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桦林
一
一九六六年吧,三姐赶着趟似的来凑“文化大革命”的热闹来了。
母亲一口气生下三个丫头片子时,全家人的眼睛几乎同时绿了,像绿豆子。爷爷奶奶赌气似的坐在黑屋子里不点灯不说话;父亲像得了什么难言之症,痛苦地 满院子转圈儿;母亲则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以泪洗面,表示忏悔。只有两岁多的二姐像个没事人,却没有逃过接生婆四奶横来的一劫,四奶说,我这多半辈子亲手接了 整整七十八个孩子了,还从没见过满口乳牙的崽儿猜不准确大肚子婆娘怀着啥的!说到关键处,四奶戳一指二姐的额头,就你这个二丫,三岁还不到,离换乳牙还早 呢,竟不知道自己娘肚子里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哇……!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哭,二姐没哭,是三姐哭了,吓得四奶哆哆嗦嗦的,心说,哎呀,这丫头可是了不得!
三姐的出生,让父亲丢掉了使用半辈子的乳名,被更名为“没儿汉”!那年月,不论谁家只要接连生两个以上的女孩子,当爹的就被村人惯名“没儿汉”,直到有儿 子蹦出来才能扭转乾坤!村里的男人得过此名的不在少数。对无男户,这是最具杀伤力的谶语,压得父亲几乎抬不起头来!幸亏那是中国肆意生产人口的年代,人们 对多生几个孩子是毫无顾忌的,所以父亲没有失望,他相信只要给三姐把名字取恰当了,母亲就能生下男孩,他就能甩掉“没儿汉”的诅咒。于是他从别人常用且有 效的一堆:翻过、转过、引弟、招弟等名字里,为三姐引申了一个“转弟”的名字出来。说来还真是怪了,三年后,母亲真产下一儿子,至此三姐的转弟成功,也因 此比另两个姐姐受宠了一阵子。
渐渐长大的三姐是个让人生厌 的孩子,就因为她手快、嘴快,胆忒大。家里的传统历来就是一件衣服大的穿了二的穿,二的穿了三的穿,这样才算物尽其用,毫不浪费,但到三姐那里就行不通 了,有了强烈抗议,为什么穿破衣服的总是我?父母就噎住了,本来觉得很简单的问题,却不知怎么回答了。三姐敢把亲戚们像传递火炬一样传递来的点心从父亲的 “保险柜”拿出来吃掉,敢从阎王殿一样的生产队场里偷玉米、土豆回家,还敢大着嗓门向队长讨要我家迟迟分不到手的粮食。那年月大人除了干活挣工分就是开批 斗会生孩子,每家都有一窝孩子,孩子们除了打“内战”就是打“外战”。打架是三姐的强项,姐姐们都是她的手下败将,但有外来“侵略者”时,她就又和姐姐们 结盟一致对外了。那时姐弟们都靠三姐保驾护航呢。让父母大惊失色的是,三姐敢把前来通知父亲去挨批斗的小会计撵出门去,父母暴打一顿三姐后,感到又无可奈 何,就叹气,这丫头天生就是个惹事的。
我从会翻身爬行、“跳炕”开始就被强行贴在了三姐的后背上,三姐走到哪里我就被背到哪里,成了三姐的包袱,剥夺了三姐和小朋友肆意爬树掏鸟窝、飞一 样奔跑追逐野兔等的自由,还常常将三姐仅有的一件汗衫的后背用尿渍绘就了“世界地图”。三姐生我的气的时候,把我从她的背上扯下来,扣在地上,使尽全身力 气在我的屁股上用小拳头雨点般擂一阵,然后像背褡裢一样把我再次扯上她的背。历时三姐六岁多。
懂得讨厌三姐并做出反抗,是从帮三姐做饭开始的。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从我懂得用眼睛看东西,就看见三姐在给我们九口之家做饭了。那时母亲总是没完没 了地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下雨下雪天都不例外,但挣到的工分却总是很少,后来连二姐也拉去挣工分了,可仍然分不到能饱一家人肚子的口粮。因此,三姐做饭的 时期只能给每人做一碗饭,算是无形给她减了压。记忆最深处的做饭的三姐,只比面板高一头,和面、揉面、擀面、切面时站在一个足有一尺多高的木头墩子上,胳 膊用力时小屁股蛋也随着扭啊扭的,像戏台上的丑角在逗人发笑!一顿饭做下来,三姐就成了一个满脸污垢的小面人。帮三姐做饭,我的任务是用稼秆烧水煮面,夏 天还好,不论玉米秆还是高梁秆都是上一年的稼物,一见火就燃起来了,一大锅足够一个人洗澡的水用不了多久就能烧开;秋冬就很糟糕了,因为是秋天刚收获不久 的稼秆,只干了表层,中心甚至结了冰,所以使尽招数也烧不开一锅水,三姐仿佛深得大人说的“火要空心,人要实心”的要领,让我把稼秆在灶洞里悬空了不停地 抖动,我仿效,竟灭了火!三姐就用脚踹我的屁股。我泪眼婆娑地不知所措,三姐三两下撕下一大把稼秆的叶子放入灶洞,然后翘起屁股用嘴对着灶洞吹气,火就又 着了起来。我铭记在心,仿效,挺管用。一大锅水终于开了,三姐把切好的面条放入锅中,却发现我用完了稼秆叶,在最关键的时刻只剩潮湿的光秆在灶洞里冒黑 烟,又因为煮的是高梁或者玉米面条,本来就容易黏结,于是一锅面条成了糨糊,三姐就又狠狠地踹我的屁股,还把我的头推到冒着腾腾热气的锅边,猪头,你看看 面条成了什么样?重复推了我好几次,几近毁容,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在她冷不防的时候还她一脚,并给母亲告状说是三姐自己煮坏了面条反而打我。每每此时,母 亲就拿起笤帚也打三姐的屁股,直到三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母亲才罢手,算是替我报足了仇。每次母亲打三姐的时候,三姐就用牛眼睛瞪着我,意思是,你等着! 但后来就又把此事忘了。
三姐本来没有机会上学的,十二岁那年,发现比她小的几个男孩子都有了课本,眼馋得不行,偷了父亲的《圣经》充当课本硬挤进教室,老师怎么也赶不出 来,就成了班里的“编外学员”,又破坏了班里清一色男生的陈规。学校只有两间教室,供五个年级轮流上课,教室里的课桌椅虽然只是泥土砌的土墩子,没有正规 入学的三姐依然没有资格坐上去。但三姐并不当回事,毕竟每天只有两节课时她与众不同地在教室里站着上,其余时间和大家一样在院子里的土地上用树枝写字。三 姐没有课本和座位,也没有笔和写字本,期末考试竟考到九十多分。这是让老师们大跌眼镜的事,也是三姐唯一能让父母在别人面前骄傲的资本。三姐没有因为成绩 好而坐上土墩子,但从那时开始三姐就不再是普通的三姐了,村里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们“封”三姐为他们敬爱的“老师”,我也在其列,和那些用袖筒揩鼻涕的孩 子们一样敬畏教我们写字的三姐。
二
三姐的学业最终还是以辍学告终。
“婚变”是导致三姐辍学的最直接的原因,本来三姐在不满三周岁之前就已经“预订”给了刘家的,不知什么原因,刘家忽然嚷嚷着要退婚。父亲认为是三姐 念书惹的祸,把三姐从学校里追了回来,也没有让刘家改变要退婚的主意,并要求退回205元的礼金。本来80元的礼金成了205元,父母着急上了火,和刘家 吵起架来,三姐瞪着一对怒眼盯着刘家的人,像蓬松着羽毛随时准备迎战的小公鸡。刘家老爹胸有成竹,掐着手指一项一项地细算将近十年流入我家的“财产”,把 三姐去他家看乡戏时吃了饭的也折合成了人民币。三姐在一旁眼疾手快,发现刘家老爹某月某日多算了她一顿饭钱,说那次她临近晚饭时跑回自家吃的;又如此这般 地核对共多计了六顿,每顿饭5角,共3元,还核对了别的账也有出入。三姐在父母楞着神的时候,提出刘家好几年也吃了不少我家的饭,共计42元。最后还剩刘 家139元。刘家老爹一听急了,扬言要拆了我家的房子,父亲也大话要铲刘老爹的头。看见两家吵得不可开交,三姐拿起铁锹直冲刘老爹而来,刘老爹慌忙逃出我 家大门,破口大骂三姐会成为永远嫁不出去的巫女!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刘家老爹的话会伤了三姐。晚上,三姐把头蒙在被窝里哭着给我说,如果真没有人家肯要我了,我就不活了,去跳山坡下的那个水坝。第一 次发现三姐像个柔弱得经不起任何风浪的女孩子,更像一只马上要死掉的可怜病猫,我的心就像被人揪着痛,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知道山坡下的那个水坝淹死过一 头猪(意外),一只狗(意外),三个人(自杀),想着三姐将要成为第四个非意外的自杀者,心里难过极了,但在威严的三姐面前我拼凑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就提着小心等待悲剧的发生。当然,更希望有人家要三姐!
那个时期,在我所生活的 那个农村,被退了婚的女孩子比现在离了婚的女人还难嫁,就和重残疾差不多,又因为三姐必须要“高价预售”以偿还欠下的刘家的礼金,她真被刘家老爹言准成了 老大难。村里有人讥笑三姐太“野”,刘家不要活该;有人唏嘘三姐能干,刘家有眼无珠……说一千道一万,父亲脸上横竖没有光,暗地里托媒人尽快把三姐订出 去,不管对方什么家庭条件,只要肯给200元礼金就行!
简直是甩卖!
甩卖的结果是,一位山里的赤脚医生举牌成交了。从此,父亲说话的音量又有了一定的高度,三姐终于不去跳山坡下的水坝了,我也终于把悬提的心放回了原处。
山里的那位赤脚医生在家排行老六,识文断字的,可惜是个背罗锅。虽然也就二十来岁,却比三姐大了整整十岁。赤脚医生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排着队等待找媳 妇成家呢,所以家境如何自然不用多说。喝定婚酒那天,三姐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给对方家前来定婚的长辈们敬酒,母亲迫不得己就又动用了最常用的招数——打屁 股!挨了打,三姐就真去敬酒了,牙关咬得“咯嘣”脆响,像在吃大豆。
挨了打的三姐那天没有流一滴眼泪,晚上睡觉的时候,三姐忽然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神经质地从被窝里蹦了出来,光着身子站在我俩睡觉的土炕正中央, “唰”、“唰”两下把两条细麻花辫子从前肩摔到背后,眼里闪着泪花大义凛然地宣誓,我不去山里,从明天开始我就学编“茶垫儿”,我要挣钱把背罗锅家的臭钱 还了。我吓傻了,仰头看三姐,活活一个英勇就义时的刘胡兰!我后脖跟凉飕飕的,似乎一下子就又闻到了三姐退婚战的火药味!
连母亲都不知道“茶垫儿”为何物的时候,三姐己学成归来,把颜料里浸泡过的彩色苞米皮缠在一撮手指一样粗的小米、小麦秆上,然后从里到外一圈一圈编 成大小不等的方形或圆形椅子垫、茶几垫、暖壶垫等,总称“茶垫儿”。全套工序熟练之后,三姐一门心思地只编摇篮了。“摇篮”说直观一点更像没有提手的大提 筐,不知那种所谓的摇篮到底能不能承受一个婴儿的重量,至关重要的它们是要进城市人家的“艺术品”,价钱非常可观,因此三姐满脸无可厚非地荡漾着骄傲和喜 悦。
挣钱本来就是一件开心的事,有钱挣的日子三姐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像父母说的是能捣腾出事儿来的孩子了,她没黑没明地坐在草堆里编啊编,还带了好几 个徒弟,被吹捧得屁颠屁颠的。那时村里刚通了电,已经像是站在了成功的边缘上的三姐每天晚上都要秉灯夜战,但,刚熬了几个通宵,母亲就舍不得让三姐用电 了,坚决反对三姐晚上编摇篮,三姐眼睛瞪得圆圆的盯了好一阵子母亲,憋足劲一甩手把电灯关了,“噗嗤”又点起了原始的煤油灯。三姐什么时候开始恨母亲的, 此前我并没有发现,但那天又点起了煤油灯的三姐恨母亲的眼神,我是看在眼里的。我在心爱的像小太阳一样的电灯下面写作业的权利,也是这样被三姐连带剥夺了 的。当时三姐并没有因牵连我而表现出一丝愧意,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更像鹰隼一样锐利了,手飞快地编摇篮时,眼睛也能看见我写的错字,我写错一个她就 打一下我的脑袋,那时我并不知道脑袋会越打越笨,明白这些事理而且发现自己很笨的时候,三姐早己不打我的脑袋了,不然,我没有进入清华北大的账非要算在三 姐的头上不可。
到底多久能挣够200元,三姐心里没有底,她只知道没黑没明不停地编摇篮,总有一天就能还上赤脚医生家的礼金。三姐的小口袋里终于有了不少数目的 钱,做为钱匣子的母亲自然就想保管起来,但有计划有预谋的三姐当然是不会给的,任凭母亲用尽所有难听的词语把天骂出个大洞来,三姐也不拿出一个子儿来(不 过,三姐瞒着母亲倒是赞助过我一些铅笔和本子,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年真应该谢谢三姐啊),把母亲的话全当作耳边风了。母亲指着三姐的鼻子下了结论,翅膀还 没有长硬,就已经不认亲娘了?算是我白养你了,还不如我喂一只狗有良心呢![NextPage]
三
三姐的眼里只有钱了。
摇篮换来的钱把三姐的心的温度烧得很高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彻底吹醒了中国的南北大地——土地进行承包制,在分土地的节骨眼儿上,那个后来成了我 姐夫的赤脚医生一天三趟地来我家磨牙,要迎接十六岁的三姐过门。赤脚医生说,转弟以后要在我家吃饭生活,土地应该分到我家。父亲一听扑哧笑了,你的算盘珠 子打得倒很精啊,你咋不想想,她是我生的闺女土地理所当然应该分在我家呢!于是两家又吵了起来,三姐本来是拼了命挣钱还给赤脚医生准备退婚的,她一万个不 愿意嫁给一个生在山里又是歪瓜裂枣的赤脚医生的!眼见父亲讲的是歪理,三姐就站到赤脚医生的一边评起理来,这样她和赤脚医生结婚的大事就又被她自己促成 了。这次,母亲对三姐彻底失望了,瞪着哭成胖豆角一样的眼睛,用了狠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骂三姐,你生来就是专门和我作对的是不是?你死去,我 没有生过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儿!
就像三姐无权选择自己该不该来到世界上一样,婚日定在了腊月二十八日,三姐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农村老家在婚嫁择日方面是很有讲究的,腊月二十以后 一般是不出嫁女儿的,尤其年尾巴上,出嫁女儿是有“赶出门”的意思的。不知道父母当时到底是啥意思,三姐的泪水就流得“哗、哗”的。但终究还是要面对,三 姐哭过之后,把她编摇篮挣来的钱全拿出来,疯狂地给自己置办了一套又一套的嫁衣,喇叭裤直扫得院子里的尘土打圈儿,父母看着心疼得直冒冷汗。我发现三姐双 目注满了对父母的仇恨。
结婚的前一夜,三姐咬着我的耳根说,明天晚上我就逃跑,去新疆找桂花,我有她在新疆的地址,她现在过得可好呢,以后我把你也带到那里去,你要告诉了 别人,我就撕烂你的嘴!说着三姐把她手里捏出汗的3.85元塞在了我的手里,命令我,别乱花了,留下买本子用,以后再没有钱给你了!我听了,既心酸又害 怕。桂花是从我村嫁到邻村的姑娘,结婚的第三天就逃跑了,好几年没有消息,男方家里向桂花娘家要人,差点闹出人命来了。我认为三姐学桂花逃婚主要是因为恨 父母,她也希望有一天赤脚医生来向父母要人,希望闹出人命来。我担心得要命,却无力制止三姐,她是强者,在她面前,我从来没有用语言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权 利,我永远只是一个需要她来保护的弱者,她“发表”的任何言论,我只是一听众而已,愣是一哑巴。等待悲剧再度发生,又是我唯一的选择。
三姐要逃婚只是一颗埋伏的炸弹,所以迎亲和送亲的两大队伍都喜气洋洋的,穿着红得像火凤凰一样的三姐被大家拥簇着也喜气洋洋的,好看的双眼皮一扇黑 黑的眼珠子就滴溜溜转一圈儿,樱桃小嘴一裂两排玉石珠子就不多不少地露出了八颗,真羡慕死人了!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那么漂亮的一位姐姐。但漂亮的三姐 还是做了一件让大家都觉得不漂亮的事,那天她出门的时候竟没有哭!父母的脸当时就变成了铁锈红的颜色,母亲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冤家啊!就病倒了。按乡 俗,三姐是犯了大忌的,出嫁的女孩子是必须要哭着出门的,表示舍不得父母,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还有一层父母教女有方,孩子有教养的意思。
对三姐所有的举措,我无话可说,只因为心里装着只有三姐和我知道的事。我提着小心,目送三姐离家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红点翻到山那边去了,才感觉整个世界都模糊了,想着可能再也见不到三姐了,泪水就倒着往肚子里流,真想把肠子都哭出来。
四
剜了我的双眼,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又看见了三姐。
三姐竟回门来了!像变了个人,笑吟吟地挨着母亲坐下,母亲(病已痊愈)显得也很高兴,像是见到了几年未归的女儿,全身上下打量着三姐,急切地询问在 婆婆家的吃啦,住啦,习俗啦,两个人好像有说不完的新鲜事儿。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就因我的心跟随三姐已经在新疆流浪多日,就因我望着冰冷的夜空为再 也见不到三姐哭了几夜,差点连除夕夜都搭上了。三姐没有发现我在愤慨一个信口雌黄的人,嘻嘻哈哈的和大家照了个面,匆匆忙忙就和她亲爱的赤脚医生回去翻年 去了,可我的心却被三姐扔在了年的这边,怎么也翻不过去。
三姐再也没有提过逃婚的事(今天我才懂得佩服赤脚医生的爱情速 效药),像是忘记了对赤脚医生和大山的厌恶,忘记了对父母的仇恨,风风火火地过起了她的日子,先是在山里的镇子上开了第一家私人诊所,然后有了第一家私人 商店。当然,这其间最忙的还数三姐的肚子,可能大家的眼睛只盯着三姐数钞票了,一留神发现三姐屁股后面像晒萝卜一样立了一排清一色的丫头。
那时农村的计划生育已经落实到各家各户,每对夫妻只允许生两个孩子,多生一胎罚款500元呢。队长没想到他罚款的速度比三姐生孩子的速度慢了半拍, 他罚到三姐的门上时,三姐的四女儿已经出生了,队长就把“超一”和“超二”的罚款合到一起,共1500元!三姐一听就急了,别人家多生一胎罚款500,到 我家为啥是1500呢?队长解释说,超一胎罚款500,超两胎就加倍罚款!
三姐倒不清那个账,和队长争吵了几句,一把就把队长推出了门外,500元零钞铺天盖地地跟着队长飘了出去!
可能是罚款罚疼了三姐的心,三姐的肚子竟然闲了下来,一闲就是两年多。四丫头三岁的时候,有一次三姐隔墙听见村人背地里称赤脚医生为 “没儿汉”,三姐气得差点吐出血来,九十年代咋还和旧社会一个松样呢!别人的讥笑传到了父母的耳朵里,母亲就又坐不住了,开始撺掇,已经生了四个了,还怕 多一个?只要老天爷的眼睛还没有瞎掉,再生一个一定是男娃子。经不住母亲几句劝,三姐的肚子又挺得像生产队里扣在地上的大铁锅,面部是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 的表情。
老天爷还就是不长眼睛,第五个仍然是丫头,罚了八千元,三姐卖掉了商店;三姐仍然没有气馁,沿用父亲的“秘方”,不介意冒着土腥味,也不忌讳和自己 重了名,给五丫头取名“来弟”,也没有带来弟弟,依然来了妹妹,罚了两万,三姐卖了诊所。至此,三姐的肚子就像掏空了的面袋子,彻底瘪了。
三姐发现自己哪里做错了时,错误已经无法改正,一群孩子只有大丫头一个人分到了土地,八张大嘴吃三个人的口粮,三姐觉得自己把日子真过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连孩子们上学都成了接力赛:五丫头入学,大丫辍学(南下打工);六丫头入学,二丫头辍学(亦南下打工)。
2010年初春,四十五岁的三姐要出远门——南下,是赶着大丫头要生孩子,二丫头要结婚去的。三姐是率领了全家南下的,土地租给了别人,卖掉了土坯 房。大家都说三姐可能不回来了!母亲默然失神,持第一票反对,多大岁数了,还折腾啥呀?你这辈子咋就不想着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两双眼睛温和地撞到了一 起,三姐先红了眼眶,不是我想折腾,这大的哭小的叫的,哪个不管能行?我就这命了!母亲的眼睛一下就潮湿了,像是忽然找回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认命的女儿。
三姐全家南下的那天,我和母亲坐了大巴专门去送三姐。母亲说,叶落归根,老了干不动了就回来吧,好歹这里有黄土埋身体啊!三姐抽动了一下嘴角,满脸沧桑,苦笑,哪能不回来呢,安顿下来了,我就回来看你们来了。
三姐排队等侯在南下列车的站台上,摔给我一个不再倔强的、陌生得让我眼疼的背影。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