那么多感觉,在海子的诗里,它并不是很惹眼的一首。但你总唱就会对它理解多一点。他写的是草原上各种生物在生长、瞬间死亡,无论生长还是死亡都很茂盛的感觉。”此后,《九月》成为周云蓬在酒吧弹唱时点唱率很高的一首歌,“它不是那种很晦涩的歌,大伙儿都挺爱听的”。
海子诗歌的广泛传播还要得益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入选教材。2001年,海子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诗歌奖,短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进入人教版高中语文课本。
“学生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都挺有感觉的。”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师高建忠说,“与其他现代诗相比,学生对这首诗更感兴趣。他们觉得,舒婷的《致橡树》太好懂了,郭沫若的《天狗》‘跟疯了一样’,他们会嘲笑或者根本看不懂。可海子这首诗,他们能看懂一点,但又不是特明白,心里就会有一种期待:上课时能不能就此讨论讨论?”
然而,现代诗歌单元并非高考语文重点。北京市东城区高二学生马婷告诉记者,艾青的诗,老师讲了好几节课,舒婷的《致橡树》也是精读篇目,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是“老师读一遍,我们集体读一遍,然后就下课了”。她对海子的所有了解,就是注释中的那句:“海子(1964—1989),安徽安庆人,当代诗人”。
诗人冷霜在《中国新闻周刊》上撰文写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显然与它语言的质朴和意象的温暖、明朗有关,看上去诗中的情感似乎纯净而超脱,然而,它在实际教学中却给教师和学生们带来了难题……一位浙江中学教师发问:有着如此消极思想感情的诗歌,怎么能成为中学生的语文教材?”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也提出:这首诗并不像表面那么“通俗”,也许我们对这首诗的态度过于草率了。
同样显得有些草率的还有2004年海子去世15周年,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海子传》。作者余徐刚当时是安庆师院艺术系大二学生,2003年5月他把到海子家拜访的一些见闻放在网上后,江苏文艺出版社一位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编辑找到他,希望余徐刚写一本海子传记,2004年3月26日前出版。余徐刚告诉记者,虽然高中时就接触到海子的诗,但直到写这本书时才开始系统阅读。在出版社的催促下,他用一个月时间,写完了海子的25年。
无根的繁荣或真实的冷落
2009年,海子去世20周年。3月26日,纪念海子的活动在安徽怀宁举行。据怀宁县委宣传部介绍,“为缅怀海子,打响海子这一具有深远意义的文化品牌,今年年初已确定组织举办海子逝世20周年纪念活动,并列为2009年重点开展的十大宣传活动之一”。“这个活动一开始并不是官方的,”西川说,“好几拨儿人在那儿。后来当地县委给我打了几次电话。”
据《新安晚报》报道,“前不久,海子的故乡——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将诗人的墓地修缮一新”。但世中人告诉记者,修葺墓地并非由当地政府主导。2007年,诗人卧夫出资翻修海子墓,后来县里才拨了1万元。“刚接触时当地并不重视。有个朋友是市里的小领导,这才跟县里接触上。”世中人说,“海子家在小山村,公用墓地全村人都在用,不能占太大,否则别人会有意见。动工时县里几个领导去了,这样街坊邻居能看到,之后的工作也会更顺畅些。”
另一个由学生自办的纪念活动则要单纯许多。3月26日,北大五四文学社邀请谢冕、蓝蓝、臧棣等十余位嘉宾参加“春天,十个人读海子”纪念活动。诗人孙文波的发言在众人中显得有些直率,“本来我写了发言稿,但在今天这个场合似乎对他不恭。大家都在唱赞歌:‘海子就是了不起’。”
大众传媒和专业期刊给海子的篇幅似乎已经够多了,但西川认为,作为诗学课题的海子还没有展开。“海子刚死时,阅读、朗诵海子的诗是一个情感输送渠道,但这么弄都20年了。大家集中在海子这个名字上,海子写了什么、表达了怎么样一个世界,还有待深入认识。他在日记里写到过的对语言音乐性的那种认识,他诗歌里写的村子里的光棍、二流子,这些东西其实都没有被谈到过。”
与海子同时代的朋友、受海子影响的年轻人,在20年后继续传播海子。但并非每个与海子有关的人都像媒体报道或预期的那样“深受影响”。
“他类似于一种参照。”周云蓬说,“有时我会从生活中跳出来看看那些诗,但他不是影响我生活轨迹的那种诗人,就像看看月亮、看看太阳,那是一种‘外来的光’。”
周云蓬已经两年没写诗了,“写不出来了。演出、唱歌,情绪都发泄到别的渠道了。一种风格结束了,但诗歌以另一种形式还存在着。那个诗歌繁荣的年代,其实并没有根基,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有点商业了怎么就不行?诗人也不是都死了,那么多爱文学的人还活着,谁也没逼着谁不许写诗了,一切都是个人的选择。与其要以前那样一种狂热,还不如要一种真实的冷落好。”
(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