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河
过了几天,连长看到了小方在操场上晒太阳。连长喊他说“你怎么样?身体还行不?”
“还不错,回连队后比在医院时手脚觉得有劲了些,胃口也不错。”方凤泉说。
“那好。听着,村里那个小学昨天叫阿四送了个信,说学校要搞秋游活动,要我们去一个人当校外辅导员。那信里说你以前当过学校辅导员的,指名说要你去。”
方凤泉苍白的脸颊上突然出现了两块红晕。他想起了那天对女裁缝说的话,她一定把话转给了她的女儿了。
“要是你觉得身体不行,太累的话,那就算了。”连长说。
“不,我还是去吧。”小方说。他没有看连长的眼睛,低着头说。显然,他有点心慌。
于是在两天之后的清晨,方凤泉换上一身新洗过的军装,前往村里的学校。学校组织了一次秋游活动,要带学生们沿着河流而上,到大山里面的红山谷去搞野炊。
起初的时候,秋游的队伍是坐着蚂蚱船逆水而上,前往那个山谷之口。方凤泉坐在第二条的船里,胸前被系上一条红领巾。裁缝的女儿坐在前面一条船。她是先上船的,小方看到她在船上时犹豫了一下,最后上了另一条船。他能看见她坐在船尾部,她的颈上系着一条蓝色的头巾。
和她隔着一条船,小方觉得自己的心情要放松得多。上午在出发前,小方和她在学校里有过短暂的交谈。她说了一些欢迎的话,说了今天的活动安排,但是她没有问他的个人的情况。小方相信她一定是知道他生病的事的,可是她一句话都没提到。
方凤泉上一次见到了裁缝的女儿还是两年多前的事。那次也是学校里向连队要求派辅导员。连长看看手下的兵大部分是些文化不高方言口音很重的农村兵,只有小方是南京市的,高中生,人也白净一些,能给连队争点脸面,于是就让他去了。小方去过学校几次,讲过一些自己也觉得很无聊的革命英雄故事。他那时已见到了裁缝的女儿,可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后来的一次他是和学生去参加割稻子,一不小心被镰刀割破了食指。那镰刀是带齿的,割破的伤口钻心地痛。是裁缝的女儿清洗他的手指,从随身带来的卫生箱里取出红药水、纱布、橡皮膏给他包扎。这期间方凤泉看到女教师的手长得很灵巧,这样的手指是应该去弹钢琴画油画的。当他注意到这一点时,更发现她脖子和脸庞的肌肤白皙丰润,比城里的女孩还娇嫩,一点也没有乡下人的土气。
女教师给他包扎的纱布没过多久被继续渗出的血染成红色。他回营房后找营部的医助治疗。医助给他上了止血粉,重新作了包扎。这天他睡觉到半夜时,觉得自己的手指湿漉漉的。开灯一看,手指上的纱布又全红了。这个夜晚的后半部分他惊恐地坐着,高高地抬着伤手,以防止血水继续渗出。第二天天一亮,连队就派车送他到118医院去了。后来的事态变得越来越严重,让他成了一个在梦魇中生活的人。在这个梦魇的源头,他时常会看见裁缝女儿给他包扎伤口时的白兰花一样的手指。
船往上游走了一段,河床变窄了,水深了,水流反而不急了。水的颜色变成了墨绿。以前,小方从营房这边看着河流流过来的地方,只是一片山麓。但是不知道这条河流是从山的中间流出的。船走到山边之后,河流的前面出现了一个山谷,两岸是高高的石壁,石壁上有一些小瀑布从高处飞泻而下。两条蚂蚱船在这峡谷里无声地向前滑动,在一个浅滩处,船靠上了岸,船上的学生都下来了,开始往峡谷的深处走去。
学生大概有百来个人,是小学四年级段的,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们排成队伍,每个人都有个书包,有的还抬着铁锅,拿着锅盖。一个个显得很兴奋的样子。这都是农民的孩子,家境都贫寒,好些孩子平时还吃的是地瓜丝之类的粗粮,衣服还打着补丁。这样一次的远足秋游,是他们的一次盛大的节庆。除了裁缝的女儿。队伍里还有两个老师,都是民办编制的,看起来气色不好,老是吊着脸。裁缝的女儿走在队伍的前面,小方走在后面。他不自觉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在一块开阔的河滩上,队伍停住了,这里就是秋游野炊的地点。那个年代的小学生的户外活动通常是请解放军讲革命故事。这个方法也传到了乡村的小学。在这片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孩子们围住了一圈,看着圈子中央的方凤泉。现在,他该开始讲了。
小方今天没有讲邱少云、董存瑞,他讲了那三个火烧兵的故事。
小方是个有讲故事才能的人,但是今天他对自己讲的这个故事把握不定。前面那一部分倒是没有问题。在一个密封的火药库里,一群人在研制一种推力更加强劲的掷弹筒发射药。发射药突然燃烧了。当场有四个人死亡了,有三个人全身深度烧伤,百分之九十以上皮肤被瞬间的高温火焰烤脆了。故事里让人悬着心的是抢救的过程。小方讲到一个叫李峰的驾驶员在只能开时速40公里的山区公路上把车开到时速100公里送伤员到总医院,中间的一段还赶超了一列火车过闸口。小方还讲到北京派飞机空降了专家医生和特殊药品和设备。这些情节小方能顺利地讲下来,但是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怎么讲了。这三个幸存者在拆掉了最后的纱布之后,看到了自己变成了一种可怕模样,才知他们其实已经死掉,活下来只是他们的鬼魂。起初的时候,部队还请他们到处去做英雄事迹报告。但是一段时间之后,部队发现这三个人成了麻烦制造者。他们在首长的办公室随便出入,到处骂人,赖在118医院里不走,拿了小卖部的东西不付钱。小方曾做过一个梦,梦境里是一段石头的古代城墙,上面挂着矛和盾,三个火烧兵的脸在城墙下面晃动。那个梦里面,夜半歌声、三个火枪手、都铎王朝的铁面具人、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交缠在一起。[NextPage]
小方讲完故事后,接下来,河滩上升起了一缕缕蓝烟。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孩子在老师指导下用石头搭起了炊灶,放上了锅子,开始了野炊。孩子们跑来跑去,到处去捡干枯的树枝,河滩上一片叫声和笑声。他们把锅里的水烧开了,要下面条。即使在这个时候,小方依然和女老师隔得远远的,他在这一头,看到她的红头巾在河床上飘来飘去。孩子们似乎都很喜欢她,她走动的时候边上总像是磁铁带着铁屑似地跟着好多个孩子。
中午过后,山谷里面飘来一层层云雾,气温骤然低了许多。而这个时候,按照计划。秋游的队伍要将继续往山谷的深处走,去登一个山峰。那个地方是有名的红十三军和敌军决战的战场,据说现在都还能找到当时的子弹壳。队伍开始前进,小方跟在后面,慢慢地他觉得非常地吃力。在中午的时候,他通常非有微热的体温,人特别疲劳。而且现在是山路,路边都是尖利的石头,云雾中视线又不好,他可不能受伤。所以呢,他就跟一个老师说,自己就不去登山峰了,就在这里休息,等他们回来。女教师在队伍的前头,已消失在雾气里。那个老师说那也好,等回来的时候见。
小方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看到队伍在雾气中慢慢远去,最后完全消失了。他突然觉得有点心慌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再也见不到这个队伍里的人似的。休息了一阵之后,为了摆脱那令人不安的感觉,他又开始慢慢往前走了。
尽管前面已经有一队的人马从这里经过,这里还是显得人迹罕至的寂静。路边小溪中的水波跳得越来越急,一只体态硕大全身漆黑的石蛙雄踞在石岩上,而溪边的林木像某种动物耸起的茸毛,令人心慌。他停住脚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那种感觉就是在昏死很久之后又突然醒来似的。他远远看见一条扁担那么长的花蛇从横贯溪涧上的藤蔓上慢慢游了过来,动作舒缓优美,丝毫没有攻击人的迹象。在花蛇极有礼貌地让出了道路之后,他又继续向前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开始有点喜悦了,而且觉得再往前走会有更大的喜悦,但却不知喜悦的根由是什么。
他又走了一些时候,进入了一个宽阔地段。这里的溪床变得平平展展,两侧有很多座石峰,有几只鹰在上面盘旋。这里的溪边开遍了许多浅紫色的水菖蒲花,而旁边的则是柔软青翠的龙须草,如一张温柔的床诱人仰面躺下来。小方这个时候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除了风景给他的内心的激动之外,他的身体内也出现了一种很久没有过的对异性渴望感觉。而这个时候,在忽隐忽现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是裁缝的女儿走回来了。
“你怎么走回来了?”方凤泉说。
“我一直走在队伍前头,不知道你没跟上来。中途休息时后面的老师告诉我你身体有点不适留在后面了,我就先回来了。”
“我没什么关系。只是有点累。你还是回去带学生吧。”
“学生没事的,那边有老师的,再说他们也走远了。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吧。”裁缝的女儿说。她也在溪边一块圆石上坐下来。
“我妈跟我说过你来过。说你血液出了问题,一直住在医院,我看你的气色也很不好,到底是什么回事?”
“是的,我的血液出了问题。我遇上了大麻烦。我患了一种疾病,通常的叫法是白血病。这一种病是治不好的。”
“怎么会这样呢?”女教师说。
这个时候有一阵风吹了过来,把周围的雾气吹了开来。那些紫红色水菖蒲花在雾气中显露了出来,还有些蓝色的野水仙也露出了头。
“不说这事好吗?”小方说:“说说你吧。上次到你家轧衣领子,你妈说你到县里学习去了。”
“是的。那次学习之后,我被教育局转为正式教师了。”
“也许你应该去考大学,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个村庄里吧?”
“我已经考过两次了,都没考上。”她说。
“还会再考吗?”
“不知道,也许还会吧?”
这两个年轻人就这么坐在溪边的两块大石头上,相聚不到一米。脚下的卵石底下有泉水流淌,山间的云雾不时从他们的中间飘过,使得两个人在彼此的眼里若隐若现。他们彬彬有礼说着一些话,方凤泉有一种幻觉:他们是各坐在两个悬崖的峭壁上,底下隔着一道百丈深渊,乱云在他们间隔中飞渡而过。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