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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唤

2014-05-04 10:43:25来源:今天    作者:

   

  作者:马金莲
 
  我爷爷李豁嘴临危的时候把儿孙们叫到炕头边,望着大家说娃娃呀我这辈子活了七十多岁,把没受的罪受了,没吃的苦吃了,但我还是把你们兄弟姊妹都给拉扯大了,一个个娶了媳妇分了家,在你们这些儿孙身上,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就凭这一点,我要你们一定给我完成一个心愿,这是几十年来一种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一个大心病,你们一定要帮我完成啊。
 
  我大伯、二伯和我大,弟兄三个并排站在炕头边,我二伯说大啊,啥事你就交代吧,不管有多难,我们也要给您老人家办到。
 
  爷爷缓一口气,说这事老大最清楚。
 
  我大伯忙抢上一步,说您说的不会是寻找簸箕梁我赛儿姑姑的事情吧?
 
  爷爷点点头,说对着呢,亏你还记着!我年轻的时节心里一直想着把这事给办了,可就是没有能力,日子紧困花不起路费啊,就不敢跑出去寻访,谁知道这一耽搁啊,这一辈子都见不上她了。现在我把这难题交给你们了。
 
  爷爷的埋体下葬后,当天夜里,叔叔伯伯们都聚在大伯家的上房里。这是爷爷最后住过的地方,炕上的毛毯子还在,那是爷爷睡过的。爷爷礼拜用的一片小小的羊毛毡卷起来了,放在西墙根下。大伯取过拜毡打开,里面包着一顶圆形白帽,帽子里装着一串太斯必哈。这太斯必哈不像现在人们家中常见的那么好看或者名贵,玛瑙、玉石或者玻璃珠子,要么就是塑料珠子,反正都做得很好看。这太斯必哈是用一枚一枚蜜枣的核磨成的,蜜枣核中间浑圆,两头稍微尖细,放在石头上一直磨,直到把两边的尖头磨得圆润,整个核儿变成一个大致的圆形,中间穿一个眼儿,这样就可以用细绳子串起来,一个挨着一个,三十三个串成了一串完整的太斯必哈。这串太斯必哈也许当初磨得好,也许爷爷在每一天的五番乃麻子后用双手慢慢地掐,年深日久,枣核一个个变得圆溜溜青乌乌的,像在清油里浸泡过一样,闪着一层淡淡的油光。
 
  大伯拿着它们一枚一枚地摸索,摸了三十三下,说你们看看,这串太斯必哈和别人的有啥不一样。
 
  从二伯开始,之后轮到我大,我大娘、二娘、我娘,几位姑姑、姑父,连我们这些小辈儿也都挨次地看了一遍。尤其几个小娃娃,板着脸像大人一样地严肃,爷爷刚去世,就算他们还不大懂事,但也都明白在此刻严肃、沉闷的气氛里不适宜大声嬉闹。
 
  然后,大伯问:都看出来了吗?
 
  男人看看女人,女人看看娃娃,娃娃又反回来看着大人。大伙儿的目光都炯炯的。
 
  二伯说这太斯必哈咱们老人用了几十年,从没离过身,拿着它我就像闻到了他老人家的气味。大姑姑嘤地哭一声,说看着它我就觉得它像咱老人的一双眼睛,正盯着我看呢。
 
  大伯摇摇头,说我是问你们发现了啥?
 
  它们是枣核做成的,枣核本身很坚硬,磨成这个样子不容易,我觉得它能当文物收藏起来。我大表哥托一下鼻子上的近视眼镜文质彬彬地说。我这表哥在省城上大学。他的话立时引起一片共鸣,大家都说这个想法好,真是提醒了大家。
 
  大伯伸手拍一下自己的腿面子,说哎呀呀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看着它难道不能想起点啥?
 
  想起点啥呢?大家面面相觑。
 
  爷爷是个虔诚的穆民,每天早晚坚持礼拜,没有特殊情况极少偷懒,在我的记忆里,他老人家不是坐在一个板凳上提着汤瓶洗一对脚板,便是大声地呛鼻子,然后跪在炕上投入而忘我地做礼拜。
 
  我看看别人,显然大家和我一样,除了记起爷爷虔诚礼拜的行为,实在记不起别的什么来。
 
  大伯终于不耐烦了,干脆把太斯必哈抓在手里,说你们不知道,也不怪你们,离你们实在是太遥远了嘛,还是我来给你们说一说吧。
 
  五十一年前,那一年大饥荒啊!大伯的目光投向他的兄弟和妹子,说:你们几个还小,都光着屁股呢。家里实在没啥吃了,咱大带着我出门去要饭,人都困难得很,都饿着肚子哩,自然都没有多余的粮食拿出来给别人舍散。有一天我们爷儿俩整整串了三个庄子,没要到一口吃的,我们越走越饿,最后走进了一个叫簸箕梁的村庄,那个庄子很大,有二百来户人家,我们从东头开始往西头走,一家挨一家上前叫门,把“散个乜贴”的话喊了一遍又一遍,嗓子都要喊哑了。没有一户人家愿意舍散给我们一口吃的,家里的狗都饿得没力气咬人了,我们拍打主人的大门它们连头都不愿意抬。野地里的狗是游狗,倒处胡跑奸了,一直远远跟在我们身后走,好像在等待我们实在走不动倒下后它们就扑上前美美地吃一顿人肉。
 
  人肉能吃吗?我大表哥皱着眉头插嘴问。
 
  大伯明显有些激愤了,为现在孩子缺乏太多的常识而不满,瞪大眼说:咋不能吃?畜生饿极了,恨不能互相把对方咬死了吃肉呢。就连我们人饿极了也能干出吃人肉的事情来。他又摇摇头,笑了:不过当时这样的事还没有发生。
 
  我们饿得走不动了,在最后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坐下了。
 
  那是一个堡子,墙很高,双扇大门紧紧关闭着。已经是晌午了,我们在路边的一口井里吊了一点水,我提着桶子倒,咱大洗,好歹算是洗了个小净,咱大看着那堡子门前的一块场地实在很干净,就脱下自己的烂汗衫子跪在上面礼撇什尼。他慢慢地起来又跪下,我坐在场边上看着,看见头顶的日头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了三个,一闪一闪的,不像日头,像一盆水,放得不稳,老是晃啊晃。我心里烧得很,酸水泛上来,又顺着嗓子溜下去,心口那里着了火一样烧得难受。我只能忍着,我知道这是太饿的原因。咱大礼完拜,跪着掐太斯必哈。他嘴里轻轻念着,我听到他嗓子哑了,声音很低,他念完了,却不见起身。我们还要赶路呢,在这个庄子里没要上一口吃的,还得去下一个庄子里碰运气呢,家里四五口子眼巴巴等着我们能拿点口粮回去救命呢。我抬头看,日头已经往西边斜了一大截子,再不敢耽搁了。
 
  我喊:大,大,大!
 
  咱大的头慢慢动了一下。又不动了,在原地跪着。我跑过去在身后小心搡了他一把。他就慢慢地栽倒了。我一看吓坏了,他两眼紧闭,嘴皮青透了,倒下去没一点儿声响,轻飘飘得。我吓得大哭起来。我哭着喊道:大,大啊你咋啦,你不能撇下我不管,撇下我娘不管,家里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你养活呢,你不能撇下我们不管……
 
  那时候我一点主意都没了,我想咱大肯定是不行了,大家都是靠一口气硬撑着的,如果有一天撑不住了一头栽倒,那就彻底不行了。一路上我们见过这样的例子,好几个人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咱大要是无常在这里,我咋办哩?我连回家的路都没几下!这时候我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庄子,我记得我们是从南边出发的,一路向北走,这几天连着翻山越岭,经过了多少道沟,多少条河,爬过了几座大山,穿过了多少个村庄,我都记不清了,我饿得路都走不稳,还哪心劲记这个呢?我常常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心里只盼着能吃到一划子馍馍,喝一碗热面汤,我满脑子除了吃的还是吃的,哪里还能记住我们走过的路途呢?再说我心里有依靠呢,不是有咱大吗?我想着他能把我领出门去,就一定能活着把我领回去。可是我没想到他会倒下,他倒下了,我才记起这几天他把要到的一点点干粮都给我吃了,我的命是吊住了,可他扛不住了。
 
  我抱住他的腿哭,喊,让他不要撇下咱们一家子就这么走。再说他这么大一个人,真要咽了气,我是不可能有本事把他弄回去的,难道就这样扔了叫路上的野狗撕扯着吃了去吗?
 
  这时节我看到主人家的大门开了一道缝,有人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赶紧缩回去把门关上了。我觉得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儿希望又被门给夹断了。那年头,外头到处是饿得要死的人,一般人家都不敢开门,怕祸事追上门来。
 
  我不停地哭着喊着,硬是把咱大给喊醒了,他抬起右手要摸我的脸,我以为他好起来了,高兴地把脸伸过去叫他摸。但是那只手一点一点变低了,摸着我的下巴滑下去,落到了地上。他又昏过去了。我抱着他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后来心里一阵难受,一头栽倒在他身上,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在一个炕上,炕很大,铺着一条羊毛毡,毡上坐着个老奶奶,正笑眯眯盯着我看。我赶紧爬起来。老奶奶说醒了啊,赛儿,面疙瘩好了吗,快端过来。[NextPage]
 
  我看见这间房子真是大,巨大的木梁用粗壮的柱子顶着,正墙上挂着一副很大的经画,这种画我长大后才知道那是用大刷子在白布上写出来的清真言。另一面墙上有一扇门,门帘一晃一个大女子端个木盘子出来了,我的娘呀,我多长日子没闻到饭香了。是面疙瘩汤!
 
  我端起碗就往嘴里刨,一口气把一大碗全倒进了嗓子里。汤把我呛着了,我大声地咳嗽,眼泪呼啦啦地喷出来了。老奶奶撵过来拍着我的后背,说娃娃你慢点,锅里还有呢,没人和你抢!保管叫你吃个饱。说完叹一口气,说这年头啊,把这么小的人都饿坏了,真是造孽得很!
 
  我又喝了一碗汤。还有馍馍呢,玉米面碗坨子,我吃了大半个,还想吃,但连着打了三个饱嗝,老奶奶瞅着我笑,我就不好意思再吃了。你说我一个七岁的人,吃了那么多其实已经很吓人了。但是我心里还是饿,觉得有个地方空着,没有填满。人饿怕了就是那感觉,明明肚子饱了,但是眼睛饿着嘴里饿着,看见吃的就想再往嘴里塞一些。
 
  吃饱了,我才记起我大来。忙回头看,他也睡这面炕上,直挺挺躺着,脸黄得像苫了一片黄纸。老奶奶端着一碗晾好的面汤汤,趴在咱大的枕头边,名叫赛儿的女子拿筷子撬开他嘴巴,老奶奶斜着调羹把儿往嘴里灌汤汤。半勺半勺地灌,面汤灌进去,顺着嘴角淌出来。老奶奶给擦了再接着灌。慢慢的,流出来的少了,灌进去的多了。后来变成来了一勺一勺地灌。
 
  我看见咱大的喉结开始动弹,慢慢地蠕动,能喝汤了。我高兴死了,他能吃下东西,说明他还活着,那他就不会撇下我一个人不管了!我过去抓住他的手,他的手瘦成了干柴棍,但是有了一股热气,我就知道他不会饿死了。
 
  老奶奶就这样趴在枕头边,过一会儿喂一点,过一会儿再喂一点,硬是用面汤汤把咱大给喂活了。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能说话了,望着老奶奶说:你老人家咋这么面善,就像我的亲娘。说着他哭起来,牢牢抓住老奶奶的手不放。到了下午咱大就能下地走动了,没啥大病,就是饿得太严重,吃了两顿饭自然硬朗起来了,人是铁饭是钢啊,老先人留下的这句话真是对到骨头里了。
 
  老奶奶六十多了,身子还很硬朗,人也很热情,把我们爷儿俩留下来将养了三天,每天都吃两顿饭,她那个叫赛儿的女子做的饭可香了,每顿做半锅,叫我们敞开肚子吃,不限量。那几天啊。我的肚子吃得圆溜溜的,像揣了个大瓠子。吃过饭,我就趴在炕上听咱大和老奶奶拉闲话。老奶奶详细地问了咱家的情况,咱大还给她说了自己的身世,连自己很小就没娘的事也说了,他说自己已经很长日子都记不起娘长什么样子了,这个老奶奶又叫他想起娘来了。老奶奶长得真像他无常几十年的娘。
 
  第四天一大早,咱大就要起身走,说我们已经出来好几天了,再不回去家里人就该全饿死了。老奶奶装了半袋糜子面叫我们背上,还有一个布袋里装了半袋馍馍,让我挎在脖子里。咱大不要,说我爷俩连吃带喝住了三四天,我们的命是您拉扯活的,您家里也不宽裕,我实在没脸再拿了。老奶奶拄着拐棍追到门口,硬叫我们拿上,咱大还是不拿。
 
  这时候忽然我那戴眼镜的大学生表哥冷冷冒出一句:救命要紧,这时候还做啥假,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中国人的劣根,自欺欺人!
 
  我大伯望着表哥愣住了,傻傻看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调开了,继续往下说:其实我心里也很想拿啊,你想这些吃食拿回来至少可以给大家暂时救个命啊。但是咱大那人犟得很,说不拿就不拿。主要是他不像现在的那么心眼儿多,老古时人都直得很。咱大拉着我就要走,我急得就要哭。那老奶奶赶出来,说:你不是说我长得像你的亲娘吗?那么,这些吃食儿是我给我的儿媳妇和孙子们捎带的,麻烦你给带回去。
 
  咱大呆了,返过去扑在地上一把抱住了老人的腿,哭着说那么您就认了我这个干儿子吧。老奶奶点点头,答应了。咱大起来站端正了,给老人说了个色俩目,喊了一声干娘。老奶奶响亮地哎了一声。转身喊女儿出来认干哥。接下来我也认了干奶奶和干姑姑。
 
  老奶奶说既然认了亲,就不能这么走了,得彼此留下点念物儿。她从缠腰兜里摸出一串豆儿来,说我看你饿成那样还坚持做礼拜,是个教门上的虔诚人,干娘没啥给你送,这串太斯必哈是打我奶奶手里传下来的,虽然不是啥值钱的稀罕物儿,但是我用了半辈子,你拿上,算是咱娘儿间的一个念想儿。
 
  咱大接了太斯必哈,也从自己衣兜里摸出一串太斯必哈来,是啥做的呢?是扫帚上的竹棍子截成的小节节,三十三节,用麻绳串成了一串,这就是他的太斯必哈。
 
  表哥的眼睛在镜片下眨巴眨巴,说我外爷爷可真行啊,居然用扫帚杆子做太斯必哈,亏他想得出来。
 
  大伯苦笑着摇摇头,说唉没办法啊,我们那年代哪像你们现在,要啥有啥?我们那时候穷啊,还有人用瓦子碎片磨成圆疙瘩串起来用的,还有人干脆掰几个土疙瘩,放在一边,到时候边念边扒拉土疙瘩,说到底,用啥都一样,就是起个计数的作用嘛。
 
  大伯说:我这刚认的干奶奶接了咱大竹棍儿串的太斯必哈,脸上没一点嫌弃的意思,装进兜里,拉起咱大的手说娃娃啊,你们这一去也不知道路有多远,等以后日子好过了,你可要记着来看我们,叫咱娘儿俩这辈子能够再见上一面。咱大说一定来,只要真主慈悯,等饥荒过去了,日子好过了,我一定来看您。
 
  我们就这样告别了老奶奶,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们背着口粮,沿着出来时候走过的路,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一步一步地走,把脚底板都磨烂了,直往人的心里疼。
 
  忽然一个清亮的女童音插进一句:爷爷你们走不动为啥不坐车呢?骑摩托也行啊。还能把脚板磨烂,你们真是笨死了!
 
  我们一屋子人互相瞅瞅,都被这小姑娘惹笑了。
 
  大伯无奈地摇摇头,表示不可思议,不可理喻,和现在的孩子,他可真是越来越没法儿交流了。我也苦笑着摇摇头,我是七十年代末尾出生的,挨过几年饿,但是饥饿的感觉对我来说并不怎样刻骨铭心,因为从我能记事的时候就是包产到户了,虽然那些年总是吃粗粮,但是没怎么饿肚子。所以我算是家中两辈人中间的一个过度,稍微知道一点人间疾苦,但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同时又比这些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甚至两千年之后生出的孩子懂事得多。
 
  我望着大伯无奈的面庞,心里说怎么能全怪这小姑娘呢,她出生后就没有受过一天罪,饭来张口,还老是挑三拣四的,哪里能够知道爷爷那辈人的艰辛呢?
 
  大伯说等我们赶回家里已经是四月头上了。前几天下过一场雨,山头上能看到青草苗苗了,好多人趴在山头上挖野菜。咱大把我们背回来的口粮藏进后窑的炕洞里,堵得严严实实的,我们才去山上找家里人。
 
  咱娘领着几个娃娃在南边的疙瘩梁上铲苦苦菜。
 
  苦苦菜从土里钻出来还没几天,刚展开两三个叶片片,人就等不及了,找到一棵连根挖下来拿回去救命。
 
  咱娘的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眼皮上吊着两个大水泡。我喊了声娘,娘回头看,看到我,看到后面的咱大,她就给我们笑了一下,但是那笑纹就像花一样停在脸上,停住就不动了,她的身子慢慢地栽倒了。
 
  她倒在地上,我们才明白过来,扑上去扶她,她老人家的身子已经硬了,口里拉着最后一口气,我吓坏了,就知道哭,咱大赶忙跪下帮她念讨白。念着念着,我看见娘睁开了眼,眼缝像韭菜叶那么宽,她把咱兄弟姊妹挨个儿看了一眼,就口唤了。咱娘是活活饿坏的,就算一天能铲回一捧捧苦苦菜,她舍不得吃,烧成汤给娃娃喝,她老人家饿得不行就喝点凉水,硬是撑到我和咱大要饭回来。
 
  娘一走,给咱大扔下了一个烂摊场。大碎一共五个娃娃,都张着嘴巴要饭吃,光着脚板要鞋穿。咱大每天半夜里从炕洞里掏出一点口粮,给我们烧汤汤。你们可别小看了这点汤,那可不是开水锅里滚的野菜汤水,是真正的面汤汤。里头有五谷的精髓呢,喝到嘴里不是一股子寡寡的野菜苦味,有五谷的香味呢。当然,白天咱大不敢烧面汤汤,叫旁人闻到味儿就麻烦了,肯定挤到咱家里来连锅底都给你翻过来舔了。到了半夜,夜静了,咱大才悄悄爬起来烧面汤汤。
 
  有一夜,月亮圆了,很亮,把地面照得跟白天一样亮。我们一群娃娃正睡得香,迷迷糊糊中咱大把我们一个个推醒,我们就知道面汤汤烧好了,一个个爬起来去锅台边端汤汤,有端着碗的,有端着瓦盆儿的,还有个榆树根挖成的碎碗。那时候穷嘛,哪能买得起碗呢,娃娃又多,好多人家都用树根做成碗使唤,结实,不怕摔打。
 
  一个人三勺面汤汤,咱大舀得很公平,不存在偏袒,所以我们几个带着瞌睡迷迷糊糊伸出手,摸到啥就端起啥,啥都一样。都只是装面汤汤的一个家具嘛,只要能把面汤汤喝到嘴里就行。
 
  那晚我端到的是豁了个大口子的烂瓦盆,咱奶奶手里传下来的。
 
  我舍不得几口就把面汤汤喝完,双手端着瓦盆,把舌头伸进去,一点一点地舔。三勺子面汤汤,要是喝的话也就几大口,但是舔起来,能舔好一阵儿呢,而且舔完的感觉和喝完的感觉不一样,就像慢慢地舔进肚子里的不光是那三勺子清汤,要比三勺子多出一些。多出多少呢?不好说,反正要比三勺子多得多。[NextPage]
 
  我慢慢舔着。忽然我在盆子看到了一个月亮,那么大,那么圆,清汪汪在汤面上闪呢。
 
  我说你们几个别急着喝,好好看看,汤里头有啥?
 
  你们几个都停下了,瞪着眼看。大妹子你嘴快,说我看到了几片榆树叶子,咱大把榆树叶掺进了面汤里。二妹子说我还看到了一个面疙瘩,没搅化的面疙瘩,杏核一样大呢,我运气真好!大兄弟你不服了,扭头找咱大的麻烦,说大你偏心,为啥不给我的汤里舀一个面疙瘩?我气得不行,说你们争个啥?狗咬狗一嘴毛!叫你们看看汤汤里有个啥?
 
  有个啥?能有啥?屁!我们的四兄弟顶了一嘴,一双脏手狗爪子一样抓着碗边,说:我饿,没工夫陪你们闲耍。说完大口大口喝汤汤,把那点汤一口气全喝了,舌头红红的伸出来舔碗底,舔得刺啦啦响。
 
  我急了,喊:月亮!难道你们就没发现汤汤里有个月亮?
 
  小妹子刚噙了一大口汤,忙吐出来,说咋办哩,我把半个月亮喝进肚子里了。我们都笑了。咱大说不要急,你再看看你碗里的汤汤。妹子一看,剩下那点汤里还是显出一个圆圆的月亮。妹子高兴得不行,说我明明刚把半个月亮咽进了肚子啊。
 
  我们大家都在自己的碗里盆儿里看到了月亮。碗里的月亮很奇特,那时节的碗不是现在这种纯白的,而是一半儿黑一半儿白的粗瓷碗,月亮落在碗里,像把一个鸡蛋打进了清水里,猛一看亮晃晃,再看,是黑的,是白的,仔细看,半个黑的半个白的。而瓦盆里的月亮很大,像一尾鱼,在轻轻游动哩。
 
  我说你们看看,这月亮像不像一个人的眼睛正看着我们。大妹子反应快,叫起来:对呀,像咱娘的眼睛,只有咱娘的眼睛才这么看着我呢。
 
  大家都仔细看,都觉得映照在面汤汤里的月亮真的就是娘的眼睛。
 
  我们都爱这月亮,舍不得喝汤,怕把娘的眼睛喝没了。
 
  自打咱娘口唤后,我们都很想念她,但是娘活着连一张相片都没有留下,日子长了,我们就想不起来她长的啥模样了。真的,我白天想,夜里想,睡梦里想,怪得很,越想越记不清她究竟长啥模样了。意外的是就在这夜的瓦盆里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目光静静地看着我们呢。
 
  这时候老四忽然说我把汤喝光了,我看不到娘的眼睛咋办啊?他连着问了几遍,我们都不管他。他哭了。他是个猴急性子,吃啥都比别人快,我们看着他哭,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碗里的面汤汤给他分一些。我们都饿着哩,肚子里早就火烧火燎一样难受了。
 
  我们小口小口喝汤,看着碗里的月亮浅下去,一点一点消失。
 
  咱大连半口汤都舍不得喝,舀马勺凉水倒进锅里烧滚了,放一把树叶子熬了喝。
 
  老四搬住咱大的碗看,可是那根本算不上面汤,老四哭着睡了。
 
  我们喝完汤爬上炕睡觉,一个个都觉得心里装了个大月亮。
 
  我们的日子就这么半饥半饱地往下过着,直到夏粮快熟的时候,我们总算是接上了茬。
 
  豆角饱了,我们煮了一大锅,那是这一年里我们吃得最饱的一顿饭。刚揭开锅的豆角冒着热腾腾的气,一股香味扑打着鼻子,那个香啊,能把人的头都给香破。我们拿出大碗、大盆,每个人都敞开了肚皮吃。咱大笑呵呵说别急别抢,慢慢儿吃,好好吃!好日子来了,可惜啊,你们的娘没能熬过这个坎儿,她最爱吃煮豆角了。咱大说着抹一把脸,说现在就盼着这样的苦日子再不要来。说完看着我们说吃,好好吃,放开了吃。
 
  我们嘁嘁嚓嚓吃豆角,争着吃,吃完一碗,再取一碗。褪下的豆皮堆在桌子上,我们在比赛看谁吃下的豆皮多。
 
  后来,锅空了。我们把那么大一锅豆角给吃光了。
 
  大妹子踩着木墩子去洗锅。我把豆皮扫到一搭,揽了半背篼。
 
  我们胀得都站不起来了,又口干得厉害,争抢着趴到缸边上舀凉水喝。
 
  凉水灌进肚子里,咣当咣当响着,走起路来都能听到响声。
 
  工夫不大,老四喊叫说肚子胀。我们笑话他,谁叫他总是嘴快,吃得最多,连凉水都喝得比别人多,肚子不胀才怪呢。我们正在取笑呢,他抱住肚子在地上打起了滚儿。嘴里说胀死了,我的娘呀,胀死了。他一惯爱闹些怪动作惹大家笑,我们觉得他又在跟我们耍笑,就一齐看着他笑,说你就好好学驴打滚吧,滚脏了衣裳看大咋收拾你。
 
  其实穿在我们身上的衣裳哪里有个衣裳的样儿呢?那个脏那个烂,唉唉,就没法儿说了。尤其这老四,匪气得不得了,衣裳总叫乱刺树杈挂得满身是洞。我们是没娘的娃娃嘛,自打娘走后我们的脚上就没有穿过鞋。老四的光脚板在地上乱蹬,蹬着蹬着嘴里翻出一层白沫。那些白沫一个劲儿往外冒,泛水的泉眼一样,越冒越多。
 
  你们几个小,不懂事,还在笑,我感觉情况有点不妙,老四不像在和我们闹着耍。我抱住他问他咋啦?老四喊胀死了,我肚子就要胀破了。我难受死了。
 
  我扔下他跑去找咱大。大在后院的崖面上挖窑洞哩。他说眼看今年是个丰收年,等粮食收了得买一头驴子养着,不然没法儿耕地。他要挖一孔窑洞好用来养牲口。
 
  咱大听了我的哭喊,扔下头往外跑,我们跑出去,看到老四不打滚了,双手抱着肚子,身子蜷成一疙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脖子下面全是白沫子。
 
  咱大抱上他就往保健员家跑,跑着跑着,他不跑了,蹲下把老四放在腿上给他念讨白。刚念了几句老四就没气了。
 
  老四是被活活胀坏的。
 
  娘殁的时节咱大没有哭,现在他抱着老四大放悲声,说我的娃你命苦哇,那么苦的日子都没饿坏,现在把好年成盼来了,你倒胀坏了!你冤不冤呐。
 
  老四殁了,我想起来就后悔,后悔个啥呢?后悔那一晚他的面汤汤喝光了,看不到碗里的月亮急得哭,我看着他哭就是没舍得给他分一点我盆儿里的汤啊。你们几个还小,可我是当大哥的,我咋做出了那么绝情的事情呢?当夜我们都看到了月亮,就他没看到,他不甘心,到了第二夜,他端着面汤汤舍不得喝,等着看月亮哩。但是天气阴着,窗外没有月亮。一连阴了好几天,后来他终于看到月亮了,可是已经不圆了,豁了半个子。
 
  本来我想着等到下一个月,月亮再圆起来的时节,一定提醒他看看面汤汤里的月亮像不像娘的眼睛。可是后来我们都把这事给忘了,娃娃的时节人就是没记性,日子稍微一长就忘了。他口唤后,我就记起这个事来,经常一个人坐着就记起来了。我后悔哇,越想越后悔。可是这个遗憾我这辈子都没法补救了。
 
  幸好还有个事,我们现在补救的话,还来得及,就是咱大留下的这个口唤,就是去簸箕梁寻访咱干奶奶和赛儿姑姑的事情,这些年咱大没给你们说过,但是常给我念叨呢,十几年前的时候,他让我一个人出去寻访过,我也一路打问来到了簸箕梁,但是她们不在了,庄子里的人说老奶奶早口唤了,赛儿出嫁了,嫁给了哪儿,说是一个叫田湾的地方。我又找这个田湾,这可远了,跨过了省,从宁夏到陕西去了。具体是哪个县哪个乡,簸箕梁的人说不上个究竟。就知道是个叫田湾的地方,说那地方产柿子,刚嫁过去那几年,一到入冬赛儿就背着柿子来看她娘。从她娘口唤后,就再也不来了。她们家在庄子里是单门独户,赛儿在簸箕梁没一个亲门党家可以走动,老奶奶一口唤,她就彻底断了娘家那一条路。
 
  我先后去了两趟簸箕梁,赛儿姑姑的家已经叫旁人住了,打听不到她的消息了。我就在干奶奶的坟头上上个坟,转身回来了。
 
  那几年我们的肚子能吃饱了,但是日子还不宽裕,我想去陕西寻赛儿姑姑,怕费用上花搅不起,就这么拖下来了。现在咱大无常了,我知道他这几十年心上有个疙瘩一直没解开,就是寻访赛儿姑姑的事情。他说现在我们的日子好过了,手头宽裕了,一定要把赛儿察访到,认了亲,这门亲戚不能断,她们对咱家有恩呢,救命的大恩啊,比山高比海还深呢。
 
  我们这个赛儿姑姑比我大着十来岁,算起来她现在应该有六十多了。
 
  大伯的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说你们都是念过书眼界广的年轻人,这个寻人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第七天上,是爷爷的头七,家里宰了头老牛,念了苏热,这个日子一过去,姑姑等人就带上子女撤回各自的家里去了。我们的日子恢复到过去的模样了,肚子饿了吃饭,天黑了睡觉,似乎并没有因为爷爷的离世而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我要出去打工了,这些年我天南海北地乱跑,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行道也试过,目的无非就是多挣几个,养活老婆和娃娃。
 
  晚上我们又坐在了一起。大伯拿出那串枣核做的太斯必哈交到我手上,说:在小一辈里,我看着就数你稳重,我就把寻访赛儿的大事交给你了,不管多难,你都要替我们弟兄、替你爷爷把这个心意了了。
 
  我摸着太斯必哈上一枚一枚的枣核,因为经历了好几十年的时光,也因为被爷爷的一双手经常摩挲,这些枣核每一颗都光滑晶莹,握在掌心里有一股温凉的感觉。我感觉自己的手分明摸在了爷爷年轻时候的肌肤上,又好像是摸到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干太太的一双枯瘦而素净的老手。
 
  (实习编辑:王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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