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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片

2013-12-16 11:54:51来源:今天    作者:

   

作者:杨怡芬

  东海边的深秋拖着条松鼠般浓密的尾巴,满城桂花帮衬着把空气烘得香香的,温柔软密中筑起一道抵御北风的墙——虽然到最后总是要被冬天破关而入。
 
  此刻出门散步,夜里10点多的光景,我在白衬衫外头加了件黑色薄毛衣,下身是黑色长裤。浸着桂花的海风散漫拨弄着袖笼裤筒,神经都要被麻醉得失去知觉了。浓艳轻薄的秋。
 
  路上碰到住在四楼的阿美(我们住五楼)。她嫁了个台湾人,等着去团聚,在不能夫妻团聚的现在就养了两条狗散心。她气喘吁吁地跟在狗后头,一边和我打招呼,明明姐,这么晚还出去?随即,她喝住了狗,宝宝贝贝,让妈妈歇会儿和明明阿姨说话!
 
  我笑了,阿美你是狗娘,我可不是狗姨。
 
  阿美扁扁嘴巴做出个苦笑的表情,你当我是遛狗啊,我遛我自己!跑出一身汗,倒头就睡,免得听你们弄出什么响动让我睡不安宁。
 
  阿美阿美,瞧你,养狗养成一张狗嘴了。你想要不闲着,那还不容易?丈夫丈夫,一丈以内才是丈夫。
 
  和阿美邻居多年,知道她喜欢开这样的玩笑。
 
  阿美正色道,他那么老远管得了我?可我喜欢自己的贤淑模样。说着她又跟着狗跑了。紧身运动衣把贤淑的她包裹出十足的性感模样,引逗人,跟在高速公路开车还故意松开安全带一样,自找危险。我自己呢,这么晚的散步,独自的,无目的地,倒真是少有。说不清这出门的冲动是怎么来的,隐约中觉得似乎有什么会发生,我却无从把握,就像某个片刻看着蔡阅那张熟悉的脸在刹那间浮上来的迷惘表情,甚至没来由地想起了一本书的题目:不是我,而是风。进而就思忖着我不是我,又怎么会是风呢?如果连风也不是,那又是什么呢?可以这样无休无止地想下去。
 
  慢悠悠地就走出了小区,上了街。两边的行道树是有了年头的香樟,树干粗大,间隔几株稍矮的桂花树,风来风去,一阵樟叶清香,一阵桂花浓香,让嗅觉无所适从。树下离着十多步路的光景就设着一条长椅,松木质地,涂了透明漆,看上去光滑温暖,似乎很宜于情侣拥坐,可这是在路边,到底没几对有足够勇气来上演缠绵大戏。只可惜了这些椅子,空自做了“高尚”街区的注脚。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孤坐在长椅上的她,她也正抬头打量着离她越来越近的我。白衬衫,黑裤子,黑色薄羊毛外套,衣襟上缀着一排细碎珠片——我身上这件原就是那样的,因为嫌它俗气,拆了。头发的长度也和我差不多,不过我是直发,她是卷发(做成了巧克力的颜色)。我们互相微笑,视线对接,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彼此相像的确认程序。有时候,陌生更让人亲密无间。我坐到了她的身边,我立刻闻出她喝了酒了,在清新的空气里,浑浊的酒气如白纸上的墨迹。偶尔,蔡阅应酬回来就让我闻这个味道,只是偶尔。
 
  我说,你喝酒了。
 
  她说,是的。
 
  声线非常温柔,这个季节里的湖水一般荡漾在桂花香里。
 
  我说,我不喜欢女人喝酒。容易出丑。
 
  她说,我喜欢,我喜欢出丑,那很放松。
 
  我们继续说。
 
  ——寻找放松有很多途径,比如像我这样散散步。
 
  ——呵,散步回家你还是一样心情,等我酒醒,我就是个新人了。
 
  ——看得出你呕吐过了,瞧,你嘴角这里,没擦干净。那,有点丢人哈。
 
  ——呵呵,更丢人的事情都做了,丢这点人算什么?
 
  ——你醉了。
 
  ——其实人家看不出我丢人丢在哪儿,我自己知道,我在哪儿丢人了!
 
  ——你真醉了!
 
  ——我清醒得很,我告诉你,我把自己当成个红包送人了!我从来没想到我会这样,而且还是特意地包装好了送过去……
 
  她看着我,说话间,语调近乎耳语,眼神渐渐迷离,她抬手抚摩我的脸庞,还轻轻拍了拍,又捏了捏,又说,奇怪,我怕是在照镜子吧?说着,垂下头去,又抬起头来,接着就抱了我的肩膀,哭了起来。肩膀上立刻就热乎乎地潮起来,是那种不出声的哭法,后背波浪一样起伏,我有几次试图把手搁到那儿,却总是滑落下来。我就让她抱着。她的身体是冰冷的,我的体温在传递过去,因而我觉得自己在一阵一阵发冷。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在午夜最会发生的鬼故事,我用劲推开了她,厉声问,你是谁?!
 
  她迅速站了起来,吃惊地望着我,又低头看自己,想打量自己又找不到镜子的样子,接着惊慌地叫了一声。这个时候,正好有一辆红色出租车开了过来,她急跑上去,摇摇摆摆的步态。我伸出臂膀去拦,没拦成,车门关闭,车子在我的手臂下绝尘而去。
 
  我进了家门,蔡阅已经换上睡袍了,暗暗的紫红。今年他开始发福,袍子在身上就像件大尺寸的“一口钟”。一个发了福的孩子。我立在穿衣镜旁边换上拖鞋,从镜前走过的刹那,我发现薄毛衫上有珠片闪光——这不可能,我仔细地把它们拆得一片不留的,用块手帕包了放在梳妆台的右首抽屉里!难道从她身上沾了来?我在镜子前查看自己,衣襟上没有珠片,是我眼花了。
 
  蔡阅在背后说,你怎么不带手机就出门了?
 
  我转身说,你怎么就安心地换上睡袍了呢?
 
  他说,这不我正打算出去找你吗?
 
  我走过去倒在沙发上,不理会这种日常的纠缠——觉得对方没把自己看得足够重要而借着由头申诉不已。我说,蔡阅,跟你说,我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她跟我很相像,还抱着我哭。
 
  蔡阅说,说胡话。去哪儿喝醉了?
 
  肩头的证据还在,便脱下外套叫蔡阅一起看,还拉过他的手来感觉那点残存的湿润:带着我的体温的陌生女人的泪痕。他点点头,一副敷衍的样子。他什么时候能专心听我说话?
 
  冲过热水澡,热乎乎的身子被蔡阅结结实实覆盖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影子已经被挤出思绪。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的,我和蔡阅的,这种亲密的方式是我们最好的交流,肉身在一遍遍地对灵魂说,你活着,你活着,而且被这个男人爱着……不断地重复着直到最后的愉悦。这个时候,我喜欢十指交叉紧握着他的手,章鱼一样寻找着每一个缠绕的所在。这个时候我不是风。
 
  蔡阅点上一支烟,靠在床头,把一只手臂伸过来当我的枕头。在这样迷糊的时刻说点白天遇到的事情,有烦恼,说出来,也就好了。我要自己相信我所说的他都听到了并且完全理解了——我们的身体是那么和谐,思想也该是共鸣着的吧?
 
  他起身去倒了杯热茶,扶起我喝了,笑着说,我可能要升职了。我含着热茶,心里顿时也热乎乎起来。我说,真的吗?表情大概比热茶还热多一分,一个翻身又缠住了他。蔡阅说,呵,老婆,看你这势利相。我说个“可能”你就这个样子了,若真升了,那得什么样了?
 
  我说,那咱们就大大地庆祝!
 
  结果,我领着头把庆祝提前了。蔡阅在一个劲儿忙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阿美的话,就说,轻点轻点,阿美听着呢。一边笑着把阿美遛狗遛自己的话在他耳边说了。蔡阅笑骂,这骚货,就让她馋!就让她听!动作越发猛了,带了几分夸张,故意弄出很大声响。我纵容着他的调皮,把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
 
  这一回蔡阅没有起身吸烟喝茶,只是紧紧抱着我,呼呼地睡了过去,鼻息热热地扑在我裸露的肩头。我却睡不着。
 
  蔡阅已经三十六岁了。同学碰面时会问我:你老公现在做什么官了?亲戚也问:蔡阅升了没?父母的期待是小心翼翼地:机会肯定有,咱们蔡阅聪明。一年一年,转眼就是有十多年工龄的半老同志了。工作在政府衙门,一年一年熬资格,想要破个格,可真不容易,等啊等,等啊等,转眼就白了少年头。最难过的还是自己这一关,眼看着别人上了,特别是当年一起出道的并不见得比自己高明甚至不如自己的都上了,心里那滋味,也不是个着急可以形容的。女的尚且有家庭可容一步之退,男的即使是退到家庭,也总有几分讪讪。我常暗自忖度,蔡阅没来由的那份迷惘表情,根源或许在此吧。
 
  蔡阅说话向来稳当,他说,有“可能”,应该是有很大的希望吧,否则也不会跟我说。
 
  这个巨大的希望把我包裹起来了。暗夜里静,实木地板发出“嘎”的一声,像是被谁重重踩了一脚。在床头夜灯的光晕里,蔡阅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似乎梦里正被什么烦恼着,我用指尖把它们撑开,一松劲,又挤在了一块儿。
 
  索性关了灯。拉上了配着遮光布的厚实的双层窗帘,一丝缝也没留,月色星光都被隔在外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应该是做梦的时间。蔡阅的气息平缓地在浓黑里来回滑动。这个“可能”纠缠着我的思绪,阻挡着我进入平静的梦(我的梦大多是平静的)。一些往事开始活动起来,此刻,我便是观众,在熄了灯的大剧院里看自己的电影。
 
  先上场的是小伍,蔡阅的同事(蔡阅单位有食堂,我经常在他那里吃饭)。蔡阅对他的评价是:一个混混,人倒坦率。小伍是这样说蔡阅的:才能是有几分,清高比才能还多两分,这样的人,到头来结局只能是“怀才不遇”。那是一次蔡阅不在场的午餐,不知道怎么说到升官之类的话题上去,和我同桌吃饭的他,居然这样和我说话。我还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的:像你这样的,大概也成不了大气候,就当你说的是真的,也轮不到你来做评论家。他当即打哈哈,你看,你看,大实话就是没人爱听。我倒还真没指望自己成什么大气候呢,小气候却是必然成的,你看着。我继续回击,那也该是混出来的。他笑了,这不管,咱们只看结果。
 
  结果会怎样?将来某一天重听小伍这样说话我又该怎样回话?也许,对蔡阅这样的“定性”,小伍说出来了,别人呢,闷在肚子里,不说罢了。
 
  但总有人能走到你一米以内,轻易地戳穿你给自己糊弄好的完美现实。比如那次我觉得应该会很惬意的野餐。
 
  一个暖洋洋的春日,我们带着蔡阅的两个“徒弟”(新进单位的大学生)去野餐,准备消磨一个甜美的无所事事的晌午。我们找了块开满蓝色小花的草地,铺上红黑格子的野餐垫,那里充满了不被设计的野趣,和坐在公园里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草坪上完全是两种滋味。带那两个孩子一起去,私心里,我是想让他们体验一下他们即将拥有的悠闲生活——这样分析起来,我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是满意的。
 
  蔡阅一个人当伙夫,在用石块垒起来的灶头上忙碌着,我们三个围着垫子坐着。女孩子说,师傅可真能干。男孩子莫名其妙地跟着说,师傅的现在,如果那是我的将来,我便不想在这个单位呆着了。我说,别的行政单位也差不多。他便摇头笑笑,举着个酒杯把师傅找了来,一个劲儿地敬酒。他们两人都喝多了。回来的时候,蔡阅一脚踏进泥潭,脏了半只裤腿。回到家里,我发现少了一个盆子,上面有着田园风光的图案,我很喜欢的,可我把它忘在某处草丛里了。为这个,我难过了好几天。即使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应该重新回去,把它找回来的,它一定还在,却总下不了决心。时间一日一日垒成一月一月,一块砖头与另一块之间何其相似,不觉着墙在增高,岁月却一寸寸凝固了。过了这样的几个月,那个男孩子真的走了,在杭州寻了家大公司。我们去送行,他拉着蔡阅在他耳边嘀咕,我只听蔡阅在说,老了,提不起劲了!虽然没有听清楚他们的对话,可那内容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这些事情,在发生的当时,不过是日常的闲言碎语,轻飘飘就过了,如今在黑暗中重现,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提示着非常重要的意思。生活是那么经不起分析啊。
 
  蔡阅醒了——不用看他,只要听呼吸的节奏;他也听出我还醒着,就问,想什么呀?嘿,你就不累?看来还没把你折腾到位。我轻踹了他一脚,说,别贫,我想正经的呢。蔡阅,既然这次很有可能,咱们可再不能坐失良机了。
 
  蔡阅没说话,暗里摸索着点起烟来,红红的那点烟头像是暗夜的一只眼睛。他说,是陈栋跟我讲的,他说一定会全力举荐我。
 
  陈栋?全力举荐?
 
  我语气里的狐疑并没有让蔡阅感到惊讶,他很肯定地说,是啊,他在老板面前说话很有分量,他也不是个胡乱许诺的人。
 
  他们称他们单位的一把手叫老板,陈栋估计能排上个二当家,这种微妙的排行,与纸面上的任命无关,却比白纸黑字更深入人心。
 
  看蔡阅在兴头上,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蔡阅趁着兴致又来挨挨蹭蹭,我推开他,消停点,消停点,明天还上班呢。
 
  他在一边得意,还是投降了吧?
 
  我放软了声调说,是的,是的,你厉害,我投降。
 
  我转过身,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后背。陈栋,陈栋,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陈栋让蔡阅如此欢喜。
 
  这样过了七个愉快的夜晚。第八个晚上,蔡阅带着满身酒气回家,高度白酒的味道,就跟那夜我在陌生女人身上闻到的一样。他的舌头已经被酒精泡大了,一进来就抱紧我问:做人做到现在连小伍这样的混球也不如,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用他细说,我能猜出大概。
 
  不想问酒醉的人详情。脱了他的外套,扶他到床上躺下,我说,蔡阅,咱们走人!辞职也行啊……
 
  蔡阅还是笑,你说,我还能行吗?
 
  行![NextPage]
 
  蔡阅还在笑,不行!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我只知道我在你身上还行!要是在你身上也不行了,那……
 
  我掩住他的嘴巴。酒真不是好东西,它化作两股泪水汩汩地从他眼角流出,把一张男子汉的脸冲刷得不成样子。我知道这只是酒醉了的蔡阅,是失态的蔡阅,等他酒醒了,还是一个平静的蔡阅,一个波澜不惊的蔡阅,我知道。用热水擦拭了他的身子,让他用我认为最舒服的姿态睡了。他酒醉了就爱睡,睡得死死的。然后我坐在床头,发呆。
 
  等他酒醒,已过午夜,近十五的月亮漂白了整个夜世界。我做了碗面条,清汤的,只放了盐,面上连小葱都没撒一点,端给他吃了。他把空碗递给我的时候,嘴角已经有了点笑容。他说,明明,我还饿。我说,那我再去做。他一把扯住我的手,把我拖上床,嘻嘻笑着说,想吃的是你!
 
  我不敢说醉后乏力饱肚不宜之类的话,甚至不想到窗边去拉拢窗帘,任由他把我剥光,任由自己在月色中发光,如果这样的肉身可以解除人间的烦忧,我愿意献出我的所有。我抚摩着他起伏着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月光把我们结合的影子映到墙上,看上去像两只困在网里的小兽,挣扎着,蠕动着,喘着粗气。他摇着我的肩,明明,我是最勇猛的爱人儿,是不是?!
 
  我说,是的,是的,你是!
 
  然后我们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却发现床头留了张纸条:我上班去了,已经打电话替你请了半天假,再睡一会儿吧。
 
  我真的起不来了,头痛,仿佛经由昨夜的过程,蔡阅的重负已经转移到了我的头里。蔡阅还能去上班。所有的事情,到了他那里,就像沉淀或者消解了一样,此刻,在办公室里,他一定还是神定气闲的吧?
 
  我从通讯录里找出陈栋的电话号码。久远的一次聚会上,我被人家介绍给陈栋:这是蔡阅的夫人。陈栋当时就说,蔡阅可真有福气。记得说了一些话,分手的时候又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聚会的习惯动作,那些号码当然是很少被真的动用的。今天派上用场了。电话接通后,想先拿那天的聚会情景寒暄一番,陈栋却在那边马上就说,是陈明明吧?你留给我的印象可深刻了。接着就很直白地说,我昨天跟蔡阅说,小伍在直接走老板那条路,我是告诉他这个消息,并没有说我放弃帮他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主题,一些想好的话没用上,也跟着直白地说,总要靠你多帮忙了。陈栋在那头笑了,说,真的是很有难度啊,你得请我客,我才肯帮你。末了拖了个尾音,滑滑地从我心头溜过。我的声调被他的尾音同化得甜糯多汁。我说,我约你喝茶,好吗?搁电话以前我又加了一句,别和蔡阅说我打电话的事情。陈栋在那边轻快地应了一声,又像给我吃定心丸一样说,我会把事情办得很漂亮的!不过我先不和蔡阅说,你也别说。让他最后高兴,好吗?
 
  搁了电话以后,我呆呆坐了很长时间,我想我大概在试图分析自己。但是我脑子一片空白。
 
  蔡阅再也不提起“可能”的事情了,也不跟我详细说小伍如何,甚至不去单位食堂吃饭了。他每天抢在我前面去菜场买菜,等我下班回来,他已经把菜烧得差不多了,然后坐在对面看我吃饭,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并且希望我也有类似的表情,于是,我就经常傻笑。饭后还有水果:切成片的苹果,剥成瓣的橘子,去了核的大枣。我们白天吃得饱饱的,夜里就拼命运动,有时候还不止一次两次,仿佛回到了热恋时光,不停地拿身体来纠缠以证明我们活着的幸福和美满。
 
  阿美成了蔡阅的口头禅,在他用劲的时候,拿来当劳动号子用:阿美听着呢!阿美,听着呢!起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连续几天,在最销魂的时候,听自家男人不停呼喊别个女人的名字,受不了。我说,别叫了!
 
  蔡阅停了下来,看着我,眼光里又有了让我捉摸不定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从我身上滑落,站在昏黄的灯晕里,刚才在我身体里的那部分显得比他的脸部表情坚强。他沮丧地把我拖到床沿,比平常更放肆地动作着,似乎突然对他面前的这具身体起了很深的仇恨。
 
  甚至,事后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厮磨一阵,转身径直去了浴室。房间里弥漫着做爱后的体味,我裹着毯子起来把窗子开得更大些,一阵桂花的浓香猝不及防地冲进鼻腔,天地间竟没有一丝清淡的味道了。我觉得沮丧极了,蔡阅借着桂花的手把沮丧给我了吧?从浴室出来的他一定又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吧?——本来就没有事情,如果我追问,他就会这样回答我。
 
  果然,他吹着口哨裹着浴巾出来,轻快地说,我调的水温刚刚好,你也洗一下?
 
  等我洗好出来,他还在那里修脚趾甲,一边说,刚才洗澡的时候作了个决定,我明天去西双版纳,旅游,一个人去。
 
  那么就是说,他决定把沮丧留给我一个人?我没说什么,他也不想翻越这个沉默的屏障,只拉近了脚掌欣赏自己的修剪功夫,还皱了皱眉头。
 
  在沉默里我一直在想,他有点恨我吗?是我自己过敏吗?为什么恨我呢?我记得有一次,他说起他一个仕途得意的同学时似乎用了羡慕的口气(当初听上去像是讥笑的口气,可我现在想来却是羡慕)评论他的妻子:这小子靠的都是他那老婆能干。那么,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这样说:他的不得意是因为我的不能干?
 
  第二天他就跟团去了西双版纳。我还在上班,他打电话过来说马上要出发了。这简直不是他的做事风格,他总喜欢有所计划,然后按步骤行动,这样的仓促,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我慌慌地问他,蔡阅你没事情吧?
 
  能有什么事情啊?突然想出去走走罢了。
 
  他说话的口气淡淡的。以前他会说:老婆你在家要乖哦。这次他没说。
 
  蔡阅走了。卧室没通风,昨夜的余味依稀还在,他却走了。他的背影在我眼前晃,低垂的肩头使他颀长的身子佝偻了,他像我的孩子。结婚后他一直不想要孩子,他说,我就是你的孩子,我不要你再生孩子。那么,孩子,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我连着好几夜晚上10点多出去散步,就是想出去走走,天气还是那么宜人,可我的脑袋却总是晕乎乎地涨。楼下的阿美遛狗也很有规律,差不多总在同一时间。
 
  好了好了,明明姐,总算不用被你们吵夜了,过了这十天半月,我就要去团聚了,去了就不回来了。
 
  她拉着我说话,两只狗拼命往前蹿,她只好分开双腿摆了个用力的姿势,连带着说话也咬牙切齿了。
 
  我附和着,恭喜啊。不能带宠物上飞机的吧?宝宝贝贝可成没娘的孩子喽。
 
  阿美说,明明姐你心真好,一想就想到我的伤心处了。正打你们主意呢。你们没孩子,养两条狗热闹热闹?就算收养我的孩子吧,我每个月寄生活费过来!
 
  我笑了,若真收养了我们倒还养得起,就是蔡阅这人从小怕狗,又怕烦,恐怕是不会同意的。
 
  宝宝和贝贝这一阵经常碰到我,也有几分熟了,这个时候就绕过来在我腿边打转。阿美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你看,明明姐,多通人性的宝宝和贝贝啊,真是不舍得啊……
 
  如果在往常说不定我同情心一泛滥就松口了,但这几日正心烦着,所以还是一点不为所动。阿美说,我碰到蔡阅大哥就一定先把他拉进我家,非说动他不可!
 
  阿美为狗烦恼着,她觉得只要说动蔡阅,她的问题就解决了(她是个简单的人)。我呢,我也是个简单的人,头晕了好几天之后我就当自己生了场“失忆症”,把该忘的事情都忘记。
 
  我决定“忘记”之后,我就做了一件事情,并且大概会因为起了个头而一本正经地继续做下去。在我患“失忆症”的那段日子里,蔡阅的任命被一道道批了下来。那段时间,我甚至忘了妈妈的生日,忘记了一次重要的会议,我一定还忘记了什么别的,反正就是不想记事情。同事们大概在背后说我昏头了,可蔡阅的同事小伍却说我:你真厉害!
 
  是怎么遇上的也不知道,就在路上不期而遇了,他就这么说,你真厉害!
 
  我说,蔡阅已经有过好几个提拔机会了,现在提,也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伍说,别,别在我面前说套话,我就佩服有办法的人,你比我有办法,我佩服你,你就是厉害!以后我还要请你帮忙呢!
 
  庆祝的筵席就摆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饭店里,请了一些同学,几个同事,小伍也在。照道理应该请陈栋的,可蔡阅没把他列名单上,我提醒了一句,他说,以后单独请吧?这样也太明显了。他可能忌讳这个。
 
  一片祝贺声。也就只能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呢?蔡阅的得意同学和老婆都在,那女人在隐约地暗示着自己的男人可能的又一次提升,然后意味深长地对蔡阅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呢!蔡阅说,那是,那是,以后还要大姐多多指教。站起身就敬了她一大杯。
 
  小伍总比人家先知先觉,他说,你们听我说,陈栋马上要被提到上面去了,这个“马上”也就是明年初的事情。他那位置,有多少人想顶上啊,可陈栋在老板那里说,他走后希望让蔡阅来以副代正,所以啊,蔡阅是在我们处里提拔的,却是要被陈栋那处里去用的,你们,明白吗?蔡阅的喜是红双喜!
 
  得意同学连忙跟上,蔡阅是人才啊,领导是伯乐,干杯干杯!
 
  我觉得我应该高兴,我是在笑着。胸前也一阵麻,是有电话,挂在胸前的手机调到振动,红指示灯闪亮着在心头猛颤。
 
  是阿美,她说,蔡阅跟你讲了吗?他同意收养宝宝贝贝了。
 
  我说,不可能吧?
 
  阿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说,明明姐,我明天要走了,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跟你讲,可我还是想跟你讲,你来吧。我在街边的长椅子那里等你。
 
  我悄悄退席。走到饭店门外,才发现忘记带外套出来,风呼呼地扑上我的热身子,长了牙齿般咬人,冬天到底来了。
 
  阿美和她的狗在那条椅子上等我。就是那条椅子,不是别的椅子。我过去坐下了。阿美的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我,似乎在穿透我的身体。她看出了我的冷,便提议说换个地方,我固执地说,不,就在这里。
 
  你还记得7日那天晚上的事情吗?
 
  她艰难地开头。
 
  我说,不记得了,最近我患病,失忆症,轻微的。医生给开了药,不见好。
 
  阿美把狗拴在长椅腿上,坐了过来,几乎贴着我的身子。她说了长长的一段话。
 
  其实,蔡阅那天晚上就回来了。他对你说是8日才回来的吧?我在窗口远远地看他过来,就在楼道口等他——我要说服他收养宝宝和贝贝——虽然那个时候已经晚上11点了。他就被我拉进了家里,我请他在客厅坐了,我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我们听到了楼上,也就是你们家的客厅里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碎得很响,蔡阅说,天哪,她把我的法国玻璃大花瓶给打碎了。他就要走。我不让他走,我非要说服他不可。我把他拉进了我的卧室——对不起,是为了狗——这个时候我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你们那床买得不好,响动大——他就要离开我,我不让。我说,现在这样的事情太稀松平常了,你不要这么激动,一激动,你自己脸面就不好看了。他说,人家是人家,明明不会,明明一定不会!一定是有人在强暴她!可是,突然有音乐声音了,不轻,是抒情的那种——是你放了来掩饰声响的吧?——蔡阅就听着,听着,其实床的声音还在响,即使被音乐声遮着,仔细听还是听得出来的。他说,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狗,你的狗对你真的那么要紧吗?我说,要紧,要紧,命一样。后来他一直站在门里边从猫眼里瞪着楼梯,我怕他激动——我是为你好,明明姐,我守在他身边。脚步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我把门护得紧紧的,他看到那个人了,我没看到,然后他就瘫软下来,哭了,说:阿美,我也是条狗啊……
 
  我说,阿美,别说了。那天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做仰卧起坐,然后又做了会儿体操,存心吵你的。
 
  阿美睁大眼睛,是这样的?我说,我记得是这样的。
 
  阿美说,那蔡阅也看错了?我今天看到蔡阅在药店里买一大瓶安眠药,是找熟人买吧,跟人在说,他睡不好,懒得一点一点买。
 
  我说,是我睡不着让他买的,放心,他会一点一点给我的。阿美说,蔡阅真没事情?我说,没事,肯定没事。阿美又问,你不是失忆了吗?你又怎么记得自己在做体操呢?我笑了,不是跟你说了吗,失忆是轻微的。
 
  阿美说,这样的病可真好。
 
  阿美带着她的狗(哦,不,从明天开始就是我们的狗了)走了。我还坐在那条椅子上,我要等那个和我穿一样衣服的女人来,那个哭湿我肩头的女子,我要等她来。出租车一辆一辆从我身边经过,我很希望有一辆能停下来。我执拗地伸长脖子企图捕捉每一辆车里的乘客,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她——有一个女人的侧面线条是那么像她。
 
  有一辆车子在看到我之后放慢了速度,然后我看到了那件黑色的薄羊毛外套,上面的珠片在霓虹灯的折射下闪着诡异的光头,我认得,那应该是我的衣服,在失忆的这段日子里,我没有忘记把珠片重新钉上去。提着它的应该是我的男人蔡阅,在我从筵席上失踪而又拒绝接听来电的时段里,他能做的就是这样盲目地寻找。
 
  我盯着他说,阿美找过我,说了很多话。
 
  然后我等着他说点什么。
 
  他空落落地看着我,瞳仁里一片黑,似乎他把视线投到世界尽头,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投影在那上面。
 
  他说,桂花落得差不多了。
 
  我说,桂花开得最旺的时候,我在这条椅子上遇见过一个女人,她哭湿了我的一个肩头。
 
  他说,我们回家吧。睡一觉就好了。我还是看着他,他便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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