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四五年前,巴小东的母亲自从得知自己得了那种病就开始忙活上了。人们不知道她出于什么想法,为什么会去超市买了那么多的毛线?生病期间,巴小东的母亲的手就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哪怕有人来探望她,她的手里总是在织东西。人们知道现在市场上手工织的毛衣要比用机器织的贵得多,但就是一个星期织一件又能有多少收入?“人真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巴小东的母亲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说老天对我的巴小东公平一点好不好?每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巴小东的母亲的眼里都会一下子溢满了泪水。有人对她说散散步对健康有益,别总是坐在这里织这些东西,出去散散步吧。巴小东的母亲会说:“我还能有多长时间?我还能为我的巴小东做些什么?”这话真是让人伤心。听到这话的人们总是想找出什么话来安慰一下巴小东的母亲,但他们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巴小东的母亲问大夫,问那个名叫白桦的年轻大夫,问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白桦当然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这个你当然也知道,要是你是个大夫,而正好又有个病人向你提出这种问题的话。白桦对巴小东母亲说好好保养注意不要感冒也许不会有什么事。但白桦大夫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巴小东的母亲是医院里的护士,巴小东的母亲从卫校一出来就做了护士,护士见到的病人和死人可是太多了。巴小东的母亲在卫校上学的时候可以算是一个小美人儿,她是在一个下雨的下午认识了巴小东的父亲。巴小东的父亲那时候在乐队拉小提琴,人长得很白净,细眼睛,说话还有几分腼腆。说实话是小提琴吸引了巴小东的母亲,倒不是巴小东父亲的父亲是这地方的一名副市长。那时候,巴小东的母亲还喜欢读屠格涅夫的小说,那时候医院里经常会开联欢会,每到这种时候巴小东的父亲就会来拉小提琴。他不是乐队的演奏员,但他们有个乐队,他们喜欢演奏,而且是喜欢到处演奏。这个乐队的头儿是个老女人。这老女人过去是个教员,教过音乐也教过英语,她总是千方百计地到处打听什么地方需要演出,他们就会不收一分钱地前去给人们演奏。后来这个老女人就成了巴小东父亲的岳母。这你就知道了吧,巴小东的姥姥应该是谁?巴小东的母亲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喜欢小提琴,也许这与她自己的父亲分不开。那还是巴小东母亲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就是巴小东的姥爷,在家里拉过小提琴,后来那把小提琴给了巴小东的父亲,巴小东母亲的父亲四十岁上就去世了。而巴小东的父亲,也就是巴小东母亲的丈夫去世更早,还不到三十岁。是十年前的事,是一场事故,但不是车祸也不是别的什么,比如地震或发洪水什么的那种自然灾害,是他和几个朋友高高兴兴一起去爬山,爬山的目的是要去山上的一个湖泊里看天鹅。那时候,正是鹅群从南方结队飞来的时候,结果呢,巴小东的父亲从山上一下子就摔了下去,他站在悬崖上,做什么?他往下边撒尿,身子一晃就摔下去了,这真是让人想不到。那一年巴小东才七岁,现在巴小东大学都毕业了,如果不出什么事的话,也许连工作都找上了。巴小东读书就在这个城市东边的那所大学,那所大学附近的那个湖很大,学生们在课余的时间里到湖里游泳。也就是巴小东上大学的第一年,巴小东的母亲检查出自己得了这种要命的病,巴小东的母亲明白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巴小东的母亲也明白等待着可怜的巴小东的将是什么。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巴小东的母亲开始喝咖啡。其实那些咖啡也许早就不能喝了,那些咖啡都不知道放了有多少年了。巴小东的父亲喜欢喝咖啡,那些咖啡都是巴小东的父亲留下来的,好家伙,都有多少年了。喝着这样的咖啡,巴小东的母亲就觉得自己又和巴小东的父亲在一起了,他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也在慢慢喝着杯子里的咖啡,细眼睛里边充满了笑意。巴小东的母亲会对坐在对面的巴小东的父亲说“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她坐在那里,喝着巴小东父亲留下来的咖啡,和想象中坐在那里的巴小东的父亲说话,这样可以让她好受一点。巴小东的母亲想方设法要让自己能够多挣点钱,她总是买最便宜的蔬菜和食品来做她的早餐和晚餐,为了节省,晚上她宁肯摸来摸去也不多开一盏灯。即使这样,她又能为巴小东省下几个钱?巴小东住校,巴小东的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她把巴小东小时候用过的枕头和小被褥找了出来,她盖这个、枕这个,她喜欢那种味道,她知道这种味道自己也许闻不了多久了,也许用不了多久自己真就要和巴小东的父亲去见面了。这真是让她很伤感。她把巴小东小时候的衣服找出来,摸了又摸,闻了又闻,也都放在身边,就是从那时候起巴小东的母亲开始织东西。医院安排了巴小东的母亲去海滨疗养。别人下海游泳的时候她坐在那里织东西,是一件毛裤,男人穿的毛裤,深蓝色的。之前,她已经织完了一件驼色的,她记不起来自己是看了哪一部俄国小说,好像那又是一本传记,里边有屠格涅夫的照片,就穿了一条驼色的裤子,不过那是条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的马裤。巴小东的母亲现在不但不停地织东西,还记日记。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可记,记日记的时候她心里想到的都是巴小东小时候的事。比如她带着小巴小东去公园,她藏在一棵大树的后边,直到小巴小东找不到她大叫起来。她还在日记里记清楚了那棵树在公园的什么地方。比如她还会记带着小巴小东去坐摩天轮,小巴小东是坐了一次还要再坐一次坐了一次还要再坐一次,是没完没了。因此有一次巴小东的母亲还打了小巴小东。巴小东的母亲记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伤感。她对经常来看望她的老朋友文丽说:“人要是永远长不大多好,孩子永远是三四岁,我们永远是二十七八。”“你最近睡觉好不好?”文丽说下次来要带一把理发剪子,要给巴小东的母亲设计一种新的发型。文丽说话的时候巴小东的母亲手里还一针一针织着。
“外边空气真好。”文丽说,“你看那只鸟。”
“什么鸟?”巴小东的母亲说。
“红嘴小鸟。”文丽说,“又飞来一只。”
巴小东的母亲说:“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不是鸟。”
“你说得对。”文丽说。
“臭小东,臭小东,狠心的臭小东!”巴小东的母亲说。
文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这个可怜的老朋友。
“你记得不?”巴小东的母亲说,“跳舞。”
文丽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是什么事。她走过来,站在巴小东母亲的背后,抱住了巴小东的母亲,然后又把手放在了她的脸上。后来文丽去了一下卫生间,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她和巴小东的母亲从上中学就在一起了,她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文丽在镜子里看自己,慢慢用手巾把镜子擦了一下。镜子上有水渍。后来,她又把另外一间屋子的家具都擦了一下。花瓶,画着大朵牡丹花的花瓶,一个极大的贝壳,还有笔筒,笔筒里插着毛笔,更多的是小镜框,各种各样的小镜框,里边是巴小东和父亲母亲的合影。另一个镜框里,是巴小东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一个框子,是巴小东上大学后的照片。旁边那个框子,是巴小东母亲和她的父母的照片。最大的一个框子里是巴小东的父亲,一个永远漂亮在镜框里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小提琴,细眼睛,笑着。这些人都在框子里,他们曾经在这个屋子里说啊笑啊,吃饭,咀嚼,放屁,打哈欠,睡觉,打呼噜,生气,摔东西,过生日,互相拥抱。当然还有日复一日的做爱,床在响,然后停止下来,有时候他们还在餐桌上做。这都过去了,都是多么遥远的事情。现在他们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无处不在,但就是不在巴小东母亲的生活里。只不过是有时候巴小东的母亲会在梦里和他们相遇。文丽把巴小东的母亲抱得更紧。文丽知道自己的老朋友也许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今天晚上就会不在了。所以文丽只要一有空闲就会过来。但更多的日子是巴小东的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她现在不织什么东西了,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她被击垮了。她不再织什么东西。
“跳舞,你忘了?”巴小东的母亲又说。
“我记着。”其实文丽根本就想不起和跳舞有关的任何事了。
手机响起来了,是口哨,巴小东给自己设计的手机铃声,巴小东吹的口哨。出事后,巴小东的手机就一直放在巴小东母亲的手边。还有巴小东的那条牛仔裤,也叠好放在那里。这条裤子后边的口袋上有一个很小的长方形白印子,是有一次巴小东把一张火车票忘在了那个口袋里,洗裤子的时候忘了取出来,使劲用刷子洗的时候留下来的。这条裤子就放在巴小东母亲床边的椅子上,还有一件衬衣,那种灰蓝色的灯芯绒衬衣,袖子卷着,上边有巴小东的味道,搭在椅背上。巴小东的一双鞋子,那双颜色接近橘黄色的牛皮鞋子,里边还塞有一双巴小东穿过的白袜子,也是巴小东的味道。应该洗一下了,但巴小东的母亲不舍得洗,放在椅子边。这双鞋,是她陪着儿子进了一家商店又一家商店买的。巴小东特别的爱臭美,所以巴小东的母亲总是管儿子叫“臭小东”。臭小东小时候跟着奶奶住了一段时间,奶奶是南通那边的人,习惯留指甲,小巴小东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留着大拇指指甲。上中学的时候,巴小东的母亲把儿子拉到自己的身边来,用指甲剪子把巴小东的大拇指指甲剪掉了。巴小东的母亲对巴小东说:“男孩子是不能留指甲的,十个指甲都要剪得干干净净。”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巴小东上大学时候用的手机放在巴小东母亲的枕头边,巴小东的母亲伸手就能够着。巴小东的母亲知道手机里既有巴小东拍的照片也有巴小东的录音,巴小东手机里的照片和录音巴小东母亲不知道看过和听过有多少遍了。巴小东的母亲希望有人打电话过来,也确实经常有人打电话过来,巴小东的同学啦,巴小东的朋友啦。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巴小东的母亲会问你是谁啊?你是不是来过我们家啊?巴小东的母亲一边问一边努力想巴小东这个同学或朋友的样子,她会和把电话打过来的人说说巴小东的事,但她很少把巴小东的事情告诉对方。巴小东的母亲会把手机里巴小东的短信一遍一遍地看来看去。虽然巴小东现在不再用这个手机,但巴小东的母亲会定期去交费。有时候巴小东的母亲会用家里的电话打通巴小东的手机,也就是想听听巴小东吹口哨的声音。
手机响起来了,这是早上,巴小东的母亲刚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收拾了一下。她现在还能勉强干这种活儿,虽然是八月,但那种名叫“遍地锦”的花已经开始枯萎了,而“晚饭花”却开得很好。巴小东的母亲把落在地上的花籽都扫了,巴小东养的那只名叫黑黑的猫也跟着到了阳台。巴小东的母亲把花籽从阳台上慢慢一扬一扬撒到了下边,她想这些花籽明年会长出许多花来,但明年自己也许不在了。下边停着几辆车,有一只猫在车上卧着。巴小东留下的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
“巴小东,巴小东。”电话里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急促,年轻的声音。
“你是谁?巴小东出去了。”巴小东的母亲迟疑了一下,说。
电话里停顿了一下,巴小东的母亲马上说:“你是谁呀?”她很怕这个电话马上挂掉,她想说说话,和找巴小东的人说说话。电话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说:“您是谁?这是巴小东的手机。”
巴小东的母亲说:“我是小东的母亲,他出去了,忘拿手机了。你是谁?”
电话里年轻的声音马上说:“我是小东的同学,我和小东一间宿舍,我在上铺他在下铺。我毕业回老家了。”电话里的声音说他现在是在昆明打电话,他们开车到昆明旅游来了,现在有急事想和巴小东通通话,有急事想找巴小东帮帮忙。
“巴小东呢?”电话里年轻的声音说,“伯母。”
“小东出去了。”巴小东的母亲说,“小东去邮局取东西了。”
“我太急了,碰到急事了。”电话里的声音说,“小东多会儿能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东的母亲说。
“罗斯福。”电话里说。
巴小东的母亲笑了一下。她想知道巴小东的这个叫罗斯福的同学有什么事。
“巴小东爱穿白袜子。”电话里说。
“巴小东爱吃辣东西。”电话里说。
“巴小东的生日是6月30号。”电话里说。
“巴小东爱穿瘦腿裤子,伯母。”电话里说。
巴小东的母亲的心跳越来越厉害。
“巴小东晚上睡觉磨牙。”电话里说。
“小东。”巴小东的母亲在心里叫了一声小东,眼泪要出来了。这样的电话还没人给她打过。“小东!”巴小东的母亲哽咽了。“小东——”
“巴小东和我最爱踢足球了,他右脚的大拇指趾甲踢劈了。”
小东的母亲不知道这事,她迟疑着。
“好了没,好了吧。”电话里说。
“好了。”巴小东的母亲说,声音颤抖起来。
电话那边的声音也停了下来,迟疑着。
“你说,你继续说。”巴小东的母亲说。
“我们是最好的室友,我们互相换袜子穿。”电话里说。
“您做的干贝萝卜可真是太好吃了。”电话里说。
“你怎么知道啊?”巴小东的母亲说。
“我去您家吃过啊,巴小东生日。”电话里说。
“小东——”巴小东的母亲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声音。
“小东——”巴小东的母亲快要哭出来了。
“您怎么了?”电话里说。
“你说、你说。”巴小东的母亲说。
“我还会学巴小东说话。”电话里的罗斯福开始学小东说话,说,说,说。
巴小东的母亲听到了小东的声音,和小东的声音真是一样,眼泪从巴小东母亲的眼里流出来了。
“您怎么了,您怎么不说话?”电话里说。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巴小东的母亲说。
电话里没有声音了,那边没声音了。
“你说话,你找小东有什么事?”巴小东的母亲有点急了,她想继续说下去。
电话里的声音又出现了,电话里的罗斯福说他们在昆明撞车了,急着要一万块钱。“要不不放我们走,我回去就把钱寄过来。”电话里说这种事只有最好的朋友能帮忙,所以就想起巴小东了,“小东什么时候回来?”
“小东。”巴小东的母亲说。
“小东。”巴小东的母亲又说。
“小东——”巴小东的母亲哭了出来。
“您怎么啦,您说话?”电话里的罗斯福说,“听小东说过您的病很严重。”
“小东——”巴小东的母亲喘不上气来了。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
“小东不在了。”
电话那边也没有声音了,但马上又有声音了,“您说什么?”
“小东不在了。”巴小东的母亲说。
两边的电话里都没了声音。
文丽替巴小东的母亲穿过厨房去开门,门开了,巴小东的母亲站在文丽的身后,她知道站在眼前的这个高大的小伙子就是打电话过来睡在小东上铺的罗斯福,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巴小东的母亲在后来的电话里对罗斯福说有东西要送给他,所以罗斯福来了,他终于站在了巴小东母亲的面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巴小东会出车祸,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巴小东不在了,睡在他下铺的巴小东永远不在了。巴小东的手、巴小东的脚、巴小东的脸、巴小东的气味、巴小东的眼神……巴小东的一切都不在了。罗斯福两眼红红的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巴小东的母亲把一个箱子从床下用力拖了出来。巴小东的母亲对罗斯福说:“东西都在这里了,你穿上就和小东穿一样,你拿去吧。”
罗斯福蹲下来,他把箱子打开,里边满满的都是手织的毛裤,一条压着一条,一条压着一条,都是巴小东的母亲生病之后给小东赶着织的。
“你喊我一声妈好不好?”巴小东的母亲说。
罗斯福站起来,早已是泪流满面。
“你喊我一声。”巴小东的母亲说。
罗斯福又蹲下去,已经泣不成声。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