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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球

2014-02-24 10:38:05来源:中央日報    作者:

   

作者: 張啟疆

  “球不見了,球不見了……”
 
  回來後,我氣喘心悸地告訴另一個仍陷在漩渦中的自己。時間的黑洞正在蔓延擴列。多年前的變化球呼呼撲向眉睫,不再是遙遠的童年旁註。
 
  我的右臂瘀青,左眼淌血,西裝沾滿泥塵與草屑。緊閉的唇,死守著斲斷的齒根。
 
  全辦公室同事驚訝地望著我--這個辦公桌前忽而呢喃,忽而咆哮,忽然消失,忽然又變得遍體鱗傷的傢伙。
 
  陳國雄正快步通過大門,走向我。手中捏著十分鐘前我遞出的那張簽呈,像是握一把劍。他的表情羼雜著焦急、不解、發自善意的憤怒和某種接近嘲諷的同情。
 
  一九九一年初夏的陽光,潑進我和他之間,因逆光而顯得虛幻的視域。
 
  1
 
  日婆兜頭兜腦罩下來。很不巧,打擊區的位置正好頂住陽光。
 
  一匹金蛇般的光練低切過外角,我還沒看清楚,已聽到背後裁判的吼叫:“死快西!三幸馬達!”
 
  我惡幹一聲,才六月天,暑假還沒到,天氣熱得像一鍋沸魚湯,我們是鍋裡滾爛跳腳的魚。
 
  緊接著,小虎、小羅也被三振。三上三下。
 
  “陳國雄”三個字首次出現在人事佈告欄時,著實令我心裡起了一陣漣漪。雖然取這個名字的人何止千百,而我尚未一睹其人的廬山真面目;然而,當時不知為什麼,我竟有股電光火石的感覺,我甚至確定,這個陳國雄就是那個陳國雄。
 
  2
 
  我感覺我的眼睛冒出了火,一連投九個惡狠狠的快速直球,結束第四局的比賽。比數零比零。
 
  我揚揚下巴,盯著對方投手,那個矮矮黑黑髒髒醜醜的小個子,意思是:你們這些臭TK的髒腳也別想踏上壘包。
 
  陳國雄身高一八二(比我高半個頭),膚色黝黑,肩膀厚實如城牆,眼眉唇鼻陵線分明,瞳孔烏亮有神,不笑的圓臉隨時保持微笑的神韻。舉止沉穩,言談井然有序,邏輯分明。在辦公是從不談論私人恩怨是非。
 
  他來公司不滿三個月,已調薪二次,並超越開發部第二組十一位同仁,成為我們的組長。關於他直升機式的竄升事實,曾引起包括我在內不下數十回合的明誹暗謗。槍言彈雨。他的私生活,每天私人電話的次數,受上司賞識的程度和忠厚的外貌,一概成為眾矢之的。乃至於,優異的交際長才、溝通技巧、出勤狀況、不合群的辦事效率,都構成一種“陰謀的偽裝”。我前座那位山東老鄉長甚至掩唇力言,凡是沒有國民黨身分、無法測試其忠誠度的“草地郎”,不適用於我們這種代表國家的半官方貿易機構。
 
  不過,關於他的一切,我一直缺乏惡之欲其死的攻擊欲望。如果說我對他懷著什麼情結,不是因為他擋住我這個尸位素餐者的晉升之路,而是更抽象、悠遠、渺茫的某種東西。尤其,當我窺知他的家庭背景──他父親是個土財主,擁有一塊相當十個眷村(面積)的土地。那塊地全部蓋成高樓大廈。那塊地,就在我那消失的老家後面,曾經是我小時候奔馳流汗幹架痛哭的草地棒球場。
 
  3
 
  草地盡頭騰起一片扭動的青煙。
 
  青煙下方是轟然奔流的大水溝,我們稱之為“河”。河的兩岸夾峙著高聳過頂的芒草,遠看宛如一弧綠色的碑界。對我們而言,“過河”是至尊無上的榮耀,當砲彈般的飛球穿越那道地平線,也就是突破臂力與幻想的疆界。
 
  看來,今天這場僵持不下的投手戰,非得靠那種神來一棒不得解決。我摀著劇痛的手臂,隱隱感覺,我和那小個子表現得愈神勇篤定,內心愈恐懼。我們之中總得有人在最後關頭癱跪投手板,將頭埋入沙堆、淚水和喊不出的絕望中。
 
  “誰輸陣,誰就永遠滾出球場!”我想到賽前的毒誓,一把撂過小虎手中的汽水冰,仰脖灌盡。
 
  TK陣營又抱出嘰哩呱啦的輕蔑笑聲。大砲被三振,而且因揮棒過猛,摔了個大馬趴。他甩掉棒子,悻悻然回營時,臉上青一片紅一片黃一片。我搭拉他的肩,幫他揩去臉上的沙土。傷口下是密密麻麻淌血出膿的青春痘。
 
  暑假過後,大砲就要去士校報到。或許,那是個尊嚴的開始,他將變一個人,大砲的成績爛的放牛班都想放他的牛。在他那客家媽媽口中,他是“不成猴”,成天跟狐群狗黨鬼混,一被子甭想繼承他老爸在大二擔斷一條腿的榮耀,更比不上村子前排那些足不出戶的私中寶寶,可能在十年後“學成歸國”的神氣。“狐群狗黨”包括我、小虎、小羅、阿東、馬眼、郎中、操八、騷屄等九人小組,剛好構成一支百戰百輸的半球隊。一年前,我們省下租小本、打彈子的零用錢,合資買下九具合成皮手套、二根蛀裂的木棒,一盒脫普球,轉戰東西南北方圓五公里內所有正式或非正式TK球隊。結果一樣。日薄西山時,我們九人一列呆坐河邊水泥管上,垂頭、無言地傳遞同一根菸;唾濕的濾嘴,怎樣吸都是一股苦味。或者,藉故找對方開幹。結果一樣。天黑後,一群斷了腕骨黑著眼眶的“不成猴”躡手躡腳泅回村裡,迎接另一場來自父母的開罵;內容包括(青年守則)十二條、反攻復國救中華、用功讀書去美國和打棒球沒出息等等。事後證明,他們說的每一句自相矛盾的話都是正確無誤。如果我能預見五年、十年後的自己,或許就不會為了那個撈什子變化球搞到幾乎父子反目。
 
  昨晚,父親照例又是一頓數落:“你知不知道你下個月就要高中聯考?你知不知道全台灣的應考生都在通宵達旦最後衝刺?你知不知道考不上高中在瞎混三年就得去當兵?一輩子甭想功成名就。與其當兵,不如考軍校,可是你要人沒人品,論德沒德性,蔣總統都不會要你……”
 
  我惦著最近的連敗紀錄,那可比“蔣總統”重要,悶聲說:“我會打棒球。”
 
  “打棒球?孩子,打棒球是台灣小孩的玩意兒,又髒又野,幹嘛去瞎攪和,除非當上國手。你一小就死了娘,爺爺去年又過了世,哪天老爸爸我也走了,看你怎麼辦?不如趁早發奮讀書,將來謀個一官半職,可能還有機會蒙蔣總統召見……”
 
  “那黃清輝、鄭百勝他們也是TK,蔣總統還不是一樣召見他們。”
 
  “ㄊ一ㄎㄟ?什麼是ㄊ一ㄎㄟ?喂!喂!這麼晚你去哪裡?”
 
  我跑到村門口空地,經過另一番衝擊與波折後,整夜對著灰磚牆練投。為了那場我生命中最珍貴的球賽,我不能留下絲毫遺憾。我狠命地投,愈投愈快,反彈回來的白光,宛如旭日初綻的芒焰,瀟灑穿越我的憂黯心事、不被重視的童年,以及我不想面對的未來,我死命投著,直到那球擦破手皮,染滿血漬;直到那球超越了光速,不再反彈,消失在牆中。
 
  “你有沒有眼睜睜看著什麼消失的經驗?我是說,你有沒有忽然發現遺失了重要的東西,而且是再也尋不回了?譬如,生長的故鄉老宅、童年的某個玩具、一張代表性的照片、一位至親好友的生命、一段回憶,或者……”
 
  陳國雄升任組長那晚,我們這個十一人小組非常黃鼠狼地邀他到蜀魚館聚餐,以示慶賀、巴結,順便投石問路。陳國雄倒是十分豪爽而坦然處在各省鄉音之間,十打紹興、不下二十回合的打通關,乃是滿桌子的皮笑肉不笑都不能幹倒他。
 
  那晚,很意外地,趁著散席的酒酣耳熟,我和他又相約到附近一家PUB飲些調酒。我想,我和他心中都有些帶查證的疑惑,有些欲言又止。
 
  和適才的鬧哄氣氛正好相反,我們窩在吧檯的高腳椅上,安靜地與自己酒杯對視。
 
  隔著淺紅色的酒液,我憂傷地凝望當年那場幾已模糊菸但的賽事。
 
  我一定喝多了。我好像紅著眼睛、麻著舌頭問他一串子關於“生命”、“回憶”、“消失”的狗屁問題(或許是在心中問我自己)。當我說到“……或者,你有沒有眼睜睜看著一只急飛的球……”,他突然開口:“妳很像我的一位朋友。”聲音遙遠而清醒。
 
  “朋友?”我的表情一定有些慌亂。
 
  “從前的朋友。一位我始終不知道姓名的好投手。”
 
  我避開他的目光。酒杯中的球賽變成一團漩渦。
 
  那一剎那,我的心裡幾乎湧起恨意。
 
  “你確定是朋友?”
 
  “朋友。”聲音清醒而遙遠。[NextPage]
 
  4
 
  “誰跟你是朋友?”小虎一巴掌甩開那小個子的手臂。
 
  小個子居然挨近暴跳中的小虎,輕拍他的肩膀,說:“不要這麼激動嘛!大家……大家都是朋友。”
 
  小虎今天三次上場都被三振。他長得短小而結實,下盤朔重,像一頭憤怒的臘腸狗。他是我們村子“永恆的第四棒”,今年夏天已擊出七支全壘打。可能是手太短,剛才他被一只外角滑球騙得大揮棒落空,氣得掄起球棒,猛“操”本壘板,操到第四下時,突然喀嚓一聲,球棒硬生生斷成兩截,棒頭呼呼砸向小個子的膝蓋,被小個子彎腰接個正著。
 
  小虎揮開對方投手的動作,立刻激起兩陣的緊張。大夥兒一下子聚擠在本壘的兩側,推拉吼罵亂成一片。對方一個大傢伙鼓起胸肌,滿嘴“幹你娘”,豎起中指,猛擉小虎的後腦勺,我衝上前,一肘子拱開他,拉回小虎,忍著氣說:“要操就操那不帶把兒的陰球,幹嘛操斷自己的槌子。”
 
  不過,今天我也是三次三振。說良心話,小個子的球路著時陰刁莫測,是上乘的變化球。以他的身材(比我矮半個頭),能把球投到這種地步,可能是一種天份。小羅曾形容他的球路“在一頭齜牙裂嘴的八叉蛇”,的確,他投球時氣定神閒,面露冷笑,既不掄拳劈腿也不破喉喊叫,要一擰,臂一擺,就是一群金蛇竄進你的褲襠和腋窩之間,教人分不清哪一頭蛇才是真的。帶你一驚後,發覺那只是幻影,已經被判出局。面對他放出的毒蛇,我總是凝聚全宇宙的能量,搤緊球棒,期待一舉擊破那唯一真實的蛇頭。我和他對陣十二場,只擊出一支陽春全壘打(十二場比賽我方唯一的一分),其餘十一場三十三個打數全遭三振。小虎、小羅他們更是連球毛都摸不著。
 
  後來我聽說,小個子率領的TK隊和我們一樣,喜歡轉戰各地;不同的是,他們從未輸過。不過我們也從未怕過。我甚至不後悔,明知今天的比賽比輸,還是敢拿“退出球場”當做破釜沉舟的賭注。
 
  我不後悔。我老爸修理我時,我不會因為害怕而停止偷偷練球;我的班導拎著成績單指著我冒汗的鼻尖百般辱罵時,我會用微荏的眼睛回瞪他。昨晚小個子親自跑來下戰書,我即明白,我和他,外客幫對TK隊之間,是需要一種屬於男人的,類似決鬥的象徵行為來解決一切。
 
  我一直不肯相信“惺惺相惜”這句話。仇恨往往比寬恕、友愛來得乾淨俐落,天長地久,易於貫徹奉行,或在激越的心中反覆彩排、推演,用以支托百無聊賴的生命。甚至,賡續我們上一代一肚子冤仇忿恨無處報的栖惶。
 
  我寧願用一輩子的時間恨陳國雄,恨十五年前“解決一切”後又衍生、蔓爬、盤根錯結的一切。
 
  陳國雄就任組長以來,一直對我得遲到、早退、輕忽散漫和間歇性躁怒視而不見。前幾天,我被人密告拿廠商回扣,這位陳組長未經查證,即堅持為我辯白。我知道他是憑直覺相信我;他可能不知道,在這之前,我剛利用山東老鄉長的“憤世嫉俗”,造了一個他陳某人趁公務之便,牟利自家關係企業(他老頭搞高科技電子,勇有一棟辦公大樓,七家衛星工廠)的謠。他愈是無視(寬恕!)我的卑劣,愈像是存心挑起舊怨,十五年前,以及十五年來加諸於我的種種挫敗。陳國雄的出現,害我原形畢露,無地自容。我愈是憎恨他,愈是口是心非地加入挖牆角集團的搧風點火(並且成為受害者),也就愈不能原料自己。我掉進回憶的漩流中,瞠視著齷齪、頹廢而又恥於齷齪得不斷翻騰的自己。
 
  就在此時此刻,陳國雄快步向我走來,表情恍如奔赴一場決鬥。我卻看到三個月前,初進辦公室大門的他───英俊可憎,多禮而傲氣逼人,眼神因笑意而閃爍著狡黠的穿透之光。我完全認不出這張長大後的面孔;但我確定是他,正因為他的眼神,當他神色自若地走向我們,我反倒覺得是我氣極敗壞衝向他;他只是等在那裡。一直都等在那裡。
 
  5
 
  昨晚,我衝進人堆,架開急怒的小虎時,一眼瞥見一對烏亮閃爍的瞳子。
 
  小個子正被咱門的弟兄團團圍住。
 
  他那黑黝黝、醜巴巴的小臉環視著四周火辣辣的眼瞳,竟似毫無畏色。嘴唇閉成一條筆直的線。
 
  他是來下戰書的。理由是:咱門婦聯的小羅率眾堵住在他們學校的後門,見人就捶,捶完了擋郎,擋不到郎則再拖到停車場克爛飯。小個子說,他們西松幫不想玩陰的報復,只想和不要臉的婦聯來一場光明正大的棒球決戰。誰輸陣,誰就夾起卵葩,自動從地球表面消失。
 
  “我操你媽,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小虎指指右手邊刻著“婦聯新村”的大理石碑:“講話這麼囂張?”說完掄起拳頭就要劈過去。
 
  我再次拉住小虎,同時斥退張牙舞爪的小羅、騷屄他們。一方面是因我不想以多勝少,另方面,我看出村對面冰店裡至少有一打右手藏在書包裡的TK,目光一致,盯著我們。
 
  當時,不知為何,我的腦海一直迴盪著五分鐘前老爸罵我的話:“蔣總統都不會要你……”
 
  我捋緊小虎蠢蠢欲動的臂膀,一面壓抑自己再也按捺不住的怒氣。我狠狠瞪著小個子敵意環伺下依舊鎮定的眼瞳,瞪著對街冰店裡一屋子得賊頭龜腦、刀光閃動;狠狠咀嚼著我自己被提高宣判的命運。一股莫名的血海深仇,瞬間燃遍身上每一個毛細孔。
 
  不知為何,我突然又想起一年前那個“克爛飯”的悲慘的下午。那天好像是清明節,我和阿東、小羅到小個子念的國中打籃球,突然圍上來二三四十個操扁鑽戴老虎指獐頭鼠目的痞子,當頭那個最矮的起首就給我一耳光:“聽說你這個外省仔很罩,素不素?當人家老大,素不素?”
 
  “是又怎樣”?我的回答是一個上仰三十度角的下巴。結果換來正中鼻樑的一拳,左右腿脛骨各補上一腳,我一個踉蹌,幾乎跪在地上,冰雹般的拳腳、唾液和老虎指,綿綿密密砸在我身上。
 
  小羅、阿東早已伏地求饒,所有的凌遲,集中在我堅持站立的身體。當我努力護住要害和血流如注的鼻樑,並且無望地等待死亡時,不意間瞥見人推外一線朦朧的閃光,一種介於嘲諷、同情或者其他什麼的詭異的目光。穿越拳頭與仇恨,狠狠盯進我的內裡。
 
  當時,我垂下雙手,忘了疼痛,有樣什麼東西在更深處鞭笞淌血。我望著那位素未蒙面而用眼神默默憐憫我的小個子,任人飽揍而不自覺。小個子灼閃閃的目光,刺穿我的傷口,刺傷我薄弱的自尊心。
 
  我咬咬牙,接住那雙變化球般的閃動的瞳子:
 
  “告訴你背後那群『不想玩陰』的痞子:明天,下午一點,草地棒球場,誰輸陣,誰就永遠滾出球場。”
 
  “別忘了!明天下午一點,赴蘇考察團行前會議,少了你可不行。”昨晚臨下班時,陳國雄堅定地拍擊我的肩膀(整個下午他忙著替我向上司闢謠)。我則始終保持背對他的姿勢。
 
  那天的確是清明節,我不會記錯,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我永遠不會忘記,十六年前那個清明節的上午,所以的報紙、電視乃至天空,一片黑魘而崩亂的回憶。那天也是爺爺在世間的最後幾天 爺似乎忘了自己的垂危,整個早上,揪著父親反覆的哭訴:“這可怎麼好哇?完了!完了!中國完了!”父親不停的低聲勸慰:“爸爸,老蔣總統雖然走了,但我們還有小蔣。”
 
  “小蔣怎麼成?他連兵都沒帶過,怎麼帶我們打回大陸?”
 
  那天下午,爺爺蹭進廁所,撞見斷了鼻骨歪了下巴偷偷洗傷的我。他眨巴著老眼,投來一種極為陌生、驚恐的瞪視,伸出手,穿過我身體,在空氣中揮了揮,然後嗚咽、流淚。彷彿我不存在,彷彿我是個死不瞑目的幽靈。
 
  爺爺嚥氣前,又忽然瞋直了眼珠,預言般地唸叨著:“說是咱們眷村要拆了是不是哇?說是拆了以後我們配不到國民住宅,得花錢買是不是哇?我們怎麼買的起,兒子呀!”
 
  “爸爸,您先別管這麼些了,要拆也是明後年的事。而且,黨一定會配給我們的,會配的,會配,會的……”
 
  父親說錯了。“黨”並沒有配房子給我們;眷村改建,也不是“明後年的事”,而是延擱到十三年後,小蔣逝世的民國七十七年,也就是我那一輩子相信“蔣總統帶我們回大陸”的老爸爸撒手西歸的第二年。老爸的遺言是:將他的骨灰,供在“為黨國貢獻一生”換來的新家裡。
 
  6
 
  直到夜闌人靜,小虎等一夥人做鳥獸散,我仍待在村門口練投。
 
  我死命將球拋入黑夜。灰白駁朽的老牆,沉沉地回應我的心聲。
 
  小個子離去時,回頭,丟給我意味深長的一瞥,彷彿在說:不管比什麼,你們輸定了。就在那時,一陣窸窣聲和哐噹生爆起,至少三打以上的人影,從對街冰店、轉角書店和書店旁的暗巷竄出,揮舞著長短不一的刀鉤鍊棍,揚長而去。
 
  小虎的臉色轉青,膝蓋打抖。其餘的人縮起手悄悄後退。
 
  我不害怕,只是感到絕望。因為我竟然相信了小個子的暗示。漫漫惡夜,我獨立村門口,瞠視著一公里外草地上毒辣辣的陽光,第二天沸騰滾爛的血戰。
 
  投向老牆的第一球,傳回一聲裂帛,我掉下第一滴眼淚。
 
  不好,不好。球有點曲。不夠筆直。不是男子漢的球路。
 
  第二球,是老爸諄諄教誨:“你知不知道全台灣的初中生現在正在做什麼?”
 
  還是不夠直,也不夠快。我只投直球,快速直球。
 
  第三球反彈回來擊落牙齒,我聽見斷裂的齒根對發怵的我說:蔣總統不會要你。我喃喃唸著:但那是個好球。
 
  第四球,快速直球,視線糊掉了,球也滑了。
 
  第五球,快速直球,像一束光。
 
  第六球,一道白光。
 
  第七球、第八球、地酒球……數不清的第無數個球,無數道燃燒的光。
 
  白光漸漸變成紅焰,宛如旭日光芒。球染紅了。當那線極速彈回的光穿破手套擊中胸膛,濺起汗花、淚沫,我聽見痠疲不堪的身體對不服輸的大腦說:沒有用的,你的一生已經輸掉了。
 
  “我一定會贏。我從來沒有投得那麼好過。”話一出口,我發現我面對的是一九九一年的時空了,以及,一張空白的簽呈。我坐在不到四坪大租來的房間裡,愣視著日光燈閃爍的光條和漫天舞動揮之不去的回憶。
 
  我漸漸明白:想要擺脫當年那一仗的夢饜,唯有再打一場當年的戰役。
 
  三個月前,當我在人事公佈欄看到“陳國雄”,即預知這一戰得不可避免。因為在那之前不久的一個晚上,小虎退伍跑來找我,在發了三瓶高粱的牢騷後,突然插進一句:“還記不記得陳國雄?”
 
  “陳國雄?”
 
  “就是當年那個又醜又黑專投陰刁球的小個子。媽的,這小子不簡單,我在少年感化院時,認識的一大票臺客都是他的弟兄,聽說後來他還是台大畢業,我操!”
 
  當時,我整個人店住了。手中的酒瓶無知無覺地掉落,散碎一地,將近十五年來,第一次,我掉進時光隧道,回到那座早已不存在的球場。
 
  我一直以為,我已經忘記那場賽事,忘記後來聯考落榜、謀職不順,以及眷村拆除後一輩子為房租發愁的諸般事實。
 
  眼前的這份差事,是老爸爸動用生前僅存的“政黨關係”,所賜給我最好的庇蔭。我就在這庇蔭中瞎混、腐爛,學習遺忘自己。
 
  進入這個貿易機構四年,我沒有女人,不交朋友,也不爭取進修升職的機會。倒是常常陪山東老鄉長猛灌雙鹿五加皮,彼此嗅聞由酒嗝、胃酸、嘔吐物、喋喋不休的唾沫和爛紅的眼珠子所發酵混醅的那種接近腐屍的氣息。或者,聽他說:
 
  “什麼三月政爭?奶奶的早就密謀好了,李登輝之後就是連戰啦,咱們講二公子一輩子甭想當上『臺灣國』的總統。這就叫做他奶奶的『本土化』,小伙子聽清楚了嗎,本土化!你姓蔣都無用……”
 
  我呆滯地望著老鄉長臉上麻亂的渦紋和酒槽鼻子,其實正在豎耳傾聽四年前父親臨終時夾纏不清的遺言:“我不再指望你什麼了,好好工作,好好做人,知道嗎?記得把我的骨灰放在新家裡……對了!你知不知道全臺灣的應考生正在做什麼?不要再打棒球了,聽話。”當時我說不出一句話,流不出一滴淚,卻在四年後某個時空錯亂的夜晚,當我抖著手寫不成一封最簡單的辭呈時,近乎嚎啕地對父親的亡靈吼叫:“但那是個好球,我從來沒有投得那麼好過。”
 
  7
 
  最後一到白光,三振對方最後一名打者時,我的腦袋突然陷入一片空白。就像今天清早那石破天驚的最後一擲。
 
  我依稀明白,某種至關緊要的什麼,就在那一剎那完成,而且毀滅。
 
  那時,黎明的鋁光一線線刺穿我乾涸的身體與意志,那血漬斑斑的最後一球剛出手,我整個人不支倒地,然而,那球卻筆直聽在半空中,逆著光,兀自打旋……不,或者說,是以一種肉眼無法辨識的速度,在另一度空間迂迴前進。陽光刺痛我的眼,只是,我發現,在感到疼痛之前,球的光軌凌駕了光的線條,超越了光的速度,我和牆之間,忽然出線層層疊障的空間,裡三圈外三環的閘門;那球衝破了第一道屏風,屏風上浮貼著我驚愕的眼瞳,第二間暗室藏著若干年後我憔悴的背影,第三個窗口則出現一張三十歲的愁容,四十歲的模糊的側臉……每一個愕視著破窗而逝的球軌;球軌串成我的命運跡線。我的一生就繫在那停格不前同時又無情衝刺的極速一擲。當球抵達終點的一瞬間,整面老牆應聲崩毀,坍崩處漩出一口黑窟窿,那球沒入黑洞之中,從此銷匿無蹤。
 
  我一定是面孔朝下,硬挺挺地砸向泥草地。遠方響起若有似無的回聲:“球不見了。”
 
  周圍轟亂起來,好像有一堆人七手八九抬起我的身體;而我甚至找不到自己的投。我聽見小虎的聲音:“肯定是昨晚練太兇了,不過,我從沒看他投得那麼好過。我操!無安打,無人上壘,十七個狗娘雜碎被他三振,他媽的,為什麼這一場不是世界冠軍爭霸戰?”
 
  我好不容易睜開眼睛,看見主審的鼻子:“七局結束,零比零,你們打平,要不要延長?”我偷偷舞動手臂,發現手臂抬不起來;握拳,拳頭像是灌了水銀一樣,再也握不緊。
 
  TK陣營又發出刺耳的嘲笑聲,五、六個狗娘雜碎對我比出不堪的手勢;我聽見自己的胸膛和腦門,傳來喀嚓喀嚓,類似骨投斷裂的回響。
 
  “我操你的祖宗十八代,要幹就來幹,誰鳥誰!”小虎大聲回應對方的叫陣。
 
  “不要說了,小虎。”
 
  三個月前酗高梁的那個夜晚,為了這句重複十次以上的哀求的話,我差點砸破小虎的頭。
 
  小虎喝掉地一瓶高粱時,只是在抱怨部隊、牢獄中的一些瑣事。他乾一杯,我陪一杯。他訴說自己的不幸與對整個社會的不滿時,他灌一杯,我喝雙份。小虎的臉變成豬肝紅,話題轉到去年大砲攜械逃亡被軍法槍斃,這件我早已知道的事實時,我連乾三杯悶酒清聲說:“不要說了。”
 
  “他媽的這世界太詭異,他老頭在大二擔被老共炸掉一條腿,他卻死在自己人的槍桿子下。”小虎好像聽不見我的話。
 
  小虎不要再說了。
 
  “反倒是以前那些不帶種的,如今混得比誰都好。聽說前兩年小羅搞房地產噱翻了天,還帶著阿東、騷屄他們搞股友社,操!想到以前小羅偷雞摸狗擋郎的龜模樣我就有氣,你還拼老命照他們,結果你猜他們背後怎麼說你───”
 
  小虎我懇求你他媽的別再說了。
 
  “再看看你,以前『釘孤支』你跳地一個,現在好像連髒話都不會說了……什麼?為什麼不要說?你老頭一直是村裡的模範長官,你不是說他的獎章足足塞滿一皮箱,結果又怎麼樣?他的寶貝兒子窩在這種發霉生蛆的地方……他媽的你讓我說完,跟我這個下三濫的狐朋狗友,喝他奶奶的雞鎚子的臭高梁。你老頭如果地下有知……”
 
  “我操你媽妳妹子操你大姨媽你八嬸婆你還說?還說?”我一把抓起酒瓶,順勢就要劈向小虎的腦袋───
 
  那一瞬間,我發覺我的手臂根本抬不起來,當然也砍不下去。我應該安靜地坐著,或者躺平。我的氣怒再也激不起鬥志。這句三十歲酗菸縱酒的皮囊,已經不適合“釘孤支”。
 
  小虎的紅臉瞬間退潮,驚愣愣地回瞪我;迷糊的醉眼哩,夾纏著我模糊的戰慄。
 
  那只酒瓶就這樣僵懸空中,直到小虎吐出一個名字:陳國雄。[NextPage]
 
  8
 
  “阿雄,免驚,死豬仔投手已經軟糕糕啊啦,送伊一支再見轟不爛。”場邊的嘲笑聲浪愈來愈大。
 
  手臂還是抬不起來。小個子的銀色鋁棒,在打擊區閃閃發光,像是一頭霍霍逼來的毒蟒。
 
  八局下半,我只投兩球,被擊出兩支安打,二、三壘有人,無人出局,小個子什麼雄的,可能是這場比賽的最後一棒。
 
  手臂抬不起來。但是我必須抬起來,撐到底,因為我們沒有投手可換。
 
  我背對打擊區,偷偷擦拭臉上的鼻涕、冷汗和冰糊糊拭不掉得一大片泡沫。
 
  過去一年將近一百場比賽,每到最後都是這種感覺;臂肘重得像鉛塊,被擊中的球,確一一長出翅膀,劈劈拍拍飛向我背後遙遠廣闊的天空。輸的最慘的一次是三十六比零,比數最接近而下場最淒涼的可能是今天這場。這一百場敗戰,都是由我主投。我們沒有投手。
 
  守一壘的小虎啞著嗓門叫我撐下去。外野邊陲的阿東、小羅,一個望著場外的某處發呆,一個索性靠上土堤假寐。我知道他們都跑累了。
 
  抬不動的手臂還是得抬起來。我一把抹去臉上不斷滋生的水珠,舉臂,抬頭,旋腰───我突然強烈地希望,打擊區那根銀磅、手中那投不出的“軟糕糕”的球、這座球場、頭頂上的天空甚至我的生命,統統在這一瞬間消失。
 
  “我之所以選擇自動消失,是因為我疑惑:為什麼當年那場球賽,不能僅止是一場球賽?為什麼那個快速球會憑空消失?我的答案,可能遺失在四平街的戰役、太原五百完人的事蹟、徐蚌會戰的沉痛……我沒有答案。我的生命裡只有『蔣總統萬歲』的庭訓。『殺朱除毛』的啟蒙,每一樁伴隨我長大而又與我無關的朦朧的結,這些天殺的中國人殺中國人的故事。”
 
  昨晚,我在辭呈的說明欄寫下這堆文字,準備今天一大早遞上去,然後頭也不回走出辦公室。
 
  我和父親的亡魂爭議了大半夜,又繼續辱罵三個月前不識時務的小虎,最後還是忍不住爬起來,刪掉這段肯定沒人看得懂的胡言亂語。
 
  其實,我害怕的是:萬一,萬一被“小個子”一眼看穿……那該死的眼神,會害我永遠逃不出那座球場。
 
  9
 
  我靜靜蹲在投手板旁。四周的景致無情地轉動,轉成一道道急漩喔。
 
  小個子開始繞場時,中外野的阿東整個人撞在土堤上,氣呼呼地甩手套;主審轉動手臂,TK陣營大喊“轟不爛啦!再見轟不爛”時,小虎頭一個癱坐在地,殺豬似地嚎哭起來。日婆無聲地墬落,彷彿為追逐那只全壘打飛球,在西方地平線跌成一攤血雲。
 
  我安靜蹲著,蹲在闇紅色的渦心之中。
 
  比賽結束。
 
  我很平靜。十五年來解決不了的夾纏糾葛,如今都該告一段落,或者歸零。就像手中這張千辛萬苦寫成的不著一詞的辭呈。
 
  其實,我的辭職毫無道理。再想,還是沒道理。有人會說我是東窗事發,畏罪潛逃。有人會認為我是受不了栽贓,憤而辭職。我擔心的是由於缺少積蓄,我的菸蟲、酒癮、咖啡癖和五臟神會立刻陷入困頓。
 
  我的一輩子,大概都將活在毫無道理之中。辭職的前一晚,我從酒罐、菸屍、破茶皿和舊陶壺中翻出蒙塵的骨灰罈,聽見老爸的抱怨:如今我可是真的走了,看你怎麼辦?我請求父親原諒我糟蹋了他賜給我的最後、也是最好的安排。我說,眷村拆除後,我忽然忘掉很多事情,連關於眷村老宅的惡夢也省了。我想不起來老家紅門上第一道剝落的漆色,低矮密網的屋簷,潮霉的榻榻米,朝東窗沿每天清晨光影交錯的曖昧與肯定;忘了我的童年、傳說中的身世、已消失的祖先和我之間的關聯,那扇坍毀的老牆,被我一再刺傷的老爸爸的望子成龍的心。我尤其記不住,午夜醒來,乍見老爸爸的亡靈,面對虛幻的眷村故鄉傾訴另一個故鄉點低的那種耄態……我漸漸明白,我不是失憶,而是不存在,既不屬於祖父的過去,也不見容於父親的未來。辭職,只是證明我的不存在,這樁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又對小虎說,別在他媽的烏龜王八了,有種,就學學風城那票狠將,敢搶、敢殺、敢吃子彈。不成,就要有志氣開計程車,當水泥工。好一個水泥工,老爸爸、偉大的六年國建和大台北捷運工程已經開始,同樣是“為國效勞”,您不會反對的,不是嗎?至不濟,我去擺地攤,跑警察,我的台灣話已經練到可以在街頭喊價的地步,只是有點“講獪輪轉”,聽起來像變化球。
 
  我對自己說:比賽結束。童年再見。
 
  10
 
  戰爭剛開始,內野區打成呼天搶地的一片。原因是,半分鐘前,小個子的再見全壘打掉進河裡,阿東站在土堤上大喊:“球不見了。”那是我們鏖戰一年後僅賸的一顆球。
 
  小羅衝回來,揪住小個子的衣領:“操你媽,你給我把球吐出來,吐出來!”
 
  “幹你娘,未見笑,自己死豬仔沒路用,還敢在這喊東喊西?”TK陣營一股腦兒全衝出來,三拳兩腳就將小羅揍成一隻蝦米。“就算還恁一百粒球,恁還是沒卵葩會塞槓,你娘咧,攏總給你爸死出球場。”
 
  我們的人也殺上去。然而,本壘後、看臺外更多鼓譟的“觀眾”跟著跳進戰圍。我看見自己人一個個倒下去,倒在我身邊;哀嚎聲、追撞聲、咒罵聲穿梭包圍蹲在投手板旁麻然的我,就像爺爺死前穿過我的身體,沒有人察覺我的存在。我看見小虎獨自追逐手持球棒的小個子,一直追到外野,遭到對方反手一擊,當場貴倒,被緊隨而至的幾個傢伙圍毆、踐踏。小個子扔掉球棒,站在一旁,府服不安也向是得意,視線卻投向三壘後方血流滿面的側影。
 
  這時,我發覺另一個自己其實正在三壘附近份戰。當我看到小虎的慘狀、小個子近乎貓哭耗子的表情時,不知哪裡湧起得一股氣力,顧不得周圍密匝匝的拳腳,我闖出人堆,像小個子衝去───
 
  一腔子沒有方向的憤怒,迫使我朝向甚至不知道姓名的對手尋仇。小個子大概被我的模樣嚇到了,轉身就跑,我更是拼命地追。我連踢帶踹甩開兩個企圖攔截我的大傢伙,追上土堤。左眼角的血水淹蓋了視線,日婆的殘暉,逆著水流,撒出血濛濛的厚網。我咬緊小個子闇糊的背影,分不清自己是在追還是在逃,衝向事件的另一面。
 
  一九九一年初夏的陽光,潑近我和陳國雄之間,因燃燒而扭結的對視。他氣急敗壞地奔向我,手中的簽呈,握成臉上虬結的劍眉;我卻在另一個世界快步逃開。陳國雄,你如果上道,也請“不著一詞”讓我離去,莫要虛情假意或真心誠意的留難我。你諒解也好,迷惑也罷,就是這樣。朋友,我早已遠離戰場,失去故鄉,千萬別再逼我回去。真的,相信我,我的一生,從來沒有投得這麼好過。
 
  11
 
  小個子繼續跑,我繼續追;激湍的河面浮滾著一線白光,很像是球,在另一端與我競速賽跑。
 
  小個子的背影漸漸清晰,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想停下腳步,停止這場沒有終點的追逐。但停不下來。我的腳好像脫離了身體,好像是雙腳硬拖身體前進,背後是一股令我恐懼的迫力。一陣風逼上來,突然間,我的身體莫名其妙乘膨脹起來,一吋吋脹大,上半身脹破童年的衣裳,露出蒼黃、布滿疣斑的皮肉,奔馳的雙腿則變得鬆垮無力。汗水化為酒泡,空洞的怒氣迅速被新生的菸臭、腐味和某種酸液淹蓋。河面映出我的臉,鬈亂的髮鬚盤踞原先灰青的大平頭,五年後、十年後、二十年後不斷切換快速老化的頹顏……我只敢到虛脫欲嘔,但狡部還是停不下來。
 
  三十歲的我繼續追逐十五歲的小個子。河的鏡頭是一處廢鐵工廠,河水在這裡打出一個漩,轉入轟隆的下水道。我和小個子幾乎同時癱倒,然後撲向對方、扭打、翻滾,滾到黑汙汙的漩渦邊。我壓在他身上,不斷揮拳,他踢我的肚子,推開我,轉身掙爬;我又押上去,猛揍他的臉,邊打邊流淚,哭著叫自己停手,但發不出聲音。我和小個子盲目地互毆,痛苦地大叫,就在我抓起一塊破磚,即將砸上他的黑臉之際,他搶到一根鏽鐵棍,對準我的小腹,吼道:“滾!滾!不要在我家的地上打我。”
 
  我還來不及會意,又聽到一句如雷的轟鳴:“你們這些外省仔,統統滾回大陸去。”
 
  我呆著眼,張大了嘴,忘了手中的武器;也忘記哭泣。
 
  就在這時,那掉進河裡流失的球忽然又冒出,甚至在渦面上方跳了幾跳。我和小個子一齊望向那穿越伏流、泥沼與暗汙的球體。那球白亮得初期,如蓮花般,繼續穿過小個子與我驚愕的眼瞳,在極速收縮消失的黑窟窿中福滾,綻放……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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