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启疆
下意识轻抚喉头,无感而痛,彷佛有根尖刺扎进肉里骨里血管脉冲深处。脑海浮现遥远从前的床边故事,父亲离乡的景象:深蓝包袱系在肩头,灰朴背影在冷风中簌簌抖动;举步踟蹰,频频回眸……
闭上眼,耳畔却回荡着轻柔低沉的嗓音,父亲的哼歌声:“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幼年的自己耍赖趴睡在巨人肩背,一手穿越髭须森林,探向微颤的喉结。那麻痒的轻刺感,自指尖窜回,在不识字词不辨五感的小小体腔里共振。
“妈妈的话,宝宝听见了吗?”涌向喉咙的热流停在半途,回旋,缓缓降落。“如果你坚持捎来春讯,妈妈愿意接受任何形态的你。”模糊视线的尽头,清冷走廊另一端,悬着触目惊心的红字:肿瘤科。
“你的肿块,应是甲状腺囊肿,也叫作多发性结节。”医生的手指按压鲠凸的喉间:“百分之九十的机率是良性……”
结节?孑孓?右残是孑,左缺为孓,左冲右突半人子?废而难弃的生命?猛摇头,不知如何脱离忐忑,只想抓住医学浮木。
“可是,为什麽会长出这种东西?”
“目前仍找不到确切原因,只能说是某种‘失调’。它会造成一些生活不适:吞咽困难、头痛、手脚酸麻等。”医生耐心解说:“我帮你挂新陈代谢科化验,只要持续追踪,应不会有大问题。”
“要……动手术吗?”去年秋天的揪心画面:汩汩红流冲不掉蜷缩缠黏的肉胚,彷佛,紧握不放的拳头,在冰岩镌刻血书。那时起,她顽强以为,孩子还在身体里面,以另一种形式。
“开刀不一定有效,因为可能会复发。我们先抽取组织液。等一下深呼吸,不会很痛,像抽血一样。”
“不痛!兵荒马乱,谁有闲情逸致心痛?”年节忆旧,老爸爸俐落讲古:“只是觉得很重。一个包袱,全部家当,紧紧系在胸口,打上死结,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我小时候一直缠着爸爸,要抱要背……”
“咦?说也奇怪!我怎麽不觉得你重?”老爸爸没有骗人:眉眼唇线齐扬,满脸纠缠的涡纹,化为层层荡散的春意。“而且啊!你的小手老爱在我的咽喉胸腔舞动,好像是在解开什麽。”
抽液,超音波,细胞抹片……心悸,失眠,呼吸不顺……望闻问切的温暖,驱不散节瘤眼目的梦魇——寤寐之间,她惊见自己蜕成一株树茧。病友们在部落格、候诊室交换心得:甲状腺功能的意义、各种偏方和可能的手术并发症——喉返神经麻痹、低血钙症及术後血肿等等。“可怜唷!那位老阿嬷差点不能呼吸,进一步检查才发现,囊块已经掉到上胸腔……”叽咕细语,在她耳蜗内轰然引爆:才下喉头,却上心头?若是,再往下掉呢?
红水漫漶,奔流,滴落,像失坠的花瓣、失措的初潮,像……“肿胀硬僵化为血崩的初乳。”蓦然一惊的喃喃自语。灌溉生命的大河,在名为手术台的渠道蒸散、消殒。
床的另一侧,伸来微温、轻颤的丈夫的手:“作噩梦?不要乱想,要多休息。”紧握须茎,缠绕枝叶,贴覆咽喉上的小丘:“摸摸看!摸到了吗?”“摸到什麽?”“心跳声。”“傻瓜!那里怎麽会有心跳?”
“哎唷!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和你娘洞房都没那麽刺激。”今年春节,仍处於恍神状态的她抓着老爸爸便问:第一眼瞧见我这个女儿,是什麽感觉?
“为什麽?”一口湖南腊肉,满腔金门高粱,老父亲颈上芒花,熠熠闪耀:“爸爸中年才生下你,你的出现,治好爸爸的弯腰驼背……”
“唉!低学历、低收入、低迷的景气,我们只有两件事高人一等:高龄和债台高筑,这辈子注定抬不起头来。”去年秋天,不惑之年的丈夫做出痛苦的决定:“算了吧!我们能给孩子什麽?”
“孩子,你要什麽?舍不得这个从未来到的世界?”琐琐屑屑的亲子交谈,在候诊室、心悸房、失眠期间和围炉圆桌,幽幽进行:“想从未来到哪里?”“我不知道去哪里。那年我才十二岁,没听说过台湾。”老爸爸的接话,却是变调乱弹里的悠扬插播:“辗转数十年,单亲爸养大独生女。瞧!咱两人就围成了圆,你婚後,我又多了半子,多麽棒的人生,还想什麽?”
“我想,请爸帮我想个名字。”嗫嚅、坚定的请求。
“王××小姐。”门户洞开,一位白衣女子唱诗般唱她的名。
猛回神,瞥见电子仪表板上的闪耀数码。不是远端肿瘤科,而是眼前妇产科的红字。颔首,起身,轻抚小腹,无痛而感——有种声音,正在里面寻幽探胜。
“怎麽样?感觉还好吧?会不会想吐?头痛?”女医师的笑靥像参加喜宴的贺客:“去年我就劝你三思,高龄怀孕不容易哪!没想到还有第二次机会。你口中的‘春讯’。来!躺上床,帮你照超音波,你和小宝贝的第一次约会……”
“扫描不出,触诊不到,奇了,你的囊肿竟凭空消失。”春节过後,肿瘤科医生缩回指头,表情像触电:“我不知道你吃了什麽秘方,也许你的身体有种神奇机制。我真的很想弄清楚,那个东西,跑到哪里去了?”
“哪里也不去。”涌向激昂的哀伤停在半途,是决定,也是信念:“种留。”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