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弥
某天,何湘在一条小巷子里见一群人,中间站着一位七八岁小女孩,眼泪鼻涕一齐下,哭着嘟囔,要妈妈,要妈妈。何湘停车,摇下窗子,问一看客,她妈妈哪里去了?看客们摇头,说她妈妈早就没了,去年在这条路上被大卡车碾死,她经常跑过来哭,要妈妈,要妈妈,不停嘴,像念经一样。
何湘到了家,把车子停到车库,熄火,关门,背了包进门。脱鞋时一低头,脸上掉下一滴水珠,沉甸甸的,里面像是包含着什么惊人的元素。一摸,竟是一手的眼泪。何湘想,哦,我是有妈妈的,只是八年不曾相见了。她十六岁那年为避免与妈妈相见,来到现在这个城市独自谋生,平日里只计较如何打拼,混忘了还有个妈。靠着一些亲友通消息,母女两人也都知道彼此近况。对何湘而言,仅止于知道,她从不朝心里去。
今天不同,一夜时睡时醒。
早晨天未亮就起身来到后院,石榴五月花开,到九月里红熟。后院的这棵石榴,即使在夏天,也只有下午两点过后才晒得着一些太阳,难为它,也结了这么多的果子,这果子也红熟,只是到了国庆过后才渐渐地晕红。何湘记得妈体魄寒虚,年年立秋过后就会喉痒咳嗽,吃什么药都不见好,一直要咳到冬至前后。她今年春上偶然听了一个偏方,说是石榴籽煎汁可治咽炎,不知为什么记在心里了——想来就是为了今天的想念了。当下采了几个,取出籽,煎出一小砂锅的汁水,提着上了城北火车站。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火车,何湘就到了吴郭市,她妈妈居住的城市,也是她的家乡。这城多山,满眼葱绿,妈妈长住在群山中的一座古佛寺里,与尼姑和尚一起参禅打坐,缝纫农耕。
上了出租车,何湘把砂锅紧紧抱在怀里。司机浑身的香烟味道,一开口,更是让人不愉快:“你紧抱着那东西干什么?怕我开车摔了你的好东西?我看你还是把东西放到地上吧。”她没回答。司机遂粗鲁地问:“什么东西啊?骨灰?”
到了目的地,从车窗里一眼望见那座高高的山峰和寺院,何湘心里涌起不祥的慌乱。一路上她对司机的话没有表示动静,这时候把一张二十块钱甩到司机脸上,司机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山下有几家简陋的饭店,她选了一家清静少人的坐下,要了一瓶黄酒,自饮自酌的味道一向喜欢,今天却滋味不佳,心中忐忑,不住眼地瞧山顶上隐现的寺院。不一会儿就吃了半瓶。这时走过来一个和尚,口袋里的手机响,他就坐到饭店门口的长条凳子上与对方说话,哕里八嗦地说了半天才放下。也许是说累了吧,他坐在凳子上不走了,抬头看天。
何湘问他,师傅,你是山上寺院里的吗?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倨傲。
何湘说,我找一位居士,法名叫兰坚。长住在寺院里的。
和尚说,兰坚死了。
他与何湘说话倒是言简意赅的。但他的话何湘无论如何不相信。和尚看何湘脸现愠色,便站起来要走,回头与她说,我是听说兰坚孤身一人,只有一个女儿。既然你是她亲人,就坐在这里等着,我上山去叫一个人和你说话。
过了有半个小时吧,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找过来,也不问就坐到了何湘的身边,两只眼睛盯着她,而后眼光落到砂锅上,解开塑料袋,开了盖子一闻,称赞说,好香好香。她的声音轻柔急促,显得有些做作,她的眼神何湘也不喜欢。仅出于礼貌,何湘回答她,这是石榴汁,我煎了给我妈喝的,她咳嗽。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唉哟,你还记得你妈咳嗽?……你和你妈长得真像。可惜她喝不到了。三个月前她在寺院里圆寂……她真的有福啊,不声不响地就去了。按了她的心思,没通知别人,当天火化了放到山后的灵塔里。她一身的毛病,又没钱,又没亲人来看她,死后的事全是寺院里给她办的,还做了道场。……你要不要上山去谢谢住持?
听了这女人的一番话,何湘冷笑了一声。不去。她毫不犹豫地说。
女人声音硬了一些,那,那你还不谢谢我?你妈后来都是我照顾她,她死了,我给她念了一个月的往生咒昵。
何湘不吭声,只喝酒。
女人无奈,复又恢复轻柔急促的声音,说,你和你妈一样,爱喝酒。你妈后来断了荤腥,就是断不了杯中酒。这样吧,我也不要你谢了,你好歹跟我到后山的灵塔里去看看你妈的骨灰。
何湘脸色青灰。
女人叫喊起来,哎呀呀呀,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儿,今天开了眼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她如坐针毡,片刻就站起来走了。她离开的那个地方,何湘看了一眼,好像还能看出空气里含着她的不满和伤心。
秋天自然是天高云淡的,阳光赤黄可爱,满山青翠欲滴。何湘扔了酒杯,放眼看去,全是凄惶。
何湘在小饭店里坐了一个下午,不知不觉天黑了。天黑了,她倒觉得自己有点醒过来了。小饭店后面开着栈房,六十块一晚,她要了一个房间和一瓶标识可疑的白酒,开了瓶盖,倒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喝。她是从不喝白酒的,她不喜欢白酒的泼辣劲头,喝它的时候,她总是想起妈妈和她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但是今夜这白酒竟然如此美味,她敢肯定,没有它,无法过掉今夜。
忽然有人敲门,虽然轻微,间隔也长,但是不屈不挠。门廊里有旁人到处走动的杂声,她就大胆地去开了门。门边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那种让人无法记住的人,相貌和穿着都普通,看上去老实,还有些拘谨。他看到何湘醉醺醺的样子,不由得朝后大大退了一步。何湘便来气,大声问,怎么?怕我吃了你?
他小心地看着何湘的神色,赔笑,说,你来了?
何湘没听懂他的话,但她马上流下了眼泪。今天来的路上,她总是想着这三个字——你来了?妈妈问。然后她回答,我来了。
何湘回答他,我来了。
他又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何湘没好气地说,我早就来了啊。
男人上来搀扶,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他没有关门,把门虚掩着。何湘在床上说,醉生梦死啊……我喜欢醉生梦死。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想占我便宜?
他一边给她泡茶一边体贴地说道,你不要多心,没有占便宜这种说法,你情我愿,是互相的。你为什么喝了白酒?哦,你这样哭,是心里有伤心事吧?你想哭就放开来哭一场吧,我在你身边呢。
他泡的茶水温度恰好,喝到胃里比温暖略多一些,正好可以醒醒她麻木迟钝的胃肠。
何湘喝了一口,啐他,你怎么知道我想哭?指指门对他说,你走吧。
他说,好吧,那我出去了,我就住在你隔壁,左手那间。你要是有什么事拍拍左边的墙就行。
他关上门走了,他走进隔壁的屋子,响起电视的声音,声音很轻,这墙不太隔音,也许他是怕打扰到别人。何湘到处摸索,白酒不见了。她想,没它我怎么过掉今夜呢?前面的饭店已经打烊,这山前山后不是一个热闹的地方,一到夜里就四下无人了,不会再有卖酒的地方。
她毫不犹豫地敲击左墙,墙那边电视没了声音,是在确定声音的来源。何湘又敲,他听到了,回敲几下,但没有过来。何湘感到他在犹豫,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来到何湘的房门口,何湘打开门后,他更是让开一段礼貌的距离,拘谨地问,有事吗?
何湘不想问他为什么这样拘谨起来,一伸手,酒。
哦,哦。对不起。他忙不迭地从隔壁拿来她喝剩下的半瓶白酒,放在地上就回自己的房里了。他匆忙回避的态度令何湘不解,但她不计较,她的心里只有酒。躺回床上,喝一口,呛了出来。前后不超过半小时,这酒味变得无比凶猛,就像藏了一把刀子。何湘觉得这酒被妈妈的灵魂下了咒语。
酒是不能再喝了,石榴汁还在,她捧起砂锅,一气喝下半锅,这东西刚到肚子里又从喉咙口回了出来。去年的八月十五,何湘独自去了海宁老盐仓看大潮,潮水果然汹涌,看的时候不知道,心潮澎湃的时候,一样凶猛。
有敲门声。开门,是他。
何湘问,你来了?
他说,来了。
他给她倒酒,白酒倒在茶杯里的声音沉闷凝重,和白水完全不同。这种微妙的感受让何湘莫名心酸,一刹那她涌起询问他名字的欲望,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萍水相逢,要知道名字何用?他不问她的名字,应该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何湘喜欢这样,互不相欠,比牵牵挂挂的真实多了。
何湘喝了一大口,把杯子放到他嘴边,让他也喝了一大口,他呛了,他看来不会喝酒。对不善于喝酒的人来说,最好的方法是再给他喝一大口,这样他就会爱上酒。何湘把杯子强塞到他嘴里,逼着他再喝了一大口。他像傻瓜一样愣在那里,何湘摸摸他的脸,滚烫,他眼睛里涌动潮水。呵呵,他笑了一声,笑声不太正常,但颇为放松,他问何湘,你到底来干什么的?他语气挑衅,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拘束。这样说话多好?把一个平庸得有些卑微的男人衬托得富有光彩了。
何湘指着他,你先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有空回答何湘说,他在网络上结交了一批朋友,加上他一共是三男三女,大家结成了三对恋人,相约今晚在这里见面。刚开始他以为何湘是他结成对子的那位,后来见了另外两对,才知道他的那位因为临时有事没来。
你来了?
我来了!
问的和答的都欣喜,只是搞错了对象。错了又何妨?世上所谓正确的事,不过是海市蜃楼。
何湘沉吟,问他为什么把如此私人的事告诉她。他说,应该告诉你的呀,我们,我们……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现在是亲人了呀。
何湘不禁冷笑说,难道我们刚才搞了一下就成了亲人了?
他惊诧莫名地看着她,你说得好粗俗哦,难道不是吗?
何湘说,有这么大的意义吗?不过是搞了一下,弄了一阵,日了一会儿,操了片刻……
他倒慢慢平静了,说,我猜你受过伤。告诉我,谁让你受这么大的伤害?
何湘对着他说,受屁个伤。滚!
他就去摸裤子,慌慌张张地穿衣服。何湘朝他扔过去一样什么东西,他头一偏躲过了。她看到盛酒的玻璃杯碎在地上,哦,原来碎的是杯子,他完好无损。碎片激起了心中更大的怒火,她拍床怒叫,我最讨厌一夜情,我最讨厌网络上搞那些男女关系,别以为睡了一觉就可以占有我,想也不要想。
他穿好衣服,显得有点底气了,捋捋头发轻声说,不想理我?那就随你的便。
他走到门口时,何湘又叫起来,你敢走?
他停下脚步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走的。你不让我走,我一定就不走。请放心。
何湘愣了半天才无奈地问,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何湘被自己这句问话震惊了。想,这么说,我还是关心他的。可是我凭什么关心他,就凭刚才和他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意义不大,只是把她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一点。折腾的时候,大家都无比拘束,何湘的脑子里还想着酒,就像睡在丈夫身边,想着另一个环境里的情人。十六岁那年,何湘离家出走,十七岁她开始过成年女人的生活,男人们在她的生活里来来往往,数一数,双手数不过来,加上双脚,也还数不过来。可是她若数一数真心快乐的次数,一次也没有。因为从来没有,所以不甘心,更勤快地换人。男人们拿她毫无办法。她靠着他们有了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皆无。
他听了何湘的问话,站在门边朝她傻笑。
她看他傻笑,不知为何心里轻松起来,同他一起傻笑。
她拍拍床,对他说,过来,别怕,我们说说话。
他听话地坐在床边,两手垂在身边,像个店小二。何湘对他说,我现在就叫你小二吧,好不?[NextPage]
他说,随便你。
你叫我小三吧,好不?
他还是说,随你便。
小二爱小三吗?
秘密。他回答。
那你觉得小三爱小二吗?
秘密。他不假思索地说。何湘心里一动,这才发现他的镇定自若大有来头,他不是寻常之辈,他是个有内涵的男人。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笑笑,说,这是秘密。
你有老婆吗?
这是秘密。
你做什么工作?
秘密。
究竟为了什么出来……
秘密……
他最后说,我是什么样的人无关紧要。你想和我好,我就和你好。你不想与我好,我也遵命。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个特别有故事的人,你还是说说你自己吧,我洗耳恭听。
何湘便沉默不语,从十六岁起,她就不再向任何人倾诉,所以她没有朋友。到现在再让她倾诉,比登天还难。
小二,她说,不说了吧。
后来还是说了。
小二问她,小三,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何湘想了想,心里觉得没意思,双手一个劲儿地摆,不说了,不说了……
小二拉住她的手,说嘛,不要这么紧张。你想干什么,我都满足你。
何湘说,小二,你真好……我刚才突然闪了一个念头,希望你驮着我走来走去。
男人二话不说,一蹲身,就把何湘拽到他背上了。屋子窄小,他只能迈着小小的步子绕床走,他的步子很奇特,小小的步子,慢慢地左右晃动,就像一只小船一样。何湘伏在他背上,蜷成一团,眼睛合起,恍若成了妈妈怀中的小婴孩。她迷迷糊糊地感叹,哎呦,从来没有过这么……快乐。有那么一刹那,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了,窒息、紧张,但是愉悦,虽然稍纵即逝,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准确的信息,她便想,是想说了。既想说,就说吧,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个店了。
她开始说自己的故事。她说完以后,发现他停下步子了。摸摸他的眼睛,他是哭了,真的是哭了。她看到了泪水,内心前所未有地安静,身心安泰。她就安心地在男人的背上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她才醒过来,身边没有人,敲左手的墙壁,也没有人应声。她洗净了头脸和身体,背了包走出门,感觉就如新生,这些年的怨怼和仇恨,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她看看走廊里四下无人,就对着小二住的屋子跪下,磕了一个头,说,小二,谢谢你啊!
……她从此没有再见过这人,也不知他的姓名。
她在小店里吃了一碗粥,除了一碟腌黄瓜和麻油拌木耳,她什么也没要。吃完这些,她径直去了后山,找到了妈妈的骨灰盒,办了一些简单的手续,把它带回家了。放在自己的床下,睡觉的时候,两个人无语相伴。回想往事的时候,总不忘了对床下的妈妈说一声,对不起。这是小二教会她的,所以她念及小二的时候,总说,小二谢谢你啊!
她变得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即便她穿着普通随意的衣服走在大街上,还是会引来不少注意的目光,她微笑的眼睛和嘴角就像鲜花一样绽放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她不无炫耀地想,我就是一个引人注意的女人,我要好好地生活,我的未来是广阔天地。
可不是?世界就是一张纸,轻轻一捅就破了。在破裂的地方她看到了真相,这真相就是爱。
这样过了一个半月,何湘发现小腹部隆起了,用手摸、按、揉、拍打……预感不对头啊。急忙去药店里买了早早孕试纸,连试了两次,都是阳性。
她扔下试纸,开了电脑,以小三的网名给自己开了一个微博,发出第一条寻人启事,这是一个公事公办的寻人声明:找一亲人,我叫他小二。小二,你在哪里?速与我联系。
第一天没有任何回应。她紧接着在第二天又发出寻人启事:小二,小三找你。你是小三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她找你有十万火急的事。
有一些无聊的网民回应:十万火急,要么借钱,要么讨债。
一位网名叫小陆曼的感同身受:小三,你是怀孕了吧?找个正规的医院打掉了事,我就是这么干的。
过了一个星期,网上留言还是乱七八糟来凑热闹的,没有一丝一毫小二出现的迹象。
她忍不住就给那位“小陆曼”留言:我一直在治疗月经不调。我是干枯,有时候半年也不来一次。来了,也是敷衍了事,打个马虎眼,两天不到就结束。医生说我很难怀孕。我想找到 一他,希望他说,留下这个孩子吧。
写下这句话以后,她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太像了,她和妈妈怎么走到一条路上去了?
这不是晦气吗?她又想起以前对妈妈的种种恨。妈二十三岁结婚,结婚七年没有孩子,后来怀上了她。这是一个私生子,按妈的说法,是老陈强奸了她,但人家老陈说,胡说八道,你是主动送上门的。大不了算通奸,况且只有过一次。
老陈和他的女人生了三个孩子,加上私生子何湘,是四个。何湘和妈妈家在街头,老陈他们家住在街的后头,三个孩子吃得好,神情都像小狼一样,没人敢惹。爸妈在何湘没出生时就离了婚,因为妈一定要生下孩子,得胎不易。
街头街尾住着,老陈和何湘妈妈彼此都摸清对方的来往路径和时间,从来没有打过照面,井水不犯河水。何湘七岁时,她亲爹娘才碰着了,且有她在场。这次见面彻底改变了两家人的生活。
这次见面何等丑陋,妈妈拉着何湘的小手,劈面见着老陈。她没想到老陈今日肚皮疼,提早下班,没从巷底的小路回家,从巷子口进来了。老陈当然也没想到这天下午何湘在学校拉肚子,弄得裤子污秽了,老师打电话给她,她就提早把孩子接回家了。
老陈看到母女俩,一愣,情不自禁地瞄了何湘一眼,赶快收回目光。何湘妈妈看他要逃,忽然鼓起勇气喊道,老陈,你看这孩子长得像不像你?
老陈说,我,我肚子疼,我要回去了。
何湘妈妈上前拉住他说,你肚子疼,来,来,我给你揉揉。她说着就低下头,一手揪住老陈的裤带往下捋,一手使劲地朝肚皮处钻进去。她摸索到了老陈粗糙的肚皮,这地方是温热的,熟悉的手感和温度,一下子引出了她的眼泪。老陈不提防她现在如此泼辣,不断地后退,退着退着到了家。何湘妈妈跟着进了屋,说,你肚子疼,你女儿也肚子疼,你们是一家人。她把何湘放在一只高木凳子上,你今晚就在这里吃,吃好了再回家。她指着何湘说,你不要回来,家里没东西吃。你要是不吃就回家,我揍死你!
这凳子很高,何湘坐在上面,双脚悬空。陈家的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沉默地在她周围走来走去,像看一个犯人似的。不一会儿,陈家的女孩捂住鼻子,唔,臭死了。一个男孩找了一根棍子,挑起何湘的衣服问,你拉屎拉在身上了吧?另一个男孩就用脚踢何湘坐的凳子,幸好老陈的老婆走了进来,喝道,不要踢。男孩说,她身上臭。老陈的老婆盯了何湘一眼说,让她臭好了,不关我们的事……这凳子可是我们家的,踢坏了还要修的。
这顿晚饭何湘是在老陈家吃的,老陈的女人把她赶到天井里一个人吃。何湘吃了晚饭回到家,妈妈问了她许多话,吃的什么粥,什么菜,家里人怎么说话,最要紧的是老陈说了哪些话,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何湘说,老陈对她说,你一来,我们家做什么都快了一拍。说话快了,吃饭快了,连拉屎也快了。妈妈说,好,好,就是要让他们不自在。
妈妈这天十分高兴,给她洗澡,上床前还给她梳了头发,并且亲了她一下,然后对她说,明天你还去老陈家里吃晚饭,放心,他家不会赶你走,他家怕我告他哩。我要是告他,他就当不成干部了。
何湘从此天天晚上到老陈家里去,坐到天井里,一边做功课,一边等晚饭吃。上了初中后,老陈就让她上桌子吃。妈妈还是每天晚上必定问她老陈家的情况,事无巨细,她必定听得津津有味,或感慨点评,或粗言怒骂。初一刚上完,有一天晚上,她按例去老陈家吃晚饭,老陈家门开着,进去一看,家里空无一人,家具搬得一千二净。到哪里去了?街上有一个人知道的,说,人家调到别的地方工作去了,一家子全走了。难道你们也要跟着去?
老陈家走得干净果断,妈妈只好说,我没防他来这一手。
不管见到谁,妈妈拍着手喊:我没防到他来这一手。
街上的孩子跳牛皮筋,唱的是:你,你,你真逗;我,我,我没防;他,他,这一手……
这一年的大年夜,妈妈做了几个菜,解下围裙,坐下来叹口气,焦虑地皱着眉,老陈,到底到哪里去了?她问何湘。
她刚说完,何湘就砸了一只菜碗。然后她走了出去,街道空无一人,空气里弥漫烟花爆竹的火药味。独自站在大年夜的街上显得分外孤单,她深吸一口气,想,自由真好,无牵无挂。
要不是看到那个哭喊着要妈妈的女孩,她真的对“妈妈”这个词恍惚了。
那天,小二说,你妈妈做的事没有错,老陈是她的亲人,她当然要让孩子去吃晚饭。孩子回来了,当然要问老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承受着屈辱,可是你也每天承担爱的使命。你朝另一处想,世界就会豁然开朗。
前些天,确实豁然开朗,但今天回想往事,何湘心里的那份恨又返回来。她从床底下拖出妈妈的骨灰盒子,上了汽车,就朝吴郭市开去。高速路上,汽车开得风驰电掣一般。她从没开过这么远的路,夜里开长途,更是前所未有。但是这没关系,她情绪激荡,一心想把这倒霉的东西重新放回原处。她不想看见它,它承载了她以往所有的怨恨,为了这怨恨,她很少感到快乐。
路上下着雨。秋天干燥,许久不下雨,这一下雨,路上就黏滑。后面一辆开得飞快的大货撞了何湘的车,何湘双手脱离方向盘,眼看着自己的车子撞上护栏,一声巨响,她被轻飘飘地从车子里弹出来,手里抱着妈妈的骨灰盒。落地以后,她才明白,从车里飘出来的是自己的魂。
这魂也不多想,看看不远处就是妈妈生前杲过的那山,于是就抱了盒子飞跑,片刻就到山后灵塔。看守灵塔的就是那个五十多岁的声音柔和的女人,女人对她说,你怎么又来了?她说,骨灰盒子还是放你这里吧,我先交十年的保管费……她说,那你就放在这里吧,你这种人,还是孤身一人好。她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女人说,兰坚和我说过的,你就是为了在老陈家里吃了六年晚饭,才记恨她。你不想想,老陈一家子,让你吃了六年晚饭啊,你是多大的福气啊?
她忽然惊诧,可以这么想的?
原来小二的思维与这女人是一样的,世上确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一种思维不断地得到,一种思维不停地失去。
沉思中的一瞬间,她猛然在黑暗里打开眼睛,眼前是警灯闪烁,人来人往。她感到了身上无处不在的疼,她呻吟,脑子也清晰起来。她被人抱出车子。她一只手护在微微鼓胀的小肚子上,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骨灰盒。
八个月后,她被推入产房,什么都好,护士对她柔声曼语,医生对她抚慰有加,同病房的产妇们给她送了鲜花,她的同事们在产房门外等待她,他们都像她的亲人一样。而她呢,这个单身母亲的嘴角和眼睛里堆满笑容,医生刚才问她,孩子出来以后,对他(或她)说上什么样的第一句话。她说,谢谢孩子呗,谢谢孩子来投胎。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