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修白
觉寺山精神病院。病人在医生办公室排队领药。搁置领的是氯丙嗪,每日500毫克。医生看着她咽下去。搁置被丈夫陈霈林强行送到这里,经历过一番挣扎。抗争是无效的,家里出了大事,谁的力气大,谁就是家庭的主宰。
现在,陈霈林闭上眼睛,就看到女儿支离破碎的手腕。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作为对妻子的处置,他觉得没有让警方介入,直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是最为妥当的。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如果,不把她送到这里,她会再次伤了女儿。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虽然,她是爱这个女儿的,她这样做,一定是精神出了问题。他不想和一个精神病人有什么过多的交流。每次,看到女儿受伤的手,他从心底对妻子产生出厌倦,甚至厌恶。高考就要来临,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她的大剪刀一下子毁掉孩子的前途。回到家的陈霈林把大剪刀锁了起来。
五人一间的病室,白天被集中到活动室,禁止回去,防止病人吃了药,嗜睡,夜里喧哗。长方形的活动室有一百多平方米,五十几个老老少少的女病人,白天就在这里活动。两排金属制作的长条桌子和长条凳子,分别挨坐着几十号病人。这些病人神情涣散,耷拉着脑袋,东倒西歪,像寒霜打过的一片菜地。
她们可以打牌,看电视,却没有人去做这些事情。有些精神亢奋的病人,吃了药,也不瞌睡,而是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有个穿花袄的老妪,领口和袖口黝黑发亮,很久没有换洗了。她在专注地把弄门把手,拆卸掉,试图装上,徒劳而已。
医生办公室,主任医生在跟搁置这个新来的病人谈话。医生问一些生活中的家常话,作为对病人的了解和关心,同时发现病人思维逻辑上的问题。在治疗和观察中,决定用药的计量。搁置刚报了自己的姓名,年龄。门外就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声音节制,礼貌。搁置怀疑是其他的医生。获得允许后,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穿黑色外套的中年女人。搁置想,这个医生温文尔雅的样子,她没有穿工作服,她不在班或者是刚下班。她来找主任谈什么?搁置竖起了耳朵。
她生着一张清秀的脸,藏青色的长棉袄掩饰不住她匀称的腰身,卷发整齐的盘起来,柔声细语。牛主任,我想和你商量一个事。牛主任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得到默许。我妈妈头上长个东西,要去医院开刀,估计没有时间来带我买日用品,她放在你那里的一百块钱,还是给我自己保管,我也好自己买点东西。牛主任说,你怎么去?钱放在你那里,要是给别人摸走呢?她讪讪地说,这话也是,万一给她们摸走了,还是放在你那里。听到这里,搁置明白,原来,她是一个病人。
牛主任又说,我们明天就去超市买东西,你要买什么,告诉我一下。她点点头说,好。转身出门,并反手轻轻关上门。搁置想起来,走廊外,是高大结实的铁门,小鸟都飞不出去,有些无奈。
现在,牛主任开始问搁置。你女儿多大了?搁置说,过完春天,满十八岁了。门外又传来“咚咚”的两下敲门声。搁置本能地意识到,会不会是刚才的那个女人?果然,她又温和地走进来,没有表情的脸,身体像地面上一汪平静的水在缓慢移动。她说,牛主任,我什么时候能出去?我妈住院,我想出去,也好帮她洗洗弄弄。这里的环境,你也知道。你看,我那个房间,两个呆子,一个脚巴子臭死了;一个,又是那样的神经病。
牛主任笑起来,她说,你不给她添乱就不错了,还帮她洗洗弄弄,你出去,吃什么?她说,我有一套房子,我住在里面,自己弄。
你平时都是到你妈那里吃饭,还自己弄呢?是你自己要来的,你来治疗失眠,在家睡不着。
她说,我是自己要来的。我中午都是自己弄,晚上才到我妈那里吃。你说三个月一个疗程,现在,一个疗程到了。我原来在家还能睡五个小时,现在,在这里,睡两个小时不到。她们夜里的声音,哪里能睡着?
牛主任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年一月份来的。现在,三月底,一个疗程到了,我想出去。
牛主任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她对每个病人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她是通过问话,来判断她们的逻辑和思维清晰程度。牛主任和颜悦色地说,你房间是几个人?
她平静地说,五个。
牛主任又问,是哪五个人?她们分别叫什么名字?
她分别报出几个人的名字。面色无奈,温和地说,我想回家。
这个事情不是我决定的,要看你哥哥来不来接你。你是想换房间吧?七号房间现在怎样了?
原来,有一个人住的,后来被撵出去,锁上了。
那你就换到七号房间。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跟我哥哥说我恢复好了,我哥哥才会来接我,他对你们专家的话,是重视的。
每天,都有好几个这样不依不饶的病人,找牛主任谈话,要求出院。她有些烦,忍着,血往上冲。像潮水过来,忽然,脸就红了。声调有些高亢。你什么时候能出去,不在于我,而在于你家里人来不来接你。要是你出去,再跳下六楼怎么办?
这是我的隐私,你不要说这个还行呢?你上次和我哥哥说的,我在恢复期,现在,一个疗程到了,我可以出院了。
朝东的一面墙上,是一排窗户。窗户外面是金属栏杆,除了小鸟,人是出不去的。搁置扒在窗户前面,看外面的天空和犁耙出的新鲜土块。远处的树木已经翠绿,阳光斑驳地洒在土块上。
她能否出去,在于她的监护人。牛主任只是负责治疗病人。她想出去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搁置深有同感。她理解她的想法,自己又何尝不想出去呢?被关在这里,真是一个无法理清的谜团。真相被掩藏,有时候是私欲;有时候,是爱。搁置以自己的方式爱着陈显。同时,也担心她会继续钻牛角尖。什么叫牛角尖呢?现在,搁置自己都有些不确定。
牛主任没有答应她出院。她绝望地把目光从牛主任的脸上转移到搁置的脸上。万般无奈之下的求助目光,刺痛了搁置的心。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见到她的亲人。搁置内心压抑愁苦。她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自己是没有未来的,她已经不敢想这个问题。她在期待,期待女儿能够度过难关,顺利高考。
搁置回答完牛主任的问题后,回到活动室。她的目光很快搜寻到那个女人身上,她试图接近她。午饭的时候,搁置主动帮护工给病人打饭,搁置把她的饭碗递给她的时候,刻意地对她笑了一下。想和她套近乎,搁置就坐到了她的身边吃饭。
一来二往,两个女人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午饭后,她环顾左右,悄悄对搁置说,你想出去,要装成有病的样子,有病是正常的,没有病是不正常的。先有病,后被医生的药物治疗好。监护人来签字,领你出院。这是离开的唯一办法。不要试图反抗,反抗就证明你处在发病期,歇斯底里的发病期。医生会把你捆绑到电椅上,麻痹你的神经,你搞不过她们的。[NextPage]
她说,我年轻的时候,参加过南京的选美小姐比赛,得过名次。搁置好奇地问:第几名?第二名。后来嫁过一个做生意的老板。我生小孩的时候,他外面有了人。我那个时候年轻,咽不下这口气。在月子里,跑出去追踪他和情人约会。追到宾馆楼下的时候,渴极了。去小店买矿泉水喝。女店主说,你裤子后面有血。我才感到血正一汩汩往外冒,益发伤心,忍不住趴在柜台上哭起来。女店主问我,要不要卫生巾,我忍不住说了我出来的原因,她很惊讶地说,你不是蛮漂亮的吗?!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家,还出去找情人?其中的一个女店员,认出我就是电视上的选美小姐。她们不肯收我的钱。往我手里塞面包。叫我别饿着。月子里的女人,不能哭。
到了宾馆总台,查到他的房号。我去敲门,怎么也不开。后来,门开了,他把我堵在门外。我推开他的阻挡,想进去。他一抬腿,把我跘倒在地上,踢我的肚子,用手上的玻璃杯砸我。碎玻璃蹦到我的眼里,割伤了眼睛。服务员听到动静喊保安,保安把他拉开。救护车到的时候,我的眼睛在流血,听到他的那个情人在骂,小婊子,给你脸不要脸,有多远滚多远,早死早好。
半个脸被他打紫了,一根肋骨断裂,整个上身不能动,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他说,我宁愿离婚,也不会放弃喜欢她。我就是爱她,你能拿我怎样?我有的是钱,大不了,再打瞎你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值几个钱?我赔你。找女人这点小事,闹成这个样子,不识好歹。
到了婚姻登记处,签字离婚的时候,他又变卦了。他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人,你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原谅我一次。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又找了新的女人。那个旧情人就跟踪我,骂我。还闹到我们单位,说我拆散了他们。
我一个人离开了那个家,独自生活。在街上,怕碰到熟人,怕人家问我离婚的事情。从孤单到绝望,连续几天的阴天,心情沮丧之极。那天黄昏,心里漆黑一片。一时冲动,打开窗户。望着窗户下面的绿色植被,密密实实的桃叶珊瑚,高大的合欢树,树叶在风中舞蹈,合欢花温柔的胴体那么轻盈。大地美好,我向往美好,如果我的身子往前,低头,纵身跳下去,跳到楼下的美好世界,楼下碧绿的柔软会承接住我的痛苦。仿佛有一双手,一个怀抱在召唤我,我纵身飞了下去。
搁置奇怪地望着她,后来呢?后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治疗了一段时间出院。回到家后,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总是失眠,长期的失眠折磨人。我跟我妈说,要看看心理医生。是我妈送我来的。没有想到,进来容易,出去难。搁置在身上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轻轻试去女人眼角的泪水,做女人,真是不容易。
女人问她,你是怎么进来的呢?搁置不语。女人继续追问。她觉得,自己说了这么多,搁置也该讲一下自己的经历。不然,就是不相信自己。目前,她是这里看上去唯一比较正常的女人。两个女人想要进一步交往下去,一个女人不能对另一个女人保持沉默。
早晨,陈显穿着睡衣。头发蓬乱地从自己的卧室里出来,往洗手间走。她睡眼迷离地对搁置说,妈妈,你是坏人。平时,陈显动辄调侃母亲一下,她在家总是以此为乐趣。搁置故作惊讶地看着她。心里猜测,她想表达什么?她站在她面前,一脸期待的问号。我梦见你杀了我弟弟。陈显是严肃的,没有玩笑的意思。
搁置说,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独生子女,你哪来弟弟?别胡思乱想的,快去刷牙洗脸。不然,上学要迟到。搁置说着,去厨房给她下馄饨。这种馄饨是海鲜包的,手工现剁的绞肉里有完整的扇贝,海虾仁。馄饨下好,捞进事先炖好的鸡汤,洒上芫荽和白胡椒粉。搁置对自己的早餐是马虎的,冰箱里逮到什么吃什么,半块面包,一只馒头,过期的饼干。对女儿的三餐,却异常的讲究。每天,陈显的早餐都不一样。高三的学生,学习辛苦,当妈的心疼,只能在孩子的食物上下功夫来缓疼。
院子里的月季已经发芽,春天,从月季的芽孢里冒出来,像一阵忽明忽暗的风。这些冬天过来的月季,经过上年的疯长,已经串到一人高,要狠狠地打枝,才能开出硕大的花朵。
钟点工回老家过清明节。少了帮手,搁置有些忙乱。她在女儿吃早餐的间隙,一个人去院子里修剪月季的枝条。剪刀很大,要两只手拉开刀口,对准枝条,用力剪去。女人的小手难于驾驭这样的大剪刀,搁置不是干这种活的人。有些粗壮的老枝,搁置剪不动,很小心的样子,手背给月季枝干的老刺,划破几条口子,深深浅浅的,钻心的痛。后悔家里没有准备厚实的帆布手套。
她丢下剪刀,把剪下的枝条整理到一起,运到院子外的垃圾桶。回到院子,准备去收剪刀。却看见陈显出来了,她的手里拿着剪刀,手指头被剪得皮肉翻开,骨节露了出来,血正从她的手指上往下流。
搁置惊恐,反应过来,冲过去,抢她手里的剪刀。母女两个人的尖叫,惊动了陈显的父亲。陈霈林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把推开搁置,夺过剪刀。他对着妻子咆哮,你疯了,把她手指剪成这样。搁置说,不是我剪的。不是你剪的,是谁剪的?!他一脚把她踹倒,抱起陈显,径直去了医院。
陈显手指上的血管伤得厉害,皮肉模糊。好在她力气不够,尚未剪断骨头。这样的伤势,显然,不能如期参加两个月后的高考。父亲心疼她,去学校办理了休学一年的手续。这是她内心隐约期待的,没有孩子愿意参加高考,虽然,高考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但是,陈显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要弄清楚,母亲是怎样杀死弟弟的。
这是搁置来这里的唯一原因。她不能告诉她。她需要在这里建立一些关系。尽快地适应这里的生活。就像机器需要润滑油才能运转。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如果说出真相,就表明她的女儿是个失常的孩子。她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不能从一个母亲的嘴里,毁了她的一生。那么,母女两个总有一个是不正常的人。搁置想到女人先前的疑问,保持沉默,便得罪了她。她还不擅长虚构自己是精神病人,只能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有些恍惚,头晕,不小心用剪刀剪伤了女儿的手。
女人听完,觉得搁置确实有病,不然,怎么会用剪刀剪伤孩子的手?她试探着问,为什么要剪她的手?搁置想了想,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那把剪刀和十多年前的一个孩子的命运有关。她想了想,为什么呢?叹了口气说,这里的味道真是难闻。抬头看看走动着的坐在长条金属凳子上的人。她们的衣服一定很久没有洗过了,还穿着冬天的棉袄。现在,已经是初春了,棉袄的领子和袖口,多数是耷拉着,透着油亮的暗淡的黑色。
搁置的目光开始游离,答非所问。这种状态显得神经有病。女人同情地看着她,心想,她原来是武疯子,要小心她哪天发病,幸亏这里找不到剪刀。
窗外,一片早春的阳光,照耀着翻耕的土块,四处是工地和建设中的寺庙、养老院。这里,山的另一面,有觉寺山墓地,灵塔,是人生的一个终点。
牛主任进来,检查活动室,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一个活泼的老人,穿着绿色棉袄,过来跟她打招呼,牛主任好,你来了。牛主任说,你好,会越剧吗?来一段怎么样?她说,会啊。来什么?低头想了一下,来段《九斤姑娘》。老人高兴的把手里的塑料茶杯放在地上,准备唱段。牛主任提醒她,放到桌子上。她快速小跑去,拿起地上的茶杯,放到桌子上。又跑回来,站定,酝酿一下情绪,进入角色,投入地表演起来。俨然,这是她的舞台。唱完,像演员一样给观众鞠躬。搁置也像观众一样,给她鼓掌。老人转身去倒水,粉红色的塑料杯子装了半杯水,笑嘻嘻地递给牛主任,长官,请喝水。她的欢乐和开朗,富有感染力。这是剔除了人间烦恼的纯粹的欢欣。[NextPage]
搁置往里走,想找个空位子坐下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冲过来,故意碰了一下她的膀子,似乎想引起这个新来的病人对她的注意。搁置退到牛主任身边,紧挨着她,怕被她袭击。牛主任看出来,安慰她说,不会的,她们不会伤人的,她们已经没有能力伤人。会伤人的那个,在那里。牛主任指指屋子中央,那个被固定在椅子上的女人。
果然,搁置看到屋子中央,一把宽大的木质矮椅子,中年女人被纱布带子,系了活结,固定在上面。她的模样儿周正,皮肤白皙,看得出来,曾经的端庄和秀气。只是散乱的黑发之间夹杂着丝丝白发,那么刺眼凌乱,显示出她超常的生活轨迹。搁置不敢直视她的目光,这目光叫人怀疑,怀疑她知道你的过去,未来,她知道世间一切被时间覆盖了的隐秘事件。牛主任跟别人打过招呼,过来问她,你被捆着还舒服啊?她说,不舒服。你家儿子还来看过你了?看过了,我要回家。牛主任点点头,好,等你儿子来接你回家。
那些坐在桌子两边,没有站起来活动的人,挨在一起,打盹,萎靡不振的样子,似乎永远都懒得再与人类对话。她们耷拉着脑袋、眼皮、手指、面部神经,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失去兴趣。多数人的头发散乱,黑白夹杂,俨然是梳过头的,却是梳成各种异于我们认知的样子,歪七倒八,矗立在头顶上,可以看出,梳子的齿痕。抑或,到了发型师手里,就有那么几妆,是未来最潮的发型,这是她们神秘的精神世界的一次有型展示。不能否认,这样的展示,蕴含了超前的流行与审美,流露出一种极致的颓败。
她是新来的,长得和牛主任有一点像。两个女人在轻轻议论搁置。搁置听见了,是在说她。一个人,不论走到哪里,总会被人议论。这里,也不能例外。
活动室里,人体不洁和药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刚来的搁置有些受不了,熏得她想吐。早上吃的药,胃里犯恶心。她跑去厕所吐,厕所的尿骚味道要比活动室的味道熟悉一些,却是异常的刺鼻,她没有吐出来。在心里告诫自己,忍受是唯一的出路,如果受不了,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习惯这里的味道,适者生存。
这里的墙壁和天花是白色。门是咖啡色。桌子凳子是金属灰。电视机是黑色。搁置观察得很仔细,像蚂蚁一样,慢慢移动过墙壁,天花,门窗。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寻找有可能出现的第五种颜色,但是,没有。颜色的单调,无所事事,使得一天的时间漫长起来。难道,这就是慢生活?不是。一定不是。在这个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每一天都是重复的,像复写纸印出来一样。
搁置怀念起家里的生活。她闭上眼睛,想起家里的样子,客厅的摆设。她才感到,人的生活本来是可以很简单的。客厅里的大多数物件,都是多余的。恰恰是这些多余的摆设,给我们平庸的生活带来了美感和丰富。情感经过美的梳理而愉悦。如果不是那个早上发生的事情,如果生活能跳过那一页,也许,还会是原来的样子,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
平时,她会抱怨生活单调,如果,这种单调是自由的,自己所选择的,现在想来,也是美好的。人的一生,有多少是属于自己可以主宰的日子呢?谁知道上天要突然在某一个早晨,给我们庸常的生活里注入一些奇思异想的念头,而这样的念头,它一直就潜伏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它突然醒来,突然让那个无辜的少女梦见母亲杀死了可怜的弟弟。没有色彩的弟弟,像电影胶片一样走动,跟在她后面喊她姐姐。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无助,真切,他一定来过这个世界。他的出现,一开始就注定是没有出路的。母亲用锋利的手术刀,剪断了他的脖子,把他隔离在了世界之外。
护工去了洗衣房。搁置看见,尾随进去,她想看看洗衣房能否让她进去。护工说,你来干什么?
我来帮你洗床单,我会洗。
护工看她认真的样子,想试试她。要洗几桶才能洗完,洗完一桶,晒一桶,天气好,要全部洗好晒干。
搁置听见了“晒”这个字,心跳起来。现在,这个字包含了多么丰富的意义。毋庸置疑,等这一桶冬季换下来的被套洗好,就要晒出去。她已经久违了太阳,自由的天空。她说,我会洗,你忙别的去。护工站在一边,看她操作洗衣机,很熟练的样子,放心走了。
第一桶被套洗好后,搁置去找护工,到外面晒被套。护工带着她,穿过监控室,顺利地从隔壁的小铁门走了出去。搁置走在空旷的草地上,她闻到了青草的芬芳,泥土的气息。太阳照耀着她,风抚摸着她的鼻尖,空气是流动的,清新的有股甜蜜的味道。她大口呼吸着这样的新鲜空气,眼泪一下子冒上来。她忍住了。仔细地把每一床被套在绳子上拉直了,用夹子夹好,全部晒好后。左右看看,四下里无人,忽然心生一念,可否就此跑掉?
思前虑后,搁置觉得跑掉后的三种可能:一是再次被送进来;二是远走他乡;三是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证明的结果是把女儿推到了精神病院。这三种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在这里听到一些病人的情况。她觉得病人是可怜的。她们所作所为,多数不是内心黑暗,心生邪恶。而是他们看到了我们常人看不到的。听到了我们常人听不到的。他们的行为,超越了我们常规所接受的理解,甚至是侵犯了他人的生命权。
一个人的精神是否逾越一个时代多数人所能容忍的行为底线。这是一个少数服从多数的世界。即便是这样,搁置也不属于少数的那一类。搁置想,这是一个强权世界,精神上是否有病,谁来给他们界定?人类精神是自由和多元的,精神的理想阐释,是一种灵魂自由想象的状态。人类精神走向何处,是他自身的选择。精神病的界定,带有一种多数人的精神排斥少数人的精神自由的专制色彩。
以她对陈显的了解,她是一个不会无中生有的孩子,她一定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物像,感知到了我们无法感知的事件。她多了一种我们常人无法知晓的能力,是她的过错吗?她没有错。
那个意外怀孕的孩子,如果不流掉,现在也该十六岁了。他的模样,也许就是陈显梦里见到的样子。她进入手术室的时候,给手术医生和一边的护士送了街上流行的小贩兜售的白兰花。她喜欢那个身材高挑的妇科主任,主任威仪中流露出的端庄,温和,有种不一样的信任与亲切。主任手术的时候,跟她聊天,问她早餐吃的什么,这个月奖金拿了多少缓解她的紧张。她除了肉体的疼痛以外,她在精神上一点苦恼也没有。她觉得,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她归顺所有来自意识形态的教化,她所处的那个时代,每一个职业妇女都这样。
搁置回首自己的过去。从小就是乖乖孩子。她在家是老大。努力做家务,讨好母亲,帮母亲带大了几个弟弟。在学校,她认真学习,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工作后,敬职敬业,年年被评为先进分子。这样服从与乖巧的人,竟然扼杀了一条生命。她感到不安,反思自己,是的,人在犯错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这是错误的。
搁置被关在这里失去自由。每天吃那些令人呕吐的药物。吃的手发软,浑身无力。是为过失而赎罪吗?她忽然觉得,该给那个死去的孩子做十六件衣服,焚烧,祭奠一下他的亡灵。
作为母亲,她要不遗余力地保护好陈显。她渴望有机会告诉女儿真相,请求她原谅自己年轻时的幼稚,甚至麻木。那个无辜剥离母亲身体的孩子,丢弃在手术台下的便盆里。她甚至都没有试图去看一眼。一切,都显得天经地义。她年轻的身体,被刀子刮过的疼痛麻痹着。
搁置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她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种罪恶感。她想,算是对自己的惩罚,一种赎罪,她回到活动室。就像从布满阳光的白昼,一下子坠入无底的黑暗。
几天以后,护工在走廊拖地。搁置耐不住了,她说,我来拖,你忙别的去。护工看看她,大概认出来,就是前几天帮忙洗被子的那个女人。护工把拖把交给了她。搁置拖完走廊。拖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对牛主任说,男病区来了一个新病人。他杀死妻子后,杀死儿子。把儿子砍碎了放在锅里煮。上个月报纸报导过这条新闻。他个头不高,有幻视,看见他的妻儿追杀他。外地一家医院精神科的一个老年病人,双眼被挖掉,医院解释是他自己抠掉的。
“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为我们提供了创生和维持虫洞的可能性,那是连接时空中不同区域的细管。如是,我们也许可以利用它们来进行星系之间快速旅行或在时间中旅行到过去。我们从未邂逅到来自未来的人(也许我们曾经有过?)。”(见霍金《时间简史》2012年1月第一版)
牛主任去了楼上的男病区。活动室中间,有一个牌局,打得酣畅,观者不少,围坐在一边。仿佛是闹市中的一个角落,一个茶馆的一场牌局。不少人在走廊里吞云吐雾,如日常生活般自如的样子,穿着也比女病区显得整齐。
牛主任和他们打招呼。她认识他们,了解他们,他们也和她熟络。这里的墙上,有一些选举出来的活动名单,是一些积极参加活动的病人。牛主任喊了名单上“官衔”最大的那个男人,男人应声和她招呼。她夸他表现不错。他说,是他们选出来的,为了服务于大家。男人的神情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他就是那个杀死妻子和儿子的病人。在急诊科治疗了一段时间以后,病情稳定下来,送到这里观察治疗。他是活跃的,愿意配合医生治疗的。
中午,活动室的尽头是食堂。开饭时间到了,病人三三两两挤过去打饭。一个师傅忙不过来,搁置走进去,帮师傅递递拿拿,把饭菜送到那些行动迟缓的老年病人手里。有些老年病人,痴呆症的,牙齿掉了不少,猪大排的肉咬不动,就吞下去,噎在气管,窒息。搁置看见,跑去医生办公室。大喊,出事情了,快来人。老人被拖出去抢救。以后遇到吃肉,吃排骨的时候,搁置会小心地给这些老年病人撕碎了,盛小块的。[NextPage]
她忙进忙出,仿佛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这样的感觉,给了她一点安慰。至少证明她是有用的,不是在这里吃喝等死的。她想证明给医生看,她是多么的正常。当然,由于她的正常表现。现在,牛主任已经给她减少药物。她吃的氯丙嗪,减少到每日125毫克,是进来时候的四分之一。
多数病人要在这里了此残生,她们无法回到社会,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中。而搁置一定要离开这里,她要回家。她惦记着家里的女儿。院子里的花草,没有人打理,一定是乱草丛生。陈显一向吃不惯钟点工做的饭菜,她一定瘦了。她的手指伤的怎样?能否恢复?恢复到什么程度?她的精神状态好吗?快要高考了,求上天保佑她,考好。身体好,更重要。
门外来了一个穿红风衣的女孩。她个子高挑活泼,看见牛主任进来查房,热情挥手,大声招呼。哈,主任,我很羡慕你在这里上班。那是搁置听到过的世界上最真诚的赞美,没有一点做作。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别的医院来交流的医生。她今年十八岁,在家里到处撕被子床单,摔东西,打人。被母亲送来,很活跃地在走廊里挽着一个小姑娘的胳膊,俨然一对小姐妹。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走过去,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不时观察一下拖地的搁置。护工出去晒尿湿的被子。其他人员的出现和消失。都使她好奇。她跟出跟进,依然对外界怀有不竭的好奇心。
那天,天空晴朗,搁置出去晒衣服。她跟踪在后面,摸了一把自己修长的直发,直发的底边是烫过的,自然蜷曲着。像陈显一样,俏皮而羞涩地对搁置说,皮筋,皮筋没有了。搁置回头问她,皮筋怎么了?她说,断了,就等于没有了。搁置的心,倏然间,被烙铁烫了一下。
出了铁门,大堂的茶几上,摆放了一些简单的包裹。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给父亲穿风衣,戴帽子。父亲比她高一头,她踮着脚,有些吃力的样子。但是,很认真。她来接父亲回家洗澡,过一二天,再送回来。父亲衣着整齐,这个善良的姑娘,搁置为她感动。搁置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心里为那些永远也走不出这座铁门的人伤感。
搁置想念女儿。午睡的时候,她脑袋扒在长条桌子上,脑海里全是对陈显说的话,从这个话题,转移到那个话题。她想,陈显一定会问她在这里的生活。她就告诉她积极的,消极的一点也不流露。不要让她为自己的痛苦而内疚。想多了,她决定把对陈显说的话整理出来,要富有逻辑,简单,明了。不然,她听不进去。
她要对她说的是她在这里的感受:少数人精神的自由向度,偏离多数人的轨道的时候,少数人的生命活动,受到了限制和“纠正”。
几年,几十年生活如一日的单一。活动室和卧室的单一,像复写一样的永远重复一天。任何正常的人,这样久了都会绝望和疯掉。所以,一定不要轻易到这里来。
她理解她所说过和做过的一切。这里的生活使她感到家里的生活是多么美好。感谢陈显这样的天使,愿意从天上飞到她的肚子里,选择她做母亲。她为陈显的智慧,善良,勤奋而骄傲。她们应该更加珍惜今后在一起的生活。因为,这样的生活也不会长久。会有一个命中注定的王子,把她从母亲身边接走,去做另一个天使的母亲。
忽然,窗外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搁置的冥想。她本能地跳起来,跑到窗口。正在施工的工地上,渣土车碾压到了一个民工。民工匍匐在地面,他的脸紧贴着翻耕的土块,越加深沉地伏贴下去,似乎要达到地表的深处。搁置知道,他的生命已经燃到了终点,他不堪承重的肉体就要沉入大地,得到安息。
这是一个人最终的出路。但是,对搁置来说,现在还早。她还没有和陈显了断缘分。她回到金属长条凳子那里坐下。坐在那个曾经的选美小姐身边。她还是没有出院。她的哥哥一家在外地生活。母亲在医院住院,肿瘤开刀。
牛主任进来查巡。演《九斤姑娘》的老人,今天给牛主任表演的是《十八相送》。牛主任出去的时候。选美小姐跟了她出去。悄悄附在她耳边说,本周让我出院,一万八千元相送。
搁置委托牛主任买好了布料。她想做十六件小男孩的衣服。这里有的是时间。她失去了和那个小生命相处的十六年时间,她要在细针慢线,精心缝制的过程中,慢慢找一些回来。但是,她忽然想,如果衣服裁剪得那么小,一定会引起怀疑,再次怀疑她的病情加重。那个流掉的孩子是现实中一切不安的根源,是她内心的隐痛。她要秘密地做那件事情,秘密,才显得神圣。况且,这里是没有剪刀和针线的。
陈沛霖没有去精神病院看妻子。他似乎有了新的女人。已经来过家里,陈显见过。这样的事情,在以往,陈显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但是,现在,这样的事情在她看来,根本就不是回事情。
她一直在寻找母亲杀死弟弟的真相。父亲反复和她解释,她根本就没有过弟弟。梦,不论多么真切,都不能当作真相。她不信。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翻药柜,找母亲过去的病历。病历上,她查到母亲怀孕的日期,预产期。显然,第一次怀孕的日期是她。
查到母亲第二次怀孕的时间。第二次只有尿检验单子,呈阳性。那是母亲怀孕五周的时候。后来的病历是手术单子。单子上有医生的签字。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果然有人从母亲的子宫里铲除了弟弟。
她在哪一家医院做的手术?这个对她很重要,她一定要找到那家医院的那个医生。她的弟弟被她们丢在了哪里?
她怨恨自己。因为有了她,弟弟注定要消亡。她的内心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方式,霸道而罪恶。她感受到痛苦与惊惧的同时,怀疑自己存在的荒谬。她想,有一个弟弟陪伴在身边多么欢欣。弟弟与她同时存在,就不再孤单。谁是凶手?她转而迁怒母亲。
没有关于弟弟继续存在的幻想,她迷失了,她的时间停止在这里。在那个神奇的夜里,弟弟真实的眼睛,成了时间的黑洞。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