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山
巷道老爷又坐在大门口吃水烟了。铜皮包的水烟袋,被他手磨得黄灿灿。他一边用包谷胡子搓的火绳点烟,一边吸的呼呼噜噜响。
“老爷,你还好吧?”我们几个重孙辈儿的孩子下午放学,走过他家门口。
“还好,还好,鞋好袜子烂,没事满到转。哈哈哈。”(当地方言,“还”和“鞋”完全同音,“满到”即“到处”)他吐了一口水烟,对我们慢慢说,他的眉毛真长,灰白色,他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眉毛。
夕阳照在邻家的山墙上,金黄色,比那水烟袋的颜色红一些,却照不到他的场里,周围要么是别家的房,要么是石墙,门口的场极小,大不过两床席。
老爷是个细木匠,和齐白石一样。他门口的天,如同他的拐尺,他门口的路和空间,又如同他门口的天。拐尺的一条短边是两家山墙夹的一条较宽巷道,而拐尺的一条长边,则是两家后檐墙同一道丈余高的石墙夹的一条长巷道。石墙接他家房阶,沿他房阶上石墙的阶梯,到了上坪一个大院。他家大门朝短巷道开。
我们放学也按照这个拐尺的路线走,走到转角处,便有这样一番对话。
由于他家能通气的两条通道都是巷道,巷道老爷,我们这些淘气的重孙子,便给他起了这么个恰切的名讳,他也不恼。
巷道的阳光并不好,可阳光不好倒没有给他多少性格的阴暗,却给了他老年的安闲,他说话语气缓,语速慢;但巷道老爷却是乐观的,脸上时常挂着微笑,尤其是对我们小辈儿。
巷道老爷除了是个细木匠、会雕花外,还有许多好手艺、大本事。
巷道老爷门前的场极小,却有一个酒灶,这酒灶却是全村最勤用的。
“叔,装糟子了吧?”到巷道老爷门前烧酒的人问。
“不急,不急,汽还不够劲。”老爷慢条斯理地说。
过路的生人会奇怪,水汽有什么够不够劲的?可老爷他就是那样神秘,成竹在胸。
这酿酒就是老爷的又一件大本事!
酿酒这也算本事?哪个农人不会?可同样一缸酒糟子,能比同工同料的多酿出三五十斤好酒来,这算本事不呢?所以,一年到头总见有人在老爷门口烧酒,洋姜酒,包谷酒,红薯酒,柿子酒,麦酒。谁家酿酒,不论多远,都尽量把酒糟和柴火背到这里来烧。
巷道老爷他自己却不上酒灶,一把椅子总是在门槛里堂屋正中,他也总是坐在那里,抽他的水烟,可运筹帷幄,全在他。他一边盯着酒灶,一边呼呼噜噜,隔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时不时扫一眼酒灶上腾起的水汽。可你千万不要以为他心不在焉,也休以为他总是慢条斯理。
“赶紧架天锅,跑了酒了!”老爷到底还是有紧张的时候,说话快了许多,简直叫人有点反应不过来,但他自己还是终究坐在那里没动,抽烟。
每灶酒最先三盅敬神:一盅扬天,一盅洒地,一盅浇火。分别敬了天神、地神和火神。每灶酒又得有三盅送到巷道老爷跟前。
喝完一盅,老爷道:“美得很,满花子!”那人用酒壶并酒盅,凤凰三点头拉长一兑,果然,酒盅上满满盖着一层酒花。老爷和那人四目相对,相视而笑。那人心里欢喜,再酌一盅给老爷,老爷却微笑着直摆手:“放心,有我喝的。”那人也一笑,一仰脖。
喝完二盅,老爷道:“这锅水换了,接酒尾子吧。”那人深信不疑,依言而行。
喝完三盅,老爷道:“没的了,没的了。”声音缓慢悠长。那人也就跟着抽薪撤火,揭天锅,出酒糟了。
我们下午放学了。
“老爷,还好吧?”
“还好,还好,鞋好袜子烂,没事满到转。哈哈哈。”一阵烟雾从他面前腾起,和他眉毛一样颜色。
“老爷,你今儿喝了多少盅?”我们问。每灶酒他都喝三盅,一天也要烧八九灶酒,老爷的脸稍稍有些红了。
“那你们今儿识了几个字?”老爷笑吟吟地反问我们,哄逗孩子的口吻。
“今儿学了两首诗哩!”
“背我听听。”老爷还是吃水烟,呼呼噜噜。
“不背不背,老师都查过了!”
“背了有好处,不背要失悔。”
“怕是背不过吧,啊?哈哈。”老爷又缓缓道。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嗯,”老爷点头,“还有来?”
“好处来?”我们问。
“背完就有。”
“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香山红叶红满天。”
“哈哈哈,每人一盅酒。”老爷说。
我们当真敢喝,回家妈妈也自是不会骂的,因为知道是巷道老爷赏的,而且每人就是几滴。虽是几滴,但也足以辣得我们直吐舌头,拿手到嘴边给舌头扇风。老爷更是呵呵笑了,笑脸又淹没在自己吐出的烟雾里。
“红火灰里有好东西哩。”老爷说。
我们自然手忙脚乱好一阵子。
烧红薯自然已经到手,酒劲加火烤,我们满脸膛红,老爷问:
“还好吧?”[NextPage]
还好,还好,鞋好袜子烂,没事满到转……”我们模仿老爷的口气。
“哈哈哈。”老爷抽烟笑,烧酒人笑,我们也笑。
烧红薯又烫得我们舌头疼,干急,吃不到嘴。红薯自然是老爷给我们预备的,这说明他还是动了的。
老爷常说“没事满到转”,可他自己却绝少出去转。老爷确确是个本事人,也真真是个争气人。奶奶说,老爷是被过继到他伯父跟前的,他四十多岁便死了女人,之后,老爷便跟四个儿女过活,为伯父伯母养老送终,把四个儿女拉扯长大;那时候,老爷家的日子过得特别穷,有些人就不怎么看得起他,可他宁可挨饿煮树叶子吃,也没有问谁家借过一口粮,为供孩子念书,常常在月亮地作木工到天光,也没有向别人借过一毛钱。老爷绝少串门。奶奶还告诉我,老爷经常慢慢地说这样一句话:“多栽花,少栽刺,多行门户少过事”;多行门户,就是他人门上有事,勤送礼捧场;少过事,就是自家门上尽量不过大事,不扰害亲戚朋友和村邻。
有一年,巷道老爷过生日,儿子儿媳给他摆了一桌家宴,请了亲戚朋友,结果人太多,桌子坐不下。儿媳说:“坐不下,挤一挤。”可后来,他们才发现老爷不见了。儿子问:“大到哪儿去了?”众人一脸茫然,四处寻觅不见。
老爷上坡去了,他在地里锄草。
“叔,你咋没有在屋吃饭?”邻居上坡看见他了。
“屋里坐不下,媳妇叫我“避一避”,呵呵。”“挤”和“避”方言音极相似,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又不太好。
“叔呀,嫂子咋会说那样儿话,就算说了,也不会是说你,你过生儿,你不在,他们哪里还能吃饭,你赶紧回去吧!”
老爷没有回去,他又到沟里柿子树下坐着去了,那里隐秘,不会遇见熟人。老爷就是这样一个争气人,也就是为了在生活上、在人事上给自己挣回一口气,老爷才学会了这样好这样多的本事,而且样样都是大本事。
除了木工烧酒,老爷再有一样本事就是上梁调脊。或有人说,上梁调脊也算本事?可若人家上的房梁分毫不歪,调的屋脊三十年不坏不漏雨,这算本事不?谁愿意自家梁歪脊坏?
我六岁那年,我家又盖了三间瓦房,上梁调脊自然是老爷一手经办。小时我胆子就大,我也敢上屋面,跟着老爷爬上楼梯。老爷坐着小凳,在做屋脊,而我就骑在屋脊上,看他。
盖房,我觉得新鲜;又是我家盖房,我又颇为自豪。
“老爷,我爷说这房是给我盖的!”
“哦,给你盖房做啥呀?”老爷笑呵呵慢缓缓地问我,手上还一下一下认认真真地给屋脊上彩灰。
“说媳妇!”我骑在脊上,双手撑在脊上,身体前后摇晃着。
“花媳妇吧?”老爷问。
“才不是!”我们那里生着一种昆虫,褐底黑点的外翼,内翼又红黄黑三色,也有黑点,我们那里人便把这种昆虫叫“花媳妇”,长辈们总是拿它来哄笑我,所以我才反驳。
“那你媳妇在哪家儿?”老爷又慢条斯理地问。
我被问住了,也不前后摇晃身体了,却开始东张西望,树,绿色,山,黑乎乎的,屋面很多人在铺瓦,他们大声说话,笑。
老爷反手大拇指的最上一个关节是分开叉儿的,一模一样长着两个指甲盖儿,两个指头蛋儿,和我当时的指头差不多大小粗细。只是我指头上是污黑,他指头上是烟黄,我从小就觉得这特别有意思。
“老爷,你的手指头为啥是个叉叉儿?”
许久的好奇,我终于问出来了!
“小时候呀,一刀剁下去,就成这样儿了!”老爷说时还挥舞起他手上的小灰铲,煞有介事的劈了一下。吓得我猛一闭眼,仿佛我的手指也被劈开了,血淋淋的!
“疼不?”我问。
“咋不疼?”老爷说,“你手伸出来,我给你剁个一样的!”老爷又扬起小灰铲,准备戳我手。我立马把撑在脊上的双手背到身后!
半晌,我的眼睛终究是没有觅着什么值得看的。
“老爷,你咋这么慢呀?”我又问。
“慢工出细活呀。”老爷慢腾腾地回答,“你又不是明儿就接花媳妇。”
当然,老爷指的还是那虫。我又望见天,蓝蓝的,在山顶,还有白云。
老爷的手艺现在基本都不太用,似乎要失传了。现在村里都盖楼房,也就不用上梁调脊了;木头雕花,也不用人工了;现在逢年过节也不耍社火,也不走班唱戏了,扎花裁衣也就更不用了。
奶奶说,往年村里乡里过节耍社火,舞龙耍狮子,这也全是老爷一手操办的,样样工序都由他把关,紧要环节都是他亲自上手,即就是说,大部分活计都是他做的。若一整套,有时都要忙上小半年。其他村镇还有慕名来订做的,要的紧,老爷手慢,常常黑里点煤油灯。但老爷做的,绝对件件都是精品。就连县里的秧歌队剧团还派专人来请,整整在县里住了一个多月,才把衣服做齐;那些唱大戏的人穿的衣服,可不是随随便便任谁都能裁缝得了的。
我没有见过老爷扎花裁衣,所以也一直好奇,老爷那多余的一个指头,究竟是能帮忙呢,还是碍事?或许应该是碍事的吧,要不他怎么会做什么事都那样慢。
那一年,我们小学新教学楼落成,学校组织了一次大的庆祝活动。请老爷去了,扎适合我们小学生舞耍的龙狮花环,半个月,老爷便随我们一起上学下学。
“老爷,你会扭秧歌不?”我们走在路上缠着他问。
“咋不会?”老爷笑吟吟慢吞吞地说。
“骗人!”我们不信,他走路都是那样慢。
老爷并没有扭给我们看,只是在地上画了个十字架,横线的右端标一,逆着表针标了二三四。他拉我站在四处,双脚齐。
“反脚踩一,顺脚踩二,反脚再横到三,顺脚再退到四。”老爷指挥我做。
第一次我差点被自己绊倒了,老爷扶住我,笑着说:
“再来。”
终于,老爷满意地笑了。
“甩手。”老爷还是笑着说,一脸慈祥。
“再甩高些。”老爷说,“手里还有大红绸子哩!”
我把红领巾挥舞在手了,我看见老爷的灰白眉毛都在笑。
“老爷,这不是在原地打转转吗?”我问。
“哦,呵呵,你顺脚上前迈大步,退的时候回小步。”老爷说。
“再远些!”
嘿,果真吔!我们便甩着红领巾,一路扭到校门口。
如今我回乡,我真真再想真心地问一句:“老爷,你还好吧?”我想回答我的,恐怕还是那句话,那份笑容。
但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