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山之
过河
偶一阵顺河风过,将河湾的田秧吹得一个抖擞,也将莲池水面上的荷伞荷剑推得前后一摆,惊得躲在阴影下的游鱼也惊慌一散,河风带来了夏日水田里的泥土气息,却并没有带来一丝凉意,仍旧是热风扑面。
焕儿和奶奶赶集回来,奶奶用龙须草织的草鞋,还有焕儿背的干丹皮都很快就脱手了,每人背着一个空挎篮,里面零碎装了些新采买的胰子、煤油、香、表、盐巴、干粉条。走到河口,因为前几天行了大雨涨过河水,列石都被冲走或者淹没,需要脱脚过水。
焕儿祖孙坐在河滩石面上开始脱鞋袜。隔河看见对岸的公路旁树荫下,有三个人在那里歇凉。一个老汉一个年轻妇人,还有一个小伙,看见焕儿祖孙一老一少要过河,小伙子便隔岸喊道:
“婶子姑娘不忙脱脚,等我过来背你们。”说时一边往河边走一边开始脱鞋,并未穿袜子,方才过河时卷起的裤管还拳在腿弯。
“不用了,不用了,过得去。”焕儿祖孙一边回答一边开始卷起裤腿,准备起身过水。
小伙子便还回到老人与年轻妇人之间原来坐处,三人一边看着焕儿祖孙过河,一边家常闲话。
头顶日头还红,长路走的脚板发烫,可这一入水,反而激得人透心一凉。流深处,水齐焕儿大腿,焕儿的裤卷也稍稍被河水浪湿了一些。水虽大,可焕儿早已过惯,也不以为意,念书时,那样急的山洪她都敢过,如今这水这么平稳,河底也没有突兀的深潭巨石,水虽深了些,水面宽了些,但焕儿过起来也不在话下。
年轻妇人头顶帕子,微微胖,袖子高高卷起,额际的发根略略生汗,将几根头发湿贴在汗脸上。老者鹤首鸡皮,精神矍铄,两眼有神。小伙子个矮,面略黑,却十分精壮。小伙子将扁担压在屁股底坐着,他的笼子里是卖剩下的红萝卜,小伙子从笼里拣出最好的几根红萝卜,伸手将一根给老汉递过去:
“宝叔,吃一个解解渴。”又转回头来对妇人道,“阿秀嫂子你也来一根。”
老人似乎牙口还好,欣然接受。
“我就不要了,不是太渴。”妇人声腔明朗,说时取下头上的帕子揩了揩额角并脖颈上的汗,这艳阳天将她晒得满脸堂发红。
此时小伙子却换了怪腔怪调道:
“好!阿秀嫂子自然是看不上我的红萝卜,是要黑里回去吃贵生哥那根又粗又大的‘红萝卜’!”说时缩回手来重新坐下自己吃。
老人笑了。妇人却还口笑骂:
“你个狗儿作死是吧?短阳寿的!吃着萝卜还嚼牙巴骨!活该一辈子是个单个儿萝卜犊子!”
说他“萝卜犊子”是因为他个子矮,说他“单个儿”是因为他年近三十还未讨得媳妇。
“宝叔听听,阿秀嫂子骂我个矮咒我短阳寿不说,还咒我讨不到媳妇!”小伙子笑嘻嘻对老人说,意思是想老人帮他评评理。
又回头笑笑地对妇人说:
“嫂子也忒狠毒了些,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嫂子也不怕遭天谴。”
“运生,你本是好意,阿秀不吃就算了,心里自然会领你的情,谁叫你暗里夹枪带棒说脏话招人家骂。你阿秀嫂子是云盖村出了名的红辣椒,你还偏要老虎头上拍苍蝇。”老人一边嚼着红萝卜一边笑吟吟地分解。
妇人也故作愠色道:
“宝叔的话在理,不说脏话,谁好好无事咒你?还恶人先告状!”
眼见着焕儿祖孙已渐渐走过河心、走出河水,一步步走到这树荫下来。
此时,那老汉从自己挎篮里拿出酒葫芦,很畅快地呡了一口,又递给小伙子,笑道:
“还有几口酒,赶紧拿去给你阿秀嫂子陪个小心,叫她回头在娘家给你留意个好媳妇。”
运生接过酒葫芦递到妇人侧前,又玩笑说:
“嫂子,我的萝卜你看不上,宝叔的酒总可以给你润润嗓子眼儿吧?刚你那几声骂我,好大火气,嗓子都焦了吧?”
妇人狠狠地白了小伙子一眼,又笑笑地接过葫芦呡了两口,还递回去。
焕儿祖孙也走到这一大片树荫下,坐了下来,将那湿脚晾在净石头上,等着脚干好穿鞋袜。焕儿还用手紧了紧自己被浪湿的裤脚,滴下一串水,又抻了抻裤腿。
运生从妇人手上接过酒葫芦,又从笼里拣了两个红萝卜,走到焕儿祖孙跟前:
“婶子姑娘也吃吃吧,甜滋滋的,润润喉,今年天热的奇怪。”
“我牙不行了,来口酒吧。”焕儿奶奶微笑道。
小伙子把酒葫芦递给老妇,又对焕儿说:
“姑娘来一根。”
“谢阿叔。”焕儿欠身接了。
“听说马上就要往山里修公路了,到时候这里修洋桥,就再也不用脱脚过水了。”小伙子说。
“是啊,老师也说,那回还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叫《假如我家门前通公路》。”焕儿道。
老妇喝了两口酒又将葫芦递回,微笑致谢。
“婶子,再来两口吧。”
“不了不了,这酒劲大。”
“婶子,早上下街时候,说是乡上有你家的信呢。”阿秀嫂对老妇说。
“哦,好的,谢谢婶婶。”却是焕焕赶在奶奶之前先应了声。
“怕是中央政府下了文件,要焕焕带奶奶去北京城上戏台唱山歌了。”老汉笑呵呵说。
“哈哈,爷爷骗人,中央首长又不知道我会唱山歌。”焕儿道。
“怕是中央首长梦里听见,或者是焕焕唱歌让山雀听见了,山雀飞到北京城,也唱焕焕的歌,首长听着好,问了山雀,这就下信来请你了。”
“哈哈,那我就回信给他说我忙,没工夫没空,顾不得,让他要听来山里,我唱给他听,还管吃管住,分文不要。”
“哦哟!焕焕好大志气,将来一定能去北京城,上国家的大戏台。”阿秀嫂说。
“焕焕还不知道吧,宝叔当年修大寨田时候,可是评了省劳模的,还到北京城去见过毛主席,毛主席还请他看过大戏哩。”运生道。
“那爷爷,你见过的毛主席和我们书上的一样不?”焕儿闻言就生出了好奇。
“不太一样,毛主席坐的老远,也没看清。”老人笑呵呵言道,言语神情间流露出一种安稳的平淡。
说话间,焕儿祖孙已起身,焕儿道:
“爷爷、阿叔、婶婶再歇一歇,我跟奶奶前头走了。”
“婶子姑娘再坐一坐嘛,太阳还毒,天还早得很哩。”阿秀嫂道。
“不了,我脚慢,上沟还有十里地,关键是啊,焕焕一心想着早早拿到信哩。”老妇说。
“难怪姑娘这样心急,怕是真的有好事呦。”阿秀嫂道。
“可能是表姐的信。”焕儿回答。
焕儿祖孙走后,还听见阿秀嫂说:
“运生,你不是也会干嚎两句山歌么,唱几句我们听听!”
“哎呦,嫂子这是让我关公门前耍大刀,这一老一小两只金雀都还没走远呢,我哪敢开腔?唱得山崩河陷水倒流,嫂子不怕,我还害怕跌了刀,剁了脚呢!”
“掉了刀剁了脚才好呢,剁了你的脚,半夜你就不往寡妇家里钻,省得半夜惊得全村子狗叫唤。那样啊,全村的狗都能消停过夜,不用夜叫,我们也都听不见吵闹,好睡个安稳觉!那小寡妇也免了你的折磨。当真剁了你的脚,也算是天老爷开眼!”
“阿秀嫂子好毒舌,青天白日的污人清白,天地良心,我运生可没做过那些猪狗不如的事。”运生反驳道。
“那你就开怀唱,对着这高山大河吼两嗓子,证明你身正不怕影子歪。”阿秀嫂还在激将。
“一对凤凰飞上天,
一对喜鹊跟后边。
凤凰叫的花结果,
喜鹊叫的果团圆。
花果团圆万万年。
挨姐坐起牵姐手,
见时欢喜别时愁。
情姐一语定郎心,
要散除非水倒流。
阎王勾簿情不丢。
……”
运生还未唱罢,阿秀嫂已哈哈大笑:
“还说你没做过亏心事,这怕是小寡妇教给你的吧?啊?堂堂男子汉,哪个唱这样的歌!”
焕儿祖孙已经走出好远,可还能听见三人在树下依稀有声。
医生
村人山民本就极为憨厚淳朴,时时处处都极为热心,即便是陌生人头一回打照面,三五句话也能亲切如故旧,更何况焕儿的爷爷奶奶是这里了不起的名人,是处处行善积德的大善人,这十里八乡几乎所有人家都曾受过焕儿爷爷的恩遇,山民们感恩戴德,时时处处图答报,故而,无论老妇走到哪里,都受人爱戴,关于他们的任何大小事件,大家都十分关切并且乐于帮忙。
凡是提及杨箭沟穆医生,也就是焕儿的爷爷,几乎无人不竖起大拇指,称颂其德。早在县府派下卫生院卫生队之前,穆医生就是这十沟八岔唯一的医生,非但医术高妙不算,且医德极好,尤为山民所敬服称道。凡是有急病上门延医的,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抑或夤夜暑午,且不避山高路阻,无求不允,无请不往。上到老人痰迷,下到产妇临盆,小儿灾疾,甚而口疮脚癣,无不包治。视病之缓急轻重,有偏方用偏方,无偏方用药膳,实在非药石针砭而不能行的,才辩证施以药石针砭,尽量不使苦口猛药,尽量不使针石加诸体肤,不愿让病人以病为苦,更不愿因施医增加痛苦。路遇则问病树荫,田作则判病垄畔,随时随口咐嘱单方药量,有求必应。山间既多产百种药材,山民世代多赖采药外销以营务生计,故而,稍有生活经验者,多少都能辨识采取。
至于诊费,随主家心意,随意给予,但都尽量推让少取。至于过分贫困者,则分文不取,受恩者心中过意不去,强奉诊费,年轻时说:积财不如积德,我收点诊费,够养家糊口就行,多取无益,更何况你现下家道艰难,我再巧取豪夺,岂不违了医者父母心的天地良心;到了后来年老,就更加潇洒了:老汉有女都已交代,一不愁嫁妆,二不愁丧葬,如今黄土掩了一半,吃喝自足,多取余钱又有何用,且富可敌国,也买不来这静山万物、清风明月;或遇到执意强加推让的,又言:这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积存不花用,也是占物暴殄,还损了我老汉阴鸷,你难道有意害我不得往生?
甚而,到了有了卫生院之后,这里远近村人山民有个头疼脑热大病小灾的,还是乐于去找穆医生,那穆医生也一如既往地凭着医者良心和高超艺术,尽职尽责地为这一方水土呵护一切生命。
老医生性嗜酒,且颇有口腹之福,这也恰好成全了山民的感恩之心。凡家有宴,有招即至,从不扭捏推辞,有新酒酿就的,都请去品尝,偶尔有昏醉日暮误了归程,辄夜宿以待明日,若主人还以酒食相酬赠,也不推辞,也不多取,带回以奉家小。
可是四年前,他躺进那个永久属于他的土坑,再也不呼吸这山间的空气了。
医生的妻子也极为和善,凡是进沟樵采的,经过门口,必定请进家里歇息,供应茶水,撞见吃饭的,必要一起吃了,至于进山樵采遇雨登门躲避的,更不在话下。有上门求医的,也必然供应茶饭,也照样分文不取。
山民们感恩戴德,时常偷偷砍捆柴火,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放在屋后。抑或时值春种秋收、稻麦午季,见老夫妇田里有活儿,都乐于上门帮助,老主妇也必定供应好茶好饭。甚而平时,见老夫妇地里有草需锄、有秧需扶,都随见随行,亦不为人知晓。[NextPage]
山乡
这十里八乡都是这样的形容,天下是山,山脚是湾,湾上是地,地上有人。一样的群山连绵,一样的沟沟岔岔;一样的季节变化,一样的夏绿冬白、春困秋乏,一样的冬冷夏热、秋实春华;一样的砌虫鸣蛙,一样的林鸟啁哳。
人们多落居在山脚和下山腰,密匝匝椿树花栗树掩映着泥墙灰瓦,一般人家多只有正房三间,还有些人家,则在正房东边或者西边,就着山墙再一撇水盖间偏房,或盖土瓦,或覆石板,或做厨房,或贮杂物。正房里,推门登堂,可见后檐墙上火红火黄赫然贴着“香火”,最上一条横匾榜书“吉祥如意”,字大如斗,之下是稍小榜书的大幅中堂“天地國親師位”,旁偕某氏宗族、“东厨司命”以占补空白,中堂两边又有两副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岁灯”,或行或草,或隶或篆,大小字符,皆以金粉于红纸上写就,造就一室的富丽堂皇。香火下设神龛,以为神明祖先灵位,龛下又有一个齐腰高或黄或红的大板柜,端置檐墙中央,占去大半宽度,上置香炉祭器,内储财粮。堂屋又贴山墙安置桌椅,以便款待亲朋、接洽来客。
居落之后的上山腰缓坡上都是田地,种玉米红薯、小麦洋芋,一行行的绿色庄稼装点在红土山坡上。陡坡处则杂生桐树、柿树、核桃树等经济林木,树下,丛生龙须草、刺蔓、葛条、荆棘以及各种灌木,间杂杜仲、柴胡、前胡、黄姜、丹参、连翘等近百种中药材。再往山顶就越来越陡,上面生长着几十年的松树,听老人说里边有大野兽,无人敢轻易涉足,松树大多是大炼钢铁后新生的,可少说也有近三十年的树龄了。
龙须草,是这里极为盛产的一种草本植物,环境适应能力极强,几乎随处可见,有的一缕只生几根,有的一蔸能生碗粗一把,入秋扬花,花如苇,种如柳,山风一起,便无处不有,落地之处,皆能生根发芽,不论是缓坡还是陡崖,不论是裸岩还是林根,甚至是石缝乃至干死的树干缝隙树洞,只要有隙可以扎根,它都能生长,春日生芽,长到秋末,由绿变灰,能长一米两米以上,根根纤细,丝丝缕缕,如长发,若龙须,故而得名。草线虽细,却十分坚韧,待它秋老之后,村人将它齐根割下,积备家中,整个冬季到春季农闲时节,天寒地冻,山民便围坐地炉,将它搓成草绳,或者三根搅合成一股,做成条绳,或者再进一步加工织成地毯,都拿到集市上售销,这里出产的条绳和地毯极其有名,不仅销售全国各地,甚至还出口国外。
如果非要从这十里八乡寻出个不同,那只有云盖村。
八仙之中有个跛脚拄拐的铁拐李,他脚踏青云慌慌张张一步一趔趄赶着去东海边,为的是依约会齐其余七仙同渡大海。兼程赶路的跛脚大仙,走着走着,有些焦渴难耐,便随手解下腰间酒葫芦,仰脖一饮以浇口燥咽干。白云如棉,履之如毡。可孰料偏偏到了这秦岭大山,平白生出好些崎岖坎坷,顶得天上白云也不平坦。他脚下一歪、心下一惊,便掉了酒葫芦,落在这郁郁葱葱山高谷深的莽岭间。拨云降步,辛苦一阵翻寻,却是不见,跛脚仙人只好作罢,还升云赶路。
不知朝代几换、沧桑几变,却成就了这里沃野一片。
这葫芦谷里,临近谷口的地方两道山梁犬牙一错,这葫芦便成了一个歪嘴,离嘴不到四里处,独独生出一个螺母状的山丘,青崖壁立,便是传说中的葫芦塞。葫芦上腰两边山凸更是逼得紧,仅容一道水流冲关而过。两边都是硬岩,原来的路就在河滩上,涨水时,去下游的滩路便完全淹没,后来才从这硬岩上凿出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车路。葫芦底又是两山一夹,这水流本正从东山间奔出,到了这葫芦体腹中被两处山卡一紧,便减了流速,在这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个葫芦腔里沉积成一宽一窄两湾好地,水美土厚,做得秧田,种得莲藕,邻近村镇都极是羡慕。
晓鸡三唱之后,东山之巅青灰色的天开始泛白,这葫芦谷两边的山腰都氤氲着薄薄一层云雾,若聚若散,将去还留,若罥烟横挂,将这山村轻轻捂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早起翻山入县行客,见此情景,无不赞叹这里地气极旺,而村人却会固执地反驳说,这是铁拐李酒葫芦里溢出的酒气,终于争执没有个结果,大家呵呵一笑作罢。当东天的白开始慢慢洇红,这雾气才似乎凝结成晨露开始从叶尖沥沥滴下。这便是云盖村得名由来。
这里有奇景,当真也钟灵毓秀,这山村里出过全县唯一的状元,自古由今,从这里走出了好些省市府县大小官长,治学经商者也不乏其人,如今,乡政府也驻跸于此,统辖这一条小河流与八十里深山的沟沟岔岔。
沿河下行十五里,三条河流在这里交汇南下,便成就了这方圆百里的一个最大集镇。每逢是三六九赶集日,村人山民便将土特产拿到集镇上交换,或是土产作物,小麦、水稻、红薯、魔芋、萝卜、洋芋、辣椒、甚至烟叶菜苗,或是树产果物,桐子、核桃、栗子、柿子以及各种时鲜水果,苹果、橘子、枇杷、柰子不一而足,或是手工制品,草鞋、地毯、条绳,或是药材猎物,都将物换钱,或者采买煤油食盐,或者存钱以备他时之用,有的也为家里添置家什、为家人添制衣服。又有各种商贩手艺人赶日子聚集于此,铁匠铜匠篾匠,一一兜售自己器物,甚而,看相算命的,镪剪子磨菜刀的,卖各种膏药顺带去痣剜鸡眼治癣治脚气的江湖郎中,贩猪崽劁猪娃的,还有用小管儿喷着蓝色火焰补盆子修桶修壶的白胡子老汉,贩羊的,买布的,钉鞋的,胡游闲逛赶热闹的,也称得上是人头攒动摩肩继踵,无不在这晴天朗日下各为营生各自奔忙各自言笑悲欢。
婆子
焕儿和奶奶恰走到塞子湾,就是当年铁拐李大仙跌落酒葫芦,葫芦塞所在,溯流上距葫芦谷三里许。一山巫起,三面巉岩壁立,崖岩浑黑如漆,只一侧面有坡攀援可上,顶上多生怪柏铁树,黑干盘曲,叶影婆娑,此山状若侧卧葫芦塞,又有小河绕过,因而得名。
崖根出一泉,其声泠泠,又有高崖可荫,故而行路人多于此歇凉解渴。
“死婆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去游魂。”那泉口处正有一个老妇远远看见焕儿祖孙,便搭话。
“哈哈,‘小比小,老比老’你还在游,我哪敢歇。”焕儿奶奶也笑呵呵地回答玩笑。
焕儿听见这两个老人的玩笑,也不觉呡嘴笑。
那泉下老妇便是住在娘娘庙的老姑子。
“那好,姑娘做个见证,我两相约到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那老妇道。
“哈哈,我活一百岁,再去奈何桥上怕还得等你一百五十年,你这个老婆子,不活个二百五,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言语间祖孙两已经走到跟前。
“婆婆好。”焕焕问候。
“好好好。活个二百五,倒也真是好,活够二百五,到头还是了。好了好了,才是真好!姑娘好,快来歇歇凉。”
焕儿祖孙也就崖荫下落座,见那老妇稀疏全白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髻儿,一个灰脏的湿手巾搭在头顶取凉,藏青大襟单褂,却海开大半扣子,可以看见略白而老皱干瘪的乳房,黑色裤子高高卷起在腿弯,一双脚穿着草鞋冰在泉水潭里,身边也放着一个挎篮。
焕儿一边屈身往泉口掬水洗脸,一边道:
“婆婆也去赶集了吗?”
“嗯,也学姑娘,去看花花世界。”
“哈哈,不急,你有二百五的寿限,慢慢看。这几年世道还好,由着你慢慢看。”焕儿奶奶还在跟她的老姊妹开玩笑。
“世道好?我看不对,就说今年,天热奇怪,六畜烦躁,怕是有灾异。”
“哈哈,哪有灾异啊婆婆,是要修路了,是好事。到时候路修通了车来多了,带婆婆全世界看花花世界。”焕儿道。
“现在人只修车路,不修人路,不修天路,不一定都是好事。”
“婆婆,啥是人路,啥是天路?”
“修人路是多行善事孝父母,给自己积阴鸷,修天路是虔敬鬼神少做恶,给儿孙积福分。”
“我看等你老婆子二百五的寿限满了,也给你塑个像,立在娘娘身边,好教化世界。”焕儿奶奶道。
“在娘娘身边不敢,哪敢跟娘娘平起平坐,伺候娘娘这些年,立在娘娘脚底还可以。”
老姑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年龄比焕儿奶奶还大好些,四十多年前就突兀地出现在云盖村的云盖寺山门前,先是在寺里擦供桌扫堂地,给和尚师父做饭洗衣,后来和尚被撵了,佛像被推了,佛堂改成了学堂,她便又给学校做饭。
后来农业社,在学校做饭也算工分,且还是样轻省活,便被干部指派自己亲戚替代了。撵出学校柴房,她便在石板崖下搭了个草棚住,也下生产队劳动。再后来,娘娘庙重新又起庙,她又住庙了。
听说她命很硬,克死三个丈夫十个孩子。先是嫁给老大,老大病死了,便带着老大的三个孩子转茬嫁给老二,生了四个孩子,土匪来了,见她漂亮,要抢她回山,做万人娘子,老二和土匪拼了命,老三带她逃命,夭了两个孩子,她又转茬嫁给老三,又生了三个孩子,结果老三被拉了丁,后来再无音信,说是死在火线上了。最后八个孩子一个也没有长到成家立业的年纪。
焕儿伴着奶奶,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奶奶给讲的这老婆婆的故事,一边东张西望看这远山近水,虽然自小在这里长养,把这山山水水看过百遍千遍,虽说是山水如旧,山还是这山,亘古不变,水还是这水,亘古长流,但是似乎总也看不够,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在常看常新,常看常变。
又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呢?看山如旧,似乎又在心底憧憬它真的能够日新月异,变作别样人间,有无限的出乎意料,有无限的目不暇接,让人向往,让人想象,让人内心激动欢乐。看山常新,又似乎真心希望它亘古不变,永远像心底的记忆那样,完满而明朗,一片山水静好,一派和睦田园,让人回味,让人留恋,让人内心平稳安静。
然而,焕儿并不能细加分辨这些,甚至压根不会意识到要去思索要去分辨。可是,这样的感情已就在她的基因里,在她的心髓里潜藏着,在她的心性中一切本自具足,只是她还太小,这一切的内心倾向还被深深隐伏,她不曾发现。在她,这些她自己尚不能察觉的感情,就像是晚上需要安安稳稳地睡觉,修补身体疲劳蓄养元气,白天又需要活动,要喂猪喂鸡、赶鸭放羊,得在山水丛林间活跳跃动,释放生命的力量,就这样,白天得动,晚上得睡,就像这样,再自然不过了,再平常不过了。[NextPage]
娘娘庙
娘娘庙就在石板崖的碎石坪上,背后靠山,前面对河,山出石板,这山乡的屋顶原来都覆的是这里的石板。
这娘娘庙的所在,先是一个坪,后来坪上长出一座坟,接着坟又长成庙,后来庙又化作坪,到最后,坪上还是一座庙。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原来村里人盖房都要来这石板崖采取石板,先在这石面石茬石纹上烧旺火,再往烧得滚烫发红的石面上泼冷水,这样石面炸裂,就可以凿开石筋,层层剥下石板。或许是因为常常烧山炸石震酥了山体,也或许是长时采挖掏空了石基,甚而是如村民所说,是烧山炸石惹怒了山神土地,反正是这石板崖经常塌方,伤人死人,所以,日久经年,这石板崖便成了阴凄鬼瘴之地,令人谈之色变。
但是,在山民们有足够财力人力并成熟掌握拉坯烧瓦技术之前,石板几乎是覆盖屋面唯一的建筑材料,否则只能退回到覆盖麦秸稻草的时代了。所以只能采取石板,且只此一处,别无下家。山民无奈,还得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采取石板,他们能做的,只是开采之前对这里的山神土地来一番祝祭。可是即便如此,到底神意难测,还是免不了塌方死人。
不知多少年前,这里有一个半绝户,一对老夫妇只有一个哑女,日子过得清贫,也无法招赘以接子嗣,也无力过继同宗子侄来传递香火。老夫妇双双老去,便只留下哑女一人过活。遗孤虽然口哑,但却十分善良贤德,凡有走村过寨行乞的人,她必饭食接济,甚至留宿多日,在村里也十分得人缘,扶老爱幼,扶贫帮困,甚至有那分家之后不被孝养的父母老人,她都助吃助喝,帮着缝补浆洗。后来哑女老去,族中子侄便将她草席一卷,草草葬在石板崖下的碎石坪,连个坟头也不起,只匆匆瓜分了那一点点房产。
后来村里有一家人盖新房,在这石板崖采取石板,却在一个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他正在石板崖剥石板,忽然有一个老妇人急忙慌张去拉他,他问干啥,那老妇人也不回答,似乎口不能言,只是一劲拉他,看那老妇面黄肌瘦,鸡皮包骨,穿着破烂,以为是个讨饭的再向他讨吃食,他便放下活计,去拿自己的干粮给她,可她却不要,只是一味地指山比划,让人不明就里。他无奈只好回身去继续剥石板,却不料那老妇人又一劲拖缠着他,他千方百计就缠不过,寸步难动。可就在这个时候,听见“哗啦”一声山响,惊得他几乎心魂出窍,原来那石板崖又塌方了,惊得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惊叫也惊醒了身边熟睡的妻子,妻子问他,他便将梦里情景说给妻子听,妻子便劝他第二天不要去了:
“都连着剥了半个月了,歇一天再去,石板崖经常塌方,梦里兆头也不好,那就先歇一天再去,明儿先去对门坡把几根椽料树砍了,不然到时候上梁时还干不过心。”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在对山砍树,就听见“哗啦”一声响,石板崖塌方了。他坐在对山一边吃烟一边回忆,不由得心中悸悸,冷汗涔涔,要不是昨晚那个梦,这一刻他就会被埋在塌方下。
他将这事说给族中老辈,老辈也十分惊奇,说那石板崖下碎石坪果真葬着一个哑巴贤女,应是族里老姑母。只是原本就没有坟头,又没有人祭扫添土,年久日远,连土堆也几乎平了。
而后,他再去那石板崖剥石板,仔细分辨下,才分辨出一个几乎被蚀平了的小土包,他还惊奇地发现,就在那小土包前他放了一块石板,连续十五天,他就把干粮和茶水放在那石板上,他当即觉得这一切绝非偶然,便着即为那坟包添了土,砌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坟头,还在坟头前放了块方整的平石板,当做供桌,算是感激这哑姑的救命之恩。
自从哑姑托梦显灵之后,情况便真的有了很大改观。凡是来采取石板的人,不单是祝祭山神土地,还必于坟前祝祭哑姑,果然,哑姑托梦的神奇事件一再上演,人们越来越感激哑姑的恩德,便有族众倡议,山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这坟前气气派派盖起了三间大屋,索性将山神土地的灵位一起迎来,三神合作一处,左是山神,右是土地,而哑姑却在正中,且这庙宇也被叫做娘娘庙。
后来,村里人凡来这里采取石板,都必日日来娘娘庙里祝祭一番,劳累了也于庙中坐卧休憩。说也奇怪,这石板崖便再也没有塌方过,再没死过一个人。
日转星移,岁月换新,娘娘庙的名气越来越大,神通越来越大,以后这十里八乡的山民,凡有个头疼脑热或者什么歌疑难杂症,或无钱就医,或医而无效,总不忘去寺里跪跪佛爷菩萨,也必来这里拜拜哑姑娘娘。或许真是天怜民苦,竟然还真有效用,时间久了,甚至家猪发瘟,母牛下崽儿,都必来这里发一番祝愿,几乎村里所有出生的孩儿,都在这供桌上镇着寄名符。
就这样,哑姑娘娘就在娘娘庙坐食了千年香火,护佑这山乡生灵的世世代代。
杨箭沟
石板崖就在葫芦谷的右底,东出葫芦谷沿河上行十里,又有一条小溪汇入,这便是杨箭沟。
质朴而又充满想象力的山民,也同样将这奇景胜境生出凄美的传说。
话说蛮王看上了英姿飒爽且又聪慧美丽的杨家将杨八姐,痴心如狂,便止不住地厮磨纠缠,常常为八姐做出好些傻事,令八姐哭笑不得。时日既久,八姐也觉得蛮王这厮五大三粗,虽是蛮野莽撞,但也不无可爱之处,退一万步讲,最起码他那份痴心于憨直处更见真挚。被蛮王缠磨日久,八姐心底也常常微微泛起圈圈情愫涟漪,月夜卧眠时候想起,嘴角也会微微露出妩媚的浅笑,禁不住用手去摩挲绣枕,用牙轻轻去咬被角,觉得月亮格外明净,岁月更加温柔。
顽皮而大胆的八姐也同他开起了玩笑,言道:
“你若是把这两山背负在一起,让它们山顶挨山顶,山脸贴山脸,山腰抱山腰,那么我便也同你这样。”
憨而呆的蛮王竟一时间悟不出什么叫“我便也同你这样”,便问:
“这样是哪样啊?”
八姐却莞尔一笑:
“你说哪样嘛?”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蛮王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八姐刚走出几步禁忍不住偷笑一下,却又重新收敛表情,转身回来,故作正色道:
“蛮子,那你心里想咋样嘛?”见蛮王一脸无辜,不明所以,又接着说,“蛮子,你真是个憨憨!”说完又气乎乎转身走了。
这憨憨蛮王便将这“我便也同你这样”存在心里、念在口里、搅在脑里,如奉无等等咒,反复吟味,连八姐也都顾不上纠缠了。而八姐则偷偷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背地里乐不可支,笑得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大半月过去了。这一天,蛮王突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地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继而又连连拍着说“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这才乐呵呵地开始行动了。
没想到这蛮王真的力大无穷,使出开天辟地般的神勇力量,竟真的将两山背在一起,眼看就要合上了,即将真的山顶挨山顶山脸贴山脸山腰抱山腰了,八姐就站在不远山巅,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下八姐似乎着了慌,却又灵机一动,便信手拈起一块石头,恰从那两山合缝处丢下,就这样,两山未能合辙,留下一条缝隙。
而憨憨可爱的蛮王满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喜气洋洋地跑去找八姐,要和八姐“我便也同你这样”。
八姐此时又恼又羞,说:
“分明没有挨合,少来缠我!”抬脚便走。
蛮王又转身去取那夹在山缝中的石粒,没想到八姐竟然在远处搭箭瞄他,说:
“蛮子,你要是当真取出石子,我就射死你!”
蛮王并不管顾,只是掰山取石,不料八姐竟当真射他,一箭穿山而过,迎面射来,不想蛮王躲之不及,正中前心,轰然仰倒。八姐赶上前去,脖抱蛮王再怀,言道:
“憨子憨子,你咋不躲咋不躲呢?”八姐将额头抵着蛮王额头,眼泪扑嗽顺势流到蛮王脸上。
千余年后,当时八姐丢下的石子还夹在蛮王背合的两山之间,成了夹石峡一线天,峡底幽溪,游鱼潜底,青石粒粒可见,只是有一块巨石坠夹两山之间,恍似天落,摇摇欲坠,仰面观之,使人不禁胆寒。而八姐一箭射过,将这临近大山劙成两面,便是这十里杨箭沟。而那蛮王仰面倒地千年,肌肤骨骼化成雄奇山川,前心箭尾化成天柱,便是天柱山,而八姐误伤爱人,心中火烧,一拳打在南山,一拳打在北山,从此,南山便有个月亮洞,北山便有个太白洞,八姐扑面死在爱人心怀,化作石人,守在天柱山旁边,做仰天长恨之状。
这杨箭沟便是当年杨八姐箭射而成,一溪中分两山,谷底清溪如线,溪水随势成潭,一到正午,太阳往过中天,日光灿然下注,处处清潭反出亮亮精光,自天下窥,如银线穿结粒粒珍珠。两岸多挂奇树,郁郁葱葱,点缀危崖黢石,传说当年铁拐李行云过此,口干舌燥时仰脖饮酒,就是为这珠光所诱,分心看了一眼下界,这才脚下一歪,将那酒葫芦跌在了这雾萦云盖的山川。[NextPage]
口信
这日,山静日闲,正是署午时分,山间虽无艳阳,但也略略有些暑热。焕儿和奶奶便各端一个小凳儿,坐在涧边,每人一把龙须草,都在那里搓草绳。
日挪山影随移,不觉午热已渐渐脱去火气,祖孙两也将小碗粗细一把龙须草搓成了两滩均匀细密的草绳,静静晾在涧边黑色石皮上。
长昼有闲,只见那潭里几只白鸭,静静卧在潭中,双眼迷离昏昏似睡,一动不动,似将这午后睡意也传染给了人,让人略略萌生一些困意。
“奶奶去睡个小觉吧,午饭还早,等我饭好了再叫奶奶起。”焕儿道。按照山民规律,早晚太阳弱,故而下地劳作,中午日热阳毒,便都在家,所以早饭在九十点钟,午饭在三点四点后,晚饭则吃在天黑。
“不敢睡,这阵儿睡了,黑里只有醒眼一夜了。”老妇略略有些困意,但还是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那奶奶,我们翻交交差瞌睡吧。”
“好啊。”
说时,焕儿就从后脖够过辫子来,便要解头绳。
“回去拿个线吧,解开头发扑着脖子热。”老妇缓缓道,略略有些打哈欠。
“好。”应声时焕焕已经拾级上场进屋去了。
拿了一缕毛线,是奶奶早时买给她做头绳用的,水红颜色。重新落座,焕儿干脆将那凳儿放在近奶奶处的浅潭里,正好穿着草鞋,顺势卷起裤管,去水中坐着,轻脚踩水入潭,踢开一阵涟漪,荡到鸭群处,鸭子朦朦胧开眼似看非看,见并无甚可以惊怖,依旧眯眼睡去。
“奶奶,我再唱个歌吧。”
“好。”
祖孙两一边翻交交,一边一听一唱:
“十月怀胎在娘身,小儿就将降临盆。
一阵痛来实难忍,二阵痛来掉三魂;
牙根咬紧青丝发,双手紧握脚蹬紧。
痛的神昏心不定,不知儿在哪边存;
儿奔生来娘奔死,阴阳只隔纸一层。
孩儿落地哇哇叫,为娘昏去神不清;
三魂慢慢来回转,又怕娇儿受寒惊;
娘在床上强坐定,怀搂孩儿紧贴身。
一周两岁亏娘养,吃乳三年亏娘心;
不是生疮出麻疹,就是得病生灾星。
五更半夜不得睡,半夜三更长明灯;
……”
“焕焕!”忽有人叫。
祖孙两循声看去,是山子爸爸,还跟着乡长和一个戴眼镜的,衣着并不一样,像是城里的老师模样,祖孙两一边答应一边起身。
“焕焕,乡长有口信捎给你。”山子爸爸说。高瘦身材,草帽,已汗晒成米色泛黄的白衬衣,袖子卷到大臂,海着前襟,露出略有米粒大小几个磨破的小洞,黑裤子,黄军鞋,也卷着裤脚露出脚脖。言语间已经走到跟前。
“昨儿王部长打电话到区上,说你表姐三天后下来,要你到时候去乡上接一下。”乡长说。
“嗯,好的,谢谢乡长。”焕儿道。
“本来早前是打算和我一起下来的,昨儿却说还得耽搁两天。可是大后天一准儿下来,和市里另外派下来的两个工程师一起下来。”戴眼镜人说。
“这是市里来的总工程师,来帮我们规划修路,和王部长是老熟人。”乡长道。
“那都屋里坐吧,歇歇凉喝口水。”老妇道。
“不了不了,我们进山去看看,山那边公路已经选准线了,我来看看这边该怎么规划。”眼镜人说。
“王工作风艰苦,把时间看得金贵,昨个后晌才来,早上就在乡上组织开会,上午就忙着要进山,这么大热中午,拦都拦不住。”乡长又接着说,“都是为我们这大山能早通公路早致富。”
“‘要致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国家这政策提得好,我们要积极落实,争取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这里景色确实特别好,我想尽快拿出旅游线路规划方案,争取早日开发出来。”
“市里的工程师就是觉悟高,我们这山里人可实在比不了。”
说时三人已往深山里去。
中午刚听工程师带来口信,焕儿着即就忙活起来了,和奶奶一一盘算一一规划。先是给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齐齐大扫除,像是学校组织大扫除迎接上级检查,又像是家家户户过年,锅碗瓢盆齐齐擦洗,从屋里地面到门外稻场,从羊圈鸡舍鸭寮厕所,到涧边小路石阶,都一一洒扫干净,连墙角的蛛网都一一扫落。又在卧房另外支起一张床。
下午放羊,又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山子,把她自己做的准备一一说给山子听,要山子帮忙做检查,山子一件件答应。最后她又逼着问山子,哪里还有什么遗漏,山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缺漏,便玩笑说,“就差把羊猪鸡鸭都拖下涧去给它们也统统洗个澡了,洗得干干净净,好见表姐”,没想到焕儿当真就要把羊拖下涧里给洗澡。
逢集
除了当空月亮和零零几点星子,整个山水再无一点光亮,就连萤火虫此时都完全收藏了行迹,可今夜焕儿的纸糊窗却透出了一丝光亮,她是又在温习姐姐的信了。
外婆、焕妹如见:
今年暑假我将回老家来渡暑,也是回老家去看外婆和焕妹,陪外婆过生日。
城市里的夏天十分炎热,常听爸妈说山里老家的夏天十分凉爽宜人,有山有水,有树林有小鸟,空气还十分新鲜,而且还有许多种美味水果,可以做许多消夏食物。听他们的描述,令我心中十分向往,真是迫不及待地想飞回去,去感受和亲近大自然,去感受爸妈长大的土地。
爸爸妈妈、我、还有弟弟,我们都很好,不用担心我们。
就写到这里吧,另外还有一些事情,爸爸交代我回去慢慢跟你细说。具体回去时间等爸爸给你打电话带信儿。
想你和外婆的姐姐
x月xx日
姐姐的信焕儿是一读再读,简直都能像古诗课文一样背得滚瓜烂熟。
这十里峡沟中,只有两家住户,且都是单门独院相隔很远,也都十分自然地按照身体本能的原始记忆来作息,鸡鸣即起,鸡眠人眠。也许是这岑寂的山林独院的夜灯过分不易得、不易见,由于灯光,所以萦着油灯,焕儿的卧室里聚集来了很多的飞蛾蚊虫,而且甚至都过分热情地来亲近她,把她叮得满脸满臂满腿的红疙瘩,她却也不恼,反正兴奋的也睡不着,因为姐姐大后天就要回来了,似乎她们也是来向她道贺分享她的欢乐,顶多是痒到难耐处,按照儿时奶奶就教给的方法,从口里蘸点湿唾沫,往那痒处涂一涂,不但凉丝丝的,还立即就不痒了。甚至她还和那些蚊虫做起游戏来,看到它刚落在臂弯,却并不拍死,而是立即一口气吹它起来,口里喃喃道:
“贪吃鬼,喝了我那么多血还不知足,小心撑胖了你,回家进不了门洞,要在门外受夜寒。”
可她又倏忽看见那窗台灯台上落了好些黑乎乎的蛾子在那里艰难挣扎,恰此时,灯火又呲啦啦一响,一股刺鼻焦味,又一只蛾子扑在灯火上,瞬间就被烧去翅膀和身上绒毛,滚到灯台上,入了那些垂死挣扎的行列。
不禁的,焕焕心里“呀”声一惊,便立即吹灭了灯火,似乎满心的自责、惭愧和忏悔。
焕儿躺在床上又谋划着,要给姐姐再买一个蚊帐,还要给姐姐买新的被罩被单。
恰逢这第二日便是赶集日,焕焕早早起床,早早做了早饭吃过,备齐物什缠着奶奶一起去赶集。
焕儿和奶奶走到集上,看见街上热闹异常,到处都标着猩红的标语和横幅,都在宣传修公路。
“宁把血汗流干,也把公路修完!”
“要致富,先修路!”
“敢叫日月换新天,也要公路进深山!”
……
远处河滩上聚集了好多人,甚至比这集市上的人还多,焕儿祖孙刚一走到集镇街面上,便有人看见她们挎篮里的物什,拉住问价:
“老婶婶,草鞋咋卖?多钱一双?”
——“我们要以愚公移山的精神,……”——
只听见那边主席台上的大喇叭在喊话。
“五毛一双。”
——“要做盘古,再开天,……”——
“老婶婶这草鞋织得这样细密,我要两双。”
——“要让公路进深山,要让儿孙出大山。”——
“两双九毛。”
焕儿看见那河滩公路两株高粗笔直的大杨树间搭着一个大主席台,一个横幅,是红色的布背,裱着尖尖相接做菱形排布的黄纸,黄纸上面黑字榜书,“公路进深山动员誓师大会”,两边是一样格式的对联:
愚公精神流血洒汗矢志移山
盘古胆量开山劈地宁死修路
对联就吊在杨树树干上,两只大喇叭又挂在对联顶朝着山河大喊。
公路下面河滩下挤着好多人,大多都背着背篓挎篮挤在那里看热闹。
焕儿有些好奇,拉着奶奶也要过去看。
“唉,这姑娘背着这么好的五味子哪里走?卖给我。”还是上回背挎篮卖辣椒的阿秀嫂自背后拉住焕儿的挎篮,拨看里面的干五味子。
——“这里有十口棺材!……——
“哈哈,这五味子不卖。”焕焕说。
——“就算是再买十口、二十口棺材,……”——
“不卖背来干啥?”
——“也要把公路修通!”——
“专门背来馋你啊婶婶。”
“那我就连姑娘一起劫回家去。”
“现在可是和平年代了婶婶,可不兴劫匪了。”焕儿说。
“哈哈,那我明就上山落草,做个女大王,把些男的都抢去做喽啰。”
“那边会场上好些小伙子呢,阿秀不过去选一选喽啰。”老妇也跟着开玩笑说。
“我才懒得去,我们家那位穷积极穷先进也在前面站人桩给人看,我再过去凑热闹,让他看见,回头他又该说嘴了,说我多稀罕他,我还不信我就离不了他了。”
“舌头牙齿都在嘴里,哪有舌头不碰牙齿的,‘少来有得闹,老来有得好’,‘磕磕绊绊,长长远远’”。老妇笑笑地说。
“婶子是过来人,说话就是宽慰人心。”阿秀嫂又接着说,“婶子和姑娘过去看热闹吧,我再转转,给那死没良心的买个鞋面。”
焕儿和奶奶走过去看,从人缝里果真看见主席台下摆着棺材,棺材上又都扎着一朵大红花。
——“修路就会死人,
但这死人值得,
这是造福子孙万代,
死的都是英雄,
都是烈士!”杨树上大喇叭还在喊话。
又从人缝里看见齐刷刷站着好些精壮青年,或者穿着草鞋,或者穿着黄军鞋,有的也卷起裤管,每人都拿一样家具,或者铁锨,或者锄头,或者身边靠着铁锤、铁钎,每一样家具上都扎着一朵小红花,每人胸前也都别着一朵小红花,运生就站在队伍中,想起阿秀婶的话,她的丈夫也定是在里面。再往主席台上看,那天带信的戴眼镜的工程师坐在中间,乡长坐在右手最边。
走出河滩看热闹的人群,又回到街集上,那喇叭还轮换着发出各种领导的讲话声。
祖孙二人一边走动采选被面被单蚊帐,一面卖出挎篮里的物什。
这时候遇见游走在街上的募捐,有个人抱着一个大纸箱,上面拱形半圆黑笔小字写着“公路进深山”,正中一个大字“捐”,旁边又有一个人拉着斗车,铁锨、锄头不一而足,车斗里又有一个箩筐,里面是些毛巾、布鞋、袜子,两人各自胸前也都戴一朵小红花。
焕儿抢步上前,娇羞带臊地踮脚把五毛钱塞进了大红纸箱,那是奶奶上一回赶集是给她让她买发卡的,她没有舍得买。
“谢谢姑娘,修好路姑娘出山上大学。”
焕儿害羞地微笑。
老妇也从挎篮里拣出两双草鞋,丢在那斗车筐里。
“我的乖孙女力争上游,我这个老婆子也不能落后呀。”
“婶子不老,姑娘将来出息了,开车回来接婶子去住大城市。”[NextPage]
建国
刚建国不久,省府就派过一支军,穿州过县,很快就风卷残云般把这秦岭莽山中的土匪肃剿得干干净净,与山匪斗智斗勇数十余年的山民个个欢呼雀跃笑逐颜开,以为乌云尽散、青天重见。
肃清了山匪,整治了地主,废除了保长甲长,这山乡突然一下子沉静下来,可过惯了水深火热的山民,似乎都觉得这平静来得有些过分突然过分不寻常,根据他们的生活经验,好一阵狂风卷过,地动山摇,可之后,鸟兽隐伏草木静立,会出现可怕的让人不安的死寂,而这短暂的死寂之后,会是更加骇人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可怜的族类于这出奇的平静中隐隐觉察出了不安,但却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并不分明。
很快,一层层的政府就从省城铺下来。来了区长,来了乡长,来了党委书记。来了武装队,来了党委会,来了各种各样的公粮干部。祖先的牌位被勒令腾开地方,积满香灰的供桌被重新擦洗干净,因为木材上好做工精细,又做了乡长的办公桌,祠堂成了乡政府。和尚都被撵了出来,要么躲进更深的大山,要么往别处云游,寺院改成了学校。先人的坟头平了,神龛拆了,家里的香火揭了,贴上了领袖的新像。
可这只是个预热,这个政府似乎是个长期幽禁而突然获释的少儿多动症患者,具有无限的动能和长期被压抑的无限运动渴望,而且新政权上手,似乎对这一个童年没有过玩具的孩子来说,又实在太过新奇惊喜,他有点爱不释手,他要把这个古老而宁静沉睡的大地和民族推搡摇晃惊醒,要它动起来,而且矢志要动得天翻地覆日月换颜。短短几十年,他就把能动的不能动的统统都拆卸混搭把玩儿了一遍,立政府,祖先的祠堂动了,立学校,神佛菩萨动了,炼钢铁,树动了,学大寨,山动了水动了,终于,这一切还没能满足他对运动的渴望,文化大革命,再一次把一切能动的不能动的,死的活的,统统地彻彻底底地动起来!
破四旧的时候,娘娘庙自然不能幸免,坟被平了,房被推了。
果真来了,就这样来了。每一次血红大字开头的文件从天落下,每一次政策出台,都像天外落下陨石,重重砸在这山乡,震动得山相改容,水样变形,但却听不见声响,看不见扬起的灰尘,只觉得头昏眼花,脑里一片漆黑空白,只能瞠目结舌,只能乖乖地劳动。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青云间落下铁拐李的酒葫芦那样,成就一番奇景留下一湾沃野。
十年浩劫,开国十七年,这山乡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纵使八仙重过,怕也难认,群山一秃,大河常干,云盖村不再,清晨,再也没有了云挂山腰、雾盖密林的奇景。就连云盖村这个地名也被作四旧破了,按照党中央的相关精神,体现质朴、客观、物质的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叫了一个简洁而直接的名字——北沟乡,但无奈人们还是固执地叫着原来的名字。
改河造田之后,河就干了,但每年夏末必定连发洪水,洪水冲破了用“人定胜天精神建造的社会主义坚固堤坝”,肆意奔流,一湾稻田颗粒无收!人们也开始了种种猜疑。
突然,北京城的红太阳不知怎的就落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这一遭,似乎这个政权这个孩子也终于有些疲劳了,他想沉沉地睡一觉。
一切都似乎有了变化,改革开放,土地下放到户。渐渐地,山上开始上树,人们又在贫瘠的裸岩托着浮土只播种不收获的大寨田上种树。亲人下世,人们又开始起坟头。慢慢地,一切又似乎回到从前,后檐墙上重新贴起香火,依旧是“天地國親師位”,人们又再一次为哑姑娘娘起了三间大的庙堂,重新塑了娘娘像,人们有个七病八灾的除了去卫生院,也还来这里行一番祝祷,每逢初一十五,也必来上香烧表,祈佑家宅平安。
可这个运动惯了政权,似乎还是停不下来、静不下来,或许是因为太年轻,精神到底过于旺盛,只是稍稍浅睡,便就缓解了疲劳。一觉醒来,它又蠢蠢欲动,寻找新的方式来把玩儿江山。
短暂的休息醒来,还有那些保留着运动记忆的人们,还想重演红太阳当空照时,那些往日的辉煌与荣光。原以为太阳落去,一切都回不去了,山民们也再不像往日那样怕他、被迫地尊敬他和爱戴他了,本以为这辈子就算完了,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了,可谁知道,现在又要开始修路了,时机似乎又来了。
拖拉机
从街上参加完工作会议和誓师大会的乡干部,也乘着专车——拖拉机回乡政府。乡政府就驻跸在云盖村。原来是祠堂,现在是政府。云盖村就坐落在这较为宽阔的葫芦谷的下腹。
这乡政府总共有四样现代化的东西,拖拉机是其一,另外三样就是一个话筒、一个广播、一个大喇叭。
话筒总是在主席台上,哪位领导讲话挪到哪位领导面前,用一块儿红布包着,但显然已被汗手磨敲得褪了色破了洞,因为每个领导讲话前都要用手指头敲一敲,看是否能用,是否能把自己的声音放大,是否能把自己的声音让很远处的群众听到,话筒每挪一位领导,那喇叭都要刺啦好大一声,尖锐刺耳。领导试音,敲得话筒梆梆响,更是惊人心魄,仿佛是往年县太爷的惊堂木,重拍几下是在提醒下面安静肃静,本老爷要讲话了。而大喇叭更是话筒的喉舌,主席台上说啥,这大喇叭就同时说啥,只是声音更加洪亮高亢。
当话筒不和喇叭链接在一起时,那喇叭又和乡政府办公室的广播连接在一起,借由大喇叭,人们从广播那里知道要大炼钢铁,要抗美援朝,要农业学大寨,要文化大革命,要赶英超美……
从县上通下来的一条简便车路和广播线路也只通到这云盖村乡政府。
乡上有个小型拖拉机,这条车路便好像是为这拖拉机修的专路,因为一年里只有它偶尔高调走过,柴油机开动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大声响,像是往年官老爷的前卒在敲锣喊叫“回避”,于是停落在路边啄食的鸟雀立即四散,路上的闲鸡游狗也立即落荒而逃,好一阵惊叫狂吠,引得田地里耕作的农人都齐刷刷扭头观望。车上坐的是乡政府的要员领导,他们是从区上参会回来了。
这些乡上的领导干部就坐在这拖拉机上,看见光秃秃的山坡,当年,响应党的号召,大炼钢铁,坡上百十年的老树都投进川湾上遍地的小高炉,把个人家里的铁锅铁锨融成铁水,烧得钢花四溅,烧得火光通天,烧得黑夜如昼,热得人们信誓旦旦,烤得人们热血沸腾,满脸都是革命生产的红晕。看见层层叠叠的梯田,是农业学大寨十几年,修筑了这如梳如篦的大寨田,而这都是他们当年一一领导。如今他们都坐在这专用拖拉机上,检阅着他们往日的辉煌,那秃山、那荒田。现在,他们又要再一次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要向深山更深处进军,马上就准备着手修公路!
车斗里放着小板凳儿,乡政府的要员们都坐在上面,手极不情愿地扶着车斗栏。虽然他们坐拖拉机的待遇,对其他农民来说,那简直是贵为皇帝的待遇,可他们还是有些不大如愿,因为他们是乡上的干部,几乎都是从县府派下来,好些都在建国后肃匪战争中立下军功,是军队转业干部,甚至还有的都去过市府,他们都坐过了那里的吉普车,便厌烦这拖拉机。吉普车是那样舒服,夏不晒阳、冬不受寒,挡风还能避雨,简直是一个能开动的高级房子,比往年他们见过的财东官人坐的大轿子还要舒服气派。
虽然说他们现在也是官人,掌管这一方水土10000多口人,以及这里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比往日财东可气派多了,可现在是新社会了,不时兴坐轿子了,国家也不准了,因为现在社会文明了,大家平等,不许谁伺候谁,不许谁给谁抬轿子。然而,这些官人干部坐在车斗里并不心满意足。
虽然车斗里给放了小凳,小凳儿上也给垫了蒲团,但毕竟公路太差,颠簸得太厉害,官人干部们不得不用手扶着车帮子。
因为那车帮子有些脏,满是灰,而且双手扶着车帮子以保持平衡,实在是极不气派潇洒,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这拖拉机哐啷哐啷走过,田里的群众就会给他们行注目礼,随着拖拉机拖拉着他们移动,群众的目光也在随着他们被拖拉,他们都在想,电影里播的毛主席检阅军队、检阅红卫兵时也就是这样的,所有人都在向毛主席行注目礼,毛主席手搭在天安门城楼的栏杆上,向城楼下的百万群众、军队挥一挥手,挥一挥帽子,那是何等气派,何等潇洒,可是此刻,田里的群众也向他们行着注目礼,可他们却不得不双手紧扶车帮以保持平衡。他们尽量做出优雅、潇洒、轻松的模样,以求和毛主席手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姿势差不过多,但其实他们都使着暗劲,他们肥厚白净的掌指肤肉轻搭,但内里一定是筋骨紧张,死死抓住车帮。拖拉机颠簸震得他们筋骨颤颤,心肝儿颤颤,手指手掌手臂都发麻发木,真恨自己不能生出第三只手来,好像毛主席那样,向这些向他们行注目礼的群众挥一挥手,挥一挥帽子。
即便是不挥手不挥帽,也好歹用第三只手来挪一挪屁股下的蒲团啊,因为蒲团已被颠簸得渐渐离开了屁股和小凳儿之际的位置,行将要掉落了,再不生出第三只手来挪一挪,就掉了。屁股直接落到板凳上,没有蒲团儿减震,这一路颠簸回去,都震得他们有大小便失禁的感觉,都仿佛下身失去了知觉。
故而到了乡政府,这些乡政府的要员们也不立即下车,或者蹒跚下车了也不立即迈步走动,而是在那里说话吃烟,都是在等被震麻木的下身恢复知觉。只可惜现在车已经到了乡政府的院子了,而且拖拉机已经熄火了,再没有哐啷哐啷的响声开道,向群众通知他们的莅临到来,现在他们誊出手来了,可以像毛主席一样挥手致意了,可是却没有观众了,不再有人向他们行注目礼了,无奈他们只好还在车上就朝乡政府大声喊文书、秘书,文书、秘书从门洞里探出头来用目光询问,这时他们便真的优雅、潇洒地轻轻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可是心里却有些失落,因为已经不是万众瞩目了。
坐在车上时,这些领导干部们基本不搭话,倒不是为了保持领导的严肃与威仪,着实他们知道说也无意义,因为拖拉机柴油机巨大的声响,和车子上下颠簸各个零件相互碰撞的声音,全然淹没了一切声音。在拖拉机这样的大机器、现代科技面前,在这响成一片的轰鸣中,他们到底还是被埋没的。
可是车停了,他们却可以说话了,就着两股颤颤麻木尚未恢复之际,他们往往就把区上开会的内容和分派的任务做一番讨论,相互交换一下初步意见,为随后的决策做一些准备性铺垫。文书、秘书们便围在车边,从这里得到党、国家以及省市县区的最新文件精神,时间长了,这便形成定例,文书、秘书称其为“下车会”。
偶尔有一位官人干部因为在开会时喝多了水,或者办会单位伙食太好吃胀了肚子,车一停就得匆匆忙忙赶去厕所,尽管他也是像平常一样迈步走路,可别的没有动弹的干部看着却十分别扭,但谁也不会笑话他,因为他们知道大家都是一样,两股被震得麻木颤颤尚未恢复,任谁迈步都是这个样子。平日不管工作上又多少分歧意见,甚至在某些场合会互相攻讦乃至人身攻击,但此时都会心照不宣、肝胆相照,因为大家毕竟同气连枝、休戚与共,同呼吸共命运,到底都是同坐在这专车拖拉机上颠簸蹦跶的战友,谁也不敢保证下回内急的不是自己。这便是他们共同的秘密,这就是同僚之间战友般的真情,这也就是“下车会”存在的理由和意义,当然,这也是体现他们勤于政事,心系群众,从不浪费时间,无时无刻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像周总理一样辛勤为民!
那个因为吃多或者喝多而内急的领导慌不择路地奔向厕所,慌忙却熟练地解开裤带抹下裤子,痛快酣畅地大舒下怀时,发现自己的尿注像是水量不足但却水压强大的水龙头,一冲一冲的,还是因为刚才坐在专车上颠簸的时间太长了,使尿注冲射的频率已然和那机器震动的频率一致了,这或许就是现代科学上所说的,人有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肌体有极强的无意识记忆能力。
更奇怪的是,这一回快意人生竟是这样酣畅淋漓,多年的老便秘似乎好了!
往日上回厕所,少则半个钟头,多则一个小时,还都是那样千呼万唤不出来,可今天却这样痛快,难道这坐拖拉机还有通肠通便的神奇功能!
只可惜这神奇疗效的取得,要付出太大的艰辛!但这样艰苦的条件,不正是锻炼意志的好机会吗?毛主席说过,“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前途,要提高我们的勇气”,那么这一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这困难克服之后的疗效又是这样神奇!
密谋
偏巧这回内急的就是由军转干、同样有老便秘的乡长,乡长下了拖拉机,就以“坐火箭”的速度冲向厕所。
由于坐拖拉机而意外收到的润肠通便的神奇疗效,使得乡长今天终于得偿夙愿酣畅淋漓,前面机枪扫射,后边炮火连天,好一阵狂轰滥炸之后,腹中舒服良多,但又似乎感觉到敌人尚有残兵游勇,还有余孽尚未剿尽,乡长便当机立断,做出了适时地战略调整,决定以逸待劳,于是便暂时偃旗息鼓,还蹲在那里伺机而动。
趁着这会儿以逸待劳的劲儿,乡长又把今天开会的过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根据区长的指示精神和会议安排,他把接下来乡上要做的工作,按照轻重缓急排了个一二三四。这头一件,便是要为省上运回来的一些高科技精密仪器和修路物资找一个存放处。五百斤炸药,二百根雷管,还有各种仪器,需要很大地方。思前想后,乡政府不能放,没地方了,上面的专家再一住,就更没有地方了;仓库都是粮食,是满的;学校也不能放,操场倒是地方大,可是区长交代不能风吹日晒;全乡可以通公路的大地方都放不下,这可咋办?
对了!干部灵机一动,放到娘娘庙!那里最好,本来三间屋就是一个通间房,除了一张供桌和那住庙老婆子支的一张床一个灶台之外,再没别的了,而且离公路又十分近,叫几个人一晌子就能把车便道修到庙场。对!就这么办!让老婆子和机器挤一挤,顺便她那猫还能看着老鼠,可不敢让老鼠咬坏了高科技精密仪器,就是尿到上面也会给全区丢人,给乡上抹黑,而且尿到雷管和炸药上会损失国家财产。对了,机器一旦住进去,就不许老婆子再在庙里做饭了,可不能让她把仪器熏黑了,否则到时候路修完了还回去时候再是乌漆抹黑的,那才真正丢人呢,而且雷管炸药跟前是万万不能见一丁点火星。机器住进去,逢初一十五也就严令不准人再烧香烧表了,要是占地方,供桌神像也得搬走!先放在那里也行,有可能还要往供桌上面放仪器,这得到时候看情况,毛主席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嗯,对!
还不行!老婆子不能在庙里住了!既然把仪器放进去,那么那些市上来的工程师专家肯定要在那里出出进进,而那老婆子又那样邋邋遢遢、不干不净的!对,得让她搬出来,灶得拆,床也得拆,留下猫看老鼠就行!那老婆子咋办?对,让她,让她住到学校柴房去,对,就是那里。还得找几个人好好把庙里收拾干净,千万不能失了体面,丢了乡上的脸面。
他还想好了,依旧用大红绸布扎一朵大红花,像当年送劳模送新兵一样,去迎接省上来的高科技仪器和精密仪器和修路物资,他还想把那大红花亲自给运仪器和物资的车戴上。
这头件大事要紧事,终于被他设想安排的妥妥当当,又仔细理了几遍,天衣无缝!
乡长考虑完后,为他自己周全妥善的处理安排十分惬意欢心,禁不住嘴角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终于,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脚腿有些发麻,哦,原来他还蹲在厕所!
没想到这最后一点残敌竟然这样顽强,毫不识时务,竟然这样负隅顽抗!他又想到了毛主席的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要沉得住气”,“要敢于打硬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想到这一条条充满智慧又鼓舞人心的话,他便愈发坚定决心,非将这一点残敌肃清而后快!他又调整了战略决策,改以逸待劳为攻坚战,准备打消耗战!敌我形势总是这样瞬息万变,必须得时刻警惕,必须得适时战略调整!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进行了思想上的战略调整之后,他也相应做了战术调整,他摆了摆屁股,换了换受力的重心脚,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反正这紧要的头等大事已经谋划成熟了,只要通过一下党委会,他提议,党委会肯定全票通过,没有一点问题!
摆了摆屁股,挪了挪脚之后,乡长明显舒服多了,他回想到方才那个炮火连天的畅快,禁不住心想,这拖拉机颠是颠了点,却没想到还真能有顺肠通便的功能。
像这样的一个战斗,对那些吃得清汤寡水却大量劳动的农民来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歼灭战罢了,完全能够速战速决,可到了他这里却成了攻坚战、消耗战,太难了!
在家的时候,他也一蹲就是将近个把钟头,为此,那黄脸婆就经常取笑他:
“你真把自己当个‘万岁’了啊,解个手都这样长时间,真当自己蹲的是个万年不朽的江山?”
他本来懒得搭理,但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万岁”,他便不得不极不耐烦地分辨:
“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必须得十分明确!万岁,只能是毛主席,或者人民,毛主席万岁,人民万岁,其他,谁都不能万岁,就是现在的邓小平,他也不敢万岁!”
“好好好,你不是万岁,不敢万岁,那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坐的是万年江山总行了吧?”然后又小声嘟囔说:“屁大个事,不就一句话么,每回都这样上纲上线的!”
说到万年江山,他又想到了乡上云盖大队原来的大队长阿宝,当年修大寨田,因为他劳动十分积极卖力,脑筋又十分灵活,为大队攻坚提出好些好点子,甚至还创新出了秦岭裸岩山区大寨田的新形式,在秦巴山地被广泛推广。经他一手提拔推荐,直把他评成了省劳模,还去了北京见了毛主席。后来听说他回来在生产队歇火时跟大家说,晚上,工作人员安排他们住在了北京最好的招待所,屋里有个叫马桶的东西,可直接坐在上面屙屎尿尿。据说,当时半夜他在招待所屋子里实在憋不住了,跑遍全楼道也没有找到厕所,他便想在屋子里找一块报纸塑料纸啥的先屙下来,再包起来,天亮带出来再丢了去,可在屋里找来找去找不到。巡楼的看见夤夜了他屋里还有灯光,敲门问他,他遮遮掩掩畏畏怯怯说他要上厕所,问人家哪里有厕所,那巡楼的冲他怪怪地笑了一下,便把屋里一个门拉开,指里面一个搪瓷墩子:
“那不是?”
之后又似笑非笑地问他:
“还不会用吧?”
问完不待他回答,就走过去,竟然把那墩子轻轻掀起一个盖子来,说:
“坐上去上厕所,完了,再按这个地方一冲。”说时,只听见哗啦一声水响,惊了他心里一跳。
那巡楼的走后,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原来这搪瓷墩子不是实心的,里面是空的,刚住进来他就拉开门看见,看着搪瓷墩子旁边有个小水池子,脚地上还有一个白色搪瓷盆子,以为搪瓷墩子是用来坐着洗脚的,原来是用来解手的。
他也按了一下那个银白色的小圆饼,“哗啦”,又是和刚才一样的一声水响,又吓了他一跳。
被刚才巡楼人突然出现的盘问带来的紧张和尴尬,和出奇“哗啦”水声的惊吓,已把他的屎吓得缩回去一大截,这会儿又慢慢伸展开来了。他小心翼翼坐上去,屁股凉凉的、渗渗的。可是他坐在上面怎么也屙不出来,最后还是脱了鞋,上去蹲在搪瓷沿子上,这才勉强屙了出来。又匆匆按了那小圆饼,“哗啦”一声,冲走了他屙在白白搪瓷墩子里的黑乎乎干巴巴臭哄哄,下面竟然还有个小窟窿,难怪水不会满得溢出来。后来他才知道那叫马桶!
乡长回忆过阿宝的经历,心想,毛主席一定也坐在那样的东西上面解手,说不定毛主席坐的那个真是精铁纯钢打的呢,毛主席一定坐的是铁桶江山!而且会是红色的!毛主席的铁桶江山一定会是红色的!
虽然想象着毛主席的红色“铁桶江山”,但他的脚还是麻了,他也有些不耐烦了,因为这近万号人的乡,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他,早年三更半夜都会有人敲他的门,向他报告情况的、报案的,请他处理各种突发事件的,他日理万机,怎么老蹲在这里?说不定党委会所有成员都在等他一个人。越想越心烦,越想他越蹲不住,怎么对得起尸骨未寒的毛主席,怎么对得起这万余号人的信托和爱戴!
毛主席说,“要审时度势”,“一定要活学活用”,……他顾不得多想了,他有一次调整战略了!他要起身!要是人只吃不屙该多好,他脑里瞬间闪过这个想法。
天啊!没有手纸!原来厕所总是塞着手纸的墙洞竟然没纸了!他掏了所有口袋,只有上衣口袋里有一支钢笔和刚刚发给他的红头文件!
这可咋办?他蹲在那里,四处四下察看,只有一个纸烟盒掉在厕所墙根,却已被人踩了好些泥脏的脚印,多脏啊,怎么能用啊,捡这样脏的纸擦屁股也太跌面子了吧,可总不能不擦吧?!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个红头文件最后一页只有三行字,中间好大一片空白,到最末尾是“xxx区政府”,下面一行是“xxxx年x月xx日”,落款上加盖了鲜红的公章,再往下就是文件的下沿红格子界线。他把那顶上三行字和落款公章之间的空白处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哎,这公章要是再稍微小一点该多好啊,这盖章的人要是再往下盖一点多好啊,白白占了这么大一块,他心里略略有些失望。
擦完屁股,他就火急火燎穿起裤子往外走。走到院子中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在那里,掏出红头文件和钢笔,用手托着,在那末页三行字后面写了“已详阅”三个字,正准备画句号,却又加了一个“完”字,这才匆匆画了个句号,表示文件到这里已完全结束,便不会有人怀疑他肢解和保留了上级文件精神!几十年残酷的政治斗争,已使他有了充分的政治警觉,决不能给任何人留下一点口实!到时候再找一张白纸把这两节托裱一下,就依然是一个完整文件。走到会议室门口一看,果然,只有正中主席的位置空着,见他来,大家都站了起来。
晨炊
当天早晨,公鸡刚刚唱过头遍,焕儿就起来了,轻手轻脚地开了大门,将夜壶送到茅司,就下到涧边向那潭里掬水洗脸,看见自己的脸影在东天月白照亮的水里隐隐约约荡漾。
之前就和奶奶谋划好了,想着姐姐从市里到县里,又要从县里经区上下到乡上,一定会饿肚,去接姐姐时,一定要给姐姐带些干粮。昨晚祖孙两是说好等到鸡叫三遍,一起起来做的,可焕儿却违背了,鸡叫头遍就悄悄起来了;一方面,说好的做红豆粽子,这个她完全拿手在行;另一方面,姐姐回来了,她实在太兴奋了,即便昨夜晚睡,早上也还是早早醒来;再者,她想让奶奶多睡一会儿,奶奶年纪大了,瞌睡越来越少,而且总是腿疼翻转到后半夜,才能大概睡下。
就着隐隐月光和东天鱼肚白,焕儿就拣了粳米、红豆、笋叶来往涧边浸泡淘洗。
“焕焕,你这可是破坏统一战线呦。”老妇站在场崖边笑笑地对着涧边的焕儿脊背说,“说好的鸡叫三遍,一起来做,焕焕却抢先行动了。怎么,是要背叛合作,还是想居功自立呢?”
焕儿不料奶奶也早早就起来了,扭头对奶奶说:
“哪有嘛,是我给野猫子吵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就想着还不如起来找点事做,免得干躺着心慌。”
“真是这样吗?焕焕心里的小鬼鬼可别当我不知道。”
“我哪敢啊,当真是给野猫子吵醒的。”焕焕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小谎话,似乎自己心里的小秘密已被发掘,也稍稍有些心发虚,便立即截住话头,换了话口:
“奶奶你觉少,应该再多睡一会儿。”
“哈哈,不睡了不睡了,再睡下去,让人夺了江山是小,一睡再不醒了,那就可麻烦了,我可舍不得只留焕焕一个人在这里惊着野猫子。”
“奶奶!”焕儿一字一腔地重重重复了这个字,语气里含着善意的埋怨。
“哈哈,那焕焕还叫我睡去不?”老妇也适时截住了自己的话头,不让它往那个阴郁的方向伸展。
“好好好,早早早,奶奶能像这涧水一样,一直流、一直流,哪里会有个停歇。”
“那焕焕可要做这涧里的小游鱼,不然这涧老流着也没啥意思。”
“好啊,流流流,游游游。
涧水流,溪水流,流到下面北沟口;
河水流,江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
秦皇游,隋皇游,金陵王气黯然收;
陈主醉,后主愁,乌衣巷子又换主;
惠帝丢,天王走,后面还有汪汪狗;
……”
“哈哈,焕焕好记性,这些还都是老先生教给妈妈和姨娘的,我都忘完了。那时候,我跟爷爷下地,妈妈和姨娘就坐在老先生腿上听这些。”
“奶奶忘了没关系,小时候奶奶念给我听,现在我可又念给奶奶听。”
……
奶奶要她早些做中饭吃过,等太阳过河再走,听那王姓工程师的话估计车程,极大可能傍晚才到。
可焕焕偏要吃过早饭就走,而且她的理由似乎更加充分:
“‘赶好不如赶巧,赶晚不如赶早’,万一姐姐先到,总不能让姐姐在那里干等着吧?”
刚说完这句话,焕儿又似乎觉得话中语气有点火药味儿了,不该这么直撞地抢白奶奶,更何况奶奶也确实是一心为她着想,怕她在乡上等的着急,也怕她去早了无处吃中午饭,会饿着。
想究了奶奶的一片苦心,她为刚才的一点莽撞后悔了,又转变语气。似乎是自己要求体贴自己似的央求起来:
“哎呀,奶奶,就让我早去吧,吃过午饭太阳大,就是太阳躲山了,太阳晒过的地也烙脚啊,还是让我早去吧。”
奶奶也只好依从她。
这样,吃过早饭,焕儿将已在涧边刷洗过的挎篮背起,挎篮底就用湿淋淋的新鲜桐树叶子垫着盖着祖孙两新包的粽子。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