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亚鸣
在这个城市里,老周最看不起的人就是炒大栗的老王了。可谁也无法想到,几十年过后,竟会是老王的大栗店成就了老周,让老周当上了这个城里的反扒英雄。
老王在这个城里以炒大栗出名,拥有多家连锁店。生意一好,小偷就多。小偷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生意好。小偷混在人堆里,脸上没有字。别人的注意力放在抢购上,小偷的注意力却在别人的口袋里。结果往往是东西买了,钱也被偷了。大呼小叫,想想都是买大栗引起的,冤就有点结在了大栗店头上。大栗店就有了点贼窝的味道。于是能够刹住馋的,就尽量不去搭了钱包买老王的大栗了。老王的大栗生意眼看危机来临,这时候,老周却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
老王大栗店小偷的肆虐,让老周显出了小偷克星的种种天性。事实上要是没有小偷,可能连老周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能耐。但捉小偷这件事,说到底真正受益的是老王。没有了小偷,生意和信誉自然又好了起来。因而在众人眼里,老周在大栗店捉小偷,是在帮老王,是在为老王提供无偿的优质服务,甚至还有点巴结老王的味道。可是当年,老周是何等强势的人啊!想不到几十年的沧桑居然如此不动声色、不知不觉当中就把老周沦落了。往事如梦,老周和老王今天的格局让人想起往事。他们的为人,他们今天扮演的角色,说来已有了天壤之别。
事实上,老王做人远不如老周豁达,下岗后一度潦倒不堪,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完了。老王的老婆是安徽山里人。他跟着老婆住进了山里,有人看见他老婆洗衣服的时候,他就拎着老婆的鞋子垂手侧立。即使在进山的最初数月,他还只知道唉声叹气,从来没有想过秋天漫山遍野的毛栗子,一夜之间会让他变成这座城市的一颗珍珠。毛栗子在秋天变成了金黄色,再过些日子,西北风一刮,饱满的金黄色就会龟裂开来,茶褐色的大栗就油旺旺地破壳而出了。谁也没有想到,油旺旺的大栗最终会把老王变成城市璀璨的珍珠。
老王先是在成全巷开了一家炒大栗的店。那时候他还不敢出面,他是被老婆逼着出山来炒大栗的。老婆一辈子没有逼过他,可这件事老婆很坚决,逼他的时候,他觉得老婆好像在赌一口气。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气,但他能感到那是一口堵了她多年的气。为了这口气,他除了服从之外,并没有说出自己对大栗的某些担忧。比如说这个城市至今为止,大栗都是放在锅里水煮的,从来没有人用糖去炒着吃。炒出来的大栗会是什么样子,甚至让人无法想象。最让他无法释怀的是,大栗的肉连着一层毛衣,做熟或者生吃都太麻烦。他人来到了城里,心却还在山上。他袖着双手,沿街在找炒大栗的工人。在厂里他是八级钳工,是顶级的师傅,怎么能像毛猴子那样,按照老婆的说法,拿着铁铲当街去炒大栗呢?他不但不能露面,而且还必须充分让人相信,他与大栗店没有关系。最后,他在洪坤面店遇到了叫花子糖精。但糖精看上去不怎么像叫花子。在付面钱的时候,老王自己怎么摸也摸不出更多的钱了。他想开口对洪坤说欠你一块钱,他就缺一块钱的面钱,可这时候糖精替他付了。他很感动,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竟然脱口而出,你到我店里来炒大栗吧。一滴水滴在油瓶里,说的是油瓶口已经很小,要让一滴水正好漏进去,这在生活中是何等的小概率事件啊。但现在就被老王遇上了,糖精不但断然同意炒大栗,而且还把大栗炒出了名堂。
随着糖精在大栗店落户,他的许多叫花子朋友成了他的帮手。他们都不讨饭了,他们穿着工装,他们还有了住所。稳定下来后,他们兴奋得睡不着觉,一到夜头就集体悉心钻研炒大栗的办法。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他们炒出来的大栗成功地脱开了连肉的毛衣,炒熟后的大栗只要用手一掰,黄澄澄的大栗肉就完整地落在了你的手心里,香气扑鼻,马上就吃,没有半点沾壳的毛衣。
一开始老王有点不相信店里发生的明显变化。他戴了顶带护耳的棉帽子,缩着脖子,双手袖住衣筒,装作过路人一样在店门口来来回回。他不敢直视店里的情况,只是在每次路过的时侯瞥一眼店里火热的场面。店里生意做火了,每天炒三百斤大栗也不够了,人们自己吃了,又带人来吃,人实在太多了。老王不得不开第二家店,第三家店……等到他珍珠巷的店开出来的时候,他就成了这个城市里的珍珠。珍珠不是他自封的,那可是这个城市市长的原话。市长在当选年度新模范市民的表彰大会上说的,老王是下岗创业者的楷模。老王创业成功,大栗让他成了这个城市的珍珠。
老王的出现让老周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他像一条冬眠过后养足了精神的蛇,现在又找到了游猎的目标。几十年来,老王好像生来就是他的目标,如果换句话说的话,老王就是射击运动员老周的靶子。而且几十年下来,老周已经惯用了抢夺的方式,从老王那里索取自己想要或者不想要的东西。实际上许多时候,他完全可以平和一些,或者用其他方法解决他和老王之间的问题,但是他不愿意,他看不起老王,用他的话说,就是老王“贱”。
他们下岗前在同一个工厂当钳工,老王第一个评上标兵,老周不买账,第二年硬把老王压下来,自己评了上去。管评审的车间主任说没有办法,老周住在他的楼上,如果不评老周,老周会让他每天睡不好觉。老周的办法很多,他半夜出来小解,用痰盂,痰盂里倒干了水,声音听上去让人头皮发麻。车间主任的老婆不干了,她被压在车间主任身下,一听见这声音就会浑身发抖。当年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老周的老婆长丫头的故事。他老婆长丫头在厂里起初并没有让他看上眼,可是后来听说老王和长丫头好上了,他就不买账了。但是这种事不比其他,抢到手还要看喜不喜欢,不然一辈子不得安宁的就不是别人了。实际上当时老周也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只是心里隐隐约约,有点不舒服。可是有天喝酒,车间主任带头嘲笑他,说堂堂的男子汉配个山里姑娘委屈了。车间主任说的山里姑娘就是老王后来的老婆,当时这个姑娘十分倾心老周,而且特别会照顾人,老周被伺候得人的骨头都酥了。尽管他不懂得男女婚配的取舍之道,但是他和山里姑娘在一起很和顺。这种和顺的感觉让他觉得山里姑娘有一种特殊的气息,让自己很难走出去。但是那一天不一样,他们喝多了,车间主任又开始嘲笑老王,说他和长丫头交往了一年没有碰过她的手指头。老王不承认,车间主任就说那你碰过了吗?老王面孔就红了。他不会喝酒,酒后无法让他脸红。车间主任不肯放过他,他说你碰过了她倒说说她身上有什么记认?人身上都是有记认的。每个人的身上,在某个部位都会有区别于他人的记号。老王急了,他丢了酒碗就要走,没想到被老周一把拉住。老周狞笑着对车间主任说,我三天之内告诉你们长丫头身上的记认。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也许他们认为说这话的人该是老王。话是说下了,车间主任还借着酒劲叫老周写了下来。他们赌了三天后的一顿酒,老周说到时候他说不出长丫头身上的记认,他就输一桌酒。[NextPage]
到了第三天,车间主任通知大家喝酒,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老周根本没有出面,是长丫头红着脸陪大家喝了酒。仅仅过了两个月,长丫头干脆搬到老周家去住了。那边老王失神落魄,竟然没有什么反响。反而在两年后接纳了老周原来的山里姑娘,两对人就这样成了家,老王和安徽婆还生了孩子。
生活似乎一度对老周伸出过无比温馨的橄榄枝,他的一切都是同龄人中最好的。老王虽然生了个儿子,但儿子却是兔唇,还有先天癫痫症。但美好的一切只是露了一下头,生活又被打乱了。工厂停产两年后才宣告兼并,兼并工厂的开发商把厂房拆掉造了房子,让一心指望复工的老周绝望了。夫妻两个一道下岗,长丫头现在发胖了,被人叫做长婆娘。她来到居委会的一个工坊里做手工,一个月拿一千出头的工资。但老周无法到工坊去做手工,他每天早出晚归,没有人知道他找了一份什么样的工作。连他的母亲都不知道。他的母亲叫大凤,一个一辈子要强的人,结过两次婚,就老周一个儿子。别人不知道老周到底是她第一个老倌还是第二个老倌的,只是说大凤命硬,连克二夫,竟没有人再敢娶她。大凤主宰家里的大小事宜,老周一世英雄,毕竟也不敌大凤,凡事知道执拗不过,便干脆闭口不言,万事大吉。当娘的大凤不知道儿子的下落,但别人问起来,也回答得满腹经纶,极有气派。微微抬头,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睛,弹了一下小指甲,她说他是八级钳工,到哪里也不愁没有饭吃。
大凤乡下人出身,老周当劳模不是偶然的。她招工上城就当过厂里的劳模。老周后来是顶替她进的工厂。所以她一直以为众人眼中,她是劳模的劳模,英雄的英雄,没有她就没有老周。但她也有过不自豪的时候,比如老周身体强悍,从小就想当解放军,但她有她的想法。她从小逼他背毛选,半夜里出来抽查他背毛选的结果,效果不理想就用毛竹打背和屁股。虽然后来日夜读毛选把眼睛读坏了,但大凤却从来没有打过他的手和头,目的就是要让老周高考,读纺工学院,进工厂当工程师。她一辈子就崇拜工程师,但工程师没有看上她,所以工程师的情结让她下决心培养出一个工程师来。但是老周的成绩并不如她所愿,初中毕业后就不再想念书,还凑了钱,和初中毕业的同学一道套裁做了一条喇叭裤,一放学就穿在身上到街上游荡。结果是大凤一剪刀把喇叭裤全部剪豁拉倒。于是老周又含泪念书,他念不进,但从来没有反抗过大凤,委屈的时候一个人流眼泪,连反抗的冲动也从来没有过。
高考的时候,老周知道本科念不上,于是填报了一个中专警察学校的志愿,想当一个警察,穿着警服谁都不怕。录取通知书来了,可是大凤不许他去念,她气急败坏,说你真是贼心不死。她逼着老周复读,第二年又没有考上,眼睛近视度数却加深了。这时,老周的娘舅出来说话了,他看不下去了。他对大凤说你让他再复读十年也考不上。大凤嘴上不买账,心里却死了这个念头。那几年政策有了变化,招工时断时续,老周不念书连工作也找不到了。看着儿子忽然有些内疚,大凤只好自己提前退休,让儿子进厂顶替了她。等到儿子在工厂有了名气,特别是娶了媳妇长婆娘之后,她又忘记了往事,她又重新站了出来,摆正了在家里的重要地位。她向所有的人指出,正是她当年的英明决策,才让老周走到了这一步。
老周确实不用愁饭吃。他是技术能手,车钳刨磨铣样样精通,就是下岗了,还是被人请东请西,最后落在近郊的一个汽车配件厂里。他脾气火爆,但活干得好,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死要面子。他每天带菜吃饭,饭盒子里不是鱼就是肉,和工友们让来让去,到了礼拜天,就拉大家喝酒,大家都不知道他钱哪里来的,发工资的时候,他死也不肯拿。在厂里的时候,他也老被别人拉出来帮忙,现在他还把自己当成过去厂里的八级技师。他说我要卵个钞票,老婆一千多块,老娘退休都有一千多块,我来帮帮忙也拿钞票还算卵朋友啊,这社会上还要混?厂长毛胡子知道他的脾气,每个月把钞票送到长婆娘手里,长婆娘不敢造次,当天晚上就给了他,他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你怎么总做些这种垃圾的事之类的话,第二天却把钱全部袖进自己的口袋。
虽说离富裕还很遥远,但老周的生活再次平静了下来。现在回头看,当初要是老王不出现,或者出现的炒大栗致富的人不是老王的话,那么老周极可能就会这样安于现状,让自己如此生活,终究其身。
那些日子里,他不断地吃到工友们买来的大栗,越吃越香,越吃越上瘾。吃到后来,总吃别人递过来的三二粒东西就不是滋味了。有一天从长婆娘那里间接地拿到工资后,就急不可耐地宣布,我请你们吃大栗。大栗店门口正在排队,大门口红匾上写着每天三百斤卖完为止。这个年代,还要排队买东西已经绝无仅有了。他粗算了一算,十九块八,就算二十块,三百斤,一天就是六千块,差不多是他五个月的工资,一天等于他干五个月。他就有些感慨,他看看那炒大栗实际上很简单,比他钻在汽车底盘下轻松、干净多了。买了大栗,迫不及待地放嘴里放了一粒,还没有嚼,就看见老王鬼一样袖着双手用眼睛瞄自己,他手一指,大声说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老王上唇留了胡须,人更瘦了,他竟然笑了。他笑得齿白唇黑,笑使他看上去更贱了。嘿嘿,这是我开的店,老王说着,贱骨头又耸了一下,把脖子缩了一缩又伸出来。老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来不及把嘴里的大栗嚼碎就吞了下去,他噎了一下,使劲眨着眼睛,手指着店说,你说这是你的店?老王贼笑着走上前去,他拿出了烟给老周。小店,他说小店小店。老周挡开了他的手,他说市里的几个大栗店都是你的?小店小店,老王连声说道,他不住地绕开老周的推挡,顽强地把香烟递给老周。老周定定地看着老王,看了半天,才点了点头,他边走边退,像似不无恐惧似的说道:好佬。[NextPage]
回到家里,老周横想竖想困不着,他还在算那本账,一个店六千块,四个店就是两万四,两万四是多少,是他两年的工资,一天就是他两年工资,两年呢?他算不清了。不得了了,他穿着汗背心在房间里狗旋屎。他手指头不时地弯来弯去,算不清账,干脆不算了。烦躁地想,老王又不比他多一根指头,老王凭什么做成了这种他想来如梦的生意。长婆娘被他弄醒后,在暗中看他疯了半天,她不知道多年前,他决定向她发起冲锋的隔夜,他也如此冲动过。老王总能让他如此冲动,老王是个充满创意的人,而他则可以将这种创意发挥到极致。长婆娘说了一句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她的话让老周浑身颤动起来,她不知道老周的思路正好理到她和老王的老婆安徽婆身上。他转过身来,手还在颤抖,明显被压低的声音发出了嘶哑的怪声,都是你这个扫帚星,害我一直被他吃瘪。那天他说完这话就匆忙离家出走。出门的时候,他注意到他的母亲大凤独自坐在客厅里抽烟,在烟火映照下,她的眼睛亮若猫珠。
他要连夜赶到安徽婆住的山里去。就在刚才他又回忆起在他结婚前夕死去的外婆。外婆在民国时代当过巫婆,她第一次看见长婆娘之后就对老周说,长婆娘是扫帚星。巫婆的眼睛早瞎了,老周一直似信非信。但是事实胜于疑惑,现在安徽婆一下子帮老王做成了这么大的事业,已经反证了巫婆的预言和他婚姻的得失。原来得失可以跨越如此遥远的时间,把令人震撼的事实拼接到人的眼前。如果历史可以倒退的话,他真的愿意用尽世界上一切可用的方法向安徽婆忏悔。可是,安徽婆并没有因为他的来临而原谅他,而且安徽婆帮夫的特长已经体现得很充分,她垄断了所有大栗长势良好的山头,剩下的都是一些颗粒不齐、无法上市卖钱的品种。老周不懂大栗,他向山里人说尽了好话,才把一些掺了很多干瘪货的大栗买了回来。
老周买到了大栗,人也冷静了下来。他没有想到安徽婆会对他如此绝情。女人的绝情是真的绝情,男人的绝情往往就留着点尾巴。他在老王生意最好的大栗店门口摆上了炒大栗的大锅,店门口人山人海,因为老王店里限购都怕买不到大栗,人们常常会因为插队而吵得不可开交。争吵带来了更多人的围观。人们在围观后会突然惊呼起来,皮夹子被偷掉了。这是小偷最初被老周关注的时刻,但老周那时候无法去抓小偷。他首先要照顾生意。他下决心让安徽婆看看他的能耐,有能耐的男人是无所谓女人帮不帮夫的,安徽婆迫使他要与命运对抗一下。为此他必须集中精力,全力以赴,所以他没有精力去管小偷。他只是皱了皱眉头,怒火满腔地皱了皱眉头。老王卖十九块八,他只卖十五块,尽管大栗的品相没有老王好,而且他的大栗剥出来会有些粘壳。好在老王的大栗很快卖光了,老王的大栗卖完后大家就买他的。虽然不愁卖,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明明也抢到了老王的生意,却没有了当年抢到长丫头之后的酣畅,总觉得是在吃老王的剩饭。
长婆娘每天点钞票要点到手酸,点酸了手看见老周在灯下皱眉就心痛不已,心痛明天老周皱病了她就不会手酸。她知道老周的脾气,从不敢劝他,可有一天,老周边喝边皱,皱到后来还长叹了一声。那天长婆娘用发酸的手端了老周的酒杯,陪他喝了两杯,喝到老周又叹息时再也忍不住了,她说老周人应该知足,知足才常……她话还没有说完,老周就把酒杯拂到了地上,他伸出手去,就像小学生想用衣袖抹去沾在书上的墨迹。酒杯清脆地碎在地板上,无辜而自然地四分五裂着,长婆娘瞪大了眼睛,看见老周狂躁地站起来,狂暴地向她扑来。老周无数次对她粗口过,有时她简直担心狂暴的老周眼珠会突眶而出,额头上的青筋会突然爆裂,血会像喷泉一样射到天花板上。这时候她倒希望老周干脆动手打她几下,省得他怕隔壁大凤听见,拼命克制着情绪,用鸡鸭难辨的嗓子对她闷吼。可是老周却从来没动过她一根指头,这种时候,她总会触景生情,为自己一直无法给老周添后而羞愧难当。但今天不一样,她看见老周冲了过来,不禁心中一喜,抢先把眼睛闭上。她看见老周的手在背后摸什么,她想可能是一根棍子,老周打她一棍子就出气了,出了气就会把这些日子的皱皮抚平,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点钞票点到手酸了。
“啪”一声,长婆娘浑身一紧,可是并没有痛感,她睁开眼睛,原来是老周抓出了一大把干瘪的大栗砸在桌上。双拳像健美运动员展示肌肉一样举在半空中,浑身颤抖着说道,这,就是你这个扫帚星。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有一天,正当老周又在家里吃闷酒的时候,老王店里级别最高的炒栗师傅糖精会找上门来。他说我不干了,他们只知道自己挣钱。这么久了,一分钱工资也没给我加过。糖精说,那个安徽婆太刁钻了。老王人好,有时偷偷给我们发些零用钱。可是昨天被她发现了,她让老王跪搓板,要我们每人退一千元钱,下个月开始还要收伙食费,她想钱想痴了。糖精的话,句句说在他的心里。可是太说到他的心里了,他心里反而怀疑起来。他看见糖精,脑海里浮现出地下党打进国民党内部的电影,他联想到一个词:卧底。糖精是安徽婆的卧底。他说是谁派你来的。糖精好像没听清,这让老周有些内疚,他觉得可能错怪了糖精,他说,是谁叫你来找我的呢?糖精用手指指隔壁,老周不用看就知道,大凤正坐在隔壁抽烟。她脑后的发髻四周,缭绕着时隐时现的烟雾。[NextPage]
大凤不但把糖精叫来炒大栗,而且还拿出了五千块钱,给老周买了一辆送货的机动三轮车。在老王的珍珠巷大栗店门口,现在又有了另一个炒大栗的锅子,这一切本来都是老周想做的,可都被大凤做去了。大凤的操作如此连贯,而且滴水不漏。转眼之间,炒大栗的事已经变成了大凤的事。在他的一生中,他不得不再次承认,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最终被大凤控制的宿命。
炒大栗成了两个强势女人的对决,老周借机退了出来。他发现这次退出并没有造成他的痛楚,由大凤与安徽婆对峙,反而成全了他坐山观虎斗的夙愿。直到明白了是这样两个女人在争斗,他反而幸灾乐祸起来。这不是他一直期待的吗?自己想和她们斗,又无法和她们斗,但人算不如天算,现在生活中让他备感压抑的女人不可思议地直接针锋相对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与其与她们斗,不如看她们斗。自己正好把注意力转到了捉小偷的事情上来。小偷让他兴奋不已。他突然发现,捉小偷的事要比炒大栗有劲多了。
糖精的加盟,让老周的大栗质量有了大大提高,他不但不要再降低价钱,而且一扫了昔日吃老王剩饭的颓废感。人们不再等老王的大栗卖完之后再过来买他老周的了,物美价廉,他老周的货才是买家的首选。大栗店门口人如潮涌,老周慧眼识丁,能从人丛当中,一下子把小偷辨认出来。一开始,他对自己居然具有如此本领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时间不长,他已经发现了小偷的行动规律。这些小偷散在人群里,故意不排队,引起纠纷后围上来起哄,混乱中再趁机下手,有人拿钱包,有人掩护,还有人负责善后。小偷往往成群到来,但面孔各次不同。老周的深刻还在于能识破他们的各种伪装,从人群里准确地认出他们,世界上能有这么多小偷吗?他们是化了装的。终于有一天,已经准备充分的老周走上前去,他站在人群后面,人群里有人争先恐后地把钞票举过头顶,伸向老王的大栗店和他的大栗摊,有的因为不满前面的人插队而破口大骂……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与大栗相关的努力中去了,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口袋和钱包。老周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了一个穿灰衣服女人的腰间,那个女人哎呀一声,一扬手把刚刚掏到手的皮夹子甩到了空中。这个女贼他已经注意多时,平日总穿一件花衣服,自从上次掏一个老伯的钱包后已经很久不露面了。年纪轻轻,穿着老到,老周做出抓小偷决定的那一刻,就决心从抓她抓起。老周胸有成竹地走上去,他要这个女贼在倒地之际头破血流,至少也要口吐鲜血。可是女贼在倒地的瞬间像触到了弹簧似的突然弹跳了起来,弹得如此迅速和猛烈,让老周觉得她要飞起来了。这一招老周确实没有料到,也从没看见过。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拔腿就追。一道黑影扑来,这一次老周早有准备,他迎住那个黑衣女子,一把狠狠地揪住了她的乳房。这是一个孕妇,她痛得脸都扭歪了。买大栗的人一开始都愣住了,他们像一出戏里的看客,又像这出戏里的角色,演戏演到了出彩的地方,总使人专注和投入。但最终还是有人要指出老周的残暴了,可是老周变戏法那样,迅速从孕妇的裤腰里掏出了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孕妇的肚子顿时不见了。同伙,老周说,掩护那个扒手的。孕妇恼羞成怒,一个巴掌啪地一声打在了老周脸上,老周手一松,一个扫堂腿,孕妇就倒在了地上,有人就去抓她的头发,没想到头发一拉就掉了,原来是个男的。这时候,一块整砖突然从边上飞向了老周,老周的眉骨处顿时鲜血飞溅,像一朵鲜花盛开。有人跑出了人群,有人跟着追,老周说了一声当心钱包,人就倒在了地上。
老周在医院里醒了过来,看见了许多陌生的鲜花和脸。他只认得居委会主任周阿姨。周阿姨告诉他虽然小偷都逃了,那个装成孕妇的也趁乱逃了,但是他的事迹上了报。他说那天来了五个小偷,他被砖头袭击后,有二个小偷装作抓行凶的人逃离了现场。他正在说着,看见老王走进病房。老王一手拿着一条香烟,一手拿着玫瑰花,九枝玫瑰花。他从不懂花,见花就买。什么花贵买什么花。老周说,你来干什么,我又不是为你抓小偷的。老王说,可是你为我抓了小偷。老周伸出了手,老王把香烟递过去,老周一甩手,香烟飞出了窗外。香烟在飞出窗外的时候吸引了老王的视线,他看见香烟在翻卷的乌云上割出了一条羊尾巴的形状。把没有了香烟的左手放在了右手上,他不再把九枝玫瑰花递给老周,他依然满脸贱笑,一点没有尴尬之色,犹如一个落魄的求爱者。他不动声色地对老周说,我还要跟你一起抓小偷。
生活仿佛再次对老周网开一面,让他过得非常舒心。他每天骑着大凤买的电动三轮车负责给两个摊点送货。其他事都不要他烦心。糖精炒大栗,长婆娘点钱,点钱点到手酸,点到心花怒放。现在他几乎可以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用来抓小偷了,而且他不用担心被老王吃瘪,老王现在成了他的跟班,跟着他捉小偷。老王有先见之明,自从那次捉小偷之后,老周威名远扬,老周摆大栗摊的地方小偷自然不敢来了,但老王的其他店闹起了贼偷灾,买大栗的人几乎天天被偷。于是老王带了香烟和花,一次次地上门来求老周帮他捉贼。老周把香烟一次次地扔出门去,但大凤却一次次地收了老王的烟,到了最后,大凤又出来说话了,她说安徽婆回到山里去了,她管种大栗,老王才是管店的。老王管店,店就是老王的。老王的店,我们不管就说不过去了。老周的心里就如此亮堂了。原来他并不是在生老王的气,他是在恨安徽婆,但安徽婆是一个女人,他恨一个女人,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呢?说不出口闷在心里,就一直扔香烟,一直扔到大凤出来说话。于是他答应了老王,再不答应老王,大凤就会去捉贼,她去捉贼她会说老周是我的儿子,她会这样去吓小偷,那样一来他捉贼的事就又像炒大栗的事一样,会成为了她的事。老周出手了。第一天出手他也化了装,小偷化装他也化装。他穿了对襟衫,戴了黑礼帽,手拿玫瑰排队买大栗。他放过了三档男贼,最后又一次神勇地抓住了一个女贼,这一次,他没有再让小偷逃走。[NextPage]
老周出手了。老王发现,老周专抓女小偷。有几次,贼情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可老周就是不下手。这让老王觉得老周并不是真心在捉贼。老周捉贼就像猫捉老鼠,捉老鼠不是为了吃老鼠,他在玩。老周爱开玩笑,一张嘴像吃了惊吓,终年咧开着。他捉人时候也咧开着,有时候还叼了根烟,叼根烟也咧开着。老周捉贼以下手狠出名,他捉贼分前后二式。在前头抓先揪胸脯然后踩脚指头,揪胸脯就是抓乳房,女贼一被抓到面孔都痛歪了,他再上去一跺女贼的脚指头,十指连心痛,他却咧着嘴,似笑非笑,一把头发抓住,一直拖到派出所。这让老王觉得老周可能是对女人有仇。他的后式更具杀伤力,用脚踢,猛起脚,再上去一扫,女贼无不应声倒地。他说这一脚有讲究的,不是踢屁股,光踢屁股是贱骨头。他说着看了看老王,老王踢过女贼的屁股,结果女贼还以为有人和她打情骂俏,挨了踢不但没有倒,还笑着骂老王死鬼。老周说这一脚是有讲究的,要三分之一踢在腰间,斜着上去碰到椎骨,非倒不可。
老周捉贼捉疯了,还有人专门来请他。别人出高价钱,他就咧着嘴说我值这么多钱啊,把人家噎得没了话说。但他也应过居委会主任周阿姨之邀,到小区菜场抓过几次小偷。菜场上小偷太多了,可他一去就皱眉头。菜场上的不是嫩生,就是新手,而且数额小,都是单个作战,最不舒服的就是都是男生。他应付差使似的抓这些小毛贼,他嘴角叼着香烟,拳头看上去很不经意,但小毛贼马上捂住脸,血就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他抽掉他们的腰带,没有腰带的就倒霉了,他要扒掉他的裤子。周阿姨很高兴,给老周发了社区英雄奖。周阿姨敲锣打鼓,引来了贼骨头,顺藤摸瓜,于是他们认识了老周的住房。他们给他寄威吓信。老周是八级技工,身上有功夫,他们只好晚上用碎石头砸他的窗户,他就搬到了四楼,对威吓信睬也不去睬。到了年底,派出所所长、指导员一齐上门,送上“反扒能手”的称号,邀请他参加反扒队伍。可是老周不肯答应,他们请几次,他回绝几次,不肯出山。玩变成了任务,就不好玩了。老周一直是这样的态度,指导员赵言便有些不高兴了,他说你不是反扒队员,捉贼就要有分寸了。如果有人投诉你,你就有麻烦啊。老周嘴上说我晓得了,心里却在说捉贼会有卵个麻烦。
到了后来,有人认为这个城市里的贼骨头因为老周消失了。贼就像捉绝了,至少大栗店那段时间太平极了。每个店的秩序井然有序,他们两家生意也相安无事。老周和老王再次成了好朋友。老王看上去像老周的跟班,屁颠屁颠地跟在老周后面,露出了满足和自豪的神情。他们每天下午到店里去旋一圈,然后老王就请老周去洗澡。老王经常叫小姐按摩,老周从来不要。一开始老王想不通,这让他无法理解老周对女贼的态度,打是亲,骂是爱,他觉得老周是爱女人的。有一次拗不过老王,老周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带进了按摩房,结果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娇小姐杀猪一样叫着逃了出来。老周咧着嘴说我说不要的吧哈哈,你看我还没有正式开始呢。老王一脸贱笑,咽了口唾沫,说不出话来。老周笑了,老周笑的样子吓了老王一跳,他从来没有看见老周这样笑过,简直比哭还难看。老周说,我要不这样,当年长丫头会死心塌地跟我的啊。老王连忙点头,是啊是啊,幸亏你寻了长丫头,没有寻安徽婆。老王说着说着拉住了老周的手,他的笑也变得像哭一样了,我弄不住长丫头,更没有办法弄住安徽婆啊。老周把手一抽,你只会贱笑,贼没有卵用的东西。话说出去,没想到老王面孔一黑,脸上的笑就突然没有了,你没碰到,那是你的运气。老周噎住了,心里不服气,嘴里却说不上话来。好男不和女斗,他总不能说我不怕她。同时,他又不能说安徽婆是帮夫命,他老王得福嫌轻之类的话。好像他羡慕他似的,图安徽婆帮他发了财似的。只是口齿含混地说道,所以女人没有缠头。老王一愣神,那时候他忽然看穿了老周的心思,他发觉老周实际是怕女人的。老周不敢和大凤见面,连吃饭也错开了时间,从小到大,他凶得很,可是大凤做主的事他从来没有违拗过。其次,老周对女人凶,正是因为他怕自己受到伤害,表面上是让女人怕他,实际上是他怕女人。为此他专门去对付长婆娘这样高大的女人,来满足征服女人的欲望。他想起老周对女贼的凶狠劲,觉得长婆娘这些年恐怕没有少受过虐待。笑容重现,老王凑过去,像讨好老周似的答道,女人没缠头,你就往死里揪,连小偷也捡女的揪。老王话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老周一个巴掌。他的脸挨得近,嘴巴子打得很真切。老王脸上火辣辣的。转眼间老周已经穿好了衣服,这是给你长记性的。捉贼不分男女,贼骨头都是男女搭配,捉了女的,就等于捉了男的,不要看见女贼就贱搭搭地贱笑。老周说完就走,像变了个人。他没有承认他怕女人,那一刻,连老王也当自己想错了。
老周的好日子再次走到了尽头,可至少到过年前头,并没有露出一点预兆。老王每天照常跟着他巡逻。可是正月半一过,山那边就没有大栗发过来了。消息传来的时候,老王就在他身边,他还问老王怎么回事,老王说山里人懒,过年要过到春三头,他的大栗也没有发过来。等过了春三头,还不见山货发过来,眼见得锅里没有大栗炒了,挂起了每天限售五十斤的牌子,却不见老王店里大栗限售。一方面长婆娘和大凤在催,一方面山里完全没有了消息,老王那几天也见了。上山。山里的男人都不见了,山里的女人转话给他,整座整座的山都被安徽婆包了,安徽婆去年毛栗子还没有长出来就下了钱,也就是说,老王陪着他四处捉贼的时候,安徽婆就把山里的所有毛栗子都买断了,这次更绝,连瘪的大栗也不卖给他了。他要买货,只有一条路,去找安徽婆。他不肯去,他不愿意去找安徽婆,他怎么会去找安徽婆呢?他有钱,有钱也没有用,他发现没有人肯收他的钱。他说他出双倍价钱,人家说出十倍也没有用了。这山已经是安徽婆的了,他们是替她种大栗的,她一不高兴,不要他们种,他们连饭都没有吃了。他听出来他们怕安徽婆。他原来一直看不起安徽婆,甚至不愿意碰她,她远远没有长丫头显眼。当时他认为治服了长丫头就治服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可现在横想竖想,横比竖比,长丫头断然使不出安徽婆的如此狠招。女人防不胜防,防住的是没有用的,有用的恰恰是防不住的,还说不上防不防,想都没有想到,还防什么防呢?在山里的日子里,他沮丧无比,沾了山寒,从头冷到了脚。有两个年纪大的同情他,给了他一小包陈年大栗叫他下山,说今后他不会再吃到这山里的大栗了。他开了大凤买的那辆电动车,下山的时候翻了车,他爬起来,人突然亢奋起来,他把那一小包大栗狠狠地甩进了山谷。他挑了一个山涧的豁口,高喊着用尽死力气甩进去,看着大栗压倒了一小串茅草,他把安徽婆当成了山,喊得声嘶力竭,青筋直爆,最后像完成了一辈子的床事后瘫倒在地。[NextPage]
老周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老王。他家都没有回。他推开按摩房的门,他看见小姐在老王上面,摇摇晃晃把老王带入了状态,他上去就是一脚,小姐哎哟一声,没命地逃了出去。这时候老周看见老王胯下的货色突然缩作了一团,老王从按摩床上下来,边退边用手护住那货色,不是我,不是我啊,老王一个劲地说着,却抵不住老周的一脚。那一脚居然又让那货色直挺挺地翘了起来,鲜红鲜红的,像老王身外的一根腊肠,有点歪斜地吊在老王身体前侧。老周和老王都看愣了,有一刻老周忘记了找老王的目的。老王跪了下来,冤家啊,他说,我找了这个老婆作了什么孽啊,她不是女人,你知道吗?她是白虎星,她克男人,克所有的男人,我不听她的还能怎么办。老周你说还能怎么办,我说过你没有碰她是你的福气吧,哎呀,老王说着已经眼泪鼻涕的了,你知道吗?连刚才的那个婊子都是她安排给我的啊。
老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老王的,他离开了老王仍然没有回家。家里有两个女人,两个让他心里无法舒展的女人。可是他的心里有让他舒展的女人吗?他来到了他的大栗摊,他知道自己没有大栗炒了,可是他没有想到,连他炒大栗的锅子也没有了。他暗暗吃惊,骑了电动车回到了家里。家里并没有什么变化,大凤还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抽烟,只有老周知道她在抽烟。她看上去不在抽烟,更像是避过了光线在闭目养神,他看见留给他的晚饭还放在桌上,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出过远门。房间里放着手工作坊的工具,老周熟悉这些工具,他知道长婆娘又回到街道作坊上班了。长婆娘看上去很累了,熟睡的样子看不出半点炒过大栗的痕迹。他感到无趣,决定出门,他要走出梦魇,找回自己炒大栗的锅子。他的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可是他听到了长婆娘说话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声音又消失了。这时候他的眼光就落到了那些信上面,那些信都是寄给他的。他有些惊奇,他一辈子也没有收到过这么多信,他把信拆开来,信封里漏出了许多照片,关于炒大栗锅子的照片。锅子在那些照片上被倾翻成多种角度,特别是倒扣的照片让他印象深刻。锅子倒扣的照片上写着老周的狗头,反扒英雄的鸡巴等等,然后有人砸锅子,照片上看不见人的面孔,他不能完全按照小偷的思路,把锅子当成他们描绘的器官,他宁可看着锤子,还原出当时的场面。那些小偷把锅子当成了他的头,砸破了在上面撒尿。尿水又黄又臭,在照片上却显得温顺无比。他转过身,两个女人依然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几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没什么事能改变她们。他想问问长婆娘,可是他的脚触到了猫。这只猫大凤养了多年,大凤在闭目养神,可是猫在注视着他。
第二天,老周起得很早,他拉开大门,发现天还没亮透,一封信落入他的怀中。信上的字有大栗大小,上面写着,有一样偷一样,有多少偷多少。小偷在向他示威。他拎了一个包来到昨天停放电动车的地方,电动车已经没有了。他没有惊奇,这在他的意料当中。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等待那只猫的到来。猫在他的怀里显得很温顺,他们一起来到了河边的棚子里,猫站在边上,看着他拿出了一瓶没有启封的辣椒水。他把辣椒水喷在猫的脸上,他看见猫有些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然后闭起了眼睛,举起前爪用嘴舔着,然后闭了眼睛,浑头浑面地挠头,频率也随之越来越快。他笑着,轻抚着猫的毛。猫突然触电一样抖动起来,再看,眼睛已经鲜红。
老周迎着阳光走出了棚子,他怀揣着小偷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换了一件厨师的衣服,他相信所有的小偷都认不出他来了。为了持续做到这一点,他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十套互不相同的服装。老周开始出没在这个城市的各个空间,神出鬼没。他突然出现在小偷面前,没有人认出他是谁。他的手法已有了极大变化,但是残暴和冲击视觉的风格没有变。首先他已经不再区分小偷的性别了,他见小偷就抓,见一个抓一个,他相信他炒大栗的锅子里残留的尿水不只是女贼的。那是浇在他头上的尿水,让他想起来头皮窝里就奇痒难忍的尿水。其次开始用辣椒水,辣椒水改变了神奇的方法,使捉贼成了折磨和摧残的过程。他化装成菜农,靠近一个偷盗得手的小偷。他在小偷背上拍了一下,小偷转过身,看见老周在朝他笑。他正在奇怪老周为什么朝他笑,奇怪的瞬间很短暂,也就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工夫,面孔上猛然一凉,眼睛上已挨了一拳,顿时睁不开了。辣椒水的滋味就是在伤口上撒盐,眼睛受了伤,辣椒水再一呛,就差自己动手把眼珠抠出来了。老周腾出了手来,左右开弓打嘴巴,围观的人起初不认为老周在打人。老周打人的时候看上去就不像打人,他咧着嘴像在笑,动作轻飘飘的,加上小偷捂着眼睛,老周的样子更像是在帮小偷吹出眼睛里的灰。老周的手是通关手。手心上的掌纹是贯通的,是昔日选举刽子手的必备条件之一。通关手,要命手,一巴掌能要一条命。几巴掌下去,人就撑不住倒地了,七窍流血,人们才知道是抓到了小偷。被老周打过的人通常满头满脸的汗,像受过了酷刑。老周抓起小偷的头发示众,小偷还捂着脸,他一把抽掉了小偷裤腰上的皮带,小偷的双手就到了裤腰上,面孔就像汤里煮过的冬瓜一样,浮肿在众目睽睽之下,老周举着追回的钱包大声说,记住这张面孔,有一个捉一个。
老周押送小偷的时候,他让小偷把鞋带解下来,这样即使逃也逃不快。他通常在路上清点战利品,有时候发现钱包里没有几个钱,小偷就又要遭到一通暴打,没有围观的打法与有人围观的打法是不一样的。没有人的时候老周用阴招,招招凶狠,肚子里内出血,不调养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老周有一个目标,就是要把大凤给他买电瓶车和炒大栗装备的五千块钱找回来。于是他每次都会多少不等地从小偷的赃款里拿出一部分,为实现五千块的目标努力。但到后来这成了一个习惯,他没有专户存储,因而小偷的赃款有没有让他蓄到了五千块他也不知道。他打人的时候不是怪小偷偷得少,他说大栗店门口那么多人你不去偷,你到这里来偷是作贱。这话听上去就像鼓励小偷到大栗店去偷。他化了装,被抓的小偷认不出他来,显得很委屈。小偷说不是我们不去偷,是不敢去啊。老周一听这话就火了,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你不敢去那里,就敢到我这里啊。小偷轰隆通一声跪了下来,老大你有所不知啊,大栗店里有周老虎保驾啊。老周一愣,忘记了自己也姓周。什么周老虎,拍假老虎的周老虎还进了他大栗店了啊。小偷连忙说,哪里是拍老虎,他们把反扒能手老周的像和证书挂在店里……老周听到这里大叫了一声,哎呀,我成死人了啊,小偷这才醒过神来,辨了半天才认出了老周,顿时叩头如捣蒜。周爷爷饶命啊,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哪敢到这里来造次啊。老周说,我要抓的不是你,是偷我车子砸我锅子的贼。小偷连忙摆手,那不是我,不是我,我是树根桩,偷你砸你的叫春根。[NextPage]
他人呢?
不晓得。树根桩一看老周脸色不对,连忙拿出一叠钞票,这样,他说,你也不要送我进去了,进去了这些钱也交公,现在你收好,我去帮你找春根。
老周一扬手,钞票满天飞了起来。他在小偷身后喊道,偷我车的贼我自己会找,你去把大栗店的照片和证书给我拿掉,全部拿掉,明天再不拿掉,我抽你的筋。
现在通常情况下,老周会把捉到的小偷押到居委会,可在炒大栗期间,老周是把小偷押到派出所去的。对此他的解释是居委会近些。对这样的局面,居委会主任周阿姨当然欢欣无比,治安是她最头痛的事,可是有了老周,居委会每年都成了先进,她给老周发奖金,老周不肯拿,老周说你不是不晓得我家里的经济情况,你说我要钱干什么呢?周阿姨唔啊唔的,脸上笑着,肚子里有些疑问,谁弄得清老周家的情况呢?老周家永远是一块煤炉上的铁板,谁也看不见铁板下煤炉燃烧的火候。他们家的每个人都是一块铁板,连猫也是。周阿姨不知道老周已经离家出走,老周家里的人在铁板下都很沉着,没有为失去老周惊慌失措,尤其是大凤,丝毫没有露出失去爱子和爱猫的痛楚。周阿姨只是发现老周不换衣服,一件衣服穿得很脏了也不换,好像要穿到破一样。于是她就给老周买衣服和鞋子,她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老周拒绝她,她就说我们一笔难写两个周字,这句话让她十分感动,她想老周也会十分感动。老周家没有一个姓周的,老周帮她不是偶然的,她帮老周也不是偶然的。可她没有想到老周会欣然接受。于是她认为老周心里可能早就有了与她相同的默契,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不说出来更好,不说出来留在心里,就是一种情,会一直感动自己,感动别人。说出来就不值钱了,说破了,感动了一次,或许就不会再让人感动了。
周阿姨本来只关心小偷的数量,从不关心小偷的身体,但后来她发现抓来的小偷都皮肉水肿,但又不是鼻青眼肿的硬伤,最让她难堪的是,那些小偷几乎总是赤身露体地站在她面前。老周捉到小偷就抽掉皮带,裤子耷到脚跟上,小偷就像戴着一副皮的脚镣一样来到她面前。周阿姨六十出头了,但官人离去得早,一个小孙子让她欢喜得不得了,每天都要抱几下,亲几下。年轻轻的身体让她有些不安。她一直想说一说老周,可是欲言又止。她知道要等机会。机会终于来了,机会在那一次也把她吓坏了。那一天,老周抓了一个偷车贼,小偷先逃后反抗,还打了老周一巴掌。老周把偷车贼痛打一顿后,反剪了双手。老周恨啊,小偷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于是他就把那辆崭新的重型山地车死沉沉地压在了贼的脖子上,等到了居委会,贼骨头脚一软,眼珠一翻就倒在了地上。医院大夫说,再晚送些,脊椎就压断了。周阿姨终于可以说话了。她说老周贼骨头也是人,今后能不打就不打。她对老周露出了担忧,打出了人命又怎么办?可是没过三天,老周干脆鼻青眼肿地把一个贼骨头赤身露体地押到了她的面前,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这回确实是老周脸上鼻青眼肿的了。老周说,周阿姨我不打贼,反被贼打了。他说他好说好话叫贼骨头跟他走一趟,可是贼骨头抡拳便砸,抬腿就踢,竟然踢中了他的命根子。老周说他一辈子没有这么痛过,说着还比划着在阿姨面前露出了苦难的样子,弄得周阿姨连忙劝阻他,叫他帮贼骨头把裤子套上,直到这个时候,老周才发现贼骨头两腿之间的东西还鲜红地高翘着,在外套下面时隐时现,他觉得有些滑稽,他拿出辣椒水,又对它喷过去,吓得小偷跪下来连声叫饶命。老周说他从来没有被一个小偷打得痛到蹲在地上的程度,传出去要笑煞人的。于是他不顾疼痛,奋勇上前制伏小偷,他不光抽掉了小偷的皮带,还扒光了他的裤子,他要以牙还牙,踢他一脚,再用辣椒水喷几下才解恨。他说他也没有想到,他几乎是带着挪揄的笑对周阿姨说的,这时候他不知道忘记了周阿姨的性别还是没有把周阿姨当女人,他指着贼骨头的下体说道,我一踢,它就翘起来了,一喷,鲜红鲜红,翘得更高了。周阿姨皱了皱眉头,一边回头一边说道,怎么这样,怎么这样。老周替贼围了一块毛巾,边围边又咦了一下,弄得贼骨头杀猪一样叫起来。周阿姨只是烦躁地抱怨着,却始终没有从办公室离去。老周有一种舒心彻肺的兴奋,他觉得这贼此刻活像他偷走的大凤的猫。
贼骨头树根桩拜老周为师。拜师彻底改变了老周的生活。树根桩本来姓殳,这字嘴上喊都会喊,但写下来就没几个人认得。拜师之后,他不但摘掉了大栗店老周反扒能手的锦旗,还源源不断地把春根团伙作案的情报提供给老周。对一般的小毛贼,老周现在已经不肯轻易出手了,他参加了派出所的反扒队,指导员赵言三顾茅庐,反复做工作,他才勉强答应当了反扒队副队长。他是唯一和派出所讲条件的人,他说他有他独立的捉贼计划。派出所捉派出所的,他捉他的,互不干涉。可是只要树根桩说是春根的人作案,老周马上就会出招,不分黑夜,不论雨露冰雹。他恨透了春根,他无法忘记炒大栗的锅子和电瓶车。可是每次他都无法抓到春根,而且由于他不肯再为老王的大栗店捉贼,他几乎无法接触团体作案的小偷。每次捉到小偷,树根桩就拎了礼物来贺师,好像老周帮了他的什么大忙。他每次来还在老周面前痛骂春根,并保证下次一定会准确报告春根的动向。在那些日子里,老周觉得生活的春风又再次向他吹来,脱离大凤和长婆娘后,他在小棚子里和猫和谐相处。无羁让他喜出望外,浑身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随心所欲的快乐。他发觉自己能和老王一样出入桑拿浴室,平静而又温情地与小姐调笑,树根桩请他汰浴,他坦然地接受着徒弟的孝敬,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能力得到了开发,有时候自己都感到惊奇。为了不让徒弟说三道四,就自己掏钱去桑拿。有几次看见老王,老王先像做了贼一样躲着他,后来突然大方起来,又是敬烟又要请客。有时候还为老周偷偷结账。老周怒不可遏,他把老王给他结账的钞票甩在老王脸上,他说你不要以为人人都愿意像你一样夹在女人裤裆里闻大栗气道,老子是英雄,反扒英雄。他没有提安徽婆,一个字也没有提,真正诠释了好男不和女斗的至理明言。老周春风得意,不仅在经济上、生活上翻了身,政治上更加璀璨夺目。现在他不光是反扒队副队长,还是居委会的反扒英雄,市委综治办命名的反扒能手。只要有治安活动,他就胸戴红花,出现在媒体的视野里。他不光拒绝过派出所指导员赵言的三顾茅庐,还一再拒绝颁发给他的奖金。他说我老婆一千多块工资,连我娘退休了也拿一千多块,我要卵个钞票。赵言建议他说你不要,就拿奖金去捐给敬老院。这话让老周听得很感动,从此他把赵言当成了可以信赖的人。他听了赵言的话,从而成了这个城市最有爱心的见义勇为者,但又恰是这些改变了老周生活面貌的光环,让赵言从中看出了老周的另一些蹊跷。[NextPage]
反扒队通常两个人一组,可是老周强烈反对配给他助手。他的反对不是针对某个特定的人,而是反对配人给他。也就是说,老周要独自行动。赵言明确告诉他反扒队的纪律,结果老周不是抱怨他的搭档,就是十天半个月捉不到一个小偷。实在熬不过去了,老周主动对赵言说,干脆让他自己去找一个搭档。反扒队员是义务性质,没有工资,只有少许的补贴,会有谁肯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老周把树根桩叫来,他对赵言说这是他收的徒弟。树根桩又瘦又长,看上去骨头没有四两重,站没有站相,立不直,身体三轿弯的。他满脸堆笑,对赵言发香烟,赵言没有想到,树根桩的笑竟然会与老王有几分相像,看到这副尊容,心里已经有几分数了。既然老周收了这个徒弟,一切还要从细处入手。赵言发现,他们搭档后,老周的情绪稳定了许多,而且抓贼像掐着钟点一样准时,到时就有。但他们从来不来开会,特别是树根桩更忙,除了捉贼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不开会也罢了,到后来他们每次捉贼都要打人,还用辣椒水惩罚,完了人都不往派出所送,这让赵言渐渐觉得老周是在故意回避自己。回避有点不合情理,一切都有些不合情理。赵言是一个有点迷信自己判断的人,有了一个想法,就会千方百计刨根问底。老周这么做,一定有老周的原因。
但是疑惑归疑惑,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自从树根桩把老王大栗店里老周反扒能手的招牌拿走后,大栗店周围的贼偷事件再次层出不尽,防不胜防,已经到了泛滥成灾的程度。老王请不动老周,就和安徽婆一起去求派出所指导员赵言。赵言早就得到了上级的指示,他知道老王找过了他的领导,他正处在提拔的关键时刻,打掉大栗店的小偷团伙,既是自己出成绩的最好的体现,也好给上级满意的交代。他坚决而圆满地答应了老王夫妇,并且把老王封给他的两千块红包连夜送还给了老王,弄得老王战战兢兢了一夜,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哪里得罪了赵言。
胸脯拍了,事体承诺了,就要人去做。赵言知道捉大栗店的小偷光靠自己没有用,做这件事最合适的人是老周。但是赵言现在对老周有了猜疑。在大栗店的行动前夕,他采用了一个谁也意识不到的方案。除了老周,赵言全部用了辖区外的反扒队员和警力,自己所里的人一个也没有用。那天,老周带领的反扒队犹如神兵天降,几个连锁店同时行动,结果大获全胜。老周太熟悉那些贼了,而贼对他丝毫没有防范。他们太猖狂了,明目张胆,老周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是小偷的天敌,看见小偷,就忘记与老王的恩怨。他捉一个就问一声,谁是春根?但被捉的贼,没有一个答得出来。小偷团伙一网打尽,赵言的上级当天就表态要嘉奖老周。预审统计,一共缴获被盗钱物价值十多万元,这样的结果让所有的人欢欣鼓舞,但对赵言来说却如梦初醒。他想到老周以前捉到的小偷,要么钱物很少,要么干脆没有财物,缴来的钱包几乎都是空的,每次都不例外。难道老周以前捉的小偷,都是专门偷盗穷人的小偷吗?小偷团伙端掉后,最开心的人当然是老王,老王终日周旋在老周身旁,被打被骂也不离开老周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谢老周,一次又一次地给老周送红包,要求老周把反扒英雄的锦旗放到他的店里去。但是对老周的嘉奖却迟迟没有下来,老王说老周你是大栗店的英雄,干脆我给你挂奖状发奖金。他看着老周手上的戒指,他说要不我给你买个金戒指。尽管老周是反扒英雄,此时居高临下,看透了大栗之事布满阴气,是女人摆弄的事,比不上捉小偷气势恢弘。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老王说来说去,老周心就软了。他开始接受老王的请客,又和老王一道到浴室汰浴了。那段时间他有些纳闷,他不晓得他的徒弟树根桩为什么不请他汰浴了。
过了很久,老周依然没有等到上级的嘉奖令,而且对这次战果辉煌的媒体报道力度,也突然有了减弱。有一天,在老王请客洗浴之后的回家路上,等到的是一顿武装匪徒的棍棒。匪徒们没有使用锐器,因而老周受的全是内伤,内伤就是要叫老周吃点苦头,是报复他的。赵言闻讯而来,但是他太过于直截了当,单刀直入主题了。他问老周有什么线索的样子就不是像一个指导员,他起码应该先关心一下老周的伤势,然后展开话题。指导员赵言急功近利的表现终于引起了老周的警惕,他从赵言的眼神里读出了几分冷漠。那种冷漠弥漫着远离情感的质疑,把老周昔日对指导员仅有的一点点信任冲得干干净净。老周闭上眼睛,做出了很累的样子。他说他没有什么线索,他认为不用立案,打人不是针对他的,是误伤。打人的人看错了,打错人了。他当然不会与指导员推心置腹,讲到他的徒弟树根桩在大栗店行动后不止一次地抱怨他,责怪他为什么大栗店行动不通知他一道参加。他躺在病床上,身心处于一种空前绝后的宁静当中。他没有想到世界会这么宁静,宁静得让他不断想到树根桩。他想到这个徒弟就会睁开眼来,他想不到树根桩会因为大栗店的事如此责怪他,他想自己是个没有信义的人,说好不帮大栗店捉贼的,可是突然又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他看着徒弟送给他的金戒指,内心充满了愧疚,他想可能就因为自己失信,才失去了徒弟的尊敬。
面对赵言的讯问,老周坚决不肯作真实的陈述。由于缺乏受害人的报案,这样就导致了无法立案。老周被袭击的时候,实际上他认出了当中的两个人。但他不能报案,之前他用辣椒水喷过他们,还从他们身上搜去过数量记不清楚的几百块现金(可能还有现金卡)。他每周只要完成捉到一名小偷的指标,这个人通常由他的徒弟树根桩来决定,其他人他都会凭情绪决定是捉是放。他不要报案,他坚信他能在人海里找出这两个人来。等再捉到他们的时候,他想自己就决不会再手软了,他要好好弄弄他们,直到他们交代出春根的下落。他现在可以肯定他们知道春根的下落,他也肯定这次对他的报复是春根指使的。新仇旧恨,他一个男人,一定要找春根算账,把账算清楚。为此他不能报案,一报案,万一春根被警察捉了去,那他要与春根算的账便无从谈起。那将会是一件多么让人遗憾的事啊。[NextPage]
老周的拒不配合,现在已丝毫不会影响到指导员赵言志在高远的侦破决心,他现在有一种将侦破大案的预感。他在后来受到嘉奖和越级提拔的大会上总结说,他是一点一点随着案件的深入才发现破绽的。受到报复不报案,这让他加深了自己早先对老周的疑虑。
赵言采取了迂回战术,他化装后混进了树根桩的快递公司,用了十七天的时间,终于掌握了案件的全貌。案件的真相让人吃惊,树根桩因为是小偷团伙的头目被逮捕。树根桩的证词虽然可以认定老周不是小偷团伙成员,但因为他涉嫌敲诈勒索,也要面对调查,甚至要刑事拘留。赵言对老周进行了二十四小时的连续跟踪,他发现老周出院后,捉小偷简直变得疯狂而叫人不可思议。他用辣椒水制伏小偷,然后把小偷拉到无人的地方拷打,逼人家说出春根下落。到后来,他发现老周捉小偷的准确性开始降低。他甚至开始乱怀疑人。只要看上去鬼头鬼脑的人,他上去就抓,最后没有什么结果就吓人,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把你送进去,关十天半个月还是我说了算的。那些人,即使是被冤枉的人,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屁股上干净的人,就都对老周说些讨饶的话,老周就把那些赃物拿下来,抽了人家的皮带,把人放跑了。那个时候,跟踪老周的赵言觉得自己很难相信,老周捉贼是一种爱好,是为了找到春根报仇。
实际上树根桩就是春根,他的快递公司就是小偷团伙。认识老周后,他利用老周打掉了在这个城里和他抢生意的其他小偷。除此之外,他还混进了反扒队伍,老周成了他的消息树。他和反扒力量打起了拉锯战、麻雀战。只要反扒队有什么行动,他就躲过风头,等到风头过去了,他又带领他的团伙疯狂作案。对那些不服从他管理的小偷,他就报告老周,由老周和他定点清除。这样老周既立了功,对他从不怀疑,又帮他清理门户,树立威信,建立了小偷托拉斯。老周从而彻彻底底地成了他的线人,他的工具。这样的局面养就了春根,也就是树根桩的狂妄和菲薄。那次赵言指挥的大栗店突袭大大地打击了树根桩的队伍和气焰,他一直认为大栗店是最安全的地方,是老周死也不会去的的地方。但赵言的奇袭让他措手不及,一败涂地。对此树根桩怨恨在心,把全部的怨毒结到了老周头上。他派人对老周进行报复,他故意派被老周敲诈过的小偷去袭击老周,这样老周吃了亏也不敢报案。一旦老周报案抓人,老周也就等于供出了自己的敲诈勒索。
老周在春根团伙侦破的当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当时老王请他洗澡,洗澡的时候老王就告诉了他树根就是春根的消息。老王现在是这个城市著名的民营企业家,就像当年的傻子瓜子大王一样有名,老王成了名人后也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他今天是带着感激老周的心情告诉老周这个消息的,毕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那些恩恩怨怨到了关键时刻,反而成了交情。告诉他消息的人一再关照他保密,可是他还是告诉了老周。他对老周说,你被骗了,你也是受害者,你又没有和小偷勾结起来,你和他们是敌对的,是抓他们的人,是立功的。老王说着说着,真情流露,他说,别人不认你,我认你,我还不了解你吗?老王说到这里站了起来,他把一枚金戒指放在了老周面前。他对老周说,我说过我要送你一枚金戒指的,我是真心诚意地感谢你,这些年我和安徽婆对不住你。可是他发现老周并不在听他讲话,老周发现那枚金戒指和他手上的那枚一模一样,大小尺寸。他手上的那枚是他的徒弟树根桩送给他的。他戴在手上的日子里,他竟然忘记了树根桩是一个贼,叫树根桩也好,叫春根也好,终究是个贼。老王把戒指放下来,老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拿起那枚戒指,清清楚楚地看见标签上面标着阿拉伯数字,2345元。这是一个他终身难忘的数字,炒大栗的时候,大凤买给他的电瓶车上也吊过写有这组数字的标签:2345元。春根偷了他的电瓶车,用电瓶车一样的价格,买了一枚金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电瓶车变成了他中意的戒指,春根变成了树根桩。
老王后来知道,就在他和老周推心置腹的时候,指导员赵言正带着控制老周的法律文书,带人包围了浴室。无法确认老周到底是否和小偷团伙合伙作过案,但是老周已涉嫌敲诈勒索。赵言不愿意惊动别人,他一个人进去,却没有找到老周。老周的那枚戒指和老王送的并排放在茶几上,在暗淡的光线下并无任何出众之处,如果不说是戒指,也许有人会把它们当成香蕉的残骸。老周的衣服和所有随身用品都在,赵言带人都找过了,就是没有找到老周。老王感到很惊奇,他既不知道老周犯了什么罪,更对老周的离去充满了不着边际的神秘想象。
老周离去的次日凌晨,大凤按时醒来,她开门买菜的时候发现窗台上有一信封,信封上写着一组阿拉伯数字:2345,她拆开了信,里面是一叠钞票,她能认字。她认得出那是一张工资单,那还是老周在抓小偷之前在汽修厂上班时的工资单,于是她知道了这笔钱与离去多时的儿子老周有关。可是大凤早已经忘记了买电瓶车的价钱,甚至电瓶车也淡出了她的记忆。至于钱她也毫不在乎,她和长婆娘生活在一起,每人每个月都有一千多块钱,在大栗摊因为没有大栗歇业的时候,安徽婆还给了她和长婆娘一笔钱。多年来她一直和长婆娘和睦共处,在安徽婆给她们钱的时候,她就觉得天下女人一条心。虽然老周是她的儿子,但是老周不会和她一条心,无论她怎么努力,他都不会和她一条心,普天下所有男人都不会和她一条心。[NextPage]
与信封一道回家的还有一个纸盒子,纸盒子里是大凤失踪多时的猫。猫回到家里之后并不认生,但是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和被老周虐待,它身上开始不规则地脱毛。体毛一撮一撮地脱去,在它身上形成了许多斑秃,形状不同,大小不一。斑秃上显然是附着了许多寄生虫,鲜红鲜红的,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体癣,难忍的瘙痒会让它在瞬间狂躁不安起来,盯住自己的尾巴无穷无尽地转起圈子。它的眼睛也有了问题,眼眶内鲜红鲜红的,白天无法完全睁开。一天夜里,习惯早睡的长婆娘头觉醒来后刚喝了一口水,就看见猫坐在床前看着她。她有些诧异地来到客厅,看见大凤还坐在那里,她知道大凤闭着眼睛,可她还是指了指猫的眼睛,话却没有说出来。她想自己可能因为噎了一口水才没有说出那句话来,她想说猫的眼睛和老周一模一样。
许多年过去后,当年的指导员赵言成了相当级别的领导。对老周的案件他一直有一个遗憾,他明明看见老周在虐待小偷时用过辣椒水,他的猫也差点被他喷瞎了双眼,而且在老周逃离浴室后,从衣柜里提取到了辣椒水的痕迹。可是搜遍了老周到过的地方,就是无法找到物证。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辣椒水,老周又是从哪里搞到的,这让他多年来反复设问自己。可是更困惑他的问题却是,假如反扒英雄老周被捉到后刑拘,这样的消息要不要或者会不会在媒体出现?这个问题让他感到有趣和富有玄机,让他觉得老周当年的离去反而为许多人解了套,连自己,好像也没有刻意想抓住老周。这样的结果,可不可以说当年是自己故意放走了老周呢?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