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浊之涟
1
我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天气很好,微风抚平着我身上微微的汗。我的左手紧张地拉着我红色的书包,右手摆弄着放在口袋里的mp3。我害怕有人过来,因为我正在执行某件秘密的任务,而上级把书包交给我的时候甚至比我还要郑重。你可以看到我是如何故作镇静的,比如我正在吹着断断续续的口哨,我的裤腿之间夸张地发出沙沙的声音;我觉得我的声音不太对,可能在连续的练习之后它已经变得有些沙哑。我的手机响了。上级发来了警惕的暗语,而我通过商店的橱窗偷偷的瞄了一眼身后。
我发现有人在跟踪我。是的,有人要抢走我的红色背包,而上级并没有给我任何自卫的武器。在商店的橱窗里,我能看到他黑色的风衣(在微风中),以及他礼帽下遮住的嘴里叼着的一星火光。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赶上我的脚步的(我有一双长腿,来自我的父亲),但是他总能在我停住时放慢自己的脚步。我伸开手向过路的汽车求救,可是它们只是加速离开了。我发现,这个城市里的每一辆车都没有车牌。
我加速走着。事实上,我已经几乎跑了起来。我看到远处的天边一片红晕,而我的任务——他们说——是在天黑前把红色书包安全地送达。路上的人流越来越密集了。我穿行在人流之中,听到人们谈笑的片段,而我奋力地推开他们。很奇怪,没有人发出任何怨言。这让我想到了草原上温顺的羊群。而我像一个猎手一样遁行着。我听到了身后越来越像的争吵声,或许他撞伤了某个人,或许他们进行了无休止的争吵。
我知道,还有不久我就要到达城市的边缘。这里高楼变成了平房,而人们像害怕野兽一样害怕这里的荒原。我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一条小巷,不顾稀疏的车流便一跃过了栏杆。我很幸运。在我跃过并跑了几米的时候,一辆超长的运输车呼啸着从我身后急驰而过。我猜想他被挡在了身后,并且隐约听到了他咒骂的声音。于是我一路小跑消失在了小巷里。
2
我曾经被那些早恋的故事迷住。事情很简单,无非是十几岁的年轻男女,在清晨失踪于城市边缘的森林里。据说在事件发生后,年轻人们的父母很快哭喊着闹到了市政当局,而他们也确实派出了几拨搜救队伍到森林里调查。我得承认,那些失踪的人里面有我的朋友;正因为此,当他们来我这里调查的时候我不过是敷衍了几声。
“年轻人,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那个高级调查官的脸上泛着微笑。
不,我不知道。我不属于他们。他们每次离开无非是抛弃了我,留我在这个学校里接受老师背后的指指点点。现在什么地方都只有我一个人了:学校,家(我父母十分热心地参与了搜查),超市(市民们去看热闹了),等等。有时连我自己也成了名人——有一些老太太们,颤巍巍地走到我的面前破口大骂,说我拐卖了他们的孩子却没有收到任何惩罚。这让我说什么好呢?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想要找到他们呀,更何况他们作为我的朋友比作为你们的亲人在事实上要重要的多。想想看吧,他们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的生活,塑造了我的一些价值观。而我天天待在家里并不比你们无谓的找寻更加悠闲。
事实上,我总觉得用一般的方法是找不到的。既然政府派出的那么多的专业人员都发现不了一点蛛丝马迹,那么这种搜寻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我替我的父母写了一份得体的“停止”报告,寄给了市政当局。可寄完后我就觉得后悔了;我知道它会在尽职的办事人员手中遗失的。但这次或多或少地有些不一样:父母回家后对我大提那些信,语言中我感到了一种对孩子不能理解父母苦心的惋惜之情。这种局面让我瞬间变回了小孩子,呆坐在饭桌上,而他们一会儿就忘记了对我的责备,转而谈论起了他们在树林里散步的经历。他们那兴高采烈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我那些失踪的朋友们;在他们失踪前我们也做过类似的对话,只是我觉得在他们面前比在父母面前更让人胆怯。我当时就发现他们并没有带食物和水,也没有去学任何荒野求生的技能。“你们会在小时候迷路的地方迷路的!”我惊叫道,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之低。而他们在当天晚上就消失了——我知道,这件事一直都是我的错。
3
今天邦斯舅舅有点奇怪。他来到公司时,提着一个与他的身材不相称的大箱子;而这个箱子对于它的体积相比又显得太沉重了。我上前,像往常一样和他打了一个礼节性地招呼。他不自然地动了一下嘴角;这时我听见了从他嘴里传出的微弱电流的声音。我知道我被吓了一跳,可是我还是让开了路,让他拖着箱子吃力地消失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整个上午我都在想这件事情,因为他的奇怪举动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从来不让我进他的办公室,开工资条的时候会在那张纸背后写下奇怪的代码,还有他的眼睛。(这最后一项我不曾过多注意,因为我听说他的某一只眼球是假眼,而我不知道是哪一只。)我想到当时,在亲戚中以吝啬闻名的邦斯舅舅如何爽快地答应了我父亲低声下气的请求,于是我便在舅舅的公司里有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而现在我思考着他的动机;我的气质,经历,文凭都不能保证我在舅舅的公司里创造什么价值。我的职位像是专门为我而设,轻松地让人可怕。每天早晨,当我尽力早起并行尸走肉般打开公司大门的时候,产品部的职员们都在电脑前辛勤的工作。是的,你觉得他们很辛勤,可是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其中的一两个人在看我。在午休时,他们总是聚在一起密谋着什么,有时会心一笑。而邦斯舅舅像僵尸一样从人群中穿过,轻轻地擦过一些人的西装。看来,他一定传递了什么秘密的消息。我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关于我的。电话响了,服务部的女职员送来了一份文件,我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便感到不对劲。这份文件我无权进行决策,甚至我的上司也不行。他们把这东西给我一定只有那一个目的:让我去邦斯舅舅的办公室。我苦笑了一下,把文件折成豆腐似的小块,便小心地进入了公司的走廊。我知道那里会是什么,所以我早已准备了什么。到今天为止,我一共有二十二种杀死舅舅的方法,对于其中的一半我是有自信的。哼,那群懦弱的文员,竟然让我来做这件事。我的声音颤抖了;热血涌上了我的脑血管,甚至我的鼻腔内部都感到一阵温暖。但是我已经站在了舅舅的办公室门口。从门缝里,我看到舅舅背对着我在看晚间新闻,他的光头映射着房间里昏暗的灯光。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我担保,没有人听见),缓慢地在房间的榻榻米上蠕动。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条软体动物,一条有武器的软体动物。渐渐地,我已经能够闻到舅舅身上的腐烂的气味,甚至看到他松弛的、正在颤抖的颈部。我掏出了我的一把小刀,抚摸着它。我小时候曾用它来杀个鸡什么的,而现在终于轮到舅舅了。我把它贴在舅舅的颈动脉上(奇怪,舅舅仍在专心地看电视),使劲地向左摩擦。舅舅的皮肤太厚了,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吃西餐时的场景。那时舅舅是手把手教会我如何用餐刀的。我承认我不是个好学生;现在,我的大拇指酸疼,可是我依然无法刺穿舅舅的皮肤。
这时,舅舅缓慢的回头了。他不庸置疑地夺过我的餐刀,在自己的颈部猛地一划。黑色的血喷涌而出。舅舅微笑着,他的假眼从眼眶里跳了出来。我发现,他的两只眼睛都是假眼。过了一会儿,他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而我拖着他的尸体在办公室里转着圈。在沙发上,舅舅早上带着的箱子是开的。我把舅舅放了进去,感到大小刚刚好。“进来吧!”“请进!”“救命!”我说着这些话,拎着沉重的箱子穿过了走廊、谈话的人群,径直走向公司的大门。
4
在我们家乡有许多未经证实的传言。比方说,山上有一个小木屋;或者说,德国佬的腿是不能打弯的。这后者,我不曾见到过真人无法评论,但对于前者我的感触尤深。在小时候,我拥有许多关于小木屋的回忆。我常常去那里,看到山上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下来的老婆婆,从他们的扁担里舀出黑色的水;也会在路上遇到冷风,而我会躲在随处可见的树洞里。我总是朝着小路走,他们长年积水,只有小孩才能从崎岖的沟壑里走过而不湿鞋。现在,我即使想要回想起当时的路线,一定也没有那个精力去做这件事情。事实上,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了。山上有无数条小路,而我只有年轻的时候知道确切的方向。前些日子,我装成一个陌生人跟随旅行团来到家乡。这里的小山已经被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景点,到处是挑夫,卖水的以及贼眉鼠眼的人。我知道,他们会在你迷路的时候夺取你身上一切的财物。我打算相信自己的直觉,便找了个机会向我记忆中的小路走去。当我拐进左手边第一条小路时,我看见了一座小旅馆。那是属于县城的90年代的招待所;当我走进半掩的大门,一男一女懒散地靠在柜台上,俾倪地看着我。“我们这里没有空房了。”某一个人说,“你找的东西这里没有。”我像舒了一口气,迅速地离开。当我走出门时,我听到了痴痴的笑声。“你们究竟在搞什么?”一股无名之火我的内心爆发出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告诉你呢?”男人严肃地说,“不。其实我们已经告诉你了。”我觉得他是在呓语,便逃离了这个屋子。
5
我已经忍受了很久了。我的室友每天晚上都会朗诵法语,而他的口音又是那么做作。我很想和他说,我花了大学四年的时间来学习法语,可是这样的话我就无法自圆其说了(我曾经告诉他,我大学主攻的是古典主义文学)。现在,他在某一个无聊的争执中又占了上风。他夹着他的法语书(初级的!)在寝室里走来走去,而我知道他是在炫耀。虽然他没什么本事,但我在辩论这件事上实在不能沾他什么便宜。比如上次,我甚至不能证明他的法语口音有他带着家乡味的英语口音的特点。这次也一样。我被赶到了我自己的床上,而他占有了房间里其他的空间。我知道还有五分钟不到的时间他就要开始他每天半个小时的朗诵了,而现在他简直像是在战前骂阵一样。
我知道我不能发火,虽然这样可能会更快地解决事情。我是一个小说家,我的本性在于观察而不是参与,所以纵使有这些让我不快的事情我也应该忍受。比如这时,我没有发脾气而是抱着电脑靠在床上码字,或者上一次,他甚至带了一个妙龄女郎来到了寝室,而我还是抱着电脑。我想他可能无视了我的存在,不过存在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小说家,而小说家需要观察,有时要默默地观察才行。
我打算今天也做同样的事,不管能否写出什么。毕竟,这种静默是我能够回避他的最好方式。虽然听上去有点无聊,但当我开始面对电脑时,我感到他的脚步渐渐地紊乱了。他一定慌张的不行,知道他惯用的方式无法再影响我。那么他又会有什么新的方法呢?我之前不曾看过(因为每当这时他总是找了个借口溜出寝室),可是我仍然饶有兴致地想要看看。
于是我仍旧坐着,盯着屏幕。我刚开头的一篇小说——或许是个长篇什么的,现在刚好卡在了一个伏笔的地方。我的角色(暂且定位为一个年轻的男性狱卒),正在为他的新岗位感到苦恼。他发现那些犯人好像全都似曾相识,或许他们根本与他同龄,甚至在小时候曾经欺负过这个瘦小的,将来会成为狱卒的孩子。他很想在犯人面前显示出某种威严,可每当他面对一个经验比他丰富的多得犯人面前时,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小学生一样手足无措。
我知道,这个故事要被他笑话了。“幼稚。”而这可能会使他嘴里冒出的略带褒义的一个词。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小说该怎么走下去。我想,我现在应该冷静下来,因为在床上的那个我正在抓耳挠腮,而他很可能就在看着。很可能,他早就为了奚落我而想出了小说了结局!而我必须要在他得逞之前采取行动。
我的手似乎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我文思泉涌,可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面前的一大段话——逼仄的一段,就这样对在屏幕面前。我迅速地按着删除键。这个故事无疑是好的,我想,只是我没有合适于表达的词语;或许我应该带入一下这个角色,这样我就能迅速的找到一种准确的,适合于描写的感觉了。于是,我仔细地想象了一座监狱:五米高的围墙,方圆百米内铁丝网密布,荷枪实弹的哨兵在巡逻。这时,我在地下牢房的过道里,为即将到来的一天一次的放风时间感到欣喜不已。然而,一个健硕的大汉挡住了我的去路;他宽阔的身体把过道塞得严严实实的,连多余的光线都没有留下。“快等等我!”我无助地对前面的犯人嚷着;可他们向孩子一样尖叫着溜走了。
这个壮汉我似乎见过;他缓慢地、吃力地挪动着,一边的肩膀时常高耸以转移身体的重量。是的,这是一个时常对我坦露着背影的人。他对我从不回头,但我却感到他脑后长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我不知从哪里获得了胆量,像猎豹一样地走近了他的身后,猛地扑倒了他。我撕扯着他的喉咙,享受着喷溅到我衣领上的滚烫的血。天好像下起雨来。我没有丝毫惊慌,熟练地翻弄着他软塌塌的尸体。
结局没有那么血腥:我只找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本法语书。而我的小说也到此结束了。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