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璞
早晨的雾在上午十点钟时淡淡的散了去,但太阳,还没露出来,它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只飘下一片迷迷蒙蒙清冷的白光,这种景象,比逢十五皓月当空那会儿要亮堂得多,可秋季里的凉风,扑簌簌吹过清清冷冷街面的宁静,总让我疑虑是在某个夜深月明的白兰花圃的篱笆后面,在那被一幕值得怀疑真实存在的画面所陶醉的梦境一样美轮美奂的岁月当中。这段岁月,我充满了迷惑和颓废,我至今不明白,我在将要讲述的这件事情当中,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尘封的往事总在我脑海里解构后又重新编组,却难以说服我自己,因为这件当时轰动难民街的谋杀案,与我当时所想象的纯洁,差之千里,它仿如今早时的浓雾,迷离、飘忽、晦暗,似浓雾里时隐时现不清晰的一个轮廓。
十月份一过,迎来了多雾的季节,这段日子里,只要没有下雨,被雾气笼罩的又干又冷的空气,在晌午时分的太阳光明亮地穿透云层后,才变得清澈。此之前, 雾气萦绕一切,丝丝的,湿湿的,像浑浊的水,将难民街沉浸于底。一些勤快人踏着响步子开始忙碌他们的一天走上街道时,各种从浓雾里传来的声音,便时断时续了,此起彼伏了。虽然有一两个黑影,一晃而过,却让人怀疑起眼前的人头攒动,因为遮盖、簇拥他们的雾太浓了。
不过声音逐渐丰富而嘈杂的时候,有这样一种错觉,闭上眼睛,就端坐闹市般,耳畔萦绕着响彻云霄的热闹,不必睁开,它清晰无比的印在了脑海里。嘈杂里,由远及近的有一个音色甜美的吆喝声,突然吸引住了我,她叫卖着:“白兰花哟、白兰花哟!”
由于雾气太浓,我看不见叫卖白兰花人的身影,所以我停了片刻。听见李师傅催促,便紧追上他的步子。李师傅埋怨我是担心我们会遭到镇长大人平白无故的数落,昨天在镇长家打制衣柜时,我看得出一副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镇长大人,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很会找上一个茬,说多么珍贵的木材呀,你们这些粗手粗脚的木匠,线量准些!瞧瞧这些据掉的,大手大脚,不心疼嗬!还可以把线靠里边量,白白糟蹋掉了木料,多可惜啊!我们来到镇长家门口,他正打算出门,他的脸上,洋溢着神秘莫测的笑意,这显然是出自他内心里的某件喜事,而非冲着我们,他漫不经心的,转身,朝屋内喊道:“舜华!”
紧促的脚步声传来了,片刻,我看见一个胖嘟嘟的女人,气喘吁吁跑了出来。她以为丈夫落下了什么重要东西,因为他此番这么早出门说是要拜访某个落魄于此的大人物,她不关心政府上的事情,但对于丈夫要如此早去拜访,她感觉到了他还未露于脸上的受宠若惊。当她明白只不过招呼两个木匠时,一副泄气的难看表情, 挂在了脸上。
镇长朝浓雾里钻去的那刻,正巧我放下担子回头,他像跳动的黑色焰火,他面前那团浓雾似乎藏有一条通往另一世界的小径,因为浓雾里人声鼎沸!一个充满神奇的力量正在吸引着吞噬着他的身体,眨眼间,镇长似一具被消融了血肉的骷髅,最后,连他瘦小的黑影,顷刻间,被一股飘来的更浓的雾气,霎的吞没了。
镇长太太把我们带到了干活的地方,她诅咒这个鬼天气,嚷嚷着快受不了这种浓雾的天气。她说,出门什么也看不清楚,只会弄湿衣服!从她的喋喋不休,我猜 测她是那类爱凑热闹的人,可她的性情看上去有点儿古怪,她的热情使我对她昨天的冷漠感到很茫然,但我相信,她此刻正充当监工的身份,所以我没敢多看她,埋头干起活来。不过她突然说起的那个卖白兰花的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假装卖力干活,耳朵一刻不离她的话语,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后那张椅子上坐着。她的胖身体频频挪动,让椅子发出的摩擦声音,正是来自于她侃侃而谈时的兴奋,从她话语中,我大概了解到她此刻的心情,这当然是在许多年后突然回忆起时才感悟到的,而当时,我只不过以为她是对我渐渐有了好感,因为没过多久,即没听见身后的喋喋不休,我回过头,却看见一双富有深情的目光,我只好冲着她忐忑地笑了笑。这时,她一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的表情说,差点儿忘记了一件大事情,今早还惦记着它呢!然后她问,会修理梳妆台吗?
“会啊!”李师傅响亮的应着。
“我不是问你,我是问他,问你的小徒弟,这几张椅子你上午就得完工,拖不得时间!”
李师傅唯唯诺诺,点点头,把手里的锤子敲得叮叮当当。榔头声停住后,我猜测李师傅准是用一种担心的目光望向我紧随胖女人的背影,我认为他是在怀疑我的技艺,所以我用坚定的步子表示内心里信心百倍。
镇长大人的卧室陈设,令人瞠目结舌,我胆怯了,不敢再向前半步。胖女人一把抓住我的手,水汪汪的眼眶里,似乎正燃烧着什么东西。她另一只手顺便把门关掩上了。我老老实实跟着她来到梳妆台前,她冲镜子摆弄一副令人不安的姿态,这时我的目光正瞥向了床头柜上一副铜质烟斗旁的白兰花,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惊恐万分了。不过她很快镇定住情绪,然后,她说镇长大人让她忘记了男人的模样这句话,我能感受到这一年当中她倍受的欲火煎熬是来自于镇长大人早已对她没有感觉的苦罪,她继续说,只要我愿意跟她好上一回,准会答应我的任何难要求!她见我仍然在注视那副铜质烟斗旁的白兰花,便问,认识那个卖白兰花的姑娘吗?她又说,镇长大人将这朵白兰花拿回来时,她才彻底醒悟,明白了他们之间问题的结症。是的,她只不过一个中年妇女,早没了让男人朝思暮想的艳丽。胖女人的话似乎把她的魂魄带走了,无精打采地看着我。
“我猜测这个卖白兰花的姑娘一定长得好看。”我的真正用意是想提个醒,镇长大人像一个女人那样去卖花的醉翁之意,同时,我突然想起了那甜润的卖白兰花哟的好嗓音。
“我会撮合你们俩,但条件,你一定清楚,你不要太小瞧我,因为有许多事情你永远不知道,那就是镇长大人是凭着谁的关系,才从一个无官无职的小角色变成了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胖女人用一种让我无法形容去描绘的声音说,“如果你愿意,我一定会让卖白兰花的姑娘无法拒绝你的爱意,实不相瞒,我父亲是民党光复有功的大人物,虽然他光复后担任某省大吏不久便去世,省里的老爷们不会不买他女儿的账,去撮合一对年轻人的婚事。”她从我苍白的脸上,窥知了我内心里的惶恐只来自于对权贵的畏惧,“你害怕什么?”她用胜利者的姿态发出高高在上的挑逗语气,把手伸过来,看见我哆嗦了,显然得寸进尺地把手从我的脸上迅速滑向了 雄健的胸部肌肉上。“我就喜欢你这身结实!”
“不,镇长大人会杀了我的!”
我察觉她的惊恐缘于床头柜上的那只烟斗,她差点儿忘记它的存在,镇长大人肯定会回来取的。所以她泄气的样子,至今让我觉得她才是真正值得同情的可怜人。之后,近半个月的浓浓雾气弥漫的景象变得越来越诡秘,似乎象征人们内心里真实的深藏于黑暗之中无法窥清的阴谋。
我按照镇长太太吩咐,带上烟斗,朝李公馆方向走去,迎面扑入雾气里。我担心会走错,浓雾里,我错觉不是走在难民街,我似乎一艘闯入湖泊之中的小船,不经意间就会偏离航线。我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看清楚了李公馆门前那座石狮子,它面目更狰狞。我向开门人声明来意,将烟斗递了过去。在这个非常不友好的下人关门那会儿,我听见了镇长朗朗的大笑和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假如卖白兰花姑娘可以在李公馆内肆无忌惮,那么她一定不属于如我这般下贱地位的老百姓,我内心里的春秋大梦便将永难实现,即便镇长太太鼎力相助,也无计可施。我刚想钻进浓雾中,听见镇长大人的声音从开启的门传了出来,他大声叫住了我,他看清楚我转过身,一改初衷,问,太太肯定告诉过你李公馆的桌子坏了?他明显撒了个谎。他见我目瞪口呆,便笑了,说你如此拘束,是天生的吧!然后他用上主人热情待客的劲儿,请我跟上。我们步入了一间明亮的客厅。我不明白客厅里的人为何纷纷站起来,肃然起敬地看过来?镇长大人径直来到李大人面前,说,李兄我没有食言夸夸其 谈吧,看!我把人领过来了,还是我太太曾特别叮嘱过,等李木匠来了,一定要推荐给李公馆!李大人恍然大悟了,他万分感谢镇长大人的热心,用目光扫了扫我的脸,然后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镇长大人手上的铜烟斗上,但迅速地转向了那对呆若木鸡的年轻姑娘。站在手捧白兰花旁边的那个姑娘,信步走到了我面前,她端详完,问李大人:“父亲,他是谁?”
“李木匠。”李大人语气轻蔑。
“是李木匠的徒弟。”镇长大人立即补充说。
李大人脸上一阵不快,顷刻,他冷冷的说,不是李木匠吗?他显然在怀疑我的木匠手艺。镇长大人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对李大人说,他的手艺也顶呱呱,不然我太太,怎会专门派他过来?李大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带着长长的拖音,也笑了笑,说人不可貌相,既然镇长太太推荐,肯定毋庸置疑。但他的话还没讲完,他女儿自告奋勇对我说:“我领你去厨房,看看那张坏桌子。”
在厨房的一个角落,我看见了那张桌子,仔仔细细检查完,我对身后的姑娘说,得换桌子腿。我没敢多看姑娘的眼睛,她异样地打量,让人很不安,我眼皮垂下,问,有木条吗?她说得问问父亲,她不知道有没有木料。我们来到大厅,大厅里的目光齐刷刷的望过来。李大人听了女儿的汇报,便说,若有了木料就会给你们一个准信。他见我一动不动,脸色一沉,下起了逐客令。
“等会儿。”镇长大人示意我在角落坐下后,对李某说,“等会儿我随他一起回去。”
而这时,卖白兰花的姑娘起身了,打算离开,她对李大人的女儿说:“七小姐,我在这儿呆了这么久,手上的白兰花不卖掉,妈妈肯定会骂我偷懒。”
“玉英,再陪一陪妹妹,说会儿话吧!”她目光转向了父亲,“自从玉英来到难民街,我才有了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有玉英解闷,说说话,我才没过去那样了啊!”[NextPage]
“七小姐说的不错。”镇长大人看着李大人说,“你们家七小姐过去很神经质,这段时间,人变得开朗了许多,我认为,玉英姑娘功不可没!”镇长大人说完,走到卖白兰花姑娘面前,决定买下她手里的所有白兰花,“玉英小姐,外面浓雾弥漫,白兰花肯定不好卖,这摘下的白兰花,枯萎了,怪可惜的!”镇长大人掏出一块银洋,塞进玉英手里,他去接递过来的一大把白兰花时,那张粗糙的大手掌,紧紧地抓在了玉英的胳膊上,轻轻地摩挲后,松开了。
不过镇长大人迷糊了,她非但没有反感,反而万分感激,脸上绽放出迷人的灿烂。我想,这张迷人的笑容已经搅乱了镇长大人的心智,他激动不已,紧紧捧着白兰花,仿佛大烟斗,他情不自禁,想深深吸入一大口,再抬起一副醉迷糊的脸,它肯定红润无比!他正想把脸埋入花丛中,李大人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镇长大 挺会怜香惜玉啊!”
“误会,李大人,有太太在,我哪敢非分之想啊!”
李大人随即也笑起来,他走到卖花姑娘面前,说你知道吗?你知道镇长大人如何恩爱他太太?这是个新鲜话题,它激起了卖花姑娘的兴致,但出于礼貌,她只得发出赞叹:“镇长大人可算得上好男人的楷模。”紧接着,她问镇长大人,“您太太想必很喜欢白兰花吧?”
镇长大人立刻说:“内人在当姑娘时,是个大家闺秀,看见生面孔的,会紧张得呼吸不顺畅,她喜不喜欢白兰花不重要,上次我买了你一朵白兰花,内人竟然吃起醋来,问我这花儿是打哪来的?我当即笑着说,你早晨站在门前听听,不多久准会听见卖白兰花的声音,我起初没在意,但这雪白圣洁一样的白兰花若摆在卧室里,倒会增添不少生机,我太太这时才醒悟过来,明白我的情趣。”
这时候李大人插话了,说舜华的父亲曾经夸赞过,那时候你是跟谁跟哪个,我一时半会儿记不清了?他夸赞说裘仁明稳重内敛,是值得依靠的人,那时我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没过多久,我便得到了舜华结婚的请柬,这才恍然大悟了。镇长大人一脸的愧色,他不安地看着手捧着的白兰花。李大人很兴致勃勃的,他说舜华的父亲就是个俊杰,在省府的会客厅里,他看着冷落一旁安静坐着的裘仁明,走过去说,年轻人,在议南北民主事宜上,只有你主张以和,他瞥了一眼记录投票的黑板,抬起头,笑了笑,说裘仁明呀,你这名字取得好!李大人突然停住话语,望着我,然后冲着镇长大人说,你那天情形就像这个小徒弟,安静的坐在角落,却时刻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细稍末节,我清楚记得那天你的表情也是如此,除了略显不安,没什么不同,简直如出一辙。镇长大人有点儿难为情了,他对李大人说,我鼠辈一个,而在座者全是革命前辈,现在我真不记得了,为何你却与舜华的父亲发生了争执,场面异常激烈,甚至快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李大人的脸色很难看,他只说了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冠冕堂皇的事谁都做得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时舜华的父亲暴跳如雷了,他揪住你的衣襟,骂道,别把那件事推得干干净净,当初的决定,可都是举手一致赞同的!”
不!不全是,有人提了异议,李大人看着镇长大人,他似乎沉浸在这段往事之中,他言简意赅的描绘,却丰富了我无限的想象,但在角落坐着的我并没有对它了解大概,在时过境迁的今天,我一副老态龙钟坐在河东街街道的马路旁,那张椅子上晒着暖暖的太阳时,几乎感觉不到冬日暖阳的滋味,内心里一股寒颤颤缓缓地升 起,它凝聚成一股连绵不绝的雨声,这种雨声,即便隔着玻璃窗,也能感染到它的萧瑟,我想,当初在室内仔细聆听窗户外雨声里的嘈杂的舜华的父亲,肯定内心里生出了一股慌乱,之前,有人报告他,所有的官员都不可靠,他们早就是革命党!“难道让大家葬身于这座孤城,大大小小城市光复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各类战况像雪花片一样,纷纷扬扬,然后沸沸扬扬,再不决定,谁也活不下来!”舜华的父亲注视着一张张煞白毫无血色的脸,雷锤桌子说,“你们怕了?那就让我找大人表明所有人都怀揣着光复的决心!”
踹门的哐当声突然传来,有五六个手持火器的彪形大汉,虎着脸,冲进屋子,他们如狼似虎,大声咆哮,都到角落站去!然后,他们站在了一个刚刚进门的大人身旁。大人注视着被枪管威逼,瑟瑟发抖地缩向角落的那帮官员,骂道,你们都是些贪生怕死的小人,现在,城池坚固,弹丰粮足,何惧城外起义的民军!舜华的父亲隔着持枪的汉子,喊道,大人,大势已去,莫做螳臂当车之举,连累了满城的老百姓。屁话!大人也隔着持枪的汉子,他骂道,你这个龌龊人,暗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把这帮见风使舵的家伙当挡箭牌,遮掩你丑陋的面目!大人虎着脸,吐了一口唾沫,说,把老爷我当做傻子,唬过来骗过去的!然后他大声喊道,来 人啊,把那家伙的脑袋拿进来!
舜华的父亲注视着那颗被拎起来的脑袋,它安详的垂着眼皮,一副装聋作哑的表情,但在昨天的晚上,他精神矍铄,他的身板一点儿不显老,非常结实,粗壮的胳膊,厚实的肩膀,介于他身份的扑朔迷离,舜华的父亲也只得以一个外号来称谓对方。看见红布突然进门,舜华的父亲知道必须面临一个抉择了,他忐忑,静静的听着。红布问:“守城大人是怎样态度?”
“对一个顽固不化的鞑靼,还能报多大的期望呢?”
“难道不可以效仿南城,迫使他改弦易张,避免流血事情的发生?”
“不,红布,你太不了解守城大人!”
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窗户,顷刻,暴雨如注,似万马奔腾,豆大的雨珠,哔哔啪啪,砸在了窗户的玻璃上。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明晚一定得进城!”红布坚定的说。
“我得通知守城营的四个管带了,顺便安排人让你今晚出城。”
“记住,三颗信号弹升起,城外的民军便开始攻城。”红布离开之前嘱咐完,又说,“守城大人的千金明晚做满月酒?”
“临时取消了,不知道守城大人从哪得到风声,原本计划好的酒席,在今早的会议上,他宣布酒席取消,没说什么理由,但中午时,守城大人的家眷乘了两辆马车,匆匆出了南城门。”
“不清楚哪儿出了岔子?”红布沉思地说,“既如此,我还得滞留城内,我的安全你不用担心,你与守城营的四位管带联系好了,大事情便准成!”
此刻,红布的脑袋,被拎在了一个面目狰狞的人手上,它一副装聋作哑地闭着眼睛,不看也不听那突然传来的响声。
是枪声!屋子里所有人望着那扇门,外面淅沥沥的雨,依旧百无厌烦地下着,它下了快两天了。枪声渐渐大过了落在屋檐上的雨滴声,似乎起义的民军学会了遁地术,从厚实的城墙外,轻而易举来到了城内。守城大人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大概从枪声仿佛看见了这种火器配备的守城营官兵正利用意大利制造的先进产品在雨中从容不迫地扣动扳机。守城大人的卫队伤痕累累地退进了屋子里,他们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个个惊恐万分,有人向守城大人说,大人啊,您负隅顽抗,谁也活不了,整个守城营都起义了!可想而知,守城营的四个管带,领着士兵,轻轻松松的,就控制了屋子里的所有人,这时舜华的父亲接过那颗装聋作哑的脑袋,转过身,向其中的一个管带说:“发射信号弹吧!”
第二天,舜华的父亲来到红布的墓地,他默默地站在这座只掩埋了一颗头颅的墓前,他呆了一个上午,没有去参观守城大人被砍脑袋的热闹刑场。
“我想,舜华的父亲是惊恐那骇人的刑场吧?”镇长大人打断李大人的侃侃而谈,看着我时他说,你也坐不住了吧,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李木匠肯定会责怪你 的,不过没关系,我和你一同回去,他就不会怨言。李大人似乎意犹未尽,满脸的遗憾,他说镇长大人,那改天再来叙叙旧,我府上,很久没这般热闹过了。
浓雾在晌午时分散了干净,第二天一大早,门外依然白雾茫茫,我没跟着李木匠去李大人家修桌子腿,他挑着木匠工具箱,紧随李大人家的仆人,眨眼间,钻进了浓 雾里。我倚靠门,无聊地看着浓雾。浓雾里的声响渐渐多起来,我期待能听见卖兰花哟卖兰花哟的声音,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脚步声说话声,和呼唤玩耍孩童的呵斥 声。
我叹着气,进了屋子,进了房间,然后我从床铺底下,拿出一支白兰花,它娇艳迷人,发出淡淡的馨香,昨天我拿着它回来时藏着掖着,急匆匆塞入床铺底下, 根本察觉不到它的馨香就像一个少女从身旁匆匆走过,我无法赞扬这种香味,再一次把鼻子紧贴花瓣。雾气里的嘈杂声总让我以为有人走近了屋门,我唉声叹气,然后小心翼翼把白兰花搁回到床铺底下。我坐在桌前的板凳上,用双肘支着桌面,手掌撑着脑袋,注视桌子上几只蓝边瓷空碗,一个念想偶然闪过,我不是想吃东西 了,但我起身,走到墙壁的橱柜前,打开,从一只碗沿有个豁口的小碗里,拿出块腌萝卜干,就咬起来。嘴巴里的咸,惊住了我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时,我急匆匆,跑到厨房的大水缸前,不过我把瓢子里的水倒回了缸,我打算像树林里的马或野外的狗那样,用嘴伸入缸内,大口喝水。我喝得正欢快时,突发奇想地把脑袋伸进了水里,清澈凛冽的凉爽,顷刻遍布全身,于是我惊愕地抬起头,然后快速脱光衣裤,跨入了大水缸里,慢慢蹲下去,我没听见水哗啦啦溢出来的声音,水面下非常清澈,睁开眼睛,看着变形有点儿夸张的缸壁,我学着潜水的鱼,在水缸里艰难地翻转,最后我憋着一股气,把脸紧挨着缸底。在水里看缸底上的花纹,很轻易让人浮想到月光下的一片菜园子,在难民街那些檐庑相连的房舍后面,就是错落有致的菜园子,每一块菜园子都围上了低矮的篱笆,它主要为了防止别人家的禽畜闯入,糟蹋了菜蔬。沿着篱笆,我踏着月光,无聊懒的散着步,信步由缰在夜深人静里,我不担心有谁突然冒了出来说,嘿!小子,发神经病呀,深更半夜的不去睡觉,夜游神啊!明月照在绿油油的菜园子上,碧玉如洗的菜叶子上仿佛涂了鲜嫩欲滴的液体,放眼去,生机盎然。相比之下,黑乎乎的房屋,倒似死寂的坟茔。被篱笆围绕着的菜园子同样也被地面上升腾起来的烟气萦绕,因此,更远一些的菜园子就显得朦朦胧胧,梦幻的轻。夜空因明月一碧千里,璀璨的星火,清清楚楚的,延伸到遥远的天际,那儿迷迷糊糊,那儿的黑暗似乎被什么熔化了,天际外的那片儿,倒像真真切切的黑夜。
我不得不伫立住,在看清楚从那扇亮着光的门走出的身影是玉英时,我的心打起了鼓。她洁白,显得一尘不染,我弓着身体,走到隔了两道篱笆时,我看清楚玉英拿着轻便的锄头,她正拾掇满菜园子的白兰花,她动作娴熟,专心致志,就像做一件精细的工艺活,她轻盈地立在两行花圃的空地上,逐行逐棵松着土壤,渐渐的,她伫立在了一片雪地上似地。乳白的月光,洁白的女人,和许许多多的白兰花,给了我难以置信的错觉,以至于我渐渐忘记了深夜里的寒冷。
一个灰衣裤的老妇人,来到了菜园子,她埋怨说,你这傻妮子,深更半夜的,让我好不容易找,你不要忙那些花了,再过几个钟头,第一班渡船就要开来了。玉英停住手中的锄头,回过头,说,娘,反正我睡不着,等忙完了这些,就进屋。老妇人唉声叹气掩上门,关住了屋子里的亮光,菜园子里重新一尘不染的,被明亮的月光笼罩着。
我天真的走过去时,才清楚了自己太冒失。看清楚了夜色里我的身影,玉英惊呆了,然后睁大眼睛,呵斥道:“别过来!”
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冷漠,充满敌意,她与白天下午时在李大人府上迥然不同。当时他们显然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镇长、镇长太太、李大人、七小姐、玉英母女,他们笑得前俯后仰。七小姐把一朵白兰花递给我,她说每个人都有,她帮我收着,别心里总想着玉英,没了她这个朋友。一阵哈哈大笑后,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穷学徒的身份,仿佛熟朋友,没必要装模作样,假正经地低三下四。七小姐紧紧挨着我,隔着我,与玉英说着话。镇长和李大人沉浸在革命故事的岁月当中。玉英娘拉着镇长太太的手,细声细气,窸窸窣窣的,天知道她们唠叨些什么鸡毛蒜皮?我说,你们知不知道昨天死了一条狗?镇长太太立刻搭腔说,哎呦,大雾天,有几个人不小心踩到了,以为死了个人,吓得要死!李大人惊愕了,他庆幸自己没出门,不然踩到了,就大晦气了!七小姐和玉英脸上的恶心让我很难受,真不该说了这个败兴的话题。镇长不以为然了,他说,平常事,死一只猫死一只鸡死一只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然后镇长把话题转到我与玉英姻缘的事情上。我真不记得了,似乎每个人都那么开心,那么的支持,那么的其乐融融,所以我有点儿晕头转向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个鬼鬼祟祟的人!”
“不,玉英,你误会我了,我没怀有什么坏心思。”
“狡辩!你的心思我全清楚,别再纠缠我了,你最好立刻离开这儿,还有,你别怀揣那个心思,以为我们有了媒妁之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玉英!”
“滚!”[NextPage]
我不知道如何应付判若两人的玉英,仿佛一切都不过来自于我信马由缰的想象,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的梦!即便沉在水缸里,我亦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推开了门,我猜是李木匠,便懒得搭理他,紧接着我否定了这个判断,从进门来的脚步声,我霎时间慌乱了分寸,天哪,怎么会是镇长太太?那天她的脚步声也是这般,落地沉闷,步子节奏明显,它越来越近了,这种情景让我再熟悉不过地又浮现在了耳畔,这是我和李木匠在镇长家干完活的第二天早晨,依旧如昨日,浓雾弥漫,难见路人,但依稀听得见各种嘈杂在浓雾里传来,我屏息,聆听,片刻后,我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我看见李木匠一副怪异的表情,如同打量一个陌生人,目光直视,令人生畏,判若两人,根本没了敦厚朴实的憨态。听见了进门声,我没理会李木匠的古怪,转过身,望着镇长太太的突然造访,但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应付,她神采奕奕,笑容绽放,径直走到方桌子旁的长凳坐下,她改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对李木匠说,今天还得劳烦李木匠了,把昨天修好的桌子,重新修一下。李木匠不知所措,问,镇长太太您是说桌子坏了?这时,镇长太太不好意思了,她说,这不怪你们,怨只怨我自个儿,手脚没轻没重的,不小心碰了一下,才散了架。李木匠很知趣,不会打破沙窝问到底的傻,既然桌子散了架不是手艺差的原因,那只能谨遵东家的意愿,李木匠叫了声我的名字,打算让我去挑那副木匠担子。镇长太太立即笑着说,李木匠你自个儿去,今天我得带你徒弟去见一个人,我也是帮忙做件好事情,促一份好姻缘,大家乡里乡亲的。
李木匠挑起担子,一声不吭的消失在浓雾里后,镇长太太竟然抽噎起来,她哭哭滴滴,不在意我的存在,倾泻她心里面的委屈。然后,镇长太太泪汪汪看着我, 她说镇长的心思,在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白兰花时,便一清二楚了。“昨天,他居然捧了一大把白兰花,我怎么不会生气,我也有小姐脾气,我从小没受过委屈,便当着镇长那副虚伪面孔,我把那一大把白兰花丢到了马路上,就让人踩去吧,让人踩得稀巴烂!”
她的怨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抹掉了泪水,镇长太太笑着问我,看不出哭过吧?她见我点点头,一脸的轻松,便说你这姻缘,无论如何,我也要促成!我明白了她的用意,但感觉有点儿不可思议,我一个穷木匠徒弟,哪有这么大的福气,娶得一房如花似玉的女人做老婆?怎么不能!镇长太太坚定地说,只要我认定了,准能办成,我不但要办成这事,办得漂漂亮亮,我更要镇长成为你们这段美满姻缘的见证人,结婚那天,让他当你们的婚姻主持!她让我能捡一个这么大的便宜,何乐不为呢!镇长太太立刻应道,当然,这就是捡便宜,我来这儿的用意不单单是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她取笑我的手足无措说,看把你吓得,我哪这么讨人嫌啊!她诡秘一 笑,又说,你不要忘了便行!我怎么会忘记,怎么敢忘记,怎么敢不记得那天她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我嗯了声。她眉飞色舞地说,玉英的母亲起初有点儿不愿意,我清楚她心里想些什么,但她同意了,她说有了镇长和镇长太太的做媒,在难民街她们这对初入住的母女,便理所当然的有了合法长久居住的权利,有了镇长和镇长太太的照应,不答应这段婚姻,她们清楚就会举步维艰地离开,从这个角度去想,其实挺划算,是件好事情。
我没一件像样的衣衫,我这样跟着镇长太太去见玉英的母亲,会不会遭来冷眼?但我随着镇长太太来到玉英家,她母亲满副笑容地迎来的热情劲,熔化了我,我欣慰地看着,她很满意地看着,眼神里透露出的欢喜,打消了我的疑虑,我轻轻松松跨进了门槛,大厅里简单却整洁如新,处处一尘不染,闪现着玉英婀娜多姿的身 影。听见镇长太太问玉英呢,她愧疚的说:“玉英这丫头上街卖白兰花去了,她不听劝,说什么不上街转上一圈,心里面不踏实。”
“看得出,玉英是个勤快人。”
“嗯,她就是个闲不住。”
“闲不住好啊!我整天的没着落,无所事事,闷得心慌,这不,逮着一件好事情来忙一忙,心里面也舒坦多了。”镇长太太说话时瞥了我一眼。
“大妹子,您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巴不得有这样的清闲,啥事不操心,美滋滋打发日子。”她说话时也瞥了我一眼,然后她话题一转,“玉英这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大浓雾的天气,白兰花也不好卖,怕是要多等些了。”
镇长太太听出了弦外之音,既然玉英娘看过了人,也觉得满意,她认为这事已经定了下来,看哪天合适,让他们年轻人见个面,先处一段时间,熟悉熟悉。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玉英娘眉开眼笑,然后她扯起了闲话,“李公馆倒是容易相处的,玉英这丫头没几天,就与七小姐亲得如姐妹,昨天玉英还说,多亏了在李公馆,一大把白兰花就卖掉了,我便数落玉英,你古灵精怪的,跑到李公馆,人家见你卖不掉,还不同情?你们猜玉英这丫头怎么说,她嚷嚷,哪那,还不是白兰花好看!你们瞧瞧,她倒是一点儿不难为情,臭美!”
镇长太太不知如何是好,只频频点头,但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快。玉英娘以为白白浪费了这么长的时间,立刻商量着说:“假如明天上午让他们在李公馆正式见个面,有镇长、还有您和李大人的见证,他们可算得上光明正大的交往,若是姻缘成,再挑个日子,感谢李大人,到时候您和镇长大人来寒舍,叙一叙,合适吧?”
“好啊,我觉得这办法好!”
镇长太太与玉英娘把事情谈妥后,一个人告辞了,她说,趁早先拜访拜访李公馆。但我不清楚此刻沉于大水缸里,仿佛躺在床上,生了一场重病后思维混乱得不由自主了。听见乱糟糟的声响,我瞥向那个影影绰绰的人,正逆着光走来,我看不清楚逆光里的脸庞,不过从似乎遥远处传来的声音,让我辨明了她的身份。对于镇 长太太的突然造访,我受宠若惊地爬起来,离开了躺着的地方,迎过去说:“您怎么来了?”
“还不是那个天杀的!”镇长太太气不打一处地抱怨说,“镇长竟然进了那个骚不要脸的屋子,他以为浓雾里没人跟着,高声喊着玉英玉英,从门里出来的可能是玉英娘,但她热情过火地把镇长引进门,然后独自出来,她掩上门并上了锁时,我的头简直快炸了,这这这,分明就是暗娼,我很怀疑她们母女的身份!”
但是她的声音突然粗糙起来,陌生起来,渐渐的,声音低沉,然后,嗓子眼里好像含着水,说话含糊不清,紧接着嘶哑而浑厚起来,由此,我肯定面前的人影是个男人,那么他会是谁呢?我努力搜索记忆,但是嘈杂声让我无法静下心。有人嚷嚷,有人扇着我的脸,渐渐的,有一只手在我的肚子上按来按去,挤我的肚子,我翻江倒海了,然后吐出许许多多水,我吐出来的水,带着淡淡的臭味道。也许我的眼皮动了一下,霎的,耳畔万籁俱寂,这时,我肚子里又涌起一股剧痛,像有什么在里面搅动我的肚肠,一阵痉挛,紧接着是呕吐,然后我再努力了一次,终于我,微微睁开了眼睛,但看着满屋子的人,看着三四个穿警察衣服的,以及他们后面的人头攒动,我一时半会儿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渐渐的,我湿润的眼眶前的人影清晰了,原来我躺在地上,全身湿透,我躺着的地面上淌了一大片水渍,屋子里站满了人,李木匠躲躲闪闪的,站在几个警察和穿着体面的陌生人后面。
一个警察把人群里的李木匠带到了我面前,看着他的惊恐万分,我说李师傅,这是一回什么事情?李木匠支支吾吾的,说话颠三倒四。那个警察,把脸凑过来,说,镇长太太死了,是中毒,其他人运气好,救活了,你小子也很幸运!然后他问,你的那朵白兰花呢?
是的,我也很幸运,因为白兰花浸过毒,是大水缸里的水救了我的命,但是这件事在我印象中,总不似他们的描绘,我对那次的李公馆热闹细节,忘得一干二净,我是怎样得到了那朵白兰花?是玉英席散后的馈赠,还是她根本不打算嫁给我,算当做一次的留念?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即便现在,我耄耋之年,常坐在河东街我屋子前的空地上,晒着太阳,偶尔想着这件事,也是混混沌沌的,漏洞百出。突然,我听见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仿佛惊恐万分的街坊们紧跟着警察,汹汹的赶往玉英家,但他们推开了空荡荡的房屋门,最后,他们来到了屋后的园子里,只看见一圃圃洁白的花朵在雾气里迎风招展,似乎还噗噗作响。可我睁开眼睛,看见浓雾里,一个健壮的农夫挑着菜,沿街道往码头的渡船赶去,他的脚后跟,扬起一阵风,飞旋的卷起了落在空荡荡马路上的叶子。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