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培源
一。
成为飞刀表演者之前,阿盛是个逃亡人。那段日子,他白天躲在烂尾楼里,饿了才趁夜色溜出来。烂尾楼漫着一股霉气和尿骚味。阿盛夜里睡下,听到阒寂中老鼠窸窣作响。阿盛坐起来,盯着稠糊的黑暗看。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和老鼠争一块狭仄的空间,也许这空间里,还有其他看不见的物什。阿盛头好疼,脑壳像有一把锥子在钻,他连续几天没睡觉了。他不能让老鼠毁了自己。他已经受够了。
那只老鼠从废弃的建筑材料中爬出来,光线虽暗,它的轮廓却异常清晰。阿盛握着折刀,聚起全身仅剩的力气。他嗅到老鼠身上的气味,甚至看到老鼠的眼珠子闪寒光。
阿盛摸到路上捡来的打火机。
打火机咔嚓,咔嚓,有火光跳耀,一闪,阿盛就看到了老鼠,再一闪,阿盛就确定了它的位置。他估算和老鼠之间的距离,命中的概率有多大,老鼠在等阿盛宣战,它一点不怕火光。
阿盛更不怕,他已经杀了一个人了,不在乎杀多一只老鼠。
阿盛食指和拇指夹住刀柄,调整了呼吸,只是一霎间,折刀就像子弹一样飞出去。空气被划开一道口子,随即愈合。一声钝响,老鼠“吱”的逃窜了,隐没在无形中。
“孬种”,阿盛骂了一句。
重新躺下时,阿盛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头发、胳肢窝、裤裆,全是这股又酸又臭的气味。
阿盛睁大眼望着天花板,企图忘掉饥饿,天花板那么高,像时刻都会塌下来压死他。要是来一场地震就好了,阿盛想,最好是大地震,震得什么都不留下,没有人,没有神,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求生的欲念。阿盛现在最怕的,就是求生的欲念,它太强大了,像侵入骨髓的病菌,在血液中奔突流淌,他无力抵抗。
他怎么可能抵抗呢?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他不会流浪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这里的街道凌乱交叉,到处灰扑扑的,这里的人,也灰扑扑的。那天从客运站走出来,阿盛冷得直裹住套头衫。元宵刚过,路上散落猩红的鞭炮纸屑。
阿盛尽量避开公共场合,远远见到警察,扭头蹩进暗巷,生怕他们查身份证。他裤兜里揣有一把折刀,此外身无长物,没有手机,没有银行卡,什么都没有。他不敢住旅馆,身上也没钱。现在所有陌生地方都藏着危险。这一点常识他懂。从他逃出来那天起,他就懂了。
离家愈远,周遭的事物愈陌生。来的路上他一直不敢睡,打盹醒来,惊出一身冷汗。这些日子他睡过天桥,窝过公厕,翻过垃圾桶,活得比流浪狗还狼狈。他多恨这一切啊,包括生在世上的他自己。他的恨挤压着胸腔、肺腑和心脏。他知道此后自己的生命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逃亡。小时候玩警察捉小偷,他当警察,每次都能擒住小偷,反过来,当小偷时又能躲开警察追捕。他跑得比谁都快,没人追得上他。他就像一头豹子,追捕猎物的同时,反追捕。那时他还小,世界很大,那时他也不知道逃跑的本能,有天会救了他,也害了他。
二。
逃亡的日子,阿盛总是做梦,像压了千斤重,醒来胸口冷汗涔涔。
阿盛梦见自己的葬礼,梦见他死了,躺在自家床铺上。他是被自己的刀刺死的,刀入腹部三寸,刺破皮肉,将肠子挑断。阿盛奇怪,因为他看见死去的自己,而其他人却看不见他。阿盛听见母亲在哭,父亲也在哭,所有人都在哭,哭声时高时低,泪水从他们的眼窝中淌下来。很快,泪水就把阿盛的尸首没掉了。阿盛听见一把苍老的声音讲,哭吧,哭得越久越好,泪水可以洗去罪孽,泪水是最好的埋葬。阿盛被这个泪水的葬礼仪式震撼了,他拨开人群,冲过去抢救自己的尸体。尸体已经泡得肿胀了,面目溃烂,这个人不是他,怎么可能不是他呢?阿盛怒吼,命令所有人停止哭泣。然而,无人听他的话。他越喊,别人哭得越大声,流的泪水也就越多。终于,这个观看自己葬礼的阿盛,也被泪水淹没了。
醒来时阿盛手中握着折刀,指关节绷得紧紧的,像随时要抽刀与人拼命。他看着刀刃连刀柄,刀柄握在手中。他全身都在发抖,因为刀尖正抵在心脏的位置,胸口一块衣服渗出血迹。他差一些在睡梦中杀死了自己。他惊坐起来,扔掉折刀,那把他当成宝的刀,哐当一声跌在地上。
这个梦,阿盛做了又做,新梦覆住旧梦,就像重复了又重复的人生。
外面下雨了,阿盛起身走到窗口,踮脚向外望。远处的景物没入雨中,靠近烂尾楼这边的高架桥底,有个穿黑色大衣的人在躲雨,他戴着一顶贝雷帽,领口竖起来,打扮很新潮,样子却是个老头。阿盛看着他,他也好像在看着烂尾楼。这场雨怕是要落上一个世纪那么久,阿盛颓然坐下,听着哗哗的雨声,感觉自己被奔流的时间抛弃了。
三。
逃命之前,阿盛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后生,他喜欢刀,就像有人喜欢喝酒,有人喜欢抽烟,有人喜欢打架,阿盛对刀的痴迷,是生理上的。手头的这把刀,从十岁伴他到现在,十年了,这把刀,就是他的命。
阿盛三岁时,有天趁母亲不注意,伸手碰搁在砧板上的刀。他双手握刀柄,拎起来,龙眼核般的眸子盯着刀刃,“砰”一声,砍在砧板上,砧板上的鱼头被狠狠剁开一道,血水飞溅,溅到阿盛眼窝。阿盛愣住,扔下刀,嬉笑起来。后来阿盛被母亲恐吓,又吃了父亲一顿“竹仔鱼”。阿盛眼中噙泪,呜哇哭得厉害,但自始至终不肯低头认错,犟得像头牛犊。阿盛父母骂也骂,打也打了,只当他年纪小,不懂事,长大了自然知规矩。
阿盛小时候不喜欢玩具枪,也不喜欢时下流行的四驱车。他只喜欢刀子。他有很多把削笔刀,五角钱一把,一指宽,铁皮刀柄,刀片可以折合。但这些都满足不了阿盛,阿盛要的,是一把真正的刀,不是水果刀,也不是电影里古惑仔的砍刀。具体是怎么样的,阿盛不知道。直到有一天,阿盛听见刀贩子的吆喝声。刀贩子穿街走巷,自行车后座挂一只箩筐,箩筐中装了刀具,车一走,刀具和刀具互相磕碰,铿锵作响,刀贩子的吆喝声,令阿盛一阵狂喜。
趁父母午睡,阿盛偷了母亲藏于抽屉的钱,问刀贩子买刀。阿盛问,可有小刀?刀贩子说,哪种小刀?阿盛挠挠头,想一下,说,就是小李飞刀那种。刀贩子一脸为难,小兄弟,我卖菜刀的,你要的没有。说话间,阿盛瞥见刀贩子挂在腰间的折刀,折刀是不锈钢的,刀柄圆润,在日头下闪着微暗光泽。阿盛两眼放光,笃定说,我要这把!刀贩子摇摇头。阿盛说,我有钱。说着,扬出一张十块。
刀贩子摘下腰间的折刀,收了钱,告诫阿盛说:小兄弟,刀有形,心无形,莫走偏啊!
阿盛嘻嘻笑起来,拿着刀跑回家,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他有一把自己的刀了!它完全符合阿盛心中“刀”的概念:两指宽,一指半长,形瘦削,线条利落,仿制瑞士军刀,但没瑞士军刀那么复杂。刀背有一小块凹陷,便于折合。更神奇的是,这把刀真的会“飞”。阿盛喜欢这把刀,握在手中,就像长出了第六根手指头。他日夜把玩,白天藏在书包,夜间枕在枕头下。那刀摸起来有冰冷的质感,阿盛盯着它看,好像那是从梦中掉落的一截柳叶。阿盛觉得,折刀长得真好看啊,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伸舌头去舔,轻触的那一下,凉凉的,阿盛的舌头微微刮过刀刃,砸吧砸吧嘴,那味道,竟是甜的!
阿盛夜间睡不着,寻思着将刀搁在窗台上,月光洒落,刀闪着清寒光辉。他忽然发现,刀是有灵魂的,它在轻声说着什么。他一时兴起,打开折刀,捏住半截刀刃,深深吸一口气,手腕一甩,刀立即飞出,击中房间另一头的衣柜。空气颤了一下。阿盛太兴奋了,完全忘了前几日才因为偷钱,被父亲吊在门梁揍了一顿。
那时阿盛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后的人生会和刀福祸相依,生死相伴。
四。
阿盛以前是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也不敬神。他觉得母亲那样虔诚地拜神很可笑。人怎么可以信神呢?神还不是照着人的模子造的?他是个无神论者,即便这一刻潜进城隍庙偷食贡果,他还是不信神会降罪于他。如果母亲知道了,一定会揪他耳朵咒骂。自幼母亲便告诫道,庙里的,和别人做冥事的祭品,千万不可食。那是供奉神和鬼的,食了,鬼要缠你,神会罚你。想起母亲,阿盛心里一阵苦。塞进嘴里的寿桃和猪头肉,掺着泪,一并咽入肚腹中。他多希望母亲此刻就在这里,揪他耳朵,呵斥他,也好过他独自一人,凄惨惨似普渡节的饿死鬼。
他实在太饿了,冒着被守庙人发现的危险,匆忙塞了几样吃的在怀中,在夜色掩护下,急煎煎往回赶。夜色凄惶,雾气如一张大网,由四面八方冒出来,笼得人无从遁形。
阿盛低着头快步走,快到高架桥底时,不小心和别人撞了满怀,手里那些吃的掉了。阿盛不敢蹲下来拣。那人喊了阿盛一句,喂,你掉东西了!阿盛不开口,缩起脖子走开了。
回到烂尾楼,阿盛依旧提心吊胆。他认得那个人,那天他就站在高架桥底下躲雨。阿盛非常惶恐,那人一身黑衣混在夜色中,像一团混沌的影子。为了避免碰见他,阿盛隔天没去城隍庙。他饿了整整一天,胃部痉挛,好像漏气的皮球贴在后背上。他觉得自己和一头野兽无异,只识果腹和排泄,不死,即是活下去的底线。连续饿了两天之后,阿盛实在受不了了,又趁着夜色溜去城隍庙偷食。
城隍庙离烂尾楼不过几个街口,门口有一块方碑,里头烛火摇曳,几盏昏暗的灯笼,时明时灭,凄恻像座鬼屋。守庙人几乎每晚都喝酒,喝醉就窝在一侧的棚屋大睡。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阿盛现在老练不少。城隍庙供奉的神像,也都“混熟”了。那贡品没人吃没人要,阿盛不过替神吃掉罢了。这样想着,他更加笃信,若真有神,神该保佑他莫死于这个鬼地方。
城隍庙紧挨着当地的民俗馆。阿盛有天兴头起,翻墙进去,民俗馆无人值班,院墙围起来,种了一排高大的白桦。夜空寂寂,鬼影幢幢的,正符合阿盛需求。
阿盛拣了一棵白桦当靶子,离开十来步站定。阿盛好久没有施展这项绝技了,第一次错手,折刀飞偏,削下来一块树皮。阿盛不甘心,重来。他吃饱了有力气。院子光线不佳,但阿盛目力好着呢!这次他没有失手,折刀长了眼,“嗖”一下切进树干;接连几次,折刀都准确无误飞入同个地方。如此往复,阿盛终于重拾了些许生趣。好像这阵子所受的苦,也随着折刀飞了出去,在无垠的暗夜,以一个漂亮的姿势,飞出去。[NextPage]
以前在乡里,阿盛能用飞刀将电线上的雀鸟打落。他因这项技艺出了名。有人揶揄,阿盛可以用它来切猪肉,子承父业,日后不愁无出路啊!说这话的人惹恼了阿盛,他掏出折刀晃了晃,威胁道,你继续啊,挖了你双眼!当时阿盛正处于狂躁期。他高考一团糟,父母颜面尽失,市场上,买客问前问后,阿盛父母只好敷衍过去。回到家中,阿盛父亲训斥他。阿盛顶一句,反正我不复读,你们死心吧。父亲压住心头怒火,那你想做什么?阿盛冷冷说,不知道。父亲抬起手,重重拍在饭桌上,拍得一桌饭菜震了震。阿盛父亲想不通,他就一个儿子,做父亲的没出息就算了,为什么连儿子也这般窝囊?
父子俩的冷战持续了很久。
那个夏日,阿盛无所事事,跑去郊外练飞刀,抓鱼抓鸟抓知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出路,他厌恶乡里的一切,不想跟进厂打工,可是出去又能做什么?摆在他面前,是一盘摸不透的棋局。
有天在饭桌上,父亲拐着弯问阿盛,愿不愿去市场帮忙。你这样也不是办法,父亲说。阿盛吃到一半,像被噎住,打死我也不卖猪肉!母亲怕父子俩吵起来,安抚道,盛啊,别生气,有话慢慢说,又不做长久,你要做什么,一步步来,我们做父母的,不会阻碍你。阿盛早料到了会有这一步,只是不曾想父母这样两面夹击。他的人生才露了一截,便要捆在这块小地方。后来阿盛想,如果当时态度再强硬一些,或者干脆离家出走,也许他的人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糟了。
阿盛陷进回忆的泥淖之中,背后突然响起沉沓的脚步声,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五。
“这世上大部分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譬如树木和土地,时令与虫鸣,甚至于两个陌生人之间,也会产生联系。物理学上的术语叫‘非线性’、‘蝴蝶效应’,统称‘混沌理论’。天体运动存在混沌,电、光与声波的振荡也会突然陷入混沌;地球磁场在400万年间,方向突变了16次,也是由于混沌。世上万事万物的原初状态,都是一堆看似毫不关联的碎片,但是混沌状态过后,这些无机的碎片会有机地聚成一个整体。”
——结识之后,阿盛经常听到类似的奇谈怪论,他没想到高架桥下躲雨的人,竟是个艺术家。
所以你我相识,系(是)偶然,也系(是)必然。艺术家对阿盛说。他说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混合粤语和北方话发音,平翘舌不分,有些音节倒生硬地发成儿化音。谈起那次民俗馆的“相遇”,艺术家惊喜中带着几分侥幸说,我们真是有缘。阿盛撇撇嘴,没搭话。
那天我以为你又会跑。
我是想跑的,但是没机会了。阿盛说。
说真的,我以为那晚会我会死掉。
阿盛说,你不像坏人,坏人才会死掉。
艺术家大笑起来,讲粤语说:系咩?我睇你个样都唔似。
艺术家有真名,名片上印着,却坚持要阿盛称他先生。认识的第二天,这位“先生”拉阿盛去理发。你这屌样,也该整整了。阿盛坚持不肯去发廊,艺术家问为什么。阿盛说,我喜欢剃头摊。两人于是去了高架桥底。从镜子中看见自己时,阿盛吓得脸色惨白。镜中的后生仔胡子拉渣,头发生油,一张脸涂了碳粉一般,黑乎乎,十足一个流浪汉。阿盛闭上眼。他一刻也不愿看见这样的自己。他吩咐师傅剃圆寸,顺便把胡子也刮了。后来他在民俗馆的浴室狠狠地洗了澡,热水澡太舒服了,他想,就算这一刻警察破门而入,他也认了,再没什么比死在浴室更爽的了。
正式缔结师徒/伙伴关系那晚,艺术家问阿盛老家哪里,阿盛胡诌说福建。
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如此醒目,阿盛盯着看,莫名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太舒服了,舒服得令人不安,阿盛知道自己在冒险,他问自己,你疯了吗?忘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艺术家似乎猜出了阿盛的心思,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在外面荡,一定有什么故事。
阿盛脸上掠过一丝鄙夷,没什么,老家太没意思了。
艺术家没有接阿盛的话,他给自己和阿盛冲了茶。喝茶时,他问阿盛你信神吗?阿盛摇摇头。那你信什么?艺术家又问。阿盛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沉思一阵后,他从裤兜摸出那把折刀,摆在茶几上。
艺术家恍然,那晚见你练飞刀,我就猜到了,可你为什么喜欢刀?
阿盛怔了怔,他玩刀这么久,似乎还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对啊,为什么喜欢?阿盛问自己,刀不能吃不能穿,更不能生钱,还会滋生罪孽,为什么喜欢?阿盛看了一眼艺术家,扔皮球一样,将问题抛回去,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搞艺术?(对艺术家从事这个职业,他始终一头雾水。)
艺术家讳莫如深,你喜欢的和我喜欢的不一样。
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呢,难道还有贵贱之分?
后生仔,你拿刀当信仰,刀是物质的、有形的,而我的艺术是精神的,无形的,精神和物质,从来都是不一样的。阿盛不信这番鬼话,他裹紧身上太过宽松的外套,沉默了。阿盛摸不透眼前这个人,他觉得艺术家一定是吃饱了撑着,才会搞这些玄虚的东西。
艺术家摘下贝雷帽(他的装扮很新潮,一点不似六十几岁的老头),扶一扶黑框眼镜说,想知道我为什么大老远跑回来吗?阿盛点头,艺术家抽出一包烟,给阿盛递了一根,阿盛接过来,别在耳廓,没有抽,艺术家问,你不抽?阿盛说,现在不抽,留着。艺术家点了烟,吸了一口,像叹气一样,长长地吐出烟圈。阿盛知道,故事开始了。
艺术家坦言,我祖籍粤西,不过从小在香港长大,这次回来是想做个项目。
阿盛嫌恶道,这里鸟不拉屎的。
艺术家说,不,这里有好东西,人都是要出去再回来,才能发现家乡的好。年轻时我和你一样,厌恶这个地方,这里穷山恶水,人的精神面貌也落后。闹文革时我们这批人没读什么书,我是自学考上大学的,整个县城就我一个考上。八几年大陆这边政治环境很不好,搞艺术没出路,我就想出去。当时还有人逃港,不过很多人游不到香港就淹死了,被打死的也不少。我申请过去读书,也算某种政治逃港吧。
说到这里,艺术家一脸沉郁,指间的烟灰很长了,随时会掉下来。
阿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外面生活虽然不差,但人总得有根,香港没有我的根,可惜啊,好的东西毁的毁丟的丟,看了都心痛。所以我就想,要做一个作品,既能延伸我的艺术思考,又能找回我的根。
艺术家从公文包掏出一本画册,递给阿盛看。
阿盛翻开,画册上都是印刷精良的图,大体都是粤西当地的民间艺术。
艺术家讲解道:粤西这边过年时兴贴门神,你知道门神吧?一般来讲只有寺庙、祠堂这类建筑有门神,但是粤西的话普通人家也贴。门神都是些英勇善战、名留青史的武将,最有名的就是那个秦叔宝和尉迟恭啦!张飞和关公也是“最佳拍档”。我们一般从制作工艺来区分,这样的话门神就分两种,一种精工细描,一种是木刻版画,精工那种,铠甲、战袍、坐骑和兵器都无比精细;木刻版画那种咧,不符合透视比例,没什么神韵。我比较喜欢第一种。这间民俗馆收藏了很多门神的版本,我在这里可以搜集素材。我好多年没出作品啦!他们当我废柴,我才不信!
说起这些,艺术家目光如炬,一脸愤愤不平的表情。
阿盛听着,仔细观察他,发现他说话时,两撇眉毛对称地挑起来,就像尊怒目圆睁的门神。
那晚见到你,我一下就来灵感了。说着,艺术家并起两根手指,做了一个飞掷的姿势。他兴奋地说着自己的构思,飞刀和门神,多正的搭配,多犀利的装置艺术哇!
阿盛点点头,他其实根本不关心什么艺术,也不明白艺术家煞费苦心讲的这些有什么用。他只担心自己安危。尽管和艺术家已经认识了,阿盛还是忐忑。他像一头刺猬,耸起尖刺防御着。他现在是在逃杀人犯,随时面临被逮捕的危险。艺术家却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丝毫没起疑心。他请阿盛去当地最好的酒店吃饭,和阿盛聊天。阿盛第一次进这样奢华的地方,恨不得把装饭的瓷碗也咬碎了吞下去,他撑不下去了,差些噎着。
现在,阿盛再也不用饿肚子了,他说不清为何不一开始就拒绝他,他既想跟着艺术家(不致于饿肚子),又生出要逃的欲望。真是矛盾啊!阿盛分裂成两个人,一半的他要走,一半的他要留,可是能逃去哪里?他已经找不到能够栖身的地方了。
阿盛从未见过艺术家这样的人,他身上有一股魔力,和阿盛谈话时,一双眸子透亮,能将人看穿。阿盛本能地怕他,又无法抗拒他身上的魔力。艺术家就像一只疾步掠过蛛网的蜘蛛,凡靠近的,都会成为他的猎物。阿盛凭什么信他?也许他身上有阿盛想要的东西。阿盛想起他说过,他隔不久就会到国外参加艺术展,只是近些年少了。人老了,要出好作品难啊,艺术家感叹道,搞艺术的什么最贵?灵感!没灵感,就是一潭死水,会把人淹死的。
阿盛忽然心底闪过一念。艺术家的话有什么击中了他。他掂量着,探询道,如果我愿意帮你,你能给我什么?艺术家见阿盛来了兴趣,缓缓说,这取决于你想要什么,钱?阿盛摇摇头,喃喃说一句,钱没用,我要自由。艺术家敛住脸上的表情,半晌,开悟似的说,记住,人和人的自由是不同的,你的自由可能就是别人的囚笼。阿盛捡起茶几上的刀子,放进裤兜问,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艺术家呷一口茶,放下茶杯,看着阿盛说,很简单,你只管扔你的飞刀,其他的我来弄。
晚上阿盛睡在民俗馆。躺下后,阿盛反复思量这晚的谈话。他始终觉得,这个决定是荒唐的,可是,难道有比四处流浪更荒唐的吗?阿盛承认,是自己太懦弱,他怕,怕死,怕死了被羞辱。他也不信,那个畜生真的死了?也许他没死呢?也许这一切都是自己夸大臆想出来的?可他明明,已经将刀从他背部刺进去啊。刀锋滑裂肌肉组织抵及骨头时,有沉闷钝响和死亡的迹象。
阿盛不敢回想那些血腥的场景。那人不值得死,可他还是掏出了刀子。
趁艺术家睡了,阿盛悄悄起身,抱起他的笔记本进了浴室,关门,打开来,接上网络。屏幕闪着淡蓝色的光,阿盛背脊一阵发寒。他清楚自己在接近什么,那是他一直渴望又恐惧的东西,它的诱惑力太强了,像美女蛇引逗他。他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输自己名字,他的手在抖,控制不住的,呼吸一阵急过一阵。阿盛的名字从未有过这样重的份量,它所代表的东西太沉了,沉到阿盛无法承受。他知道,只需几秒,就能知道被他抛在身后的一切了,包括真相,和不远的死期。然而,搜索结果即将显示时,阿盛却迅速关掉网页,“啪”一声,合上笔记本。这只潘多拉魔盒,熄了指示灯,它联通的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阿盛知道,一念只差,就会有万千信息涌来,悲伤的、愤怒的,恶毒的,它们比任何囚徒所受的酷刑更恐怖,比阿盛心中罪责的火焰更灼痛。
六。
阿盛从未想过,有天自己竟成了一个“飞刀表演者”,这门自学的手艺,会带给他如此多的馈赠。他的自由近在咫尺了,只要再过一阵子,逃到国外,一切就都会好的。阿盛这么想着,全然不顾这些年经受的苦痛和孤独。他和艺术家过去这几年,奔赴不同城市参展:北京、上海、广州、厦门……最远的一次去了敦煌。他们受到了各地艺术圈的热情招待,出入高档场所。阿盛第一次知道,有钱人的生活过得如此奢靡,可是,这奢靡令阿盛更害怕。每到一处地方,阿盛就觉得自己换了一副面具,去的地方越多,换的面具也越多。他像一条蜕皮的蛇,是新的,同时又是旧的,旧的残留在体内,滋长着,似无法清理的病菌。阿盛总会在酒店的床上惊醒,他梦见雪白的床单沾了血,一滩一滩的血,从天花板滴下来,滴得他满脸都是。醒来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就这么看着天由黑到白。阿盛强迫自己忘掉过去,可是忘不掉啊,在这漫长的熬煎里,他越想忘,心就越空。
这一年最大型的一次表演是在深圳蛇口,深港双年展。那是艺术家的地盘,他昔日的老友都来了,主办方还请来一帮媒体凑热闹。这是艺术家重振旗鼓的时候,他决心打破舆论的偏见,要证明自己的艺术并没有死去。他的这次归来,被看成艺术界的一件奇迹,大家称他“教父”,说如果没有他,艺术圈会冷清不少。总之,艺术家的狂热一般人难以理解,唯有阿盛知道,没有了他,艺术家现在享有的都不复存在,聚光灯不在,关注度不再,掌声不在,名利不在。某种程度上来讲,阿盛是他的工具,阿盛知道这点,也甘于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工具,阿盛有自己的打算。
深港双年展盛况空前,旧厂房和码头改建的展区,有复古风格。这次表演和往常一样。阿盛戴一只不锈钢制成的黑色面具,露出双眼。现在阿盛已经对这套流程驾轻就熟了,艺术家告诉阿盛,艺术也是一种表演,但是,艺术的表演和娱乐的表演不同。阿盛嘴上应承,心底却极度反感艺术家的言论。对阿盛来说,表演的本质都是相通的,一戴上面具,你就不再是真的你,你只是聚光灯打出来的一个虚影。戴上面具的阿盛,除了是虚影,还是一个飞刀表演者。
整个艺术装置,灵感来自于德国艺术理论家瓦尔特·本雅明那本薄薄的册子《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本雅明探讨的是现代影像(“机械复制”)如何篡夺旧有的艺术形态,换言之就是工具生产如何使艺术贬值,“灵光消逝”。艺术家创作的初始意图,是因为他不满现代化将故乡连同故乡的记忆连根拔起,因此他设计这个装置艺术来鞭挞“故乡沦陷”的现象,试图唤醒普罗民众麻醉的心。阿盛的飞刀,正是装置艺术的点睛之笔,飞刀的快速,精准和一去不回头,恰好象征了席卷乡土社会的“现代性”。[NextPage]
阿盛问艺术家,用枪不是更好?艺术家说,比起枪,我更喜欢前现代的东西。由是观之,阿盛的飞刀不只是飞刀,还是一个强烈的隐喻。飞刀从阿盛手中飞出,击中4*4*m的巨大展板,展板制成两扇门的形状,上面以微缩的粤剧的脸谱拼成一对门神。每一次表演,艺术家都会站在两尊门神之间,他戴的是木制白戏脸谱(和阿盛的钢制面具相对立),身穿一袭黑袍,以“殉道者”的身份出场。资助方曾劝说他找个人体模特装装样子就行了,免得生危险。但艺术家不赞同,他要亲自出演,缺了这个,整个项目就是空的。艺术家还请来剧团,在现场表演白戏,让活的艺术,和死去的“灵光”并置于同个空间。
表演开始时,阿盛站在离艺术家十米的地方投掷飞刀(表演过程只允许媒体拍照及录像)。飞刀准确无误,击中离艺术家头顶的开关,装置启动,展板便会自动淌下红色油漆,它们从秦叔宝和尉迟恭(有时是其他门神)圆睁的怒目中流下,代表哭泣的“血泪”。油漆兜头浇下来,把艺术家的头发和黑袍全浇湿了。这是他追求的效果,一血泪浸泡身体,更有祭奠的意味。
表演结束,观众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艺术家向观众和媒体阐释这个作品的意义。他的那套说辞,阿盛听过无数次。有人问他,你站在那里等飞刀是什么感觉?艺术家讲,说我不怕你们肯定不信,飞刀飞过来时,人会进入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状态,就像灵魂出窍。他的讲演,博得众人掌声和欢呼,阿盛离得远远的,看着那群陷入狂热中的艺术教徒,有那么一刻,他恍然发现,艺术家的脸透出高傲和邪气——他是撒旦,又是教皇。
晚上的庆功宴,阿盛找了托辞躲开,跑到艺术区的天台上,坐着想事情。
阿盛身后缀着千斤重的罪孽。他是一个废人,只是没料到艺术家原本枯竭的生命,依赖他这个废人而蓬盛起来。阿盛原是一个求救者,现在反过来,倒成了施救者。
每次飞刀飞出去,阿盛都会听见欢呼,那欢呼是信号,也是鼓动,好像他的刀真的会在一瞬间杀死艺术家。欢呼加在杀人者身上,阿盛想,真他妈荒诞啊。
阿盛有个习惯,表演开始前一定会吸烟,而且是在现场吸。吹一口烟,代表一次表演。阿盛想象站在对面的不是艺术家,而是他自己。对艺术家来说,这是他向摧枯拉朽的现代化进程抗争和发声的方式,但于阿盛看来,这不过是一个仪式,烟叶就成了仪式的一部分。每次飞刀击中的,都是一个死去的自己。阿盛就在这看不见的生生死死中,不断地杀,杀,杀。
此刻阿盛坐在天台,望向黑暗中发光的城市,展区下面很热闹,但这热闹和他无关。他总是不合时宜地感到孤独。这么久了,父母一定还在找他,可他不敢找父母。他宁可父母忘了这个儿子,这样就不会痛苦了。明天,阿盛要和艺术家过去香港了(艺术家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解决了阿盛的签证问题)。他们的巡回展,即将告一段落。阿盛不知等在前头的是什么,一过关,他的身份必将暴露,他的自由也就倾覆了。又或者,从一开始到现在,阿盛根被就没有所谓的自由,每天他都带着罪在活,有时他喝酒,麻醉自己,第二天醒来,世界摆在眼前,他缺无法拥抱。他太孤独了,孤独就像一座毒气室,他一次次地走进去,一次次地死亡。
七。
阿盛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和艺术家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也越来越复杂。有时阿盛可悲地觉得,他是豢养在铁笼的一头狮子,艺术家供其吃喝,给他新鲜的肉,喂养他所谓的“自由”。阿盛憎恶这种感觉,但他无法抗拒,他在笼子待得太久了,放出去了,又能怎样?
纸包不住火,阿盛明白这个道理。他这团火烧得太旺了,纵使一千万层纸也早该烧作灰了,怎么可能继续旺下去?阿盛躺在酒店的床上,光线如此耀目,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一闪一闪。这几年,他裹着水晶灯一样光鲜的外衣,内心却始终恐惧,他向往免于恐惧的自由,罪孽的阴影却一直绊住他。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的,这个梦做得太长了,再不醒来就晚了。
过去几年,阿盛每次出场都饰以“假面目”,这是阿盛的要求,也是艺术家一开始就建议的。阿盛奇怪,为什么在公共场合没有警察逮捕他,也不会被人认出来?他没法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戴着面具过活,除了表演,大部分时间他都得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再怎么掩饰和伪装,总有露马脚的时候,可是,阿盛杀了人啊,他畏罪潜逃,他是个恶魔,为什么没人揪出他?
阿盛的生活过得越好,恐惧就越深,他越想越不对劲,渐渐觉出其中蹊跷。在他的一系列猜测和推断中,那重充满可能性和必然性的圆圈一步步的缩小,终于,缩小成一个黑点。“世上万事万物的原初状态,都是一堆看似毫不关联的碎片,但是混沌状态过后,这些无机的碎片会有机地聚成一个整体”。阿盛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艺术家那张充满邪气的脸,他说话时挑起的眉。阿盛太天真了,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一掉进去,就不晓得爬上来。阿盛心下一惊,他想起了什么,几年前和艺术家相遇那天的情景清晰地浮现,阿盛记起来了,他用过艺术家的笔记本,网页关了,但搜索记录却还在!
阿盛像被重重捅了一刀,脑袋炸裂了,他腾地从床上爬起来,抓起刀,冲出去。
阿盛进来时,艺术家穿戴整齐,一身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打了领带。他如此平静,似乎一早就等在这里。是的,就是这个人,这张脸,这些年将阿盛囚禁在他所谓的艺术中,阿盛强压住心种怒火,但他的眼神却比火还灼热。艺术家见到阿盛,拍一拍沙发,示意他坐下。阿盛站着没动,双眼布满血丝,愤怒让他又恢复了原样。几年前他也是这样暴躁,控制不住地发狂,终于动起了刀。现在,阿盛和艺术家对峙着,他被当成傻子耍得团团转,没有理由不感到仇恨。
空气骤缩起来,阿盛听到血液在身体奔涌的声音。
你一早就知道那人没死对不对?阿盛质问。
艺术家脸色一沉,像是预感到什么,他停顿了几秒,点点头。
阿盛吼,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知道我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都在怕,怕被人认出来,怕被警察抓,怕自己随时会死掉,可你他妈的竟然还利用我,太自私了!
阿盛骂着,握紧了刀,就像几年前第一次看见艺术家那样,这一次,阿盛眼中蓄满了杀意。
艺术家叹气,阿盛,你听我说,我知道这样做不好,我对不住你,但我也不想这样……没有你,我的艺术就完蛋了,没有艺术,我这辈子就完蛋了……
阿盛冷笑,我的人生已经被你毁了,你还好意思说完蛋?!
艺术家矢口否认,这几年你没有失去什么,该有的都有了,我一直都在帮你,你应该知足。
阿盛呸一声,吐了口唾沫在地毯上。
我要的东西你明明可以给我,却一直在骗我,为了你的狗屁艺术,你比杀人还可怕!
阿盛狠狠地骂,他听到空气中有什么在撕裂,他的心脏在暴跳,它跳着跳着,就要从阿盛喉咙里跳出来了。
终于,阿盛举起刀,逼近,抵住艺术家的喉头。艺术家脸部的皱纹扭曲了,他仰起头,被迫看着阿盛。阿盛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杀机,他从艺术家殉道者一般的脸上瞥见了什么,那些他不敢直面和承认的东西,从这张瞬间苍老的脸上冒出来,才片刻,艺术家的眼底便已蓄满泪。阿盛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他哭过。艺术家就像失去了亲人那样,仰着脸,无声地淌泪。他的目光闪着一股悲悼,阿盛撇过头不看他。
阿盛的手在抖,心在抖,他发现整个房间都在抖。折刀抵在半截喉管上,只要一使力,一秒,半秒,刀刃就会切开喉管。阿盛想象血喷了他一脸,闻到了弥散在空气中铁锈一般的腥味。阿盛无法控制自己,他被这个杀人的念头扼住了,他听见艺术家说,动手吧,当我欠你的。阿盛怒睁着眼,用力地咬住嘴唇。过往的碎片,齐刷刷地射上来,阿盛的心被扎得满是血。几年前他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下去。他看着艺术家,冲上喉头的那些话,连着蓄在刀尖的恨意,都被硬生生咽回去了。阿盛丢下刀,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外面日头晃眼,这里却暗似黑夜。阿盛快认不出自己了,也认不出艺术家。他听到一把低沉的嗓音说:你走吧,走了就好。阿盛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讲不了,他眼前的艺术家,老去如雕像。
作者简介:
林培源,男,1987年生,广东汕头澄海人,现为暨南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2007、2008年,连获第九届、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12年首届广东省高校校园作家杯中篇小说一等奖,已出版《薄暮》《锦葵》《欢喜城》《南方旅店》等四部长篇小说,在《青年文学》《西湖》《萌芽》《作品》《最小说》《广州文艺》《文艺风赏》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