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怡芬
肖雅芬站在模特儿身边,那个脸上没有五官的女塑料人儿,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和模特儿,手痒痒得想提笔就给画上眼睛眉毛。她们俩分享着一块披肩。她穿着一身黑,这块淡粉红的披肩真不是十分配,显得太飘了镇不住。自己想着这太绝对的颜色比如黑与红,大概是找不到合适的颜色来配的,要么就黑配了红,红配了黑。
童震年会说她,你不要那么绝对好不好?他还可以继续说下去,你不要那么迂腐好不好?你不要那么过时好不好?反正在童震年眼里她肖雅芬整个与时代脱节,而他自己向来是跑在浪潮前头的融通圆滑的一个人,就是买件衬衫也要研究一下本季流行色,行头径直从时尚杂志里COPY的一个人。君在浪潮头,我在浪潮尾,到最后一拍两散。肖雅芬心里暗自庆幸,不过,这想法她也就和自个儿说说,即使对密友方晓婉也没说出口,更不用说对家人了。在他们眼里她是受害者,可他们不知道,当她那天出差提前回家打开房门看到童震年和他的小女友相拥而眠时,她只是略略吃惊,竟没有那个时候应该有的悲愤心情,方才清楚自己对童震年是如此嫌恶,巴不得有个借口逃开,而这个从天而降的借口让她很顺利地逃亡了。
她在离婚书上签字时,童震年斜眼看着她,一脸疑惑。他是不想离婚的。如今这么一闹,离了婚不说,眼看着又得掉进小女友的甜蜜圈套,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这两个女人串通了算计他。反正是吃亏了,怎么着都是吃亏了,便宜了这个肖雅芬,就这么轻松地取走了他十年奋斗的半壁江山。看看这个女人眼睛里模模糊糊的笑意吧,她心里一定在窃喜。
就是过了一年,这笑意还模糊在肖雅芬眼睛里没有退去。旁人或者当她悲伤过度表情有点不正常,都四十岁了,她肖雅芬虽然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可也总是四十岁了,还带着个十三岁的儿子,想找个合适的再嫁总有点难了吧,难怪伤心。可他们不晓得肖雅芬每天醒来都在为重新获得的自由生活而暗暗高兴,就像买这个披肩吧,她喜欢就买了,不用他来评论。
肖雅芬喜欢披肩,自己用钩针编织过开司米的,也托人从外地带过黑红方格的,就是苏联电影里经常见的那种。童震年说,你不要把自己打扮成苏联老大妈好不好?当然,今年他是不会这样说的,因为披肩正在本季流行。时尚杂志上美女的肩上都披着这个,长长的流苏和长发一起随风舞动,四十岁的女人和三十岁的女人其实没什么区别,因披肩而生发的梦想一样都有。她肖雅芬还拿着披肩在那里比着,它看上去那么轻柔,比她先前的那些都精致,但粉红的颜色总不能让她满意。
她蹙着眉头,像在跟谁赌气,店里就她和店员两个人,这个赌气的对象似乎就是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神情却很老练的女孩子。女孩子已经很耐心地赔着笑脸在她身边站很长时间了,她在回想往事而神情恍惚的时候,女孩子也空洞地笑在那里,当她做出赌气表情的时候,女孩子的脸色顿时响应着活泛起来,说:“是不是不大满意呀,不如你来看看我们这个品牌的最新冬装介绍,那里头有好几条披肩款式呢。”
两个人就凑在灯光下看画册。店里白日里也开着灯,大概这些衣服和迟暮美人一般,只适合灯下观赏。
肖雅芬微微撅起嘴巴跟这些披肩生气似的拿不定主意选哪一条哪个款式,她求救般望向那女孩子。女孩子乖巧而坚决地指着那条秋香绿垂着长流苏的,说:“我觉得这条很配你的气质哎,有一股书卷气呢。”
肖雅芬点头,说:“我也这样想,那就这条吧。”
讨价还价的时间倒不长,专卖店的折扣不在换季时节本就有限。两个人说好取货时间后,女孩子像对待老熟人一样与她亲切告别,肖雅芬心里想,我都活了四十岁了怎么看上去还不如这个女孩子老练呀,童震年会说,你不要那么幼稚好不好?
方晓婉打电话给肖雅芬时,肖雅芬还在犹豫着刚才挑的那披肩款式对不对。她总是这样,作了个决定后就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狐疑,时刻准备着去推翻了重来,却又下不了决心再作新决定,所以,她的声音在方晓婉听起来就有点心事重重。
“你咋啦?有心事?”方晓婉说完在电话那头别有意味地笑起来。
前两天她刚给肖雅芬介绍过一个对象,这个人选在方晓婉看来简直十全十美差一点只恨自己不是肖雅芬了。但她们是多年好友,所谓刎颈之交,连头也可断,何况一区区男人乎?
“哎,你说那个怎么样?”她兴兴头头地问。
肖雅芬脑子里想的还都是秋香绿披肩的流苏,含糊地回答:“还行吧,还可以。”
“什么还行还可以?在我面前扭捏个啥?人家对你很满意呢。”方晓婉连带着想起那个男人眼睛亮亮地对她说,你的朋友很像你啊,很好很好。搞不清他在说肖雅芬好呢还是在说方晓婉好。
“啊?我刚离婚谈这个太快了吧?”
“啊?!你又不是死了老公在守孝,快什么呀快!”方晓婉简直要被自己对朋友的无私情怀感动了,可肖雅芬还在那里一壶冷水似的烧不开,她的声音不由得带了点不耐烦。
肖雅芬也听出来了,连忙把话题一转,说:“我预订了条披肩,我正想着它到底合不合适我呢?”
方晓婉正在气头上,梗着嗓子说:“人家到手的货色还要犹豫呢,你倒好,预订,预订能保什么险啊?人家拿条烂污货给你就得了,钱也付了吧?”
肖雅芬低低地说:“付了。”
“这就是你啊!凭什么这么相信人家?无商不奸呀,你看看,要不是你这么信任着童震年,你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方晓婉今天的数落里还有几分委屈在,那个男人亮亮的眼神越闪在那里,她的委屈就越深,对肖雅芬一点不积极的态度就更怨恨。肖雅芬在那头闷声不响了,她才强打起精神问:“在哪个专卖店?明天我陪你过去,今天就这样吧。”
肖雅芬搁下话筒,也搁下了一桩心事,反正这事情明天方晓婉会一起来解决的。方晓婉帮她做过无数的决定,包括她自己的衣服,儿子的鞋子,更多的是童震年的东西,比如他的洗面奶啦他的袜子啦,虽是些小东西,可童震年也有话说,只要她先挑明了是方晓婉选的,大多数的时候他就皱皱眉头不再说什么了。
儿子过来问:“明天开家长会是妈妈你去呢,还是爸爸他去。小赖阿姨也打过电话来问过这事情了。”小赖阿姨就是童震年的小女友,儿子也知道妈妈对小赖并不十分讨厌,所以提到她的时候倒也坦然。
“既然小赖阿姨打电话过来了,就说明你爸爸想去开家长会,那就他去吧。”[NextPage]
儿子得了回答就把肖雅芬挤到一边给他爸爸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小赖,和她儿子说得十分开心,肖雅芬真怀疑如果儿子是十八岁她小赖是不是想把他们家连锅端了?
第二天,方晓婉和肖雅芬约好早上9点去专卖店。肖雅芬正收拾着出门的时候,童震年打电话来说他临时有事情了,家长会还是你去开吧。肖雅芬不加思索地说,哎呀,我约了方晓婉去看披肩。童震年说,你不要那么轻重不分好不好?
以前的岁月就这样轰隆隆开回来了,震得肖雅芬耳朵生疼,她拿起电话机边的圆珠笔狠命地在纸上乱划一气,然后她终于打出了熬了十年的回击拳:“童震年,你不要这样对我指手画脚好不好?你记住!我不是你老婆了,我不用再忍着熬着了!”
童震年还在说,你不要这么神经质好不好?但是肖雅芬已经把电话挂断了。童震年真的发了好一回呆,肖雅芬从来没有这样吼过他,现在小赖动不动就跟他横眉竖目,倒令他时不时地回想起肖雅芬的好脾气。可今天肖雅芬居然说是“忍着熬着”,自己想想这么多年来里里外外都是自己操心,虽然怨着她的无能,数落她的时候是稍微多点,可他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呀,措辞也婉转呀,从来没有大声呵斥过呀。除了小赖这事情上对肖雅芬不起,他真还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难道不是吗?
小赖过来偎在他肩头说:“要么我代你去吧?”
童震年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重重地甩了门出去了,一边换了温和的口气用手机给儿子的班主任张老师打电话,说着一大堆道歉的话。初冬的太阳也带点无奈地看着他,童震年觉得自己的委屈是连太阳也晓得的,都离婚了,孩子归她了,我还在认认真真做爹,她肖雅芬居然为了见鬼的披肩拎不清爽。只要天一转凉,沙发上,床头上,东一条西一条都是她的披肩,她随手披随手放,搞得家里像手工作坊,他看不过眼说几句难道也过分吗?不过,那是从前的事了!
他这边赶路,肖雅芬也在急烘烘地往学校赶,毕竟儿子比披肩重要,这个轻重她会不晓得?到学校门口,推着自行车往里走时,却看到小赖从出租车下来,打扮得高中生一样,背着个双肩包。在肖雅芬惊诧眼神的烧灼下她的脸色开始泛红,支吾着说是来看个老师,抢先一步进校园去了。肖雅芬真生气了,她小赖也敢来替她开家长会?肖雅芬走进教室,黑沉的脸色把张老师吓了一跳,肖雅芬才猛地回过神来,连着说迟到了,迟到了,真是抱歉。张老师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你先生打过电话来的。”
肖雅芬在心里骂童震年,你以为我真不会来啊?脸上却已堆起笑容和她认识的几个家长打招呼了。她和童震年有个默契,就是不想让人家知道他们离婚了,免得儿子让同学笑话。其实,这个小城里牵枝连蔓的,这样男男女女的事大家又爱传,到头来瞒得过谁啊?只是大家不说罢了。
家长会还没开完,方晓婉就打电话来了,说正在那个专卖店等她。肖雅芬想说自己没心情,可再一想是自己先约人家的呢,没道理不去的。一结束,她就直奔店里去了,自行车骑得飞快,一点也不像她平时文雅的性格。进店的时候,脸涨得红红的,看上去还真像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见到方晓婉她就恨声说,气死我了!再一看,方晓婉身边却还站着那日见过面的男人,腾地就把整个脸盘子烧红了,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该说啥。方晓婉只顾叫管店的圆脸女孩子拿画册过来,一点也不理会她,倒是那个男的轻声问:“出啥事了?要紧吗?”
肖雅芬红着脸只是摇头。方晓婉对那条预定好的披肩不满意,挑剔颜色不好,绿颜色俗气得很,哪里有银灰、浅咖来得有味道?
肖雅芬回她道:“我的衣服黑色的多,要配点亮色才好,秋香绿绿得蛮收敛,应该也有味道的。”
方晓婉诧异地看看她,平常她的意思就是肖雅芬的决定,想不到今日肖雅芬也有自己的主意了,又当着旁人的面,态度上就有点不适意。她不知道肖雅芬今天是连着受了两个刺激,再说那男的一直把眼光放在她脸上,有那么几分赞许的意思,便不肯轻易就让方晓婉说了去,也就在那里坚持着了。
方晓婉抬头对那个男的说:“陈春,你说呢?”
他笑着说:“雅芬感觉好就够了呀,这个颜色我看着也不错。”
这话一说,把两个女的都愣在那里。他忙接着说:“晓婉的眼光一向是高雅得很呢。”算是事后补救的意思。
在方晓婉听来却更不入耳,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阿春蛮会说话嘛,从前倒没有看出来。”陈春只得在那里低头讪笑。
肖雅芬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方才明了他们原来是有过一段“从前”的。心里本来就有气,气小赖倒还罢了,连方晓婉也跟她玩花样,只当她老实好欺负。这一气,让她霍地站起来,说了声你们继续,不顾方晓婉在后面一连声地叫唤,骑上自行车飞一样走了。一心只想离这些人越远越好,却不防被弄堂里蹿出来的摩托车擦边撞倒,人仰车翻。方晓婉尖叫着跑过来,陈春抢在前头拦住那辆摩托车,那车手委屈地嚷着:“她自己也不对呀,怎么看也不看就乱冲?”
围观的人多起来了,肖雅芬哑声叫道:“陈春,让他走!”
陈春担心着:“你站得起来吗?伤在哪里了?”
方晓婉搀扶着肖雅芬起来,只见脚踝红肿一片。陈春不肯放摩托车走,还要理论。围观的人说,快叫交警去。肖雅芬只觉得今天自己狼狈得像只猴子到处被人看让人耍,挣扎着说:“陈春,你放人家走,我要上医院,不想在这里被人家看白戏了!”
陈春还是叫摩托车手拿出驾驶证记了姓名、身份证号码,然后拦了辆三轮车,弯腰就抱起肖雅芬上了车,也不管她涨红着脸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自己在她身边坐了,方晓婉跟在三轮车后头。他轻声说:“我想刚才你是误会了。”肖雅芬只当没听见。
拍片的结果,没有骨折,只是伤了筋。肖雅芬看陈春在那里明显地松了口气。方晓婉一看没事,才放声埋怨起肖雅芬来,这么大个人,做事情咋这样毛糙?!肖雅芬这时倒跟从前那样,好脾气地听她啰唆。陈春在方晓婉身后笑吟吟地看着也不说话。
这一伤脚,肖雅芬只能卧床休息了,难得清闲。她母亲搬过来照顾她,别的都好,就是话多。翻来覆去无非也就是那一套,在方晓婉那边不知道听了多少风声,旁敲侧击总想让她表个态度。肖雅芬烦了,就说,我四十岁了,放在古装戏里,是老旦角色,还结什么断命婚啊。说完,还哼了几句《拷红》里崔夫人的调调。京剧是肖雅芬的爱好,童震年说过,你不要这样老土好不好?如果肖雅芬听的是西洋歌剧,那就配他的胃口了,是人头马XO和绍兴花雕的区别。肖雅芬自己也奇怪,当初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呢?[NextPage]
对于恋爱经过,女人的记忆力是惊人的,记得住第一次见到对方那日的天气,甚至说得出他穿的袜子的颜色(想是起初头低得太多了)。可肖雅芬对这些印象实在模糊了,大概当初同事多年太熟悉的缘故,熟视无睹了。他们是一起进的物资局,那一年就进了他们两个,他是大学毕业分进来的,她是托人走了路子才挤进来,总觉得比他矮了一截,越加上心工作,渐渐地夸她的人就多了,说这么好看的姑娘原来还这样能干呀。慢慢地童震年就经常在她身边转悠,她没想到的,他先想到了。比如那年冬天,零下2℃了,她的手套还是薄薄的一层开司米,她自己织的,他去买了羊皮手套给她,很厚实,里面衬着羊毛,一套上,她的小手就变成熊掌了。他握着那熊掌,说:“晚上我到你们家玩好不好?”
她略略挣扎着脱出手来,不说话就走开了。那副手套,一只在他手里,一只在她手里。下班的时候,她正弯腰开着自行车,车子摆放得很挤,她侧着身子在狭长的车缝里够着锁孔,手冻得有点僵,一时打不开车锁了。他走过来,当着大家的面说,肖雅芬,给你手套!同事们齐刷刷都瞪着他们看了,她一紧张,手抖着更不能把钥匙插进锁孔了。他把旁边的自行车挪开,从她手里拿过钥匙把车开了,帮她推到车棚外,一边还说:“天冷,快戴上手套吧。”
从那天以后,谁都知道肖雅芬是童震年的女朋友了,原先也在她身边转悠的几个小年青就不来了。童震年每天快下班时就等在她门外,与她一道下班。其实,那时候两人也就是拉拉手,肖雅芬的脾气,下不了决心,她真还确定不了和童震年怎样发展。童震年一路小跑走在前头领路,她也只好随着走了,一步一步,就走到结婚了,被人照顾着,总是幸福的。
好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刚结婚那阵儿,两人不开伙,只在单位食堂吃饭,那时候物资局可是叫人羡慕的单位,下班了,一对璧人手拉手去看电影,逛街,偶尔去新华书店翻翻书。那个时候,她是挂在他臂弯里的一件漂亮外衣,叫人羡慕的,让他骄傲的。
等有了孩子时,新外衣得变成一件家常衣服了,肖雅芬却赶不上这个变化,在不新难旧的尴尬中,外衣更多的时候是挂在家里大门后面了。童震年的臂弯里少了样东西,又多了样东西,就是那实垛垛、软乎乎的一团肉,从肖雅芬肚子里出来,却叫肖雅芬头疼的一团恼人的肉。觉得自己也还是孩子呢,在家时父母亲把她照顾得周到稳妥,样样都不用她操心,幸福是幸福,却也剥夺了她学习的过程,真要对付一家三口了,才发现自己比孩子也大不了许多,着急是着急,进步快不起来。童震年的进步倒比她快些,冲牛奶,换尿布,烘干尿布,哄笑孩子,都比她行,她习惯了跟在他后头,索性也就继续跟下去了。
她儿子放学了,关门的声音很大,满不在乎地震天响,把她惊醒过来,看着当初的毛毛头怎么就长到一米七几了呢,做梦一样。他拎了一包东西到床边说是爸爸叫送过来的。她母亲在一边扁嘴巴。肖雅芬当着儿子的面也不想多讲,挥挥手叫他提到储藏室去。
接着门铃响,陈春也提着一包东西来了,她母亲虽然没见过他,但也猜得出是谁,热情得要命。肖雅芬心里骂她倒也做得出,面孔就更板得直直的,像冬天冰冻天气在屋外挂了一夜冻得贼硬的毛衣。陈春自顾自打开袋子,肖雅芬吃了一惊,却是她的披肩。
“我记得今天可以取货的,你不方便,我就顺道去专卖店带过来了。”陈春说着,低头喝着手中的绿茶,尖着嘴吹散浮在上面的叶子。她母亲刚刚急烘烘地泡过来的,一客气就放了一大把茶叶,绿茵茵地都聚在他唇边,好像是他的千言万语。
肖雅芬想,准是方晓婉的主意,就瞅准了她心软耐不住磨。脸上的表情更加毛糙了,说:“方晓婉记性向来好。”
陈春抬起头看着她,说:“真不关方晓婉的事情。”
她母亲看他们言语怪怪的,索性走开了。她儿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礼貌地叫了声叔叔。肖雅芬想到人家毕竟是客,这才解冻了一张冰脸。而陈春以为是自己解释过的功劳,更吃准既然她会吃醋,必是对他有意思的了。他不满意人家作介绍,总觉得是两件商品在交换,要有感觉才好,而感觉是什么呢?就比如肖雅芬突然缓和了的面色,也算感觉的一种。他低头喝着茶,一股热汽暖暖地湿润了他的眼睛。
肖雅芬在床上摊开了披肩看,比画册上的还要漂亮,陈春说:“还是提起来看清楚些。”
就站起来双手提到她眼前,长长的流苏即刻水一样地滑落,有一丝扫着了她的面颊,触感是温柔的。落地钟嘁嚓地走动,在这时有一秒钟的停止,代替的是彼此的心跳声音,清楚地传入耳膜。
历史在重演。童震年正在用他已经废了一年多不用的钥匙开门。他刚才敲过门了,没人应,他以为是肖雅芬腿脚不方便。
在他眼前,肖雅芬正和一个高大的男的四目相对,甚至,他们没有听到他开门进来的声音。当初装潢这房子时,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卧室的门居然斜对着大门,那一天,他和小赖相拥而眠,他怎么就忘关房门了呢!肖雅芬也是这样开门进来,他听到锁舌闭紧的声音,咔嗒,然后,他睁开眼睛,就看到肖雅芬的脸,苍白的。
“哦,你来了?”肖雅芬在跟他打招呼了。
那天,他也是这样说的。此刻,陈春手里还提着披肩,神色镇定自若;小赖那天也很镇静,转了个身继续睡去。肖雅芬就说:“对不起。”今天,下意识地,童震年也说:“对不起。”
反正,千错万错,是他设计的错,如果卧室不对着门……卧室怎么可以对着门呢?当初的童震年怎么这么幼稚啊?连这个也不懂!他简直有点痛心疾首,否则,可以免除多少尴尬呀,有什么比尴尬更让人难过?他锥心地想着那天他穿上衣裤,拉上卧室房门,走到坐在沙发里的肖雅芬身后,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们离婚吧。”他尴尬得无地自容,这话应该由他来说才是,怎么轮到肖雅芬说呢?
今天,他又尴尬地面对肖雅芬的男朋友,而且,对方看上去也是个漂亮人物,虽然看着是朴素的夹克衫休闲裤装扮,但童震年认得那都是名牌,倒比西装笔挺的自己更多了几分淡定。
对方伸出手来,神气是那么大方,说着:“童经理吧?我陈春。”他也只好伸出手去,强笑着说:“幸会幸会。”
肖雅芬接过陈春手里的披肩,童震年眼光扫过来,刀一样,她不由得躲避着,僵直了腰严正地坐好。他们握过手以后,不晓得谁该招呼谁去客厅坐坐,总不成两人都杵在床前,肖雅芬又不声不响,陈春只好说有事情要先走,肖雅芬连忙堆笑说:“真过意不去,叫你跑一趟。”
童震年跟着也说:“我来看看,看来我是用不着来看的,白跑一趟。”肖雅芬不接他的话茬儿,反正这么多年,他这样说话占着上风她很习惯了。[NextPage]
两个男人一起出了门,童震年关的门,最后一丝视线和肖雅芬碰了个正着,冷冷地,带着点责备。肖雅芬代他在心里说,你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和外面男人勾勾搭搭好不好?
肖雅芬觉得手里的披肩已经被童震年割碎成好几片了,她心里一凛。其实,他们的好日子也是这样被凌迟的,一天一天割下来,碎得纷纷的,一有风来,就吹散了。
童震年第一次用这样的眼光看她是她有一次烘焦了尿片。现在肖雅芬送人家生小孩总是提了好几包尿不湿去,潜意识里像是补偿自己似的。江南梅雨天,天是漏水的莲蓬头,到处都潮搭搭的。孩子的尿片万国旗一样飘在晒台上,换不过来时,只好在煤球炉上支了铁架子烘。直到今日,肖雅芬还是不明白那天她怎么会把尿片烘成炭片。
接着有一次用电饭煲烧饭焦了底,肖雅芬拿铲子铲,金属与金属接触的声音,“吱吱”得叫人听着倒牙。童震年冲进来,一把夺了去,在锅里放了点热水在火上烧了一会儿,焦底就自己起来了。他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不要这样蛮干好不好?”
这样的事情一多,童震年不说话的时候多了,他帮肖雅芬做完事情,然后用眼角扫过来,锐利地,带着点不屑。
他总觉得肖雅芬应该作检讨的,肖雅芬确实是在做检讨,把自己的信心就这样一寸一寸剪光了,只有一样是拿手的,就是编织,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还是有话说。渐渐地,一个习惯了听,一个习惯了说,在麻木中,美好的时光就走远了……
她叹气的声音把她母亲引了过来,她母亲说:“都离婚了,他还要对你管头管脚。”
肖雅芬说:“他是这样的。”
她母亲看她有点为他辩解的意思,笑道:“难道你这样老拖着,是想等机会同他复合?”
肖雅芬坚决地摇头,可她还是禁不住又叹了口气,比如这块披肩,就算剪得纷纷的了,流苏的柔软细致总还是在的吧?
第二天陈春打电话来,说是联系了那个摩托车手,已经说好了赔她医药费。肖雅芬犹豫着说,那天我也有责任的。陈春在那头说,该他赔,你就不要多想了,况且你现在又没有公费医疗享受的。
肖雅芬怪着方晓婉多嘴,但也不坚持了。物资局这个金饭碗变成铁饭碗接着变成泥饭碗,眼睛一霎也不过是不到十年的工夫,她肖雅芬也随着荣枯了。原想着进了一个单位总可以托老终身,就跟她的父母辈一样。她还记得她进物资局上班的第一天,母亲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她结婚那天也是,眼睛笑没了,脸也喝红了,一团喜气都飘到九天外去。哪晓得一忽忽工夫,两样都没了呢,她想着母亲的心或者比她更有点悲凉吧……
说是世事难料吧,他童震年却样样料得准准的。他那样活络能干的一个人,会审时度势,一看物资局前景不妙,立马就自己开公司,倒腾来倒腾去,慢慢事业做大了,就有小赖这样的小姑娘来自愿奉献青春。肖雅芬不知道他和小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五年前辞了职,也是童震年要求的,说多少可以帮到他一点,而这时候小赖就已经在他面前晃悠了。
这样的公司,要会得用电脑,会得应酬,需八面玲珑的。而肖雅芬这些年办公室坐惯了,虽也努力学着,也就学会了打打字,应酬上只会说点客套话。对比着小赖她们的青春活力,越发显得呆板了。童震年看她的眼光,家里家外,渐渐一致了,满眼肖雅芬的不足。
离了婚,肖雅芬就说要离开公司,童震年不放心她,说:“你以为找个工作很容易呀?我这里做着还不是一样?”
但肖雅芬坚持着,再加上小赖肯定是不愿意跟前任夫人一道共事的,童震年也就同意了。其实,不同意,又怎样?
自己到底是要争口气。她千辛万苦找工作,找了个小公司做出纳,还要打点杂,四五百元一月的工资。都四十岁的人了,从头学起,也是在难为自己,可说起来总是在靠自己了吧?
不过,这个靠自己,说着到底有点心虚。离婚时,她从他那里得了一笔钱,数目也不小,而且,照童震年的性格,总不放心肖雅芬,照顾她,也是惯性了,只怕会一直照顾下去。肖雅芬倒也不为孩子的教育费什么的发愁,反正有童震年在嘛。
这些,想来方晓婉也是告诉陈春了吧?她还会告诉他什么呢?
肖雅芬下床试着走路了,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口,再从窗口走到厨房,她母亲一惊一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只休息了十日,快别走了!”
肖雅芬盯着她母亲说:“你总是把我照顾得太好了!”
她母亲回说:“自己不争气,反过来还要说我!”
娘儿俩僵在那里。肖雅芬攥紧披肩,用力地站直了,却总觉得用不上力。踉跄着走到沙发前,坐下了。
她从肩头取下披肩,搁在膝盖上,细细地看,好像在端详自己。因为在冬天,暗淡的秋香绿的颜色也叫人感觉到一股生机,她的季节也在入秋,难道她这一辈子就要包裹在披肩里?
放学了,儿子在打门,嘭嘭地震着她的耳鼓,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也和儿子一起,站在门外敲门……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