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棘
1.
“好了没有?”
“马上,马上,再等一下。”老头说,背对着女人佝偻着腰跪在那儿,他的背心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他还在那里埋头鼓捣着,忽然感觉房间里有点太过安静了,抬起头看,正好与她的目光对上。她没闪躲,说:“我去上厕所。”
“好,……好,”他结结巴巴的,手捂在裤裆里那一嘟噜东西上,“去吧,去吧,你别管我。”他说。女人没说话,向外面走去。“我马上就好。”他冲着她的背影说,声音不大。她却听见了,扭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脸上是一种他所理解不了的表情。他赶紧低下了头。
他连她穿衣服的声音都没听到。他弄了有半个多小时吧,可它还是那副蔫儿头耷脑的样子。他索性盘腿坐在床上,就像坐在自家的土炕上那样,打量起这间逼仄的屋子来,想要努力不去想自己刚刚的“失败”,仿佛等他再回过神来,或是她从厕所回来,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而不会是再像刚才那般的尴尬局面。
他从屋顶看到地面,连床头上方,墙上的一行用铅笔写的肮脏的秽语都没放过,他甚至还念了出来。有一个字他没见过,可他却把它念出声来了,他还知道他就是为了这个字才来到这里的。可是现在,自己却不争气。他又念了一遍那行字。他的视力还不错,耳朵也还灵着呢,牙却不行了,两边的嚼牙都早在许多年前就一块儿一块儿地掉光了。
他的目光顺着墙壁下移,掉漆的床头柜、暗红色的枕头、蓝白相间的床单依次映入他的眼帘,他还看到就在枕头下面,露出一截肉色的带子。他抓住枕头的一边儿抬起来看了一下,原来是女人的奶罩。他放下枕头,又将那截露在外面的带子塞到了枕头下边。这才又“研究”起床单来,想看看这床单是否“干净”。一刹那间,他的目光定格在自己的那一双脚丫子上。它们是那么丑陋,那么黑,而且还散发出一股酸臭味。他一下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就像有一团火在烤炙着他一般。
女人回来了,她踮着脚尖向床这边走过来,原来她出去的时候没有穿鞋。她的脚背很白,很瘦,可以隐约看到淡蓝色的血管。她屁股一挨着床就又脱起衣服来,毫不避讳,他却感到不自在,咽了口唾沫,将视线从她身上转移到对面的墙壁上,但脑海中的画面却是她那雪白的身体,和那两个微微晃动着的肉球。
女人脱光了衣服,就那样赤身裸体的侧身躺在床上,用一只手扶着头。她看了他一眼,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用手指轻轻一抹手机屏幕就亮了。他见过这种手机,他知道这种手机不止能打电话,还能看电视看电影呢。
她低头看着手机,完全不去理会他了。他不知道手机里有什么呢,竟那么吸引她,不过也可能只是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吧。这样也好,他的紧张和尴尬在消退,他的目光又从墙上转到了她的身体上。她看起来应该不够三十岁,两条腿又直又长,两个奶子也不小,就是脸和眼太小了,他喜欢那种大盘脸的女人,就像王小会他娘那种的。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坐在他的永久牌自行车后坐上的那个笑起来很大声的女人。
他又看了看自己裤裆里的那一嘟噜东西,还是那样,让人失望。他觉得无聊,想说说话。他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说说。可是难道跟眼前这个女人说吗?她会好好地听他吐他那一肚子的苦水吗?
“我是花了钱的,”他心里又想,“我花钱包了她一夜,那么她就得什么都听我的,我让她做啥她就得做啥。”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他用脚碰了碰女人的大腿,看见她似乎触电般似的抬起头来看向他。眼中满是惊讶和疑惑。他赶紧收回自己的脚,并把它压在了另一条腿下边,算是把它藏起来了。
“你——多——大——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句话来,声音粘着喉咙,还是被他给硬扯了出来,粗砺如砂纸摩擦地面一般。
“25。”
“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
“你爹妈知道你在外面做这个吗?”
“知道。”
“他们怎么能让你做这个呢。”
她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眼睛又继续盯着手机屏幕了。他意思到自己这话问的也太让人难为情了。
“你手机里有电影吗?”他还是不死心,希望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怎么了?”
“我是说有那种片子吗?那种的!”他向她挤眼,松弛的肉皮挤到一起,像是刚犁过的褐色的土地。
“没有,哪种的都没有。”她说着把手机重又放回到了枕头底下,从脚底下拿起那块灰色的毯子盖在了身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问她这些个问题,他看的出来这些问题让她反感。可他本来是想和她好好的聊一聊的,比如说向她说说自己这些年是怎么和两个孙子一起生活的,以及王小会的不务正业等等等等。他真正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口,却不自觉的问了那么些让她反感的愚蠢的问题。
他低头瞅着裤裆里那一嘟噜东西,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你,可以那啥吗?”他没去看她,脸上感到阵阵灼热,“就是那种特殊服务。”
“现在不就是特殊服务吗?”她显然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满脸疑惑地问。
“我说的是,是用嘴,”他感到脸烫得厉害。
她重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随口说道:“二百块。”
“不是已经给过钱了吗?”
“特殊服务当然得另算钱。”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像个精明的售货员。
“五十行吗?”
“二百。”
他咽了口口水,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话又咽了回去。他伸手从她的身上拽那块毯子,毯子太窄了,根本盖不住两个人身体。她欠起身子来把毯子横了过来,搭了一半在他的身上。可是毯子太窄了,他的脚丫子露在了外面,与她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脚丫子让他感到难堪。他目估了一下,若是把毯子拉下去盖到脚上的话,那么他俩的生殖器就都会露在外面。他索性闭上眼睛,不去想它,在脑海中幻想着和她做那件事的画面。
从墙壁的另一边传来女人的呻吟声,还有床的咯吱声。他伸手在她的身上摸着,从后面抱住她。尽管裤裆里的东西依然软沓沓的,他还是把自己的身体紧紧的贴在她的上面,紧紧地贴着,手指在那一片潮湿地带穿行。她背对着他,喘着粗气,一只手在他的大腿上摩挲着。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热了。
2.
“小会哥叫人给打了。”二兵说。“我跟他说让他别结交那种酒肉朋友,他就是不听,被打的不轻,输了好几天液了。”
二兵歪着头站在地上,出了一头的汗。
“他的手呢?别人打他他也不还手吗?咋没打死他,他那种人死活也没人惦记他。”
“他好像是喝醉了,我那天出去了没看见,我听他说人家好几个人打他一个,好像一开始还在一起喝酒呢。”
“活该他挨打,没脑子的东西。”他说。
“他叫我回来问大伯拿一千块钱,他一分钱也没了,还欠了房东一个月的房钱呢,输液的钱也是跟人借的。”
“他自己他妈的不是挣钱去了吗?老子给他养活了那么大两个儿子,还得供他们念书,去哪里给他取钱去呢。”
“他还说大伯要是不给拿,”二兵说,“要是不给拿,他说他就过两天回来卖那个三轮车呀。”
“卖三轮车?那是他的?那是我花钱买的啥时候轮到他卖了?他怎么不卖他那俩儿子去呢?讨吃东西。”
二兵没接话,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扔给他一支,剩下那支自己点着抽了起来。他早就听人说王小会从大同回城里有两个多月了,就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每天都跟一群二流子混在一起,还包了一个小姐。村里人还说二兵在城里租的房子跟王小会的就在同一个院子里,说两个人一人包了一个小姐。看来这传言至少也有七八分是真的了。
二兵小时候是在谷田村长大的,他娘是个傻子,他一出生就被他姥姥带到谷田村了,那些年每过一段时日他的傻娘就会穿着破烂的衣服出现在谷田村的街道上,她是来看她的儿子来了,她认识来谷田村的路。到傍晚,二兵他爹放羊回来就赶着驴车来谷田村接她回家。二兵的腿有毛病,还是个歪脖子,所以到现在也还没娶上媳妇。
“这样吧,”他说,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捻了捻。“我跟你下城去,看看他死得了死不了,我顺便去银行把今年的玉米钱和退耕钱取出来。”
“这样也行,不过现在下去怕是赶不上回来的班车了。”二兵说。
“没事,我晚上在城里住一夜也行,家里有大亮和二亮呢,再说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也不怕有人惦记。”
“行,那大伯赶快收拾一下,我在外面等着。”
二兵骑上摩托就跟正常人一样了,一样可以风驰电掣。一路上他提醒了二兵好几次,让他骑慢点,二兵却骑的更快了,俨然是要显摆显摆自己的技术。这可把他给折腾坏了,心里担惊受怕不说,一身的骨头都要给颠的散架了。他心想自己真是老了,不像以前了。
王小会租的房子所在的这条小巷子他是十分熟悉的。十多年前他给王小会娶过媳妇后搬到城里来,也就是租住在这条小巷的一个院子里。那时侯柳金莲还是他的老婆,王小城还叫他爹。
他进了那个屋子,一进门就感觉脚下踩到一个滚动的东西,差点没摔倒。是个啤酒瓶子,地上有七八个啤酒瓶子,蹲着的,躺着的,仿佛它们才是这房子的主人。
王小会还没起床呢,他听见开门声,抬起头看清了进来的人后嘟囔着说:“您下来干啥呀,叫二兵把钱捎下来就行了么。”
他本想说下来看看你是死是活,又想王小会刚被人打了,一定憋着一肚子气呢,这会儿这么说他他肯定又要和自己嚷,就说:“我下来看看你姐姐。”
“那我给二孩打电话让他过来接你来。”王小会说着就摸出手机要给他姐夫打电话。
“你别打了,我能找见他们家,我走着过去,用不着来接,二孩可不像你这么闲。”他说着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叠着的方便面袋子,把它扔到了王小会的枕头旁边。
“家里除了给你儿子开学拿的钱就剩那点了,”他说着向门外面走去,不想再在这个屋子里多呆一分钟。
出了院子他快步向巷子外走去,他是怕碰到以前认识的人。十多年以前他带着柳金莲和王小城住到这里,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在外面多赚点钱,一家人就能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他把钱全都交给她保管,把王小城当亲生儿子那样宠,希望她会对他感激不尽,从此洗心革面,本本分分的过日子。却不曾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过了一年,她就带着她的儿子跟着一个贩狗的跑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贩狗的哪儿比自己好了,让她放着舒服日子不过甘愿跟着人家四处奔波。
出了那个巷子,他没有去闺女家。而是去了市场所在的那条街,在那条街的尽头处有一个叫杨柳山庄的旅馆。十多年前,柳金莲抛下他跟贩狗的跑了后,他还继续在城里打工。第一次是一个工友带他来的这里,从那以后几乎每个月他都会来这里住上一两个晚上。
前年王小会老婆也跟人跑了,他不得已回到了村里,不然的话大亮二亮就没人管了。有老婆那会儿,王小会还呆在村里呢,老婆跑了他也就呆不住了。现在想想,那会儿他说的倒好,说是让他老子回村歇着,他出来挣钱供他儿子读书。自打回到村里,他就再也没来过这杨柳山庄了,只是偶尔听村里一些男人们说起这个名字。[NextPage]
3.
“二啊,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你知道不知道。你大哥有你嫂子心疼呢,三孩在吃喝上也不会让自己受屈。就只有你,没有人心疼你,你又是个凡事只想着别人的人,轮到自己头上一点也舍不得了,你就学学他们俩,自己心疼自己吧,人这一辈子能活多少年,孩子们让他们自己去挣去打拼吧,你就是累死也给他攒不下一套楼的钱了。更别说给他们娶媳妇儿了。”娘的脸上有一种神圣的光辉,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辰,声音也如少女般清脆悦耳,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摇头的毛病也好了。
“我们来一场决斗吧。”贾轻说。
“你不要逼我。”他说。
“要不就让金莲跟我走。”贾轻说。
“你别做梦了,她是我老婆。”他说。
“这是两把刀,你选一把吧。”贾轻说。
“你是不是个男人啊。是男人就拿起刀来。”贾轻说。
他拿起那把菜刀,贾轻拿起剩下那把杀羊用的刀。他们俩同时扭过头去看柳金莲,她正圪蹴在门台子上面冲着他俩笑呢。他们同时向对方冲了过去,拿刀的手都举的高高的。
他一直向前跑,能听见身后柳金莲的呼喊声。
“你别跑了。”她说。
他还在往前跑。
“你把孩子还给我。”她说。
他还在往前跑。
“那是你的孩子啊。”她说。
他还在往前跑。他知道她在说谎,在骗他。她一直都在骗他。她背着他和别的男人睡一个被窝。
他朦朦胧胧地听到从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是下雨了吗?他爬起来趴在窗台上透过玻璃往外面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窗户外是漆黑一片。这时门被打开了,灯也被拉着了。年轻人面带微笑注视着他。
“你是谁啊?”他问。
“我是城城啊,爹。”
“哪个城城?”
“王小城啊。”
“你不是跟你娘走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刚回来。”
“你回来干啥呀?”
“我回来看看你。”
“我挺好的。”
“黑夜里冷吗?”
“不冷,孩子,你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是啊,我长大了。”
“我也老了。”
“是啊,你也老了。”
他仔细地端详着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他长的方方正正的,浓眉大眼,面色柔和,他的鼻子,眼睛都像他娘,他还觉得他的嘴有点像自己的,耳朵长得也像自己。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是别人的孩子。
“孩子,这些年你是跟着你亲爹一起生活吗?”他问。
“我一个人生活。”
“当初你娘不是把你交给你亲爹带了吗?”
“我只有一个爹,”他说,“就是你。”
“你知道你娘做的那些事儿吗?”他又问。
“我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他说着竟变成了一颗牙齿。还是一颗坏了的牙齿,它是黑色的,正中央有一个洞,从那个洞里散发出令人恶心的气味。它在他眼前又蹦又跳的,他真替它担心,因为它就剩下一个空壳了,他觉得它随时都有碎裂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危险。
“出来吧都。”它说,差点蹦哒到他的脸上。“出来吧都。”它又说。接着他就听到从自己的嘴里发出坷喇坷喇的声音,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挤他的嘴唇。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就看到大大小小的牙齿挤挤嚷嚷的冲了出来,就像是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一条白色的河。
它们一出来就汇集在那颗空心的牙的旁边,叽叽喳喳的叫着,拥挤着,全都想要更靠近它。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它们身上不是有一个洞就是有一些黑色的点点,有的甚至能看到明显的裂缝。它们挤成了一个球状体——它们都想接近最中间那颗空壳牙。他被它们吵的脑袋昏昏沉沉的,都要晕了。突然,“嘭”的一声,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
他睁开眼,只见地上一堆白色的粉末。风一吹,它们就飘了起来,飞向了远方。“终于安静了。”他说。却发现自己说话走风漏气的,还有,上下嘴唇挨的似乎有点也太过紧密了。他拿过镜子来看,镜子里的是一个瘪嘴老头子,老头子张开嘴,露出了光秃秃的牙床。
4.
从杨柳山庄出来时已经八点多了。昨天夜里,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无声无息地降临在这个偏远小城的大地上,使它变得寂静、安详了许多。
他大步向车站走去,脚踩在洁白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轻快如一支曲子,但他显然无心去欣赏,只是觉得冷,想要快点到达车站。心里忐忑着,怕因为下雪停止通车,要是不通车他是去闺女家呢还是去哪儿,若是去闺女家,如果她问起昨天晚上在哪里睡的,又该怎么回答她呢。
还好,班车像往常那般停在那儿,他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算是落了地。他问售票的什么时候发车,在发车前还去车站旁边的小饭店里吃了一大碗刀削面。他昨天晚上就没吃饭,再加上平时自己懒得做饭,几乎每天吃煮挂面,所以他觉得这碗刀削面简直就是人间美味,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甚至连汤也全都给喝了。
因为有雪的缘故,班车行驶的比平时要慢的多,而且他还听说,就在昨天下午,这条路上就发生了一起车祸。出事的是从县城到岭底村的班车,说是和一辆轿车撞了,轿车上的人没什么事,而班车上的售票员当场就断气了,一车的乘客也全都被送进了医院。
“这就是命啊”漫山村的王老汉挥舞着胳膊说,“该你出事儿了,是躲不过去的,你就是好好的在大街上走着也可能下一分钟就会被车撞飞。要是命大的人,打打撞撞就把灾祸躲过去了,你就说我吧,”说到了他自己他显得比刚刚更加兴奋了,声音也比刚才大了,“抗美援朝那会儿,死了多少人啊,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你们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有多危险,我跟你们说……总之我命大,活着回来了,这不是现在还领补贴呢。”他得意地看着车上的人们,也许是发现人们听了之后并没有流露出他希望看到的表情,长叹一口气,又说:“你们没经历过那种九死一生的感觉,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会懂的。”
家里没有人,他揭开大锅看了看,锅还是他走的时候做完米饭的锅,那俩孩子也没给洗,他估计他们一定是从炒锅里煮挂面吃了。屋子里有点冷,他到院子里去拿了引火柴和劈好的木材。将炉子生着了后,他又将大锅给洗了出来,看了一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又得准备做饭了。那俩熊孩子也不知溜到哪里疯去了。
他到院子去抱柴禾,刚出屋子就看见大哥推开栅栏们进来了。“没做饭呢吧?”大哥问。他说没呢,大哥就告诉他让他到下边去吃,说是他大嫂昨天下午打工回来了。“把大亮和二亮全带下来吃吧。”大哥说。说完连家也没进就又出去了。
大亮和二亮说他们上山去了,“放兔套去了,”二亮说。他们俩蹲在火炉跟前烤火,挨得紧紧的,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也长的不像个样子了。他想起在城里看见的那些背着书包穿得干净的孩子们,“这也是命啊”他想,“这俩孩子的命不好,没有降生到富贵人家里去。”
他们下去的时候大嫂刚把菜从锅里铲出来,炒了那么满满一盆。“正好,我还说让你大哥上去看看你们怎么还不下来呢,”大嫂说,“都快上炕吧,二孩就着菜先喝酒吧,大亮二亮也上炕,糕马上就炸出来了。”
“昨天下城里去了?”大哥问他。
“嗯,去看了看王小会,他跟人喝完酒被人打了,他也没钱了,我下去顺便去取了取玉米钱和退耕钱。”
“小会没事儿吧?没被人家打坏吧?”大嫂担心地问。
“没事,听说输了两天的液。”他放下酒杯说,“他要是死在外面我倒也能省不少的心。”
“听听你这当爹的说的那话,”大嫂开始往油锅里放糕了,“你养了他了,就算是欠了人家的了。哪个为人父母的不都是为了儿女累死累活的,我要不是因为三儿,还用出去打工吗?”
“三儿是个好孩子,学习也好,你们就是累心里也是甜的。”
“你也别老那么委屈自己,该吃吃该喝喝,王小会你也把他养大成人了,老婆也给他娶过了,至于跟人家跑了那是他自己没本事。”
“我是打算多少给这两个熊孩子攒一点。”
“儿孙自有儿孙福,把他养大能出去打工了,让他们自己闯去吧。”
“那也是个命,”在地上烧火的大哥忽然说,“你看人家王中,生了三个儿子,当初村里人都等看他儿子打光棍呢,可谁曾想人家的儿子个个都那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媳妇也都是白领的,房子还是女方家里给买的呢。”
“是啊,看看人王中家的穿的那些衣服,都是媳妇儿们给买的,咋人家的命就那么好呢。”大嫂羡慕地说。
他看着这个在地上忙来忙去的女人,这个善良的女人。她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两只胳膊上的一对铜镯子和黄糕是同一种颜色。她永远是那么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他知道大哥经常说大嫂做事磨蹭,记性差,有时还对她大声呼喝——而这不但帮不了她,却使得她更加手忙脚乱了。她不认识一个字,却是村里第一个到外面去打工的女人,还是在这样的年纪。他不知道大哥是修了几世才修到这么大的福分。
大嫂将炸的金灿灿的炸糕端了上来,自己这才跨坐在炕沿上。他上一次吃这样的炸糕还是在去年过年的时候了,也是在大哥这里,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就跟现在差不多,只是今年三儿没回来。那只黑猫从窗洞里钻了进来,二亮欢喜的去摸它的背,它就顺着二亮的抚摸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还在二亮的腿上蹭了蹭,一点也不怕人。
“这只猫老了吧,大奶奶?”二亮问。
“嗯,许多年了,有十多年了。”
“它现在老的不给动了,以前可是个抓耗子的好手。现在它的牙也不好了,不喜欢吃硬的东西了。”大哥说。
“说起牙来了,我在大同让一个老中医给从手上扎了扎,牙再也没疼过了,那个老中医说这是扎牙穴,他那会就跟我说以后再也不会疼了,果真没再疼过。那个老中医也没跟我要钱,我给他他也不要,说自己已经退休了。他和我照顾的那个老婆儿住同一个小区,经常在院里遇见。二孩,你的牙掉了几颗,安没安假牙?”
“嚼牙都掉光了,安上了,不过硬的东西还是吃不了。”
“唉,人越老毛病越多,我现在看见那些老人,总是觉得他们可怜,可能是因为自己也开始变老了吧。”大嫂叹道。
院子里的狗在叫,有人站在外面喊他大哥出去打牌呢。大哥在家里答应着说就来就来,就急急忙忙地起身下地去了。大亮和二亮也跟着出去了。他又夹了一个炸糕。屋子里变得安静下来,能听到那只猫发出的轻微的呼噜声。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身上,也照在大嫂的身上。他们默默地嚼着饭。[NextPage]
5.
“三儿今年过年也不回来了吗?”
“嗯,他打电话说过完年才能回来呢。孩子们不在家里,似乎家里连点儿活气儿也没了。人们常说人家人家,家里还是人多点儿好。”大嫂叹了口气说。
“东东他们一家子也不回来吗?”
“估计是不回来了,人家也是一家子了,她媳妇嫌村里憋得慌。”
“嗯,他们在城里也啥都能买上。”
“你这次下城去有没有见到王小城,人们不是说他就在城里打工呢吗?”
“没有,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知道又有啥用呢。他毕竟不是咱的亲生儿子,再说他又不是找不到谷田村在哪儿,他娘带他走那会儿他也不小了,我对他怎么样他心里不会不清楚,他要是有点良心的话,早就应该回来看看我了。”
“按道理说是这样,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也二十多岁了。”
“我记得他和三儿是同一年生的吧?比三儿大几个月,三儿虚短,是他们那一巴掌孩子里最小的。”
“嗯,他是三月生的,他半岁大的时候掉到地上,摔了个轻微脑震荡,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那年夏天可真是热啊,害得我因为来回奔波导致上火掉了一颗牙。”
“嗯,我还记得那半个多月下来你瘦了一圈,而他娘却胖了不少。”大嫂开始收拾碗筷了,她胳膊上的镯子与碗沿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也不知道他领上媳妇儿没呢,我不记得以前谁说的了,说看见他领着一个比他大的女人。”
“不知道他,就是他结婚,请我去我也不去。”他愤愤地说。“我自己也想过,如果王小城结婚请人的话,要是把我、柳金莲、贩狗的以及他亲爹一起请去那得是个什么场面啊。倒时候怎么介绍呢,三个男人都是他的'爹',哈哈。”
他提着大嫂给他装在包装袋里的炸糕——她把吃剩下的全都给他装上了,说是让他带回去热着吃——在大喜他们院门口停了下来。铁铸的街门已经生出了暗红色的锈迹,大喜他们一家搬走也有一年多了。现在他也还经常想起那个女人,她热情奔放,生命力旺盛,就像是一团火,曾让他感到温暖。她跟他说大喜的“无能”,说她什么都不怕,她还说大喜其实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了。最后一次,她让他跟着她一起走,“我们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她说。他心里是愿意的,可有很多东西他还是放不下,他放不下那个破败的家,也放不下那两个孩子。他要是走了,他们就没人管了,他们已经够可怜的了。之后不久,大喜他们一家就搬走了。悄无声息地,大铁街门上多了一把大铁锁,冷冰冰地,把他阻挡在外面。
仅仅才一年时间,如今他也变得“无能”了。他暗自庆幸,没有跟着她走。他和大喜女人的那点事在村里早已不是新闻了,可大喜一家的突然搬走,却是谁也不曾料到的。村里甚至有人说是因为他和大喜女人做那件事被大喜的闺女给撞见了,所以大喜也就不能再装傻放任他老婆不管了。狗屁,他在心里骂。虽说没把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却也不经常到人群中去了。
还在院子里他就听见家里面说话的声音了,他立马就知道一定又是曹智从城里回来了。曹智他爹和他娘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家里没有人,每次他回村里找王大亮玩都是在他家吃饭睡觉,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一进家门就看见他们都趴在炕上看那个手机呢,他一进来他们就都坐起来了,手机还在那儿放着呢,他瞥了一眼,手机里的画面还在继续,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和好几个没穿衣服的男人,没有声音。王大亮赶紧把手机屏按黑了,把它交给了曹智。
“你爸还在原来那儿看门房呢?”吃饭时他问曹智。
“嗯。还在那儿。”
“你娘在城里做什么呢?”
“没有固定的营生,有时候去苗圃,有时候在街上做清洁工。”
“你今年冬天没再出去?”
“嗯,我们那个工地停了好几个月了。”
“败家子一个。”他在心里想。“二十多岁了,不出去挣钱,还做孩子王呢。”
看完天气预报他就趴进被窝里了。王大亮王二亮还在看电视,曹智在玩手机。他蜷作一团,还是觉得冷,他不知道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是他老了,不经冻了。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为王大亮王二亮并不叫唤冷。
他起来尿尿时看到王二亮还蹲在地上看电视呢,曹智也还在盯着手机,手指头一直在按屏幕,脸上还带着笑。他站在地上往尿盆里尿尿,滴滴答答的,他感觉冷,身子一直在发抖。他看见王二亮回头看了他一眼,立马又扭过去了,他像是受到了侮辱一般,感到十分难堪。
他回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还是他像王二亮这样大的时候干的了。一个老头在对着一棵树尿尿,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后来一个孩子说你们看那个老头怎么在那儿尿了那么长时间啊,他便自告奋勇要过去探个究竟。说着就悄悄地向老头的背后走去,老头没有发现他。他又绕到树后去看,他的目的按说已经达到了,应该像过来时那样再悄悄地回去,可他却带着恶作剧和逞英雄的心态在老人那儿摸了一下,使得老头勃然大怒,从地上捡起土坷喇就往他身上招呼。
现在他成了那个老头了。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炕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大亮二亮的被子都没叠,他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他也没有听到他们什么时候起来,穿上衣服出去的。
等他起来穿好衣服,将被子叠好正要往一起垛时,看到他们两个从外面进来了,王大亮左手里提着只灰毛的兔子。他们两个看上去都很兴奋。
“还是只老兔子。”他听见王大亮说。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