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荞麦
荞麦 (南京)
你来点菜吧?……但得给我先来瓶酒。
你让我说说那时候?……那时候嘛……我还年轻呢,甚至我所有的朋友都还年轻着。谈恋爱,那是当然。而且也失恋。我们必须得经常聚在一起吃饭,否则时间就没有地方花。那时我才三十多岁呢。……你猜我现在多少岁?……我可不告诉你。
你不喝点酒吗?上次不是喝了吗?……别管脸上的痘痘。喝点酒就好了。我给你倒儿点。……没事,真的。一喝就好。 西餐就不叫吃饭。你看这牛排……我朋友饭店里的牛肉比这好吃多了……从贵州运来的。你不是真的在乎吃东西,你只是想在这儿装模作样地坐着。我都懂。年轻的时候我总在喝咖啡,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店里,座位旁边都挂着假的绿藤。非常难喝,跟洗锅水一样。……那时候可没这些好地方。咖啡馆里的英文都拼错了。Coffe……总少了一个e。我们装模作样地坐在那儿,被那些白色杯子感动得要哭。真的……笑什么……没见过那么白的杯子,上面什么花儿都没有。特别感人。……你不觉得吗?
你真的不知道一个没有花儿的白杯子有多么感人。
我们几个人,经常在一起。嗯,五个。五个男人,我们是朋友介绍认识的,最后其他人都结婚生子该干嘛干嘛了,就剩我们五个。……我们是文学青年。……那时候都是文学青年,没人不是。只是我们稍微执著了那么一点点。我们是真的写……写了不少呢……
你也写小说吧?看你,跟我那时候认识的女作家们差不多年纪。当然她们现在已经老啦。老得不行了。从里到外的老了。从精神到器官都老了。……你还年轻,别怕别怕。我再给你倒点儿……
你别给我倒啊……瞧你……
行了……都漫出来了。
我们那时候,天天聊文学。你们都聊什么呀?……你们应该都不见面吧,你们都聊微信。我们聊天总得见面,我骑着自行车……那时候当然骑自行车啦。陈楚有辆车,破破烂烂,就这样他也不舍得开出来。他也骑自行车,只有接女朋友的时候才开车。还总抛锚。老给我们打电话求救。他就那样儿。现在他出息啦,开上宝马了,结果呢……哎……不提那事儿了不提了。你也在报纸上看到了。不过报纸上都是瞎写的。当时车里只有他一个人。
就不该跟你们这些年轻人瞎聊,聊得我都……我都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真是急死我了。……我们总去吃烧烤,那家很有名,一个大胡子两手各抓几十串大羊肉串,虎虎生威……后来传说他们家用老鼠肉猫肉什么的,慢慢就没人去了……对,现在那片儿都改造了,变成酒吧一条街了。……那个晚上好像也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儿。不能想。一想就头皮发麻。多少年了啊。只要一在烧烤摊上坐下,冰啤酒先搬上来一箱。一整箱。那完全不是问题。回头还会再上白酒呢……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比如那天我们之所以聚到一起是因为韩明的问题:他被一个姑娘缠上了,她一定要嫁给他。他急死了,比当时泡不到那个姑娘还要急。之前我们三番五次聚到一起听他诉说他怎么给那个女孩写信打电话,费尽心机把她约出来。接着他得手了,谈论他们睡来睡去的事儿,她的胸和细腰是怎么回事,手感比什么都好,但总是不对头。她对那事儿非常不热衷。……后来她拎着行李坐在他家楼下的花坛边上等他。这可把他吓死了。他拔腿就跑。
你没做过这种蠢事儿吧?……你肯定不会,一看你就是个聪明姑娘。来,喝一杯。
外面能抽烟吗?
算了。走出去太远了。我现在只想在椅子上摊着。像块大饼。
笑什么。真的像块大饼?
当然我是胖了一些。两倍吧。我那时候瘦得……
哎。你知道怎么把这手机调静音吗?
算了让它响吧,就让它响着。
那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吧。也是这样坐在外面吃饭。陆阳也来了,他那时候还跟杨蕾在一起呢,但已经不怎么好了。所以那天他有点不开心。最不开心的当然是陈楚,他失恋了,被甩了。就是那个叫夏天的女的,从法国回来那个。一回来就把他甩啦。你知道陈楚这个人,一旦不高兴,就不说话,埋头喝酒。他平时也不爱说话,不高兴的时候就更不说了。……他是有点儿结巴……但他确实也不爱说话。
李春亮最高兴了,他离婚了,离婚不是让他高兴的事情,但也谈不上难过,而且他又带来一个新姑娘。姑娘比他小十几岁,开心哪。就他开心。他最后一个到的,笑开了花,就坐我对面……姑娘也坐我对面,低胸装,哎那个……真不错。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你笑个不停?
真的,都怪陈楚,就是从他开始的。他不高兴,气氛就不对。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除了李春亮好像没什么人高兴的。但有时候再想想,又似乎每个人每天都兴高采烈。我们打定主意都不干正事儿。而且觉得理直气壮。……我现在当然每天都在干正事儿啦。我是成功人士啊。现在我不就正在干正事儿么?……把酒倒上……
哎呦。全都想起来了。那个夏天特别热,特别热。热得我们烦躁不安,只能加倍喝酒。你喜欢卡佛吧?我们当时也都喜欢。而且毫无疑问,我们都有机会成为卡佛……就是成名之后那个卡佛。我们按照伐木工人的着装来打扮自己:牛仔裤啊,旧靴子啊。有些人,比如韩明,夏天都穿着靴子。那时候他头发还挺茂盛呢……你喜欢他写的小说?他也很久不写啦。自从娶了个喜欢看韩剧的老婆,他就去写剧本啦。挣钱呗。我多聪明,早知道要挣钱,还得娶个不爱多说话的老婆。
我当然结婚啦,还不止一次呢。你看我像没结婚吗?没结婚都是Loser。只结一次的也是。……陆阳确实没结婚,但不能算是Loser,因为他信教了。……真的我不骗你。不知道是什么教,反正不近女色了。……谁会想到?我也没想到啊。他以前,哎呦,你没看他吃肉的样子,你只要看过一次,就绝对不会想到这个人会有什么宗教信仰……我?我当然有宗教信仰了。我一看就是……有信仰的人……你今天下午看到我办公室那个树雕了吗?……是吧?像佛吧?而且是躺着的……很贵的。
别管我手机。没事。放那儿。我没空接。不接。……管它呢。
那篇小说叫什么来着?……一群男人在外面钓鱼,结果钓上来一具尸体……对,《水泊离家那么近》……还有去朋友家做客……朋友家竟然有一只天鹅……不是天鹅?那是什么?孔雀?是吗?天鹅吧?……你说是孔雀就是吧!……那时候我们读着觉得好,现在还是觉得好。你不喜欢?你懂什么呀你不喜欢。李春亮最喜欢卡佛,老模仿他。你看过?真奇了怪了,你竟然看过。他可一篇都没发表过啊。他总是搞不好,运气也差。后来他也明白啦,都是狗屎。现在?……他当官了我跟你说。哎,你可别到处说,传出去我可不好看。人家现在当官。嘿,以前就是个小公务员,后来啊……最厉害就是整黑材料。一手好文笔,黑材料写得活灵活现跟他妈的小说一样。整进去好几个,自己升官了。[NextPage]
我可不凑上去,他也不想理我。要是碰见了我们就哈哈哈。……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得罪谁都行,不能得罪他。人家现在是出版局的,专门管我这种不良书商呢。我今天真是跟你说多了你个丫头……
躲什么呀,我又不要怎么样你。
那天到底怎么了?……其实也没什么……跟以前哪个晚上都差不多。我们喝酒啊。先说韩明,谁让他之前那么积极,每天谈什么爱不爱的。还说是真爱。西蒙娜·薇依那种伟大的爱。……我怎么知道西蒙娜·薇依是谁啊!只知道是个犹太女人,他天天念叨。他问我们怎么办?能怎么办?人家认识他的家啊。李春亮说,交给我。交给我。我来对付她。你把她发给我。……发?就是跟发牌一样,我们把姑娘发来发去的。你懂了么?发牌啊。嗖嗖嗖。发出去。好牌烂牌,大家都收着。这是友谊啊。李春亮决定接手韩明的烂牌。我们都笑了。……现在想起来那天李春亮的出现非常特别:他剃了个光头,带着个女孩儿。他笑容满面。那个女孩儿一句话也不说,她抽烟。但不喝酒。……那女孩儿估计跟你差不多大。她镇定得很。是不是你们这么大的小孩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啊?她听李春亮说要接牌的时候笑得比谁都厉害呢。
是啊。你也不小了。也快30岁了吧?
李春亮又逗陈楚说话。他真是个人物。他说夏天不是什么好鸟。被法国男人都泡烂了,还是没留下来,回来了,变成艺术家了。哎呦艺术家。更他妈的不是东西。李春亮说,别想那个女人了,跟谁都睡。……对,夏天后来改名字了。就是你说的这个名字,人家现在是著名艺术家呢。变成法国人了。嫁了个德国老公。一幅画儿几百万,画的什么呀。……我跟你说,这个世界是很可笑的。很可笑的啊。你不觉得?你喜欢她画的东西?你懂个屁!
后来又讨论到李春亮离婚的事儿。他厉害着呢,后来找人把离婚的档案给删了。他那个前妻,可贤惠了,太贤惠。跟不上他的步伐。不过你要有人家一半贤惠就好了,你就早嫁人了。……别说什么你不想嫁人之类的,哪儿有女人不想嫁人的……你不抽烟吧?你不抽烟怎么写小说?几点?还早着呢。这才九点多。……别啊,今天别跑了。怎么写作的还这么早回家睡觉啊,怎么可能。别骗我了。……坐着坐着。以前陆阳也老这样。动不动就要走。后来信教还真适合他。……他写诗的。只写诗。废话。不饿死才怪。我看他以后要成为隐士了。他早就一个人了,杨蕾哪儿受得了他啊。……为什么分手?……小事儿。他打她。……怎么不是小事儿啊?打得又不厉害。又不是顾城,又没把她劈了。他苦闷嘛。我也苦闷……真的……
别越坐越远啊……
后来就真的吵起来了呗。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当然不是为了女人。几乎是为了一切。陆阳说韩明是个毫无才华的大傻逼,他笑着说的。他笑起来吧,特别真诚……他一直觉得自己写得比韩明好啊,他是诗人嘛。韩明点头,他不敢不点头啊,他有点怕陆阳。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因为他太真诚了。他不敢说陆阳就转头骂李春亮,说他暗恋杨蕾。李春亮说确实有人暗恋杨蕾,但不是他。他一个劲儿看我。看我干什么呀。他那天就跟个神经病一样。还一个劲儿把自己的小女友一直往我这儿推:“你要不要试试啊?”他老问我。那女孩本来一直不说话,看这样儿就立马不高兴了。其实那时候我们经常这样,泡个姑娘,又往别人怀里推。……这个心理确实就古怪了…… “一群白痴。”那个姑娘骂我们,站起来就走。还把烟头扔我酒里了。干嘛扔我酒里啊你说。李春亮在她背后扔炸了一个啤酒瓶。她头都没回。
那女孩一走大家就乱套了。主要是,之前还有点装着什么的,女孩一走,大家就有点臊得慌。而且,她瞧不起我们。……太明显了……当然我们也不在乎。我们一向这样的……有时候仿佛受了侮辱,但只要不在乎,就不算。对吧?
跟你说别管那手机。让它响。看它能响几次。
李春亮那天特别嘚瑟。越来越明显。甚至比我们所能预料的更明显。他说自己想通了……他老爸还有点关系,他终于接受了。他要去当公务员啦。公务员。……就像一场叛变……我们其他人忽然一句话也不说。就他一个劲儿说,他说陆阳,你的诗也写得烂。别写啦,进个作协,拿点工资。别抽杨蕾了,抽她有什么用。他这么说。陆阳不吭声。我们谁也不吭声。不吭声或许事情就能过去了。烟呛人死了。
李春亮。他有可能不知道大家的情绪是怎样,也有可能根本不在乎。他指着自己的头,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会长出新头发。特别新那种……”
陈楚忽然站了起来,像是急着要去尿尿。他到那时候都没说一句话……我没看清楚……就那会儿我倒地上了……醒过来的时候我跟李春亮在医院呢。我酒精中毒,他被陈楚用啤酒瓶砸破了脑袋,周围包了一圈绷带。
我们俩躺在那儿。已经是凌晨了。我一点都不记得是怎么到医院的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人影儿都没了。而且也再没出现过。
像做梦似的。……我忽然就躺在医院了。
我忽然就坐在这里了。
好多年。我简直像是飞过来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李春亮在抽烟呢。他看上去挺开心的,悠然自得,光头锃亮。“我们就这样到头了。”他说。他看都不看我。
我说,“怎么就会到头了呢。不会的。不会。”我一个劲儿摇手。
再给我倒点酒吧。最后一次啦。……帮我接一下电话,说我喝多啦,但我没事儿。
……离婚协议明天就签。
到头啦。事情到头,就是这样的。清清楚楚的。
(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