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夫与鲍勃·迪伦
编者按:在翻看胡德夫的新书《时光洄游》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胡德夫和鲍勃·迪伦之间有不少相似之处,诸如人生的起落沉寂,或是音乐创作对于社会运动的意义等等。在认识到民歌与社会之间的关联互动之后,当写歌时有了关心社会的情怀,胡德夫常常与朋友讨论到底要写怎样的歌,“因此也会注意Bob Dylan都在唱些什么”,“虽然他的歌我们不是每一首都会唱,但许多年来,对我们影响最多的歌就是Blowing in the wind。”彼时民歌歌手在台湾生活境遇极差,无法靠唱歌糊口生活,胡德夫也过得十分拮据,他想着“Bob Dylan之前的生活也不是很好”,故而觉得,“唱歌并不是与赚钱画等号的事情。”
在2016年10月迪伦出人意料捧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曾有很多媒体希望胡德夫谈谈迪伦对他的影响,那时候他没说太多。一年之后,胡德夫的自述集《时光洄游》出版,里面有一篇名为《答案在风中飘》,正是迪伦对他影响最深的歌曲曲名。他在文中回忆了鲍勃·迪伦的一生,以及自己由迪伦而学到或展开的种种关于民歌的思考,“民歌中的苦和乐都很真实,苦的东西让人反省,乐的东西让人追求。真正的民歌常常包含了传道的精神,尤其讲到疾苦的方面,要让人们知道这人间疾苦是谁给的,而人们又为什么要去承受。”胡德夫写道。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节选了这一章节,以期与读者一同走近这两位民歌歌者的生活与歌唱历程。
《答案在风中飘》
文|胡德夫
2016年,美国歌手Bob Dylan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把一个文学奖项颁发给一个音乐人,这样的事情在全世界都掀起了不小的讨论。在Bob Dylan获奖之后的那几天里,很多媒体打来电话,希望我能从自己的角度谈一谈他对我的影响,但在全世界都对这件事争相报道的时候,我却觉得没必要一定在那个时间向媒体表达些什么。Bob Dylan的确对我的影响很深,而且我人生起起落落的经历也和他有些类似,也许正是因为有过一个沉寂的过程,才使得他的音乐更加深刻。
1941年,Bob Dylan出生在美国明尼苏达州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他的家里并不算富有,在他6岁的时候,他们全家搬到了名叫希宾的小镇,那里靠近矿区,住着很多矿工。中学时期的Bob Dylan就已经开始尝试上台演出,那个时候摇滚乐已经在美国流行了起来,Bob Dylan和朋友们组建了一支名叫金色和弦的乐队,也唱过一些Blues和R&B(英语Rhythm and Blues的简称,意为节奏蓝调),虽然模仿得很像,但那时的他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
考上大学以后,Bob Dylan开始学唱美国民歌,但也在那个时候沾染了毒品。有一次,Bob Dylan读到一本名叫《奔向荣耀》的书,他被书中的内容深深打动,而这本书的作者正是美国非常有名的民歌手Woody Guthrie。从那时候起,Woody Guthrie成为了Bob Dylan的精神偶像。Bob Dylan常把《奔向荣耀》带在身边,就像我过去常常带着《知音集》一样。
Woody Guthrie是一位非常左派的民歌手,甚至有人说他就是共产党。由于积累了一些财富,所以Woody Guthrie并不单纯地追求金钱,他到处流浪着去唱属于人民的歌,也传唱着美国比较古老的民谣。而Bob Dylan也想走上民谣的道路,所以最初的时候,他唱了很多Woody Guthrie的歌。
美国著名民歌歌手Woody Guthrie
后来Woody Guthrie生了病,Bob Dylan带着《奔向荣耀》去看望了他,两个人谈了很久。虽然Woody Guthrie走路已经不大方便,但他很喜欢和Bob Dylan聊天,也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趣,而Bob Dylan还在Woody Guthrie面前唱了很多他写的歌。Woody Guthrie和朋友们说起这个孩子歌唱得不错,但他大部分的朋友们都认为Woody Guthrie讲反了,他们认为Bob Dylan唱得并不怎么样,但是还算有趣。
Bob Dylan只读了一年大学,就搬去了纽约的格林威治村。在到达那里的第一个晚上,他没有找到住处,在一间小咖啡馆里唱了一晚上歌以后,他第一次通过唱歌赚到了一点点钱,也得以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度过了来到格林威治的第一个夜晚。
由于租金便宜,当时美国的许多艺术家都搬去了格林威治村,那个时候美国的社会运动已经兴起,很多歌手都在这方面发表了自己的作品。虽然人们认为Bob Dylan的嗓音有些怪异,但他始终坚持唱出自己内心的声音,并写出了《重返61号公路》《答案在风中飘》等直到今天都被人们奉为经典的作品。Bob Dylan徘徊于民谣与摇滚之间,在不同的领域当中表达着真实的自己。就在人们开始接受他,并把他视为歌星的时候,Bob Dylan又搬去了伍德斯托克。
不幸的是,1966年,Bob Dylan在骑摩托车的时候遭遇了严重的车祸,在那之后,他便隐居在伍德斯托克的家中养伤。那段时间里,Bob Dylan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减少演出,保持神秘,另一件事则是戒毒。在此之前,他的毒瘾很大,但最终戒得非常干净。
Bob Dylan的一生起伏很大,如果从这个方面来讲,我和他的确还有些相似。我第一次听到Bob Dylan的名字和歌,应该是在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一年的暑假我没有回家,住在了德姑娘家里,她给我放许多英文歌来听,不止Bob Dylan,还有美国最早的民歌乐团Kingston trio(金斯顿三重唱),他们唱的是古老而抒情的三重唱。我当时只能简单地把歌翻译过来,却不太明白歌里面的具体意思。当我上了高中以后,越唱这首歌就越觉得有意思了,这也和我的成长有很大的关系。
我在成长当中一直思念着故乡,而自己同胞的疾苦也慢慢从报纸上被披露了出来。高中的时候,我在街上看到越来越多的台湾少数民族脸谱,那是我在初中一二年级的时候很难看到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越来越多的台湾少数民族出现在都市里。我跟随着他们走到淡水河边的聚落,发现他们在那里用破旧的模板来搭建房子,他们只能喝简单过滤后的河水,住的地方也没有灯。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更何况在那里居住的竟是自己的同胞。
我们的校长曾在暑假跟我讲过美国的黑人运动,也会和我讨论有关台湾少数民族同胞的事情,他一直鼓励我去学英文,以后不一定要到大学去,到神学院读书也是很好的选择,那里音乐与英文的氛围都很好,而且以后也可以回到家乡看护自己的部落。后来德姑娘给我讲了有关Blowing in the wind(《答案在风中飘》)这首歌的简单背景,虽然我隐约能够感受到Bob Dylan在歌里面想要表达的含义,但是体会得依然没有那么深刻。
Blowing in the wind专辑封面
在离开台大以后,我遇到了李双泽等朋友,我和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会谈论当时台湾所发生的社会问题,有时候我们也会拿起琴来唱一些反战歌曲。那个时候的台湾比较封闭,也处于一种缥缈的状态之下,虽然中山北路有很多美国人,我们知道他们在越南发生着战争,也可以从收音机里听到他们的很多歌曲,但人们并不知道美国青年当时的许多作为。
每次唱这些歌的时候,虽然他们认为我唱得很好,李双泽和杨弦也很喜欢唱,但是我们并没有能够聚集更多的人去做更多的反省。当时台湾的艺术家和作家不多,大家却仍然会讨论我们自己的文化艺术处于怎样的状态,要不要改善,最后还因此而出现了这些方面的论战。
当我们开始写歌的时候已经有了关心社会的情怀,常常讨论着到底要写怎样的歌,因此我们也会注意Bob Dylan都在唱些什么。虽然他的歌我们不是每一首都会唱,但许多年来,对我们影响最多的歌就是Blowing in the wind。
随着台湾那种缥缈的感觉越来越强,社会上尤其是文艺领域开始试探起当局的底线,于是更多的作品在那个时代诞生出来。我们没有听说过美国的哪位歌手被禁唱,但是了解到一些歌手所处的环境不是很好。其实Bob Dylan之前的生活也不是很好,所以我们觉得唱歌并不是与赚钱画等号的事情,而且台湾的民歌歌手在那个时代是不太值钱的,我们写歌唱歌,上电视台或者到外面的演出费用只有一两百块台币而已,虽然根本不够贴补生活,但我们始终坚持在写歌。
我们互相讨论的时候会借鉴Bob Dylan的Blowing in the wind,所以我们自己所写出来的歌也没有偏离太远。我们不只有写那种赏心悦目好听的歌,更多地是在考虑歌要唱给谁听,其中又有着怎样的意义。如果一首歌不能引发人们的思考,那唱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双泽在他所写的《我知道》里讲到农民种的稻米、渔民捕的鱼、纺织工人做的衣服、父母对小朋友的养育,歌词虽然简单,但的确贴切到许多普通人。与之相反的状况是,当时台湾所流行的不是唱情爱的歌,就是歌功颂德的净化歌曲。直到现在,我写歌的时候都会考虑歌曲的意义,希望能够将民谣的精神延续下去。就算我现在写歌少了一点,也还会想很多事情,而最终往往还是会回到民歌这条路上来,这才是民歌的原点。就像Woody Guthrie说过的:“唱歌不仅为了悦耳,也要对别人有益。”可惜的是,即使到了现在,能够做到赏心悦目,又可以洗涤人们心灵的歌少之又少。
Woody Guthrie用尽一辈子的生命在大街小巷唱他心中的歌,我和杨祖珺也曾花了很多的时间在街上唱这样的歌,李双泽虽然走得早了一点,但是他留下了很多的歌让我们可以继续唱下去,可以唱给学校的小孩子听,也可以唱给工厂里的工人听,甚至唱给监狱里面的犯人或者是无辜的人听。民歌不需要能够汇聚起几万人的大舞台,更不可能唱得很欢乐,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胡德夫
民歌是有脉络的,它从以前的民谣流传下来,一直在民间发展,也记录着人们的生活。时代总会影响着音乐的发展,音乐的理论由西方而来,因此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的影响。民歌在创作的过程当中会有一定的责任,也会有一些重建的成分。在台湾的金韵奖以后出现了校园民歌,而在这之前的民歌其实应该被称作New Folk(新民谣),也就是新民谣。但这些新民谣当中到底哪些歌才真正具有民歌精神,其中的差异是非常大的,而且从台湾的民歌歌手中找出真正的民歌歌手其实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民歌中的苦和乐都很真实,苦的东西让人反省,乐的东西让人追求。真正的民歌常常包含了传道的精神,尤其讲到疾苦的方面,要让人们知道这人间疾苦是谁给的,而人们又为什么要去承受。
在我看来,Bob Dylan跨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是偶然的,他只不过是以音乐的形式表现出文学的诗句,用很少的字句表达出自己对人类未来的忧虑。在Bob Dylan之前,似乎还没有歌手做过这件事情。
Bob Dylan在Blowing in the wind里面的写作超过了他的演唱,他在歌里直言对战争残酷的厌恶,他写下的那些字句就像炮弹一样击打到每一个听者。他看到这个社会里的可悲的遗弃与残酷的杀戮,看到了环境的破坏与边缘的疾苦,他把这一切都写进歌里做更大的控诉。然而因为人们之间的疏离、自私和贪欲,这一切都没有答案。后来Bob Dylan参加了波士顿游行,依然唱着他的那些歌,变成了抗议者的最高领袖。在那样的时代里,除了Bob Dylan,没有人能够写出这样的歌来。
Bob Dylan的Blowing in the wind给予了人们最大的讽刺和警告,其实歌里那些问题的答案早已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但没有人愿意讲出来。虽然Bob Dylan获了奖,但这世界依然有太多的政客为了一些目的而在疯狂地叫嚣着战争。答案在风中飘,又有多少人把这早已藏在心中的答案当作了耳边风呢?
正文部分节选自《时光洄游》(胡德夫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12月版)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时光洄游》
胡德夫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7-12
(编辑:张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