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启疆
一、泪
女儿熟睡後,整个世界才安静下来,近来,女儿的表情语言愈来愈繁复:噘嘴、傻笑、装哭,甚至蹙眉;似乎急着预习无常人生里的嗔痴哀怨。当女儿闭上眼,却有一股潜藏的不安在眼皮下流窜,不期然地,竟挤出两颗晶莹的泪。
这一幕一直教他惊恐不已,一个十个月大的孩子,什么事情可使她先天未画的心惶惧呢?噩梦?什么样的梦境?
半年过去了,有没有妈妈似乎不再那么令人害怕了。一如童年的他也曾经如此孤独地长大。他搂紧女儿,搂紧一段不可分割的生命,即使生活里塞满日复一日的屎尿、奶瓶和眼泪。
妻走後的第一个夜晚,他被断断续续的哭声吵醒,那种如丧考妣的号吼,吓得他在黑暗中撞东掼西。他找不到奶瓶尿布且哄不住女儿的决堤。那时,在极度焦疲中,他忽然有些憎恨生命这种东西。
直到天微明,他想到抱憾而逝的母亲,想到自己幼时深夜的恐惧;不禁怀着忏悔的心,重新抱起一脸残痕的女儿。
他不知道妻用那种牌子的奶粉喂女儿,放几温度的水给女儿洗澡,买多大尺寸的纸尿片,拿什么法子哄女儿入睡。笨拙的父亲,只好不断地奔波求教尝试扮牛做马演保母不断地搥胸顿足抱着高热的女儿奔赴急诊室。
全身神经都系於女儿的一毛一发。工作被迫停摆,夜里几乎是惯性地醒来,倚篮俯视,轻吻女儿梨白无邪的脸。而他坚持不请什么育婴专家,更不肯将渐瘦的女儿送进嘈杂的育幼院。
彷佛,女儿也习惯了他不够温细的养顾。一秒钟看不见他立刻装腔地搐哭,见他的鼻子一贴近又咿哑地诡笑。女儿的眼睛变得清澈有神,经常定定地凝视他。猛地,他发现女儿已长大一倍。从前女儿在怀中喜欢踢他前胸,现在已经昂然地站在大腿上;初时换尿片只需几根指头即可完事,而今得费整张手掌才能握牢那对蠢动翻踢的小圆腿。安适的摇篮快要关不住分分秒秒长变的女儿。
不知怎地,他开始忐忑不安。
一、二年後,女儿会长成什么样子?女儿开口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十年、二十年後,当女儿 ……他忽然想到很多、很远,久久不能自己。
经常,他望着那两朵莹泪发呆。
某日,他购物回来,乍见摇篮内伏着一具成熟女人的躯体。那女人蜷睡着。一束摊散的黑发垂覆鲜丽的红颜,绦紫的窄裙套装、镂黑的玻璃丝袜裹住匀美的腰臀,雪白的背颈吐出细滑的肌质。只是,深阖的眼弧却有一圈憔悴的黯黑,蹙紧的眉不住地纹动,彷佛睡得极不安稳。旋即,一股抽动在浑耸的胸脯间剧烈伏 ……鸡蛋苹果饼干罐头撒了一地,他死命地揉眼睛 —
若非那颤羞的睡颜镌着两行残红色的珠泪,他会以为篮里伏困的不是自己未满周岁的女儿。
二、影
黄昏,那孩子爬下眠床,沿着猩红地毡,寻找一只落地後滚失的玩具球。
百叶窗帘将临终的暮色驱逐出境。室内家具的投影逐渐拉长、变形。孩子几乎分辨不出任何形体,只能匍匐在巨影幢幢的桌椅底下,怯怯地,伸出触须般的小手。费掉很长的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摸着。不过,孩子渐渐看清楚桌下或深或浅、重叠或蔓延的覆影。影的尽头衔住一道蕾花的墙,墙脚深处好像有飘浮物翳翳地升起。孩子眨动眼睛,感到眩然,於是抓紧桌子脚 ……
忽然,他看见自己伸出的手却沿着桌腿滑下来,自动地,怀着他不知道的动机朝墙摸过去。孩子好奇地注视自己的身体被手带着走。这时,对面墙外伸进来另一只手—漆黑、庞大、蠕爬的手掌,孩子以前从未见过。那手以相同的形式从相
对的方向一路摸过来。两只伸展的手盲目地向对方接近。在几乎相触的刹那间,孩子顿悟到那手掌是企图夺占他、缠附他甚或扑杀 ……
一分好奇牵不动九分恐惧。孩子倾全力将自己的手拉回,但对方却不肯离开,反而膨胀扭曲逼近 ……孩子躲进扶手摇椅,牙齿打颤,脸上血色抽尽。黑手继续爬上椅子,孩子跳起来,尖叫,那异物乘势钻入孩子的口中。恐惧完全攫住了他。孩子不假思索地叫了又叫——
当孩子终能注意到身外状况时,一堆人围在床边,隐约,有几只森白大掌
捏住他的小手,探他的额头,七、八对烧炙的眼瞳眈着他。
一蕊烛火吊在远远的黑暗中,闪动着,每人背後都有一个巨大的黑影。
“孩子怎么了?肚子饿,还是做噩梦?”
“好像发高烧。”
随即,某样东西塞入孩子哽咽的嘴,孩子不知所以地吮着,暂时咬住了哭声。
三、纹
陈小弟趁妈妈外出,溜进大卧室翻玩梳妆台上的化妆品。他拿起口红涂眼眶,鼻头抹上腮红,眉笔画八字胡,眉心沾上一点蔻丹;又将面霜乳液流满一桌子,脸上敷涂一层层密不透风的白脂,他觉得好玩。
脸洗净後,他想起曾在歌仔戏後台看那些老生在额上画红线,於是找来一支细字红签字笔学样。他的手很笨,小脸蛋亦太光滑,画上的线条立刻蒸散消失,或者粗细不一、歪扭斜戳,极不自然。陈小弟噘着嘴,不信邪地一试再试,渐渐,他领会到一个要领:必须在同一处不断地覆辙。额上已留下几丝擦不尽的旧痕。他耐心地,依循老路线勾描修正,下笔更为用力。那些线条渐趋同一位置靠拢,颜色殷深。他感觉到一道刀锋剜过的冰凉正钻进皮肉血骨。
陈小弟凝视镜中的自己,他联想到路:大路、小路、崎岖路、回转路,有些不经意滑入另一条,有些却脱离干道岔入歧径。千折百回都写在他脸上。小弟眯着小眼笑了 ……这一笑,两颊的酒窝肌肉竟随之开裂蔓衍,一直伸到眼角额头,接上盘错的红线。陈小弟逼近镜面想看清楚,瞳孔却变得黯黄,眼白部分冒出一丝丝腥红血索。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他脸上继续剖刈。陈小弟不知所措地以手遮面,惊见掌中爬满纠缠纷乱的线涡 ……
门外传来重重的叩门声,糟糕!妈妈回来了,陈小弟慌忙地找纸巾揩面,然而满脸的风云乱卷宛如深镂的血刻,彷佛愈拔愈深。外面叩声愈急。陈小弟惊哭了。他恨不得将整层皮相连根撕去。只是,镜中的纹痕像是早已等在那里,无论如何都赶不走。
四、镜
去年秋天,客人送来一面古铜色桃木框的穿衣镜,镶在小阁楼面窗的版墙上。
从此,阿华将世界关在阁楼外,将阁楼锁在镜子里。
出生时,阿华就不会哭,过了三岁仍不肯开口讲话。爸妈为他伤透了脑筋。明年就要进小学,小孩儿嬉闹玩耍的花样一概不兴,当然也就没有要好的玩伴。大部分时间,却是莫名其妙凝望空气中的某一点,哄他问他,什么也不说,一脸的迟缓呆滞。
穿衣镜的出现,使阿华的眼神焕发起来,也使他更形离群。他似乎迷恋颠倒错置的反秩序世界,可以从早到晚一语不发地端立镜前。有时我好奇地附在他身後,看到一面干净纤美的脸儿和另一张粗黑黯然的愁容。
那时,我甫自军中退伍,心事蜩螗。我试着以一纸高中文凭和满腔愚诚投入社会,只落得在失业的惶惑中续日。爸妈以最大的爱心和耐心劝我重考大学,我却鼓不起勇气,日复一日的顿挫,也震罅了小芬和我八年的感情。
心情沮丧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登楼,看看孤独沉静的阿华。幼稚园老师曾说阿华的语文、数字反应太差,绘画、拼图的表现反而优异得惊人(最近他开始拒绝上学)。我常对他说话,说些,对小芬的想念曾经关於明日的茫无头绪以及今天继续发生的狗碎鸡零。他不答声,然而镜中六岁的凝视逐渐热起来。然後他忽然掉过头来看我,我察到自己的缩影藏在那双黑深的瞳眸中,莫名地生起一股绞心的痛。
阿华在阁楼的时候,我会怀疑那扇镜子的真实性,因着他深情的目光,彷佛那平扁的内面空间有了气味、惯性,和一些些意义与质属。我忍不住抚摸那平滑的玻璃表面 ——一壁冰冷,感觉不出隐藏的厚度,而玻璃框架一震动,里面的天地也跟着摇荡起来,欲将坍崩。
某些睡不着的深夜,我听到阁楼上传来窸窣的对话声,我上楼,看见阿华仍默默地望着穿衣镜。我劝他睡觉,他不动,我只好沉沉地告诫他,午夜钟声响起的时候,千万不要照镜子 。
有一回,我急着找东西撞进阁楼,赫然看见一张泪流满腮的苍颜。我愕愣着。随即发现我正面对那扇镜子,阿华背对我。阿华缓缓地转过头,仍是闭塞孩子一贯的羞讷,而那张哭泣的脸仍面对我…
小芬嫁人留洋那天,我忍住所有的表情,回来独自面对穿衣镜。不变的郁苦依旧盘据髦乱的毛发,扁平的鼻子,厚钝的嘴,无光的眼睛和塌陷的颊。这种模样无论如何不会是个大喜的新郎。我咬牙切齿,想从衰颓的丑态中拾回早年纤美的端倪。泪水无肆地泛滥。渐渐,虚瞳深处依稀闪动陌生的诡光,我睁大眼睛,竟感觉是那光在捉我,不是我在找它。镜面清亮起来,镜里的窗口拱进一方绚灿明朗。我猛回头,现实的窗外仍是血祭般的垂暮,漫天飞鸟坠入昏闇的云霭。我觉得自己是受愚弄了,镜世界的凶光却炯炯的掴来…
後来,阿华不知从那拖出爸爸以前演舞台剧的戏装,有藏青色的长袍马褂,瑰红的女用长衣,钉着闪光钮扣的乌黑披风,纯白的围巾,镶芒绿碎石的头冠;还有一张血色衬底、黑白条纹的面具。阿华像管宝贝似地翻点这些发霉锈损的物件,不断地穿上过长的一件或拖地的半截,跳到穿衣镜前试装,我们笑看他的奔忙,也就由他去了。有一天,阿华忽然穿齐整套装束:长袍、披风、围巾、头冠,脸上戴面具,整个人埋进装中,装扮的组合像一具无肉傀儡,他端立镜前,一本正经地对自己鞠躬、点头、退走、环绕、再回头,口中念念有词。然後连续大回转,动作干净利落,彷佛是在某种力量的控制之下,彷佛是那一身装束在指挥阿华。我惊恐地注视那面具,面具正在注视面具自己的表演。面具贲红的邪眼吐出一泓烧灼的欲望。随着,面具叽咕地读唱起来。我听不懂内容,但语句铿锵起伏,很像是一场独白戏。我肯定那声音不是出自阿华羞拙的喉舌。
在我撕碎小芬自美国寄来的结婚照後,阁楼上那出阴森的独白戏正欲罢不能的演出。我已失去登楼的力气,只能无知无觉地在干涸的求职栏里徘徊碰壁。爸妈一边安抚失志的我,一边忧戚那离魂的么儿阿华。我想日子果真如此下去,我宁愿永远跪在两老膝前,祈求苦厄的宽恕。
那夜,我又辗转不成眠,我想起曾经自以为是的人生样貌,接连倒毙陈屍的生命点滴。一直有什么在我的里面起伏与流淌(我告诉自己绝不让它们再溢出来)。楼上忽高忽低的声音加剧地泛滥。我想到小芬,胸口突然一阵坍崩—这时,上面传来碰撞倾倒声和混合着尖叫、咒骂、哀号的悚音。我和爸妈同时冲出房间,看见阿华连滚带爬地摔下楼梯。他忘情地扑向我们,跪在我们面前,举起双手,似乎在哀求什么。然而我们什么都听不到,我感觉他一定是在哭,但面具挡住了眼泪。我抱住阿华,试图帮他解开装束,可是它们愈缠愈紧…一股更大的力量冲出我怀中,我望着阿华蹒跚地跑上楼梯,转进阁楼。我紧跟上去,只见他一头撞进穿衣镜,镜面霎时哗啦啦地粉碎。
一切静止,阿华再也不动了(我心中的崩碎戛然而止)。妈妈扯着嗓门冲进来,推开失神的我,抱起那宛如死去的孩子,忙乱地扯掉披肩、围巾、头冠,揭开面具 —惊叫中,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堆湿濡、犹兀自嗝动的碎片。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