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残雪
曾老六并不是一个老头,他是一个三十七岁的老青年,在京城开了一家经营艺术地毯的公司,生意还不错。他店里的货都是到新疆去收来的纯羊毛地毯,地毯上的图案奇奇怪怪,独特的色彩令人过目难忘。
曾老六雇了一些漂亮的女孩子,让她们背着一些小块样品打入城里的高级宾馆和有钱人家里。女孩子们又泼辣又伶俐,像一些攻无不克的小坦克。所以曾老六的事业进展很快。
曾老六早年被他那一对知识分子的父母送进名牌艺术院校去深造,但后来半途而废,成了家中吃闲饭的。再后来,他就慢慢地将自己打造成了一名地毯商。曾老六很喜欢他雇的这些女孩子,一律以绅士风度对待她们。这些火辣辣的女孩在一起时议论说,老板有点“性冷淡”。大概因为他三十七岁了还不结婚,也不曾同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位有暧昧关系。
但是曾老六的确有一位固定的女朋友,他有时也会将她带回家来,他的家就在他的铺面的楼上。这个女孩在“红楼”夜总会做性工作者,她个子高挑,长得非常漂亮,她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吕芳诗”,这个名字是她的真名。曾老六的样子很普通,属于那种不太丑也不太俊的类型,但是每次当他一米八的个头立在吕芳诗的旁边时,他就会觉得自己有几分自信了。看来他的确被这个做小姐的女孩迷住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去“红楼”的情景。那里像一个大闷罐,彩色的激光如群蛇乱舞。他不会跳舞,就坐在长沙发上不动。过了几分钟,就有个女孩向他扑过来,将他压在了她的身下。“我叫吕芳诗,我用的是真名,这个夜总会里的小姐只有我用真名。”她说完这几句话就用热吻堵住了他的嘴。曾老六开始有点吃惊和不习惯,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然他自己并不完全是被动的,要不他去那种地方干什么呢?他只是没料到自己会在舞池旁边性交。事后他只回想起一个细节:吕芳诗没有喝酒。她说她干这种事的时候从来不喝酒。“我总是很投入。”她说这句话时声音有点颤抖,暴露出曾经有过的冲动。她从曾老六手中接过钞票,点好,塞进长丝袜里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那些扭动的猛男猛女当中了。曾老六想,也许她还要去物色下一位顾客。那么,她是如何看上自己的?还是她见人就上?这些疑问只是从曾老六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不是一个喜欢深究的人。
过了不到一个星期,曾老六又去“红楼”了。他为自己的这种欲望有点害羞(他是比较规矩的老派男子),又有点自豪。在灯光和烟雾中,他对那位“妈妈”说:
“吕芳诗。”
三十多岁的妈妈将她带到一间很小的封闭的房间里,让他在那里等。“要不了多久,她干活很利索。”她将房门带上后离开了。
曾老六像傻大哥一样坐在窄窄的沙发凳上,一会儿工夫那两盏灯忽然出了问题,闪烁了几下居然黑了。曾老六不耐烦地站起来走向房门,将脑袋伸出去张望。不但妈妈已经不在对面的柜台后面,昏暗的走道里也没有一个人,看了半天,只有楼上不时传来一阵阵急骤的脚步声。曾老六心底升起不祥的感觉,他隐隐约约地听说过“红楼”敲诈顾客的事。他想退出,当他去推走道上的那扇大门时,那玻璃门居然从外面闩上了!冷汗从他额头上冒出。他背着手,在昏暗中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轮,最后决定还是回到那个小包厢里面去。他对自己咕噜道:“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就这个样……”
思想一通,害怕也自然而然消失了。他在漆黑中呆了一会儿,居然生出了睡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倒在那张沙发凳上睡起觉来。他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吕芳诗带了一个男的进房间来,要他去隔壁等,说她俩要用这个房间。他起先很惊讶,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地就去隔壁了。隔壁是一个更小的房间,连房间都不是,是一个死角,而且没有灯,站在里头转身都困难。更恐怖的是,头顶降下一个粗粗的棕绳圈套,而他,不由自主地将脖子伸进去尝试了一下,吓得发出怪叫。
他醒来时已是凌晨,整个“红楼”里头静悄悄的。门闩开了,他像贼一样溜到外面马路边,找到自己的车,一溜烟开回了家。在车上回想起夜间的荒唐事,他还不由得笑了起来呢。
后来,当然,他见到了吕芳诗小姐。他们出了“红楼”,来到一家临海的旅馆,面对大群的海鸥翻云覆雨。那一回,吕芳诗小姐将一句话说了三遍:“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种,哈!”然而他听了这句话并不满足,反而焦虑起来。
吕芳诗的服务态度特别好,无可挑剔。每一次服务带给曾老六的感觉都是畅快淋漓,而且事后令他精神焕发,仿佛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曾老六同她交往好几年了,她也从少女变成了成熟女性,但那种感觉的浓度一点也没减少。曾老六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是不是感情?”他对此没有把握。有一次,他在新疆进货时遇到劫匪,被绑起来关在一间茅屋里。三天三夜,只有蒙面人一天给他喂一次水。他就是靠着对吕芳诗小姐的想像度过那地狱般的煎熬的。奇怪的是那种想像里头又并没有性的冲动,只有一种没来由的激情。两个身体紧紧地缠在一起,汗水交流,痛苦不堪,内心却无比振奋。被解救以后好久,曾老六还时常回忆那奇妙的瞬间。有一回他忍不住就问了吕芳诗:“我觉得那绑匪头子好像认识你?”吕芳诗圆睁着美目,心神恍惚地回答他:“也许吧,我交往过的人太多了啊。”
[NextPage]同吕芳诗小姐的交往常有痛苦,这痛苦都是曾老六自找的。吕芳诗是当红美女,找她的人自然不会少,曾老六必须遵守行规排队等候。这排队的时间或长或短,有时一个星期,有时两个月。在没有把握的等待中,在一次又一次落空的打击下,曾老六常常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他也尝试过去另外的夜总会找别的小姐,但几乎每次都是白开水,其间他还阳痿过两次,很丢面子。吕芳诗并没有对他施诡计来控制他,她说她惦记他,可她就是太忙,她是个敬业的女人。“难道可以不享受生活?”她朴素地对他说。于是曾老六就理解了她。可是到了下一次的等待期间,他仍要发疯。他为了这个女孩子,已经弄得有点神经衰弱了。
曾老六店里的总管林姐将他俩的关系看在眼里。她曾对他说:
“干脆将吕小姐娶到家里来吧,你也算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她应该会同意。”
曾老六哈哈大笑,说:
“我?就凭我这副样子?你真是太小看吕芳诗小姐了啊。”
“那么她要找什么样的人?”
“她?她谁也不找,只有我们找她!”
“啊,我明白了。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去新疆,地毯的美丽色彩会治好你的心病。你相信我吧,我是过来人。”
那一次,曾老六还真的坐上飞机去了新疆。旅途中他晕晕乎乎的,老觉得要出事。下了飞机他就去了他以前被绑架的郊区,找到那间茅屋。他这才发现茅屋很大,里头放了一台织机,一位老妇人站在织了半截的地毯旁边。
老妇人有点像维族人,但是却会说汉语。
“您是从远方来的吗?您来订地毯吗?您看看这种颜色的怎么样?”
屋里很阴暗,曾老六凑到地毯面前去看,那些花色朦朦胧胧的看不清。看得久了,就发现中间有一个黑糊糊的球。那球肯定不是黑色的,会是什么颜色?
“您看它有不有点像美人?”
老妇人挨近他,指点着那个黑球热切地说。她好像对曾老六寄予某种希望。曾老六竭力想领略她的意思,但却是徒然。忽然,那球跳起来了,形成一个黑柱一直通到屋顶,而且还妩媚地扭动了几下。曾老六眨了眨眼,看见那黑柱“嗖”地一下又回到了地毯中间。
“它是什么颜色?”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深紫色。您要订多少条?”
老妇人指了指屋角堆得高高的地毯。她胸有成竹地注视着他,曾老六感到她的目光火辣辣的。她真的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吗?没错,她手上的皮肤老得像树皮,额头上满是深沟般的皱纹。曾老六觉得以前见过她。
“我全要了,如果还有,我继续要。”
“好。有些回忆并不是回忆,您说对吗?” [NextPage]
“完全对。妈妈,我觉得这里真美,像个宝屋。您真的是织工吗?”
“我当然是织工。要不我是什么呢?不过啊我很少染羊毛,我的地毯的颜色是织出来的。您瞧!”
她迅速地伸出手指着地毯上的某个图案。但是曾老六什么都看不出来,那只是一大块灰蒙蒙的有层次的东西。曾老六的眼睛睁得有些痛,他掏出手绢来擦眼睛,擦来擦去的,视野里面的东西仍然是朦朦胧胧的。老妇人忽然回过头来对他说:“您好像打算在这里呆一夜,旧梦重温?”
曾老六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
“我还没想好……是的,我要在这里过夜!我可以睡在地毯上吗?”
“那块地毯就是为您准备的。”老妇人随手一指。
他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并没有什么地毯,只有一架梯子。梯子好像特别长,从屋顶的一个开口伸了出去。他忍不住走到梯子那边去看看。梯子是钢板制的,但是摸上去像有生命一样,在他掌心搏动着。他想询问老妇人时,她已经走了,茅屋的门半开着。曾老六有点紧张,他走到房子外面四处张望。
天迅速地黑下来了,前面那条大马路上不时有一辆大卡车开过,那速度就好像发疯一样,而且一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曾老六想,林姐是不是想要他用冒险来治疗自己的失恋?确实,经过刚才这一番奇异的体验,他的忧郁的心情已经亮堂多了。那么,他应该顺着那梯子爬上去吗?他刚想到这里时就听到屋内发出一声巨响。他进屋一看,发现那长梯已经摔成了好几段躺在地上。他纳闷地战战兢兢地接近一节断梯。他轻轻地抓住钢板和钢管,感觉到生命已经从梯子里头消失了。
虽然已经是夜里了,宽敞的茅屋里却仍有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光线。屋里的织机啊,地毯啊,墙啊,木头的屋梁啊一律是灰灰的颜色。空气里好像还飘荡着一丝一丝的烟。曾老六神情怅惘地坐在一卷地毯上,侧耳倾听着屋外的声响。他感到那些卡车越来越疯狂了,好像是对着他冲过来,要将这茅屋冲垮一样。他从包里掏出压缩饼干和矿泉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认为吃东西也可以为自己壮胆。到自己从前被绑架的地方来过夜,这不就像吃了豹子胆吗?他怎么变成这种人了?还有,他怎么一下飞机就往这里跑?他发展出受虐狂的精神疾病了吗?直到这时他才记起他的助手们在旅馆等他,业务合同都在他们那里,而老妇人也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再来。她应该明天会来,因为她还要来同他做买卖啊。
外面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曾老六靠墙坐在地毯上打起瞌睡来。不知什么时候,一睁眼,看见有个人在往屋里打手电。
“谁?”
“查夜的。你过得很好啊!”
那人笑嘻嘻地进来了。居然是从前那个绑匪头子。
“你不要紧张,我已经改邪归正了,这都是因为吕芳诗小姐的良好影响。我嘛,其实也就是个很一般的人,鬼迷心窍干上了那个行当。我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妈妈就雇我做了这个工作。妈妈神通广大,你一定见识过她的地毯了吧?” [NextPage]
他叫曾老六过去,然后用手电照着织机上的那幅地毯,问曾老六是否看出来中间的那个球是什么颜色。在手电筒射出的雪亮光圈的照耀下,先前的那个黑球变成了深红色,再仔细看,那里头涌动着鲜红的血流。
“真可怕。”曾老六说。
“妈妈不是我这种人。”那人的语调有点沉痛。他突然又说,“你愿意同我谈谈吕芳诗小姐吗?啊,我可是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我不想谈。”
“真遗憾。可是不谈她,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汉子转过身去向外走,他那灰色的背影显得非常落寞。曾老六想,自己将这些地毯全买回公司去,会不会发生意外呢?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吕芳诗的性格里头有可怕的一面。然而这种难解的可怕也激起了他对她的更大兴趣。他眼前出现了一堵墙,墙面渐渐裂开一条缝,缝的那边是雾蒙蒙的天空,雾里头又似乎隐藏着一些白鸽。
曾老六不能确定现在是半夜还是黎明,因为他的手表早就停了。他从半开的房门望出去,外面是漆黑一片。曾老六有点伤感,但是毫无疑问,出发时的沉重感已经大大减轻了。似乎是第一次,他感到吕芳诗仍旧在他的身体里陪伴着他。莫非他此刻所经历的就是她所说的“享受生活”?
他又踱到织机旁,再打量地毯上的那个球。在少量的光线中,那个球又还原成了黑色。
关于回来的旅途,曾老六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一直睡眼蒙眬,他是被两个助手架着回到京城的。在飞机上,那个绑匪就坐在他后面,他看上去面目很模糊。他从容地从背袋里掏出一管注射器,将一些黑色的液体注射到曾老六的脖子上。曾老六拚命想反抗,可是软绵绵的动不了。过了一会儿,他就感到了那种针剂令他很舒服,很自在。两个助手也一直在他耳边说:“放松,放松……”
过了一个星期地毯就运到店里来了。地毯上的那种阿拉伯图案和色彩让人百看不厌,所用的羊毛也很纯正。那批地毯立刻就销完了。后来他又同那边订了一批货,也销完了。再去订,就被告知没货了。
他曾几次询问助手在飞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两个助手说话时都躲躲闪闪,这就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出过丑。不过助手们向他保证,他绝对没有出丑,他只不过是瞌睡重重,那应该是旅途的劳累引起的。
然后林姐就休假回来了。林姐大惊小怪地说他“焕然一新”,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告诉他:“不瞒你说,我从前也做过夜总会的小姐。”
林姐一说完那句话,目光就变得风情万种,令曾老六想起吕芳诗小姐独有的那种目光。
曾老六不由得脸一红。他听到林姐戏弄的声音:
“老板老板,我说中了你的心病吧!”
生意一帆风顺,又添了两间铺面,并且还在新疆找到了很好的货源,本应心情舒畅的曾老六却在情感方面(如果那也应该称为情感的话)出了问题。现在他几乎是不怎么在乎店里的业务了,完全交给林姐去打理。他自己呢,没事就去公园枯坐。他已经有三个月没见到吕芳诗了,他去“红楼”问过妈妈,妈妈对此讳莫如深,还说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当时她说:
“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不是还跑到新疆去了吗?”
因为走投无路,他甚至还去了一次父母家。他已经多年不回父母家了。
他们三人坐在那公馆似的阴暗的屋里,父母慈祥地看着他,坐下又站起,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母亲鼓起勇气开口了。[NextPage]
“几个孩子里边,还是老六最让我们做父母的放心。这些年我们虽不见面,一想到你的事啊,我和你爹爹就心情舒畅。你的路走得对!还有你的个人问题我们也支持你!如今的女孩子,像她那样的越来越少了。”
“您说谁?!”曾老六大吃一惊。
“还有谁,吕芳诗啊!”父母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曾老六面无人色地垂下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要泄气,你还有机会的。”父亲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找了她,我和你妈妈都放心。那是一个有活力的女子,你不是也很有活力吗?”
“你们见过她了吗?”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父亲一迭声否认,“我们从来不去那种地方。这件事,是你店里的林姐告诉我们的。她一告诉我们,我和你妈就坐在这里回忆啊,推理啊,最后,我们就弄清了女孩子的身世。”
“那么,她有什么样的身世?”
“这种事,很难说清。都是些回忆片断。她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她属于那种我们把握不住的人。即使我努力回忆,我也不能用几句话来讲清她的事。她的形象在我和你妈的脑子里是清晰的,一旦说出来呢,总觉不妥当。”
父亲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起步来。曾老六感到这两个人对吕芳诗的事兴致勃勃。母亲谈起她来时,脸上甚至变得光鲜了。但是曾老六还是不习惯让父母来谈论自己的事,再说他已经这么久都不同老人们来往了。他起身告辞,情绪并没有得到改善。父亲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凝视着他的眼睛说:
“老六,不要让我们失望啊。我们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梦想,不想放弃。人生是一条布满陷阱的山间小路,行路者要善于倾听各式各样的声音。”
他像过去一样说话装腔作势,但这一次,曾老六并不反感。
从父母家出来,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曾老六觉得他生命中的一扇门永远关上了。那是一扇什么样的门?也许,他会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店里的女孩子们在他身后叫他:
“老板!老板!我们爱你!”
她们有三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的,汗水将前额的刘海都黏住了。
“爱?为什么?”他问道。
“因为想爱嘛!”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NextPage]
曾老六哈哈大笑,笑完后他那阴郁的心情就变明朗了。
“如果想爱就爱好了,只是不要爱我这样的,随便爱个什么人……”
他还没有说完三个女孩就连连跺脚,“呸”了几声,气呼呼地转身走掉了。
曾老六注视着她们的背影又笑出了声。他想,在女孩们的爱和他的“爱”之间有一条什么样的鸿沟呢?或是本质上一样?长久以来他就感到他交往的这个女人既是一个幽灵又是一个实体,两种感觉不可调和。当她成为幽灵之际,他渴望她的肉体;当他与那肉体交合之际,他又渴望她的幽灵。可是这一切痛苦都要结束了,他将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不动声色的钓鱼人。
路过“红楼”时,他朝大门那里看了一眼。站在门边说话的那两个高个子女孩很像吕芳诗,就连穿的衣服都是一模一样,但曾老六凭直觉知道她们并不是吕芳诗。她们为什么要模仿她呢?她俩朝他转过脸来,那是两张无可挑剔的脸,比吕芳诗更美。曾老六垂下头,一脸涨得通红,他觉得她们的目光在嘲笑他。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了。他不想回店里,就在街上信步乱走。他一边走一边问自己:曾老六,你要干什么?他不知道。
他来到一个白窗灰瓦的小区,一进小区就看见那间雅致的茶室,茶室里面好像有人在审问犯人。抱着猎奇的心理,他撩开珠帘走了进去。女店主慌慌张张地打着手势叫他离开,可他偏要呆着。
“外面不是挂着营业的牌子吗?给我来一壶功夫茶!”
曾老六透过花窗看到隔壁房里有两个蒙面人围着一个女的,女的一开口,曾老六的两腿就软了,原来是吕芳诗!
“462748。”她吐字清晰地说。
她说完这几个数字,其中的一个蒙面人就匆匆跑出了茶室。一会儿工夫,另外一个蒙面人也跑出去了。曾老六在第一个蒙面人跑出去的时候就到了吕芳诗的面前。那个大汉用匕首逼着吕芳诗,所以曾老六不敢贸然做出任何动作。
蒙面人离开后,他才听到吕芳诗说:
“帮我将绳子解开。”
他帮她解开了绳子。他看见她的脸肿得像馒头一样。
她站了起来,极其高傲地叉着腰仰着头,问他道:
“你怎么来这种地方?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
曾老六答不出她的问题,他感到自己处于一种暧昧的氛围之中。他想,要是是一个梦就好了,可惜不是。
“我现在没有时间陪你,我有些个人问题要处理。”
她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茶室,上了一辆出租车。 [NextPage]
曾老六愣愣地坐在桌边喝茶,他目光恍惚,成了一个失忆的人。女老板的声音从那间房里飘来,夹带着一股陈年旧事的气息。
“这个女人啊,这种事可不是第一回了。真可耻。我看哪一天她必定会躺在臭水沟里,她以为她是一只孔雀呢。”
曾老六忍不住不合时宜地说:“她是谁?”
他说了这一句就后悔了,连忙站起来付账,离开。
女老板和女侍都朝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他躺下了。吕芳诗小姐的行为并不让他难受,让他感到难受的是他自己的行为。她说得对,他不应该在上班时间到处乱钻。难道他是一个不会生活的废物?他这是怎么了啊。昏暗中响起敲门声,他听出来是林姐站在门外,但他不想开门,他心里充满了颓废的情绪。林姐不屈不挠地站在外面,隔一会儿又敲几下。
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大块大块的黑土被人铲着压在胸口上,他的头部在草地上像蜗牛一样地蠕动。沉重的雷声不断砸下来,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嚓嚓”的碎裂声。“啊,啊……”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最后一个炸雷伴随着巨大的黑影,将他完全淹没了。
林姐冲进来,将他房里的窗帘拉开了。林姐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是新疆那位经营地毯的老妇人。她的样子比上次显得憔悴,但是目光还是火辣辣的。曾老六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穿衣。
“曾老板,这下你要发财了。”林姐说。
当亮光照在林姐脸上时,曾老六吃了一惊。她整个脸全都肿了起来,连鼻子都被什么东西打歪了。她变得丑陋不堪。
“昨天我同这位老妈妈去夜总会享受生活去了。”林姐不好意思地说。
老妇人从巨大的旅行包里拿出地毯的样品来。曾老六想,她真是有力气啊。她那苍劲的双手抓着样品,一件一件在他眼前展示。曾老六面对这些烟色的地毯样品眨巴着眼,他什么图案都看不到。
“您有多少,我全要了。”他机械地说。
“好小伙子,有志气!”
老妇人同林姐相视一笑,两人相拥着向门外走去。
曾老六拉上窗帘,准备继续睡觉。他在昏暗中扫了一眼桌上那些样品,心脏在胸膛里猛地跳了起来。并不是他看到了什么奇迹,他什么都没看到,样品静静地躺在那里。但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某种转机正在临近。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小块地毯里时,那厚厚的拉毛地毯里头就伸出几只婴儿的小手,揪住他的脸颊、鼻子和额头。曾老六不由自主地喊道:“妈妈!妈妈!”他于惊慌中将这些小块样品全扫到地上去了,西部沙漠的气味在空中飘荡。当他喊“妈妈“的时候,他脑子里出现的是老妇人的形象。老妇人坐在堆得高高的地毯上,严厉地注视着他。 [NextPage]
“在西部的沙漠里,住着吕芳诗的家族。”他听见自己在轻轻地说,“金光灿烂的落日照亮了这些阴沉的灵魂。”
门开了,外面响起拍手的声音。是林姐和老妇人。
“您看我的老板有多么精神。”林姐对老妇人说。
两人站在那里哈哈大笑了一阵就下楼去了。
曾老六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看着京城的天空渐渐地变暗,霓虹灯渐渐地亮起来,他突然明白了京城同西部的暧昧关系——那种深埋地底的盘根错节的关系,那种通过高高的天空里的游丝来传递信息的关系。难怪林姐在他情绪低迷时劝他去新疆联系业务呢。所谓“业务”到底是什么?不就是从沙漠里飘出的透明的气泡吗?在他同吕芳诗的那些交合中,他总是闻到沙漠的气味。
曾老六慢慢地感到了一件事,这就是,他同吕芳诗的分离很可能是永久性的了。此刻他虽然伤感,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已经从颓废情绪中挣扎出来了。他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他要弄清一些事。他对着镜子梳好头,穿好外衣,然后向楼下走去。楼梯在他的脚下发出意味深长的回响。
店里关门了,林姐在台灯下算账。她的脸仍然肿得很高,看上去惨不忍睹。
“我要说,老板,你总是能走在正道上。而我们,就总要在克服错误中前进。夜总会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老板,你享受生活了吗?”
曾老六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想,林姐也是属于沙漠家族的。
林姐走到那一堆地毯面前,在昏暗中指着一个图案要他辨认。
那正是那个黑球,他先前在新疆见过的、有点让人恐怖的球。
“血流成河啊。”他喃喃地说。
“你真敏感。”
她将日光灯全打开了。曾老六再看那个球,球已经成了天蓝色,而且扩大了很多。曾老六盯着它,脑海里响起一首摇篮曲。林姐在一旁催促地问他:“怎么样?怎么样?”
“我觉得我可以爱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就对了。‘红楼’的那位妈妈最惦记的就是你。有时候,我坐在这铺里,竟会觉得我是坐在皇宫里头,我听到鸣锣开道的声音……你说奇怪不奇怪?有些事,表面看去是痛苦,其实却是幸福。”
她将日光灯关掉,回到台灯下。曾老六忽然发现她那张脸成了青面獠牙。
“我睡着了就会啃我儿子的小腿,你相信吗?” [NextPage]
曾老六没有回答她。他朝街上走去。街上今夜比较黑,有一些小鸟落在他行走的人行道上,轻轻地叫着。真奇怪,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京城的街道上有小鸟啊。是不是哪个卖鸟的人放出来的呢?林姐也出来了,他听到她锁好店门,来到他身边。
从侧面看去,她的脸和脖子是一匹马的头部。曾老六想,也许他自己是一个羊的头?他俩缓缓地走了一会儿,连街灯也灭了,只有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射出一些光。曾老六站住了,他怕踩着了小鸟,因为鸟儿越来越多,有的竟朝他裤腿上撞过来。
“瞧,吕芳诗。”林姐轻轻地说。
曾老六抬头一看,看到一个像塔一样高的影子从他们旁边溜过,那影子还惊起了一大群鸟。林姐忽然就撇下他,追着那影子去了。曾老六也想追过去,可是一抬脚就踩伤了小鸟,他听到惨叫就愣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完全麻木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自己店里的灯亮了。会是谁呢?
是林姐。她还在那盏昏灯下工作,她那么喜欢昏暗。
“真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夜晚。”她说。
她那肿成一条线的眼睛盯着台灯,她的一只手在做一种追逐的游戏。曾老六只看见白色的指头一闪一闪的。曾老六想,她也有可能是吕芳诗的另类情人。曾老六一点都不嫉妒她,他对她的兴趣越来越浓了。他回忆起林姐第一次来这里应聘时的情景。他至今记得她的第一句自我介绍是:“我是个有事业心的人。”
“最近她每天晚上都要来同我见面。她已经离开了夜总会。对于她这种身份的小姐来说,离开夜总会就意味着自由了。”
“自由了?”曾老六问。
“是啊,我真为她感到高兴。我一直觉得她总有这么一天的。要知道我还没有获得自由呢!”
“难怪你还往夜总会跑啊。”
“我也想自由,可总是达不到。”
林姐的指头在黑暗中像几匹奔马,曾老六看呆了。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她出神地说,“她在贫民区买了一套房子,楼道里有蟑螂……我去过她的房间,窗户很大很大。从那高楼上向外望去,所有的东西都朦朦胧胧——不,我是说,你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老板,你说说看,这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可能那就是自由吧。”曾老六沮丧地低下头,避开林姐的目光。
“谢谢你,林姐,你陪我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京城的夜真迷人,你说是吗?”
这下林姐真的要回家了。曾老六站在街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在人行道上,那些鸟儿叫个不停,叫声越来越费力了。 [NextPage]
他回到楼上家里。他摸黑走到书桌边拧亮那盏台灯。他开始读那部长篇小说,一会儿他就同久违了的主人公晤面了。那是一位穿紫色长衫的男士,总是随身携带着一根矛,他的脸上瘢痕累累。
窗外是京城的槐树,那些叶子在空中一阵一阵地呻吟,黑糊糊的,一会儿招展一会儿退缩,看来起风了。曾老六极力去想像吕芳诗的自由生活,可是他想不出多少东西。会是什么样的生活?林姐大概达到过那种生活的边缘。连她都想不出那种场景,曾老六就更差得远了。他打定主意第二天一定要去“红楼”,去观察,去同妈妈谈话,说不定能捕捉到某种气息。
曾老六在香烟缭绕的“红楼”里转了又转,始终没能找到那位妈妈。那些人全都在支支吾吾。“那么,现在这里是谁在负责?”他问。“谁负责?没有谁。各人对自己负责嘛,难道您不知道?”坐台小姐边说边朝他送了一个媚眼。“您就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吗?”她的小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您瞧,人人都在寻欢作乐。您闻到什么气味了吗?”
曾老六果然闻到了一种气味,但他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气味。就此刻的感觉来说那是一种宜人的气味,一直沁入到他的心灵深处,仿佛将那个地方的某些结子解开了似的。他忍不住仰起脸来做深呼吸。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对一对的男女在拥抱接吻。
“啊,我是很喜欢您的。您叫什么名字?”曾老六说话时目光也变斜了。
“我叫椰子。吕芳诗也很喜欢我。不过我不喜欢在‘红楼’里面办事,我在这里有过不好的记忆。我们到您住的地方去吧。”
他们一起离开时,曾老六没有碰到过任何熟悉的人,大厅里,走廊上全是些生面孔。那种宜人的气味一直伴随着他,令他对身边的小姐心存感激。
“您来自南方吗?”坐在车里时他问她。
“是啊。我是一条南方的蛆虫。”
她若无其事的自我描述让他吃了一惊,他沉默了。
曾老六将目光转向玻璃窗外,他看到“红楼”的妈妈在人行道上奔跑,浓妆的妈妈满脸都是焦虑。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男青年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在追妈妈。曾老六心里想,那么有风度的妈妈,竟然要在马路上出丑了。一股悲凉的情绪从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直到车子在店门口停下,曾老六都没有再说话。
在楼上,他们沉默的交合是和谐的。他想,这也许是两人都在对方的身体里寻找同一种东西?小巧的椰子将长发用力甩到后面,匆匆穿好衣服,拿了桌上的钱,一声不响地出了门。她没有回头看。
曾老六连忙到窗口去张望,他看到椰子身体挺得笔直,用自信的手势招来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一瞬间,他记起来了:在“红楼”里闻到的气味是南方墓园里的气味。看来,夜总会里的矛盾已经在猛烈爆发了。他在那里时,听到楼上舞厅里有很多人在发狂一样地踹地板。
他穿好衣服,准备去巡视他新开的那家分店。他的事业如此顺利,他对林姐特别心存感激。要是没有她的话,他绝对不可能搞到今天这个样子。林姐是一块稀世宝玉,在深沉的夜里,他将她想像成吕芳诗的亲姐姐。也许她真的是,谁知道呢?
新开的这家分店是在他陷入消沉的这些日子里由林姐操办的。分店的店长是一位阴沉的中年男子,林姐从前在夜总会时的男友。这个人头发留得很长,遮住半边脸。他坐在桌旁算账,对曾老六爱理不理的样子。 [NextPage]
“林姐说,地毯生意是你的老本行?”
对于曾老六的问题他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看都不看他一眼。曾老六很诧异,心里想,这个人以为他自己是老板吗?林姐正好这时进来了。
“老板,你不要同他说话,他心里苦闷着呢。他丢了东西,一直在找,找不到。我们都帮不上他的忙。你来,我让你看一种新款式。”
曾老六跟着她走进旁边那间小房间。
“怎么回事?”他疑惑地问道。
“王强很有能量,他还是你的情敌呢!”林姐哈哈一笑,“他也在吕芳诗住的贫民楼里买了一套单元房。据我所知,他俩相互惦记。”
“啊。你怎么想到要这样一个人来管理我的 店子!”
“难道不合适吗?”
林姐从柜里拿出棕黄色的、风格粗犷的地毯样品,让曾老六评价。他脑子里立刻出现沙尘滚滚的场景,他明白了:这是王强弄来的货源。
“合适,非常合适。林姐真精明。”
“都住在京城,早晚要碰面的。”
他们从分店出来时,曾老六感到王强头发里隐藏的那只眼睛像刀子一样剜了他一下,他的头皮一阵发麻,脚步也乱了,他在人行道边上被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幸亏林姐拉了他一下。
“你真是引狼入室啊!”他揩着额头上的汗对林姐说。
林姐似乎陷入了沉思,她面带微笑,目送着老板消失在转弯处。
拐到另一个街区时,曾老六看见“红楼”的妈妈搂着一个小伙子在前面走。仔细一辨认,那小伙子正是上次追打她的人。曾老六连忙停下脚步让他们走远。他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去贫民楼。”他对司机说。
“那种地方太危险,我只能将车停在外围。”司机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好吧。” [NextPage]
他将头伸到窗子外面去看天,天一下子就暗下来了,成了那种灰黄的颜色。
车子开得很快,在曾老六不太熟悉的街区绕了又绕。没过多久,曾老六就认不出那些街道了。似乎是,他们还在市中心。曾老六想,京城建设得太快了,他从来没有搞清这城市到底有多大。有好几次,他自己开着车去探寻,但每次都因过度疲劳而提前结束了。这些在人行道上匆匆行走的人们,这些五花八门的建筑,也许他以前看到过,他们和它们身上似乎有被他以前看到过的印记。也许正是在这种灰黄的天空下面,他同这些人交谈过了。司机的侧影是冷峻的,他似乎变得勇敢起来了,莫非他们快到了?
“我只能停在这里了。您顺着那条胡同走到底吧。”他冷冰冰地说。
曾老六掏出钱夹,但是司机说:
“我不能收钱。您快走!”
说着他就发动了汽车,拐了个弯,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大街上。
曾老六朝前面一看,哪里有胡同?根本没有,只有一堆高矮各异的灰色楼房立在远方那浅黄色的雾霭之中。脚下似乎有条路,又似乎没有路,是无边无际的广场。不知怎么,当他看远方时,他可以看得清,而当他低下头时,视野里头则是朦朦胧胧的,好像有很多小鸟在雾里头出没。
他机械地迈动脚步,倒也没有走太久,就到了那些建筑物面前。会是哪一栋呢?没有人可以问。他探察了三栋楼,大门都关得紧紧的,等了又等,里面也没有人出来。他站在那里,将耳朵贴到铁皮门上,居然听到里头有小猫的叫声。曾老六踌躇了一会儿,鼓起勇气用手指按下了“1512”这个房门的号码。没人回答,但是大门立刻就开了,他有点庆幸,于是进了电梯,上到15层楼,然后战战兢兢地出电梯。
楼梯间果然是又暗又脏,几扇小窗被厚厚的灰尘全部蒙住,几乎没有什么光透进来。他面前有很多门,哪一扇会是1512?它们都没有门牌号码。他试着推第一扇门,一推就开了,但又没有完全开,只开一条缝,有个男人在门里头抵着门。曾老六听到那男的在说:
“吕芳诗这样的女人已经不把界限放在眼里了。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啊?难道有吗?”
曾老六感到血往头上冲,他的脸很厉害地发热了。
“让我进去!”他嘶哑着喉咙喊道。
那男人咕噜了一句:“这家伙真顽固。”然后就从门边让开了。
曾老六差点摔了一跤。
房里比走廊里更黑,有五六只猫在发出恐怖的嚎春的叫声。曾老六摸到椅子,坐了下来,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的面前是那个很高的影子,很像前几天他同林姐见过的那个人影,林姐当时说她是吕芳诗,后来还去追逐她。曾老六伸手去触摸这个人影,影子立刻往后一退。
“您是谁?”曾老六发出令自己毛骨悚然的问话的声音。 [NextPage]
“你的一个朋友。”他听出根本不是吕芳诗,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您在等我吗?”
“我们不等任何人,是你自己要来的。”
曾老六看到先前站在门边的男人过来了。那男人用一根棍子从后面打了一下他的双腿,他立刻跪到了地上。接着那女的从后面压到他身上。她紧紧地搂住他,用力一掀,将他掀得仰面朝天后,又再一次扑到他身上了。他看不清她,他的手摸到柔软的肉体,大概是乳房肚子之类,他还听到她在咬牙切齿地咕噜着什么。
虽然被裸体的女人压在身上,曾老六一点冲动都没有,他感到呼吸非常困难。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我看可以带他到阳台上去了。”男人在他们上面说。
这时他被猛地一下拉起来了,这两个裸者一边一个将他架着往前走。穿过一道门,他来到了用玻璃封闭着的阳台上。阳台上比房里要亮得多,曾老六看到脚下也是厚玻璃,透过玻璃隐约可以看到楼下的情形。往前看,则是京城,只不过这是一个灰色的京城,有些浅灰色的鸟儿在建筑物的上方飞翔。当曾老六被那男人一把按在椅子里头时,他心里一阵伤感涌上来。现在他看清了,这两个人的确没有穿任何衣服,他们大概都是四十岁左右,样子很普通,有点像做粗活的工人。令他惊讶的是男人和妇人的身体都非常匀称,有种自然的美。他简直看呆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是这个样子。”男人和蔼地对他说,“有一年秋天,很多人往城外跑,你在那人群里头吗?”
“是啊,我就在他们里头。当时一切都乱套了,幸亏时间不长。”
妇人不安地在椅子里头扭动着,站了起来,然后又倒下,趴在玻璃上观看楼下的情况。
“瞧,瞧……”她气喘吁吁地说。
曾老六蹲下来细看楼下的情况。他可以看到14楼的阳台,阳台上有一只红棕色的猫,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女王似的母猫。再往下看,还可以看到13楼的阳台。13楼阳台的玻璃破了一块,从那缺口透进来的不是光,而是某种深蓝色的物质。13楼的一男一女正在争吵,他俩指着那个深蓝色的缺口发出恐怖的叫声。再往下是12楼的阳台,一个穿白色浴衣的年轻女人懒洋洋地从躺椅上抬起一条长腿。曾老六觉得她就是吕芳诗,他差点叫出了她的名字,可是她转过脸来了,是个红脸膛女人,一边颊上文了一只黑蝴蝶。曾老六的头开始发晕,他不敢再看了。他的脑袋轰轰地响。他听到身旁的女人在说:“懦夫,懦夫……”她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他的背部。
曾老六蹲在玻璃上发呆时,那男的在他上面发表了一通演说。曾老六在心里暗自将他的演说形容为“如雷贯耳”。实际上,他有时听见了他的话,有时又没有听见。然而即使没有听见,他也同这个人有种奇怪的共鸣。他很想看清他的样子,但是不可能,这个人在演说时也变成了很高大的一个影子。
“吕芳诗小姐的生活方式是否可能呢?这个问题总是回到我们每日的生活之中。在这栋楼,还有其他的贫民楼里,她的倩影融化在朦胧的气流中,给我们每个居民的思考带来某种目的性。看吧,前面是电视塔,它投下长长的浓黑的阴影。从我们进入阴影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同那无边无际的宇宙之网结缘了。我们在这个网的里面,但每时每刻又突破到它的外面。当我们突破到外面时,我们才发现自己仍然在里面。哈,何等刺激的游戏啊!现在我和我的女友已经赤身裸体了,我们决定这样轻装上阵。吕芳诗小姐优雅地躺在她的椅子里头,对于我们的挣扎不屑一顾。那么,我们是否能够像她那样生活?还有这个来这里的流浪汉,这个不自量力的小男人,他是否可能像吕芳诗小姐那样生活?看那电视塔,看它上方那阴沉绝望的天空,还有那些垂死的灰鸽!它们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目的。” [NextPage]
曾老六站起来了,他的目光投向前方。当然,他没有看到电视塔,就连先前看到的那些建筑物也变成了混沌的一团黄不黄、黑不黑的东西。曾老六伸出一只手,想去触摸这个男人,但他往后一退,曾老六的手摸了个空。
女人抚摸着他的背脊安慰他说:
“这种事啊,你不要心急,习惯了就好了。先前我们刚搬来时,我们的双脚总是踩不到地。那些蟑螂不愿和我们同眠,弄出许多噪音来。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基本上一切就绪了。”
曾老六突然感觉到女人的手掌心里有块磁铁,这块东西同他的心脏发生了感应,他的情绪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了,双目似乎在炯炯发光。
“好。”女人说。她将手掌停留在他的心脏部位。“她同你有约会吗?如果没有,你要主动约她。”
“我很想约她,可是约不上。现在我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这正是她喜欢的那种关系。你会习惯的。”
男人对曾老六说他该走了,还说他们一般来说不接待客人,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们赤身裸体。这一次,是曾老六硬要进来,而他心一软就同意了。但是他们违背了贫民楼的原则,日后要受到惩罚,被迫做更多的工作。现在他们的工作就已经压得他们伸不直腰了,成天汗水淋淋的,所以干脆裸体。
曾老六说,他也想在贫民楼买一个小套间住下来,这是否可能?
对于他的这个问题,两个人一齐摇头。他们一边说着“绝对不可能”,一边推着他往外走。他被推到楼道里,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一出房门曾老六就看见了那个穿白色浴袍的、很像吕芳诗的女人。她在朦胧的光线里一闪就闪进了电梯里。曾老六看见它停在了25层。他心里想,这楼里的人思想真解放,穿着浴袍的女人还可以到处走。他心一动,就也钻进电梯上到25层。25层同15层的感觉截然不同,楼道里的光线比太阳光还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也不知这光线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并没有看到照明灯。
曾老六过了好久才适应,他眯缝着眼打量那一排套间,看见每个套间的门都敞开着,而且房里都有人。那些男人和女人都一式地穿着白色浴袍。有人在和他大声招呼了:
“喂,小伙子!你不是小偷吧?我们观察你好久了!要么你就进来,要么你就离开!你是哑巴吗?”
曾老六激动地朝那人走去。他的房里连墙都是玻璃做的,透过这些“墙”可以清楚地看到别人家的情况,甚至可以看到楼外的天空,因为别人家也是玻璃墙。在强烈的光线的刺激下,曾老六感到周身燥热。
里面那间房的桌旁坐着穿浴袍的女人,很像他先前看到的那一个。她面对玻璃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我的夫人眼下陷入了情感矛盾。”男人嘲弄的声音响起,“你不要看她,你看也没用,她不会回过头来的。有两股力在相互作用,将她的头部固定在那个方向了。她每天吃完早饭就坐在那里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夜里。” [NextPage]
曾老六走到夫人背后,直统统地问她:
“夫人,您认识吕芳诗吗?”
“我是她的爱人。”她回答时身体一动不动。
“那么,您不是他的夫人?”
“我是吕芳诗的爱人。”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
男人进来了,他一把搂住曾老六,推着他进了浴室。浴室里也是玻璃墙,但每面墙上都粘了一些彩色塑料纸,光线就没有那么强了。曾老六感到自己的眼睛好受一些了。男子一脚踢去关上了门。
“我总是在这里头思考。你要洗澡吗?”他喘着气说道。
“不。”
“到贫民楼里头来了,还不洗个澡?你太狂妄了!”
男人坐到马桶上,微闭双目,又说:
“这就是我思考的姿势。你看怎么样?”
“我看您很舒服。夫人怎么看?”
“夫人?你问得真好。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得到夫人的默许的。你看,她有些不安了。你不该问她那种很蠢的问题。”
浴室里有股怪味,很臭,像是坏掉的咸鸭蛋。又因为没有窗户,那臭味就更浓了。曾老六很想出去,但男人显然不愿意他开门,他坐在马桶上,满脸陶醉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曾老六简直想呕吐了。他猛地一下拉开门,冲到客厅里。就在这时,他看到女人转过身来了。她正是那个脸上文了黑蝴蝶的、身材修长的女人。她步态优雅地走过来。
“多么美丽的天气啊!小伙子,您在感到羞耻吗?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他思考时的样子多么迷人!”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用手指着浴室。
曾老六凝视着这个有魅力的女人,可惜在太强烈的光线里头,他同样看不清人的脸,那张脸模模糊糊的。
“我找一个人——”他迟疑地说。
“您当然是来找人的。我看见她了,她在8楼,可是她身边有卫士,您接近不了她。那么,您去8楼吗?”
“对,再见了,夫人。” [NextPage]
曾老六在电梯里头按了8楼的按钮。等待时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门开时他却发现自己到了1楼。他想再进电梯,可是电梯门怎么按也打不开了。他又想从消防楼梯上去,可是消防楼梯在哪里呢?他在过道里钻来钻去的,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找到消防楼梯,看来这栋楼根本就没有消防通道。他觉得这种设计让人不寒而栗。黑暗中忽然又响起那种猫叫。这一回好像有几十只,它们就在这些过道里,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曾老六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吼叫,他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大门外。
外面是阴天,曾老六将目光投向8楼,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扇窗子关上了,那是一扇绿色的小窗。过了一会儿,另一扇窗打开了,一个女人的头部伸出来,朝他挥手。是脸上文了黑蝴蝶的夫人。她挥手是什么意思?像是招呼他进去,又像是敦促他快离开。他走过去推那张大铁门,但铁门已经关得死死的了。他又按“1512”这个按钮,大门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听到夫人的声音从8楼那里传来:“你这个草包!”曾老六愣住了。他想,时候已经不早了,还是回家吧。
坐着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曾老六又将头伸向车窗外。他发现京城的天已经变成了蓝天,落日的金辉洒在树上、建筑物上,透出少有的脉脉温情。而那些心事重重的灰色行人,也好像被这柔和的气候感染了似的,脸上浮出某种想交流的表情。快到家时他看到林姐在人行道上行走。林姐长发飘扬,神采奕奕,边走边同旁边的青年男子说话。那男子就是曾老六新开的分店的店长,曾老六觉得他惊人地英俊,而且变得那么年轻了。为什么在店里时他没感到这一点呢?一定是某种成见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坐在房间里没有开灯,他在等待光线变暗。他似乎听到了“红楼”夜总会里头的喧闹声,里头还夹杂着妈妈的狂笑。曾老六的心情仍然很激动,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已经窥见了他生活中某种诡秘的纠缠,难道不是吗?那么今后,他将怎样继续发展自己的情感生活呢?他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这种问题也想不清。他只能确定一点:从今以后,他会变得对生活更加有耐心。
天空全黑下来了,他站在窗前。奇怪,为什么霓虹灯没亮呢?到处都是黑的,到处都是小鸟——地上,树上,建筑物上。黑沉沉的京城里只有它们在活跃着。他伸出手去一抓,抓到了两只细小的。他将它们放在桌上,探出身子,再一抓,又抓到了一只。鸟儿们的叫声很轻,像是挤在一起快睡着了时的呓语。他一共抓到八只,再去抓就抓不到了。他坐下来,用双臂拥着那一堆雏鸟,一下子变得思绪万千。很久以前他在家里的阳台上养过小鸟,他的饲养以惨痛的失败告终。后来他就下决心不再关注这种生物了,再说他的注意力也转移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伏在桌上睡着了。他醒来时已是黎明,朦胧的房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他的腿很麻,他站起来活动一下时,发现窗帘依旧没拉上,于是心里一阵激动。下面的街道空空荡荡的,街灯还亮着。被灯光照亮的那一块地上有很多灰色的羽毛,风一吹来,那些羽毛还飞扬起来,旋出一种图案,就像一些活物。曾老六的口里不由自主地吹出一声口哨,接着又一声。尖锐的哨声在京城的上空荡漾,他自己都被吓着了。那本是招引鸟儿的口哨,但是鸟儿却并没有再飞来。这时天明了,街灯一齐熄了。街对面有两位女郎匆匆行走着,她们正是“红楼”那两位长得酷似吕芳诗的小姐。
曾老六去洗了个澡,镇定地面对镜子穿好了衣服,梳好头发,拿上他的公文包,走下楼去,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新疆来的那位老妇人坐在店里,正在同曾老六的助手交谈。曾老六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亲密,助手甚至称老妇人为“妈妈”。曾老六努力回忆自己上次在新疆遇见她时的情景,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他脑子里的那个方向成了一块空白。看来助手小萧在那里就同老妇人结下了特殊友谊——超出买卖关系的友谊。要不他们怎么将声音压得那么低,而且显然是在说些题外的话呢?曾老六不好意思偷听,就匆匆地坐车去分店了。
分店里一个人都没有,那部电话机响个不停。曾老六拿起话筒,里头传来“红楼”的妈妈的声音。她问他是不是曾老六,他说是的。她正要找他呢,她说,而且有点淫荡地笑了起来。老六问她是什么事。她说是关于吕芳诗的事。又问他要不要叫吕芳诗小姐过来说话,曾老六说“好”。 [NextPage]
“老六吗?”梦寐以求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今天早上的天气多么好啊。我又去了趟海边,那些海鸥变得穷凶极恶了,见东西就抢,将我的食品袋啄了好几个窟窿呢。老六,你在听吗?”
“我在听啊,芳诗。”他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还到了那个房间。从房里向外望去,那海美得……美得……”
电话忽然断了。曾老六愣在那里,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林姐进来叫他他也没听见。直到林姐用力摇晃他的肩头他才回过神来。
“曾经理啊,你不该接电话。这部电话经常被人搞恶作剧,我们称它为‘命运咨询’电话。你在这个时候不该接。”
“为什么这个时候不该接?”
“因为你的事业到了关键的转折点嘛。”
林姐和王强两个人拥抱着坐在一张沙发上,王强紧紧地盯着林姐。
曾老六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听王强汇报工作,他的脑袋轰轰作响,他没有听进去几个字。后来王强就沉默了。
“怎么了?”他做梦似地问。
“同西北方面还要不要加强联系?”王强说。
王强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他立刻脸红了,猛地一下回到了现实。
“西北方面非常重要,如今已成了我们的命脉。也许你,我,还有林姐,我们都是从那里发源的。今天早上总店那边又获得了西北方面的关键信息,那位神秘的老妇人……等一下,我说到哪里了?”
他的脑子里又成了一片空白。林姐过来了,林姐安慰他说,她和王强已经领会他的意思了。都怪那个电话让他受了惊吓,现在既然店里一切就绪,他应该回家去好好休息一下。林姐推着他上了车,替他关上门。
司机小龙问他要去哪里。
“不知道,随便开吧。”
乖巧的小龙加快了速度,他们的车很快就到了郊外。他们停在一棵大树下面,车门一打开,曾老六就看见奇怪的事发生了。刚才天气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样了呢?到处都是阴沉沉的,黑云垂得那么低,天好像要塌下来一样,可以听到隐隐的雷声。
“我们到了哪里啊?”
“我也不清楚。我经常梦见这个地方,可是还一次都没来过呢。”
小龙站在车子对面说话,曾老六已经看不见他的脸了,只看见一排白牙一闪一闪的。他突然对这个小伙子很反感。
“我想在这附近随便走走,你在这里等我吧。” [NextPage]
周围有些黑糊糊的凸出地面的东西,像是一些平顶的农舍,他朝着其中的一个走去。一直走到面前,再用手摸了摸那东西,才确定那并不是农舍,是一大块岩石,岩石上似乎还留着阳光的余温。他停留了一会儿,又走向另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一摸,也是岩石。这里一共有五个,他都摸了,都是岩石。在这个黑沉沉的天底下,这些石头静静地散发着阳光的余温。曾老六没想到京城边上还有这样一块地方,他暗暗打算以后还要到这里来。他将身子靠在巨石上,回想起那个电话,还有吕芳诗的嗓音。不知为什么,他心头的悲伤已经减轻了,差不多已经消失了。
“小龙!”他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声音阴惨惨的,令他毛发直立。
他记得汽车停在右边那棵树下,他就往那边走。他看不见路,不过不要紧,脚下是平坦的。令他苦恼的是每当他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就有巨石拦在前面,始终到不了那棵树下。他都已经绕过七块石头了,第八块又挡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已经迷路了,就坐在第八块石头上休息。前方有些影子在贴着地面飞驰,也许是什么野物。他忽然记起来他上个月狠狠地训斥过司机小龙,莫非这是他对自己的报复?可是天气怎么变成这样了呢?这并不是小龙能够掌握的啊。
他感到他身下的这块石头很热,慢慢地竟热得有点烫手了。他站起来,无意中抬头一望,居然发现巨石的顶上微微发出红光。曾老六惊出一身冷汗,拔腿就跑。他这一跑却很顺利,再没有石头挡他的路了。他横了心,也不再看路(反正也看不清),只顾往前冲。他听到了沉闷的隆隆响声,他对自己说:“还来得及,还来得及……”跑啊,跑啊,估计跑出一里多路了,再跑心脏就要破裂了,他才放慢脚步。
“经理在练跑步吗?可惜今天空气不太好。”
小龙笑嘻嘻地对他说。曾老六又看到那一排令他反感的白牙在闪光,小伙子正在悠闲地溜达呢。那车就停在树下。
坐进车里后他很疲倦,一会儿就睡着了。直到车子猛地一停他才惊醒过来,小龙已不在车内了。外面车水马龙的,居然是“红楼”的大门口。莫非有人叫小龙停在这里的?曾老六鼓起勇气下了车,走进夜总会。
夜总会里头冷清清的,一般要到傍晚才会热闹。他刚刚想到要去找妈妈,妈妈就从大堂侧面的一张门里走出来了。她穿着工作服,围着黑丝巾,一脸的严肃。
“吕芳诗小姐从昨天起开始坐台了,你知道吗?”
“啊!我能见到她吗?”
“今天不能。不过你跟我来吧,也许可以远远地看到她。她正和那位先生跳舞呢,那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人。”
他昏头昏脑地跟着妈妈上楼,转了好几个弯,来到一间密室里头。妈妈把门关上,叫他坐下。他的椅子正对着一个很小的窗口,从窗口望出去就是舞厅。舞厅里空空的,正在放哀乐。他再用力一瞧,就看见了吕芳诗。吕芳诗一袭黑裙,正在同一个穿黑礼服的胖子跳舞。两人的舞步缓慢,舞姿却透出淫荡挑逗的意味。曾老六虽然全身在发抖,他的好奇心还是令他睁大了双眼盯着他们。他还从未看到过用哀乐伴奏的交谊舞呢。跳完一曲,吕芳诗就同那人一起倒在地板上了。
“我没有骗你吧。”妈妈在旁边说。
他站起身来,说自己要回去了。妈妈笑了笑,说:
“这几天,我们整个‘红楼’都属于吕芳诗小姐和这位先生。”
“他是谁?” [NextPage]
“一个身处高位的要人。曾经理,你可不要自卑啊,你再等一等,说不定会轮到你的。你要不要去上次呆过的那包厢里等?”
“不。”
“啊,你想通了!我没说错吧?”
曾老六下了楼,到了外面街上,那哀乐还在耳边回荡。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通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正要坐出租车,却看见小龙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快上车,经理!不然来不及了。”
“去哪里啊。“
“是你女朋友给的地址,她有重要的事要找你!”
小龙一反往常的嘻嘻哈哈,变得非常严肃。他们风驰电掣般地穿过那些街道,最后来到一个曾老六觉得很眼熟的区域。下了车,他才发现这就是吕芳诗住的贫民楼。那么,他真的要同她见面了吗?他的全身又抖了起来。今天他已经好几次发抖了,他感到心脏部位不太舒服。他想了想,又一次按了“1512”这个数字。门开了。门里头站着干瘦的老头,一张脸像皱抹布一样。
“吕芳诗小姐吩咐您到传达室里面等她。”
他机械地跟着老头进了传达室,在油腻腻的板凳上坐下。这是个大约六平方米的小房间,因为没有光源,很阴暗,白天也开着一盏小灯。曾老六记起他上次并没有看到这个传达室。房里除了三张板凳以外连桌子都没一张,但是四面墙都被木架占据了,木架上放满了陶制的棕色的坛子,总共大概有两百多个。这些坛子看上去年代很久了,但是被擦得很干净。有些坛子打破后还被修补过。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都是他们寄存的骨灰。这里的人死了后都不愿到陵园去,就寄存在我这里。你看,已经两百多了,都装不下了。”
“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这栋楼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嘛。”
老头让曾老六耐心等待,说小姐一会儿就会过来,然后他就出去了。曾老六坐在板凳上,回想起那一次在“红楼”的包厢里等待的情形。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丧失理智了,要不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做蠢事?可是已经来了,难道不等她就回去吗?曾老六不能。
为了打发时间,他就来数那些坛子。这些坛子虽然大小一致,但每一个都不一样。坛子上没有写名字,也许只有传达室老头知道每个坛子里装的是谁的骨灰。其实知道或不知道还不是一样,反正大家都愿意呆在这种地方,这就叫“物以类聚”吧。他想像半夜里,鬼火从每个坛子里飘出来,将整栋大楼装饰起来的情景,不由得微笑起来。这些鬼魂多么固执啊!他一共数了五遍,二百十五个坛子。这栋楼里一共有二百十五个人住到传达室来了。是为了在寒冷的夜里相互取暖吗?
两个穿黑衣的蒙面人冲进来了,口里嚷嚷道:“有内奸!有内奸!”曾老六觉得他们的声音在哪里听到过。其中一个将曾老六的手腕反到背后,给他后脑勺来了一拳。曾老六昏过去了,但很快又醒了。 [NextPage]
“给我滚!”面前那个塔一样的家伙咬牙切齿地说。
“吕芳诗小姐叫我来的。”曾老六有气无力地申辩。
“啊,这个贼一样的小男人,他竟敢提吕芳诗小姐!”
说话的是背后扭着他手臂的汉子。面前的那座塔又重重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他们俩推着他往外走,将他猛地一下推出大门。他摔倒在地上,好半天起不来。里面抛出来一句话: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铁门关上了。曾老六一回头看见了小龙。小龙跑过来扶他。
“是你同他们串通的吗?”他阴沉着脸问道。
进到车里之后,小龙递给他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地址,还有签名,那潦草的字迹正是吕芳诗小姐的。那一天在那个旅馆里,她在他的记事簿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曾老六想伸出头去看看外面,但他的脸肿得那么厉害,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模糊地看见烈日当空,阳光刺得他眼泪直流。他猛地一下记起来了,这两个家伙就是先前在茶室里绑架吕芳诗小姐的歹徒啊。不过吕芳诗小姐又好像同他们是一伙的?这到底上演的是一出什么戏啊?她将他骗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教训他,要他认清自己的位置吗?他的位置究竟在哪里?这时小龙说话了。
“经理啊,那两个恶棍我认识,他们是黑帮,就住在我住的那条街上。有好几次我想冲进去救你,都被那该死的传达室老头拦住了。那老头说你们是在演戏,还说要让你们‘过瘾’。他说好多人都想过这样的瘾还找不到机会呢。我被他一说就犹豫不决了,我害怕犯错误。万一你们真的在演戏呢?”
小龙的话让曾老六觉得很意外。他想,这个小伙子确实乖巧,自己先前错怪了他。表面上阴差阳错,实质上这出戏是他自己主动参与演出的嘛。吕芳诗啊吕芳诗,你不过才二十几岁,怎么会这么老奸巨滑?他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小龙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他紧握方向盘,加快了车速。
他回来了。他走进店堂时,新疆老妈妈正好出去,老太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眼风里满是亲切与慈祥。他的助手站在他面前,他垂着眼说:“林姐要我告诉你,她辞职了。她已经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给王强了,她还说王强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能帮店里建立起许多意想不到的商业联系。她又说她不能见你的面,她喜欢一刀两断。”
助手虽然垂着眼,曾老六看出他很兴奋,很好奇。他像一堆破烂一样倒在沙发椅里头,一天的奔波让他的精力完全耗尽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问助手。
“没有了。”
助手一边离开一边回头看经理,他的好奇心达到了空前的高涨。
现在只剩曾老六一个人了。他有点诧异,因为他的店在白天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清过呢。难道都要同他一刀两断了吗?他眼前浮出王强那张阴险的被头发遮住一半的脸,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那简直是个杀人犯嘛!”他冲口而出。可是他是林姐的人。林姐是不会害他的。想当初他在京城创业的艰难,要不是林姐他能搞到今天这个规模?那么,深思熟虑的林姐给他安排了什么戏?她不是说了“意想不到”吗?想到这里,曾老六的心底又有某种模糊的希望在蠢蠢欲动了,他记得这个王强也在贫民楼里买了单元房,林姐还说他是他的情敌呢。可是王强为什么不来呢?他现在应该在这里的啊。曾老六有点焦急地走向大门外去张望。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子向他驰来,然后停在离他不远的人行道上了。从车里走出那两个熟悉的黑色身影,他们仍旧蒙着面。
曾老六连忙退到大门里头,关好门,将外面的卷闸门也关了。他一边做这些事一边诅咒自己。很快外面就响起了砸门的声音。一下,两下……但是他的卷闸门十分结实,没有特殊的工具是绝对砸不开的。曾老六想,现在他还怕什么呢?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于是他就掏出手机坦然地坐下了。那两个人将门砸得山响。 [NextPage]
“王强吗?你能过来一趟吗?……对,工作上的事!我想同你马上谈谈。……什么?你因为私人的事离不开?老天爷!竟有这种事!难道能不以工作为重?……不一定?!莫非你想搞垮我?……你还叫我好自为之?!你这个混蛋!谢谢,天不会塌下来,我也不会垮!”
他愤愤地关了手机。这时他才注意到外面已经安静了。可能那两个家伙已经走了吧。他麻木地在店堂里走动着,关掉每一盏灯,然后就像机器人一样上楼到家里去了。
他站在敞开的窗口,他的思维还在运转,可是他回忆不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了。他听到自己里面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曾老六!曾老六!”那是个陌生的声音,又有点熟悉,在京城的某个地方听到过。外面多么黑啊,终于天黑了!今天一天就像一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伸手摸了摸被打伤的脸,奇怪,这伤怎么好得这么快?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