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河
这个星期六的傍晚,一个消息在营房里传开了,分区电影队会来放电影,是最新的片子《小花》 。有关对这个电影的期望早就弥漫在军营里,那几首歌《妹妹找哥泪花流》《绒花》很多兵也会唱了,但电影迟迟没来。部队首长怕士兵早知道了会分心,一直到太阳下山了才透露,所以阿四在探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他急得眼泪都掉了出来。这样大的消息都打探不到,他还配做这个“情报员”工作吧?但阿四马上擦干了眼泪,他现在没有时间伤感,唯一的弥补办法就是赶快把消息传播出去。那个时候乡村是没有电话的,放狼烟的办法又已经过时了,只能靠语言传递。不过消息还是传得很快,像微风一样贴着稻田的表面迅速散布开来。到天黑下去的时候,只见兵营外围的田野的仟佰之间闪烁着无数盏手电筒,比得过满天的繁星,方圆十几里地老百姓漫山遍野地朝兵营里围过来,来看风闻已久的年度大片《小花》。
在平常,部队的营房是四周有岗哨,老百姓不得随便进来。但在放电影的这天岗哨就失去了作用。老百姓像是如水银泻地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哨兵根本没有办法阻拦他们。这个时候部队已经集合在一起坐在了操场的中央。一连二连三连是有间距的,还有营部直属队。老百姓开始是围在部队的外边。但是在电影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中一部分便会挤进连队之间的空隙里,其中好多是年轻的姑娘。这就是放电影的令士兵激动的原因之一。一方面银幕上是好看的电影,而身边不远甚至可能是紧挨着的地方是一个甚至好几个姑娘。她们的身体有时就紧贴着他们的身体,一点也不害羞。电影队都是单机来的,所以要换片时,银幕一片空白,电灯亮了。照见了场地里士兵和百姓。他们这个时候会互相看来看去。边上的姑娘会看见旁边的士兵的模样。她们用难懂的本地化嘀咕着,大笑不已。而士兵的眼睛则是可以大饱眼福,比起用瞄准镜望远镜看起来真切多了,而且还能闻到她们身上的气味。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刘晓庆在用担架抬伤员上山,跪着爬,膝盖淌血。歌曲《绒花》,姑娘们都感动了。这个时候士兵要是摸摸她们的手一定会被接受。还有妹妹找到了哥的时候,妹妹陈冲和哥哥唐国强抱头相聚时,那些姑娘都愿意投入士兵的怀抱了。总之,在电影放映的操场上,是看不见的激情和荷尔蒙的暗流涌动。营房里传说在山岗上有一个空屋棚子,地面上都是用过的避孕套。但是士兵们觉得这些苟且的男女肯定都是老百姓,当兵的可没有这样的胆量来真的。
在连队里,看电影是那么一件重要的大事。这个时候要是轮到站岗真是非常倒霉。一连的一个新兵本来是在山上站岗的,在那里能模模糊糊看见银幕。他不知不觉地地移动位置,竟然移到了山下的操场里,踮着脚尖在圈子外边往里看。大肚子的营长经常会在部队最放松的时候去查岗。他在山上的哨位找不到人,便找到山下的操场,看见了那个背着步枪的矮个子哨兵踮着脚尖跳芭蕾舞似的在看电影。
大肚子营长拍拍他肩膀:“你是站哨的吗?”
“ 对对对”这个倒霉蛋回答,头都没回,眼睛瞪着银幕。
“对个屁,你错了!我枪毙你三分钟。”营长吼道。这个家伙一看是营长,吓得连滚带爬跑回了山上的哨位。
电影热热闹闹的放映着。方凤泉看到一半时却离开操场回宿舍休息了。这个电影今天他在118医院的时候已经看过,后来到分区礼堂又看过了一次。他感到有点头疼,还有点疲劳。他记得主治军医对他说的话,不能疲劳,更不能感冒。军医的话后面还有一层意思,任何轻微的感染都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因为他的白血球的系统是那样紊乱和脆弱。他在单人房间里躺了一阵子之后,觉得有胸闷,所以想到营房后面清净的地方走一走,透点新鲜空气。
在走到西侧那里的水井边,上面有个枝叶繁茂的葡萄架之下。他隐隐看到有个人坐在那里抽烟。凑近一看,原来是六班副徐果印,他的脚边还是放着那个黄铜的圆号。
“干嘛那?不去看电影啊?”方凤泉问。
“不想看。”他说。
“挺好看的。我在118的时候看过了。”方凤泉说。他心里却在说你不看拉倒吧。
“小方,跟着说个事儿。”他在黑暗里说。
“什么事啊?”方凤泉说。其实知道一定是他死去的未婚妻的事。他很怕他说这个事。
“今天我得到消息,害死我未婚妻的那个人已经被枪毙了?”他说。他点上了一根烟。
“那个男教师?”方凤泉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男教师?”他激动地叫起来。
“算了吧!这件事连队里都知道了。”小方说。“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知道就知道。我反正要让大家知道我未婚妻的不能白白死掉,害她的人是要偿命的。”他说着。
“怎么判的这么重啊?真的枪毙了啊?”
“那怎么啦?他是破坏军婚罪。一命偿一命,他罪有应得。”[NextPage]
“也是的。这样也好,仇人死了,你就可以解脱一点了。”
“说起来是这样。可我现在觉得心里比以前更加地难受,空虚了。”
小方看他的情绪这么低落,不好意思离开,只得坐下来陪他说话。
“你好像还爱着那个女的。我都不明白,既然她都跟别人睡觉了,你干嘛还老是为她悲伤呢?”小方说。
“我不知道!这就是让我发疯一样难受的原因。我知道也许她根本没有爱我。听说在她死之前那几天说过很多的话,可是没有给我留过一句话,连一句话最简单的告别的话都没有,好像我在她的生活里没有存在过一样。可我在她死了这么久之后还无时无刻还在想着她。”
“算了吧。要忘掉一件事需要一些时间。时间一长,什么都会忘掉的。”小方说。
“说的没错。我得慢慢地把这件事忘掉。但是,我又怕时间过得太快。到了年底,退伍要开始了。我相信我一定会在退伍兵的名单里。我要回到老家了。我们家那个县城就那么点人,几乎人人都认识。一想起人家指着我的背影说着她的那件事,我一定会发疯的。”
小方没有再说话。他觉得徐果印这个家伙有点过于自恋,什么事情总是想到他自己。
“一想到快要退伍了,我就烦。还是你好,一直可以在部队泡病号泡下去,没人要你退伍。”
小方听到这句话,心里简直是愤怒了。这个家伙竟然有这样的心态!小方顿时对那个死去的姑娘充满了同情。要是在他生病之前听到这样的话,他一定会狠狠和他打一架。但是,小方一生气就觉得手心冰凉,一点行动的意志都没有。他甚至连马上站起来就走的意志都没有。
“小方,你现在睡的房间以前出过一件事。”徐果印突然改变了话题。
“什么事情?”小方说。他现在没有睡在大宿舍,而是睡在连部的一个空房间里。
“我听人家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本地的县人武部部长被关在这个房间里隔离审查。在一个夜里,他用手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他死了吗?”
“没有死。子弹从颅骨间穿过,没有破坏脑组织。那个人现在还在人武部当政委。”
“那个人的办法不对。他不应该用手枪,要用步枪就好了。最好用连部通讯员房间里那支三八大盖枪。”小方说。他心里升起恶意。
“为什么要用那杆三八大盖枪?”
“子弹大呗!这种日本鬼子造的枪比五六式的枪口径大多了。”
“这个不行。步枪那么长,对着脑袋手指就扣不到扳机了。”
“把枪顶住下巴,脱掉鞋子袜子,用脚趾头扣扳机!”小方说。这个办法是他前些日子从书上看到的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自杀办法。他不知为何把这个办法告诉了徐果印,好像觉得他会用上似的。
到了夜十点多,操场上的电影也放好了。老百姓们在依依不舍地离去,也有一些人走错了路闯到了营房里面。成群结队姑娘们发出撒野的笑声,会把头伸进士兵的寝室好奇地张望。而士兵们整夜都还在回味着电影场里的事情,或者是电影里的演员,或者是看电影的农村姑娘,那真是美妙的夜晚啊。
第二天是大晴天,太阳高照。兵营里照列会在放电影之后的次日晒被子。远看,士兵的被子是新旧不一的军绿色。但靠近一看几乎所有的被子中间上都有层层叠叠一块块地图一样的斑块。电影之后这些斑块会明显增加,而且是潮湿的,必须拿出来晒晒。这是年轻人夜里遗精的痕迹,有的是在梦里不知不觉出来,有的则是用手搞出来。这事在士兵的嘴里同称为“跑马”。有个笑话说:营长五岁小女孩也知道跑马这句话。她看到了通讯员正在晒的被子上的斑痕,张口就说:小张你又跑马啦?其实小姑娘一点不知道跑马的意思是什么。
太阳晒得兵营暖烘烘的,那些布满地图斑痕的被子就是一面面彰显青春活力的旗帜。
小方也会把被子拿出来晒,他的被子冰凉冰凉的,干净的很,一点斑迹都没有,透着一点香皂和婴儿的气味。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