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方友
一
苏老印被小驴子搀出厢房的时候,阳光很美。几只灰色的雀儿在榕树上跳荡,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三姨太艺艺正神情贯注地看相公柳杞碾药。很美的阳光喷射在艺艺身上,使她沐浴在一片辉煌里。柳杞坐在条凳上,双脚骑着铁轮轴儿,动作熟练地蹬来蹬去,碾磙随着柳杞的动作便使三姨太想入非非地红了脸。她烁烁地睃了柳杞一眼,周身似荡起了炙热的烟雾,双目在迷蒙中显得悠远又淫荡。香香的草药气息从药碾中朝外散发,一开始在榕树下弥漫,然后又飘移到很远的地方,又飘了回来,熏得吉昌大药店的老板禁不住咳了一声,艺艺和柳杞同时扭了脸。苏老印清楚地看到柳相公屁股下的条凳很紧张地响了一下。
女佣柳妈捧来了草药,深褐色的药碗用草纸覆盖着。腾腾的热气从空隙里溢出,像一簇簇乳白色的薄雾,悄无声息地消融在阳光里。柳妈那皱纹条条的脸在那片薄雾里就显得十分虚幻。她小心地穿过甬道旁的冬青树,像阴云般飘近苏老印,悄声说:“老爷,请用药!”
“在院子外面怎能服药?”艺艺走过来,对柳妈说,“药属阴不兴见天,这道理你怎么就忘了?”
柳妈怔了一下,大梦初醒般“哎呀”了一声,面部上透出愧疚的惶惑。
“快放屋里去!”艺艺对小驴子说。
小驴子接过药碗,下意识地“嘘”了一下,谨慎地望了望苏老印,转身朝屋里走去。
苏老印微闭双目,阳光下显得虚脱又苍白。青筋如虬般在他的双手上盘绕,像一条条僵死的绿色蚯蚓。褐色的寿斑已从脖颈中蔓延到面颊上,透出了不可挽救的死亡气息。几个人都不说话,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柳杞又开始碾药,脚下响起金属撞击声在那个寂寞的午后显得单调又无聊。柳杞碾药的时候目光很飘忽。艺艺百无聊赖地随着柳杞的目光搜索着什么。那时候,四姨太静竹也走出了卧房。丫环小染扶她坐上竹椅,她那隆起的大肚子就凸得像一座肉坟。绛紫色的旗袍撑得绷绷的,在阳光里闪跳着五颜六彩的光辉。四姨太望到了这边的人,非常得意地笑了笑。苏老印突然睁开了双目。他的双目空洞又可怕,盯着四姨太隆起的腹部,像追赶一个早逝的记忆,许久许久才茫然地咂了一下嘴巴。
艺艺走出了那片“压抑”,绕过藕池走了过去。艺艺苗条的身影穿过竹林间的小径款款地走向了四姨太。突然,一只猫从静竹的卧房里发出嘶叫声,惊得艺艺怔了一下。她头上有落叶飞下,地上一片金黄。
静竹望了艺艺一眼,笑了笑,然后就慵懒地闭了双目。小染向艺艺请了安,接着规矩地站在一旁。大家都不说话,走廊间萦绕着三个女人的气息。阳光透过树冠侵袭进走廊里,规整的砖铺地上一片斑驳。朱红的明柱半明半暗,细长的影子投在静竹身上,使那座“肉坟”似裂开了一道无形的深壑。
艺艺对静竹说:“四妹,你已怀了半年多了,当心着凉!”
静竹睁开眼睛,骄傲地望了望艺艺,说:“我身子壮,不怕的!”
艺艺摇了摇头,担忧地说:“我们都不会生,老爷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这片家业,没儿子是保不住的!”
四姨太静竹艰难地欠了欠上身,笨拙地向小染伸过了手。小染急忙从盘里拣出一颗晶莹的葡萄,放在了那粉白的手掌上。静竹噙着葡萄,并不嚼,仰首望了望太阳,然后对艺艺说:“三姐,阳光好美呀!” [NextPage]
那时候艺艺已经走了。艺艺的脚步轻盈且有节奏,优美的身影倾斜在清清的池水中,像一片红云荡过。
柳妈望着艺艺走了过来,便催促苏老印说:“老爷,快进屋喝药吧!”
苏老印睁开双目,盯着柳杞说:“碾药应该在药房里,这样是圈不住药味儿的!”
柳杞止了动作,发窘地望着老板,怔怔然不知所措。
艺艺走过去扶起苏老印,嗲声嗲气地说:“是我让他挪到这儿的,我爱闻草药味儿嘛!”苏老印疑惑地望了望三太太,最后又盯住柳杞脚下那个女人阴户似的大药碾。
这时候,苏一行走了过来,恭敬地站在苏老印跟前,声音很细地说:“伯父,湖北收蒲黄的客商已经来了!”
苏老印只朝侄儿摆了摆手,没说话。苏一行尾随着走进厢房,扶伯父坐进太师椅。小驴子端来草药,递给苏老印。苏老印被浓烈的苦涩气味儿熏得蹙紧了眉头。他正欲饮药,突然想起了什么,悻悻地止了,对柳妈说:“重熬!”说完,把药碗递给了小驴子,命令道:“倒掉!”
柳妈望着苏一行和三姨太,迟疑着。
“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只要你一个人煎药,过了手的苦水我是不喝的!”苏老印艰难地把头颅放在太师椅的靠背上,对柳妈说。
艺艺得意地望了望苏一行,神秘地笑了笑。苏一行若无其事地回望了一眼三姨太,对柳妈说:“快去吧!”
等柳妈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的冬青丛里,苏一行又恭敬地面向伯父:“湖北收蒲黄的客商已经来了!”
“来个客商有甚大惊小怪?”苏老印直起了腰,不耐烦地看了侄儿一眼,说:“这等小事儿也让我去过问吗?”
苏一行语塞地望着伯父,没再说什么。
那时候小驴子已倒过药水从外面拐了回来,苏老印见他两手空空,惊诧地问:“碗呢?”
“交给柳妈了!”小驴子说。
“让她洗一洗!”苏老印的双目间充满了警惕。
“这个你放心,她一定会洗的!”艺艺说。“说不定,她再也不用那只碗了!”
苏老印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又把后脑勺放在靠背上,眼睛望着天花板,谁也不理。苏一行不时用眼睛睃艺艺,目光中充满了神秘。
门外,传来柳杞单调的碾药声。 [NextPage]
艺艺看得出苏一行是想用“静”熬走自己,愤愤地看了苏一行一眼,然后走出了苏老印那三间充满暮气的卧房。
吉昌大药店的后院显得很静。太阳徐徐落下,几只雀儿还没离开那棵蓬勃的榕花树,婉转的啼声让艺艺舒心不少。四姨太静竹仍坐在走廊间,艺艺看到丫环小染又递给她一颗葡萄。那葡萄上粘满了白霜。白霜如粉,远瞧就像一个白色的绒球。艺艺看到四姨太把葡萄送到口中。
艺艺从那压抑的氛围中走出来,心被阳光洗了一回,显得明快又爽朗。她看到四姨太吃着粘满白霜的葡萄时目光正向这方搜索,便没有走近柳杞。她再次走进了那片竹林里,故作清闲地哼起了戏文:
三载同窗情如海,
山伯难舍祝英台……
艺艺优美的唱腔终于感染了四姨太,四姨太开始给艺艺击打拍节。她微闭双目,神情怡然,白皙的手有节奏地敲打着竹椅扶手,样子十分的陶醉……突然,三姨太艺艺的哼唱声戛然而止,四姨太静竹就觉得极扫兴。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放眼望去,只见苏一行领着一个陌生人已经穿过月亮门向老爷的卧房走去。
二
那个陌生人随苏一行走进苏老印卧房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西下的太阳给万物染上了桔红,苏家后庭院里一片辉煌夺目。艺艺被夕阳笼罩,显得忧伤而孱弱。那时候四姨太静竹已被小染搀扶回屋,走廊间只剩下一张空空的竹椅。一只胆大的雀儿落在竹椅扶手上,蹦蹦跳跳地调换着位置。它的羽毛被阳光沐浴,像泼了一层血。艺艺惶惑地望着柳杞。柳杞仍在勾头碾药。那单调乏味的碾药声缓冲着后院的宁静,制造出一片寂寥和惆怅。
艺艺走近柳杞,说:“那个陌生人大概就是前来收购蒲黄的湖北蛮子!”
柳杞木讷地望了艺艺一眼,没说什么,弯腰朝碾朝里添了一把药。
阳光逐渐弱下来,暮色已开始侵袭。突然起了一阵风,榕叶如天女散花般朝下飘落。地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柳妈又一次煎好了汤药,步子谨慎地从他们身旁走过,留下一片苦涩。
“老爷唯恐有人在药里做手脚,连我们都不相信,只相信你娘!”艺艺又说。
柳杞止了碾药,小心地拣去飘落在碾糟内的树叶,勾着头说:“当老爷的自古多相信大太太,大太太不在了,连二太太也不相信,就相信老佣人!我娘在苏家几十年,又是大太太的陪房丫头,苏老爷自然会信她!”
“当小婆真不如当大婆!”艺艺惘然地说。
“那也不一定!”柳杞又开始动作,只是不再用大力,抬脸看了看艺艺,说:“如果大婆不生,小婆能为老爷家传宗接代,身份就不一样了!”
“所以我很奇怪,我和大太太、二太太都不生,为什么四姨太能怀上!”艺艺不解地问。
“那是你们自家的官司,碍不着我的事!”柳杞又勾了头。 [NextPage]
“难道是有人帮了忙?”艺艺突然瞪大了眼睛。
“那你就去问苏老爷和四太太好了!”柳杞的话语里充满了揶揄。
艺艺叹了一口气,目光里溢出惶惑,许久了才说:“这人是谁呢?”
“反正不是我!”
“她若请你,你干不干?”艺艺红着脸问。
“没有不吃肉的狗!”柳杞惘然兮兮地说,“可惜四姨太看不上我!再说,这种事儿不是请的,是双方情愿的!比如你看中了我,决不说要我干那事,而是先要我帮你干点儿什么,而且待我很好,双目传 情……有一日到了你的屋,你已脱光了衣服,我就会被那片白光所迷惑,然后就……”
艺艺轻轻擂了柳杞一拳,面如红潮地嗔道:“没想到你这人还真坏!”
“我只是举个例子嘛,并不是想和你那个!”柳杞越发嘻皮笑脸。
“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没好人嘛!”艺艺含情脉脉地说。“我能管着你的人,可管不住你的心!你要想我有什么办法?”
“这么说,你也想过?”柳杞紧追不放。
艺艺唆了一下嘴唇儿,没回答。
柳杞又勾下了头,开始碾药,很轻很轻。那时候太阳已落,万物沉浸在暮色里,偌大的后庭院就显得很静。两个人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紧迫又短促,互望一眼,如闪电相撞,急急躲开,然后又搜索到一起,目光也粘了似的……
“今晚我想请你帮我干点儿活……”艺艺喃喃地问,“你同意不?”
“太太如此看得起我,我一个相公敢违抗吗?”柳杞双目里放出光泽,认真地回答,腔调中充满了柔软。
这时候,苏一行领着那个陌生人从老爷卧房中走了出来。那个陌生人挺着陌生的目光望着艺艺,充满了欣赏和淫秽。苏一行走过艺艺,对那个陌生人说:“这是我三娘!”陌生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接下来就什么也没说,只是神经兮兮地凝望着艺艺。自已和柳杞的交易刚谈到热闹动情处,突然被这个厌物给搅了,艺艺就觉得很扫兴。她狠狠地拉着苏一行到背处,没好气地说:“你带他见我干什么?”
苏一行诡秘地笑笑,说:“湖北客商给你们几位婶娘带来了汉口好绸料?不领他见见你们,不是让人家当了无名英雄了吗?”
“汉口会有什么好绸料?苏州杭州的还差不多!”艺艺气不消地说。 [NextPage]
“湖北和四川柞蚕绸天下第一,连香港罗纱都是以它为原料的!”苏一行内行地说。
“就是送礼第一个也轮不到我呀!你大娘不在了,还有二娘!你应该先领他去见你二娘才是!”
“这不是顺道碰上你了吗?”
“好吧好吧,你替我领情就是了,犯不着与他唠叨!”艺艺不耐烦地说,“还有什么事?”
“收了人家的礼,就请你到伯父面前进几句好言,尽量让蒲黄价钱公道一点儿!”
“生意的事儿我不管!”艺艺警惕地说,“你可不要拿胳膊朝外拐哟!”
“哪能呢?伯父的生意也就是我的生意嘛!”苏一行一本正经地说。
“是呀,将来四姨太给你生个小弟弟,要全凭你扶植他哩!”
苏一行脸色一沉,许久转了笑脸说:“那是,那是!”言毕,扭身给那个湖北客商打了个手势,二人便顺着竹林间的小径,又越过一个月亮门朝后进院里的二姨太的卧房走去。
艺艺丧气地朝苏一行呶了一下嘴,正要与柳杞继续说下去,不想榕树下已空空如也。艺艺感到很怅然,四下望了望,信步朝药库走去。
药库很大,一拉溜儿六间筒房。为防潮湿,地基比别处高出三尺有余。大门口有台阶,须拾级而上。门很厚重,硕大的铁球如碗口那般大。库门半掩着,柳杞正在里边拾掇刚碾好的药。艺艺走到门口,迟疑着,最后终于迈上了台阶。不想她刚想推门进去,突然从里面传出柳杞的高声:“不要进来!”
艺艺下意识地止了脚步,神色有些紧张。她不知道柳杞为什么不让她进去,更说不清柳杞在里边干什么。她悄悄朝里窥视,内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她想了想,觉得站在这里专等柳杞让人看到了不好解释,便怏怏地下了台阶,佯装若无其事地在甬道上走走停停。暮色越加浓烈,夜影开始降落,甬道两旁的冬青树已模糊一片,晚鸟归巢的叫声凄惶又缠绵。前院里传来相公们打烊的上门声,显得遥远又慵懒。
柳杞终于走了出来。他关了库门,上了大铁锁,然后四下望了望,走近三姨太,悄声说:“事情已经谈妥,我们表面上不必太亲近,让人看出来不好解释。再说,若让老爷知道了,我更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怕什么,他一个没用的糟老头子!”艺艺反感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亲昵地对柳杞说:“说定了,今晚你帮我干活!真的!”
没想柳杞摇了摇头说:“今晚不行,明晚吧!”
“为什么?”艺艺不解地瞪大秀眼。
“我……我肚子不好!”柳杞面呈难色地说。 [NextPage]
艺艺惘然所失地叹了一口气,许久了才说:“你该不是骗我吧?”
“我骗你干什么?”柳杞申辩说,“真正骗你的是你的侄子!他利用湖北客商合伙赚你们的银钱!”
“什么?”艺艺吃惊地叫了一声。
“他让客商给你们送绸料,目的是想让老爷削低蒲黄价格,然后他们分成!”
“不会!”艺艺摇摇头,不相信地说,“他怎会那般傻呢?”
“这正是他的精明之处,你想想,四姨太怀了身孕,他继承苏家家业已无望,加上老爷管钱如命,他不这样又能怎样?”
“你怎么知道?”艺艺犯疑地问。
“嗨!我只是提醒你,信不信由你吧!客商就在客房里,你问他好了!可以看得出那家伙喜欢你,他会给你说实话的,只是看你如何讨得他的心了!”柳杞说完,扭身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说:“如果我说的不假,你可更要好好待我哟!”
艺艺如坠五里雾中,双目空洞地盯着一处,许久许久没动眸。
三
苏一行陪那位湖北客商吃过晚饭的时候,天已大黑。他对那客商说自己到街里有些事情要办,说完命一药店值班相公在客房里点燃蜡烛,然后就匆匆走了。苏家客厅很阔绰,明三暗五的高台阶瓦房,墙如雪洞。紫檀木家具在烛光中闪着幽光。西间客房里铺着罗汉床,又宽又大,绸缎铺盖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儿,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楠木茶几上放一把锃亮的黄铜水烟袋,旁边精致的小方盒里装满了金色的烟丝儿。湖北客商抽了一袋,蓬蓬的烟雾开始在烛影上空的黑暗中飘荡,空气顿然浑浊而辣酥。
后来,湖北客商感到夜伴孤灯很无聊,就信步走了出去。四合院的天井里很静,店堂里的灯光从后门里反映出来,与客厅里射出的灯光相融交辉,天井里就多了不少的灰色光亮。苏家客厅位于前院的左厢,与大厅、店堂和账房小药库组成一个四合院。整个建筑很明显地吸取了江南住宅园林之长,选材精良,布局得当;雕梁画栋,精镂细刻;格扇裙板均雕吉祥博古,二层檐间饰垂莲柱,华丽富贵,落落大方。大厅的左右两边都是月亮门,穿过月亮门才能步入神秘的后庭院。看样子,后庭分二进和三进,合起来要比前院大得多,可能是增建了花园、藕池、假山、竹林的缘故。苏一行说,他的伯父经营有方,于任何事情都以精打细算为根本,所以吉昌大药店里除去他和老佣人柳妈之子柳杞之外,被雇用的相公多是镇上人。苏一行说,雇用镇上人确有几大好处:一是有家室做保,相公们都不敢干出格之事;二是每晚除去店堂里值班的相公外,大都是回家过夜,这就省去不少麻烦。苏一行还说,别看他的伯父如此“抠门儿”,但有一条很明智,就是相公们的家人吃药一般不收费。这样明看亏了,实则拢了相公之心,所以店里的相公极少有人拿胳膊朝外拐。湖北客商想到这些的时候,脑际里就出现了苏老印瘦弱的形象和周身透出的死亡气息,禁不住担心地顺着月亮门朝深深的后庭院望一眼。这时候,他发现三姨太走了出来。
年轻的三姨太穿着可体旗袍,更显身材苗条婀娜多姿。两条粉白的大腿款款游动,在黑暗里闪着迷人的光,给人以夺命的诱惑和想象。湖北客商先是茫然片刻,然后就一扫寂寞,很兴奋很热情地操着南方口音问道:“三姨太,你好?”
三姨太艺艺矜持地笑笑,回问:“吃过饭了?”
“吃过了,吃过了!”湖北客商有点受宠若惊。
“俺们北方少大米,面饭还吃得上口吧?”
“吃得上,吃得上!”客商手舞足蹈地回答,“我整天走南闯北,米和面都能吃的!” [NextPage]
“那就好!”艺艺说完,就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迈动了脚步。那客商见艺艺脚步迟疑,急忙献媚说:“三姨太,请到客房小坐片刻,看一眼我送给你的料子,也好挑块中意的!”听那客商没留余地,艺艺就顺势说:“料子还有什么可挑的!”说着就转了身。
那客商殷勤地颠到前面,顺着大厅前的走廊走进了客房。客商让三姨太坐了,然后取出包袱,从里面取出几块布料和一些南方的水果,一股脑儿放在艺艺面前,最后又挪过了烛台。料子确是上等柞蚕织品,光滑柔软,弹性极强,在烛光里如水似银。三姨太内行地用手抚了抚,手感不一般,目光里充满欣喜,望了一眼客商说:“先生如此破费,实在不敢当!”
“哪里哪里!”客商满面春风地说,“家乡土产,不成敬意!下次再来我定要为你一个捎块更好的来!”
“是吗?”艺艺抿嘴笑笑,顺手拿了一块老色的,放在了一旁。
“三太太为何不要这一块?”客商拿起一块艳丽的布料,问艺艺说。
“我已人老珠黄,怎能再穿艳的?”艺艺的语气里充满了伤感之情。
“太太过谦了!我已见过二太太和四太太,如果三姨太您不穿这块,怕是再没人合适了!”客商献媚地说。
“如此之说,我比四妹还显年轻?”
“恕我直言,如果四姨太不身怀六甲,可能要比您年轻一些,毕竟她比你小两岁!可如今她满脸胎斑,怎比太太您庄重典雅呢?”
“你真会说话,想方生点儿讨女人喜欢!”艺艺笑得满面生辉,夸赞客商说:“人都说南方人比北方人精明,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只是大多女人不喜欢南方人!”客商望了艺艺一眼,伤感地说,“北方男子高大魁梧,而我们南方人多是小白脸儿!”
“话不能那样说!”艺艺拨着蜡烛说,“男人分三种:狼身、熊腰和虎背。北方汉子魁梧者为虎背,粗壮者为熊腰,而南方小白脸多是狼身,看着瘦细,力量还是有的!”
湖北客商惊诧得张大了嘴巴,好一时才“啧啧”地说:“唉呀呀,三姨太,真没想到您对男人有如此研究!”
艺艺一听,变了脸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湖北客商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懊悔不迭地拍了一下脑袋,急忙解释道:“太太,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艺艺仍然面若冰霜。
“我只是说您对男人……不不不!我只是说您和男人……不不不!我只是说……” [NextPage]
见湖北客商越发语无伦次,艺艺突然笑了,说:“这就是南方小白脸儿不如北方汉子的一处!若是北方汉子,哪个会像你这般软弱似水!他们会……你知道吗,女人有时需要侵略!”艺艺说着,亮了个“飞眼”,忽然失望地站起了身,掩嘴打了个呵欠,喃喃地说:“我该睡觉了!”
客商悟出了个中奥妙,顿时双目发光,上前抱住了三姨太,柔柔地嚷道:“三姨太,我是狼身!我是狼身……”
三姨太望着那客商,故装忸怩地说:“你干啥,你干啥?”说着说着就微微闭了双目……
不料就在这时候,房门突然响了一下,接着小驴子就走了过来。
那客商惊慌失措,急忙离开了艺艺,怔怔然望着小驴子。
艺艺睁开双目,烦恼地白了小驴子一眼,说:“你来干什么?”
小驴子说:“苏老板让我来看看客商安排好没有?”
“你对老爷说,客商吃住都已安排停当!”艺艺重新坐下来,又说:“湖北客商会针灸,我腰疼腿疼,要人给我扎一针。”
那客商惊了一头冷汗,好一时才恐惧地说:“吓我一跳!”
“没什么!”艺艺说:“小驴子是自己人,他什么也没看见!”
“多谢太太!”客商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拿什么谢呀?”三姨太烁烁地盯着湖北客商说。
“当然是用……狼身!”客商机警地回答。
艺艺摇了摇头,诡秘地说:“那只是玩玩而已,最重要的是我想同你合伙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湖北客商满目疑惑地盯着艺艺艺艺问道。
“蒲黄呀!”
那客商的目光由疑惑渐渐转为警惕和狡黠,盯着艺艺不说一句话。
“保证比你和苏一行合伙要赚钱!”艺艺不动声色地说,“我可是不光需要狼身,可是更需要钱哟!”
客商像望到了一个陷阱,紧紧地盯着三姨太,仍是不说一句话。
“不同意就算了!”艺艺装出十分疲倦的样子,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那胸围那臀部立即如山般凸了出来。 [NextPage]
那客商像是再抑制不住,“噗”地吹灭了蜡烛,饥饿地把艺艺拥到了床上,呢呢喃喃地叫着:“宝贝,我同意!我同意!……”
艺艺在黑暗中呆了,心想这柳杞果真没说错。
那客商激动得浑身发抖,忘情地在艺艺身上乱“啃”了一阵,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剥去了艺艺的外衣和内衣……他望着那团白,脚跟似离地一般飘了起来。艺艺望着他笑笑,然后指了指房门。他干渴地咽了口唾沫,急急走到门前,正欲关门,不想一条黑影突然闯了进来……
四
苏一行穿越大街小巷沿着麻石铺路匆匆走着,身上残留的女人脂粉气使他蹙紧了眉头。那时候天刚大明,各家商号的门有节奏地响着,合奏出一曲美好而动听的“小镇黎明曲”。赶早集的乡巴佬已经占好了地盘,开始摆出自家地里产出的萝卜、白菜。一街两行有红有白又有绿,远远望去,像一条镶了花边儿的大彩带。
大吉昌药店的门坊上挂着烫金横匾,店内金壁辉煌,陈设琳琅满目,两旁是清一色黑漆木制大柜台,梁上悬有“戒欺”、“真不二价”两块横匾,给人以一种庄重之感。店堂已开始营业,几个面倦如菜色的顾客坐在一条长凳上,静等着相公们抓药。几个相公忙上忙下,柜台上摊着一张张草纸,黑色的压方一溜儿排开,显得井井有条。贴墙放的几个“百眼橱”上,陈列着各种色泽殊异的瓷瓶和锃锃发亮的锡罐……下面的小抽屉被拉拉合合,使店堂里充满了刺鼻的草药气息。
相公们看到苏一行,热情地打一声招呼后目光又盯住了药方。苏一行穿过店堂,匆匆从天井里走过去,直直奔向客厅。他轻轻推开客房房门,发现屋里没有人。他迟疑着,猜测着湖北客商的去向。他说不清客人是早晨散步或上厕所或是等不及自己个去了饭厅?他走进室内,见被子很零乱地放着,地上满是桔子和香蕉皮。最后他的影子出现在穿衣镜里,就下意识地照了照。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满面倦容,衣服穿得很不整洁。
苏一行回到自己房中,扒拉出一件外衣换了,然后又洗刷一番,又重新走进客厅。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客商回来,便急急去了饭厅。
饭厅在第二进院子的右边。三间宽敞的房子里放着好几张八仙桌。苏一行走进饭厅的时候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正在用餐。几位太太见到苏一行,都让他快吃饭。苏一行找人心切,急火火地问:“你们见到湖北客商没有?”
三位太太都摇了摇头,最后三姨太说:“他是不是还未起床?”
“我去了,屋里没人。”苏一行说。
“是不是他到集上玩去了?”二姨太目光里充满了猜测。
苏一行咂了一下嘴巴,没说什么,又匆匆走出饭厅。那时候东方已经泛红,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林林木木伸展着腰肢,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柳杞又开始了碾药,神情专注而悠然。四姨太的丫环小染穿过竹林从柳杞身边走过来,看到苏一行,礼貌地问侯:“少爷,你早。”
“见到湖北客商没有?”苏一行着急地问。
小染怔然如痴,像是许久了才想起那个湖北佬,漠然地摇了摇头。 [NextPage]
苏一行颓丧地出了一口气,正欲去前院店堂里问相公,突然听得小驴子叫他。小驴子的声音很响亮,张张扬扬地说老爷要少爷去一趟。
苏一行先是一愣,最后命令小驴子说:“那你就去替我找找那湖北客商,让他回来用餐!”
小驴子神秘地望了苏一行一眼,悄声说:“客商就在老爷房里,老爷说今早要陪他一同吃饭!”
那时候苏一行还没意识到什么,只认为这是一个平常的礼节。按“大吉昌”的规矩,外地客商来到店里,多是由主人陪餐,只是苏老印近期身体欠佳,才免了这道程序。苏一行当时认为伯父既然答应陪客商吃饭,就证明病情已有所好转。有伯父健在,就能使“大吉昌”继续兴旺。只要“大吉昌”久盛不衰,他苏一行就会有出头之日。于是苏一行就显得很兴奋,脸上的倦容一扫而光,很是神采奕奕躇踌满志充满希望。那一天早晨充满希望的苏一行随佣人小驴子走进苏老印卧房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桔红的太阳使万物披上了彩霞。甬道旁的冬青饱含着夜露在阳光里像苏少爷的心情一样熠熠生辉,蒸腾的汽体弥漫在空中,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苏一行刚走进院门,就看见伯父已经起床。苏老印那瘦弱不失高大的身影站在房门以里,恢复了以往的伟岸和尊严。这里原是大太太的卧房,自从大太太前几年病逝之后,苏老印就再也不串房睡觉,让三位太太挨个儿来陪他。苏一行说不清伯父此举是对大娘的缅怀或是人上了年纪就要以身体为重,不愿像年轻时那样恣意妄为放纵无度了!
小驴子第一个走进门里,对苏老印说:“老爷,少爷来了!”
苏老印没有转身,一直面朝里挺挺地站着。苏一行很有点窘,向伯父问安之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垂手而立。
许久,苏老印终于转了身,双目如鹰般盯着侄儿,平静地问:“知道一大早我就喊你来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苏一行老实地回答。
苏老印冷笑一声,接着就让小驴子带来了湖北客商。湖北客商被捆着双手,面色灰青,浑身发抖,抬头望一眼苏一行,勾下了脑袋。
苏一行惊诧地望着湖北客商,像预感到什么,面色开始发青,惶惶地问伯父说:“伯父,这是为什么?”
“为了让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奴才看看你同伙的下场!”
苏一行这才彻底悟出事情已经败露,急忙“扑通”跪地,求伯父饶恕。
“还有!”苏老印青着脸吼道,“这个畜牲趁你三娘去看布料时,竟对她无理!你败我的家业不说,还引狼入室,败我苏家门风!”
苏一行怨恨地望着湖北客商,半天没敢吭声。
“从今以后,我与你一刀两断!你走吧,我再也不愿看到你!”
苏一行磕头如捣蒜,哭着说:“伯父,看在我死去的爹的份儿上,请你饶恕孩儿这一回,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NextPage]
苏老印坚决地挥了一下手。
苏一行深知伯父的脾性,只得颓丧地退出卧房。那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个阴谋,他虽然说不清这个设阴谋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但他却十分清楚三姨太艺艺已经参与了。他想起伯父身后无嗣和这一片辉煌的家业,就很是替伯父伤心替自己伤心。
他迷惘地朝饭厅处望了一眼,目的是想看一看三姨太幸灾乐祸的目光,然后再报以她轻蔑和嘲讽。可惜,那里早已没了三姨太的影子,只有四姨太被小染搀扶正艰难地穿过那片竹林。四姨太像是发现了他,非常善意地朝他笑了笑。他看得出,四姨太静竹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时候相公和佣人们已经开始吃早饭,饭厅里传来一片嘈杂声。他想走进去吃饱肚子再说,但又怕因此而丢了身份。他踌躇地在甬道上走了两个来回,最后就穿过月亮门朝三进院子里走去。
三进院里有两幢小木楼,一幢是艺艺的卧房,一幢是二太太的卧房。院子里长满了芭蕉、棕榈和垂柳。棕榈叶大如扇,垂柳丝丝如线。晨风吹来,柳丝轻轻摇曳,搅得人心醉。几棵高大的穿天杨直插云中,遮天蔽日,使后院阴深不少。苏一行此时已怕见到三姨太,先躲在暗处朝艺艺的小楼上瞭一眼,见那里一片宁静,才大胆地走近二姨太的小阁楼。
楼已很老,木梯木扶手上的土漆已经脱落,斑驳处透出木质的老化与腐朽。苏一行深怕弄出响声,非常小心地踏着楼梯,不料正在晒衣服的丫环看到了他,随即就亮出了一个高声:“二太太,苏少爷来了!”苏一行一惊,差点儿打了个趔趄。他急忙站稳身,禁不住就朝三姨太的楼上望了一眼——他看到三姨太艺艺正用得意的目光望着他。
他没有回避艺艺目光,虽然那时候他还猜不出这个女人身后站着的是什么人,但他已预感到自己需要和他们较量一番。所以他的目光开始坦然,并且大度地朝三姨太笑笑,然后就走进了二姨太的卧房。
二姨太正在抽烟,锃亮的黄铜水烟袋在二姨太那肥胖的手里像一只欲飞的长颈鸟,着急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二姨太望了苏一行一眼,示意他坐下,然后又垂了眼皮儿,一直吸过瘾才问道:“找到客商了吗?”
苏一行长叹一声,然后就向二姨太说了实情。二姨太眉头紧蹙,十分怨恨地望了他一眼,抱怨说:“你怎么能干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
“二娘!”苏一行委屈地说,“你知道,我爹死得早,我娘拉巴我们兄妹几个不容易。这几年娘身体不好,伯父钱财管得死,又不愿救济我们。为了娘,我不得不想点儿挣钱的办法。事实上,蒲黄卖的价格并不低,我只是瞒着客商自己得一份钱而已!”
“这可好,你一贪小利却让那骚狐狸抓到了把柄,把饭碗给砸了!”
“我真不知道三娘为何如此恨我?”苏一行不解地说。
“那还用问,你常来我这里,她自然就把你算成了我的人!”二姨太愤愤地说,“她是老爷的红人,一心想当这个大院里的慈禧太后,可惜,她和我一样,连个老鼠也没怀上!昨黑那事儿,我想不是客商出邪。你想,人家一个客人,敢吗?还不是那个骚狐狸去搅缠人家,想和小四一样把肚子鼓起来?”
“听说伯父无后,四娘她……”苏一行不好意思地问。
“肯定是借种!”二姨太面色发白地说,“只是不知道是谁的?” [NextPage]
“会不会是柳杞?”苏一行犯疑地问。
“不会,肯定不会!”二姨太肯定地说。
“那是谁呢?”苏一行双目瞪得如铃铛。
“我派人查了许久,还没查出来!听说那个骚货也在查,怕是也想借一回!”
“看来是有人不甘心让我继承这片家业了?”苏一行咬牙切齿地说。
“这人肯定是对着家业来的!你想想,槽头上没有认驴驹儿的,只要我们几个一有孩子,苏家家业就归他,根本没你的份儿!”
“会不会是伯父……”苏一行的双目中放出凶光。
“你别胡思乱想,你伯父不是那种让妻与人的人。”二姨太盯着苏一行说,“你要相信你的伯父。”
“可现在伯父已把我赶出了门,怎么办?”苏一行央求说,“二娘,帮我讲讲情吧!”
二姨太眉头紧锁了许久叹气道:“唉,那个老东西,脾气如铁,怕是我也讲不下情,你是不是求求那个骚狐狸?”
苏一行坚决地摇头说:“我就是马上滚蛋,也决不去求她!”
二姨太这才狡黠地笑了,说:“你这么看得起我,妥!你就先在我这里躲一时,等那个老头子消了这口气再说!”
苏一行急忙磕头谢恩,感动得连眼睛都潮了。
“只不过为掩人耳目,你应该先把背包转移一下,然后再悄悄回来。”
苏一行会意地点了一下头,匆匆下了楼,刚要从芭蕉丛中走出去,不想三姨太正在那里等他。
三姨太望了苏一行一眼,笑着对他说:“大侄子,那个湖北佬已被老爷赶出了门,你是不是慌里慌张地去追他?”
“是的!”苏一行轻蔑地说,“因为他忘了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艺艺奇怪地问。
“他的银钱忘在了老爷那里,而他带来的料子全忘在你那里。”苏一行咬牙切齿地说。说完了,意味深长地望了艺艺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艺艺望着苏一行喷火似的背影,许久,才阴冷地笑了笑。 [NextPage]
五
在那个阳光惨烈的中午湖北客商灰溜溜地走出吉昌大药店之后,苏老印的侄子苏一行也被赶出了门。相公和佣人们暗地传递着信息,描绘着客商与三姨太的深夜幽会,许多淫秽不堪的话语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颍河镇。男人们津津有味地想象着艺艺那粉白的玉体,在那个秋天的夜里这个古镇上就增添了不少不可言状的春梦。
苏一行走的时候天已近中午,他为不使伯父愤怒就派一个相公来到苏老印面前替他告别。那时候苏老印已被小驴子搀扶出来晒太阳。那位被差使的相公说明苏少爷的意思之后起身就要走,不想被苏老印叫住了。苏老印得了那客商的钱财,熄火不少,面部上已没有了威严和残忍,只剩下一片病恹恹的灰白。他欠了一下腰,对那相公说:“告诉账房,给那逆子多开一个月的工钱。”
苏老印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有意思说明自己的仁慈和宽容,故意把声音拖得又长又高。事实上那时候二庭院里并没有多少人,除去碾药的柳杞和一个肥胖的厨师外,就是晒日光的四姨太静竹和丫头小染了。
秋日的阳光仍是很美,柔和而不刚烈,能让人想象出春日的温暖和缠绵。四姨太静竹沐浴在缠绵的阳光里,精神显得格外兴奋。她一手接着丫环小染递过来的葡萄,一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隆起的肚子。那肚子刚满七个月,七个月的肚子就如此之大,郎中说很可能是双胞胎。
苏老印迷惘地望着四姨太那隆起的肚子,许久才闭上双目,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那时候三姨太艺艺从后院里走了出来。艺艺手中拿着一块色彩艳丽的料子,一直走到四姨太面前,说:“四妹,这是湖北蛮子撇下的布料!”四姨太接过布料,对着阳光看了看,又轻轻地摸了摸,高兴地说:“哟,真是好料子!三姐要替我谢谢那客商了。”说完就让小染把布料放进卧室里。
“谢个屁!”艺艺见小染走了,才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那混账小子昨黑以给我料子为名,竟想占我的便宜,被老爷赶走了。”
四姨太莫名其妙地望着艺艺,怅然地问:“他不是说让一行送吗,怎么就让你去取了?”
三姨太难堪地冷下脸,许久才说:“他先说你们都派丫环取走了,我的丫环不在,就自个儿去了,去了才知道他是骗人的。”
“原来是个骗子!”四姨太恍然大悟。
“骗倒是不骗,就是有点喜欢女人。”艺艺悄声说,“我没想到,人老珠黄了,竟还有人喜欢!”
“三姐不过三十,看起来比二十来岁的青春少女更娇艳、成熟,若我是个男人,也会喜欢你的。”静竹笑道。
艺艺轻轻擂了静竹一拳,偷偷朝苏老印那方努了一下嘴。两个女人同时朝那方望去,见二太太正与老爷嘀咕着什么。静竹不解地问艺艺说:“这个恶婆又搞什么鬼?”
艺艺撇嘴说:“还不是为了苏一行。” [NextPage]
“苏一行平常可没少孝敬她。”
“这回可孝敬不成喽。”艺艺得意地说。
“为什么?”静竹不解地问。
艺艺惊诧地问:“你还不知道?”
静竹摇了摇头。
艺艺抬头见小染已走出了卧房,就趴在静竹耳边说了实情。
“真有此事?”静竹惊愕不已。
“这是那客商亲口说的,还会有假?”艺艺放开了声音说。
静竹怔然如痴,许久了才叹气道:“一行自幼丧父,家中困苦,老爷又不愿救济他,也好苦哟!”
“怎么,心疼了?”艺艺说。
静竹真诚地说:“毕竟是自家侄子嘛,若是我,是决不会向老爷说出实情的。”
艺艺变了脸色,讥讽道:“是呀,若换了四妹,一定不会向老爷说出实情,而是要以此要挟苏一行,让他老实就范,听从你一辈子。”
静竹见艺艺产生了误会,淡然地笑了笑,说:“三姐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是呀,你这君子之腹如此之大,三姐能度得起吗?”三姨太意味深长地说。
四姨太顿然红了脸,半天没接上话。小染见静竹发窘,急忙解围说:“老爷很关心四太太,昨夜还派小驴子送参呢!”
“是吗?”艺艺望了小染一眼,说:“我和二太太不也送了葡萄吗?若是四妹生个大小子,咱苏门后继有人,我这伯母不是也能荣华富贵一辈子吗?你说是不是,四妹?”
静竹羞涩地笑了笑说:“三姐如此看得起我,我只有精心保护他了。”说着静竹还爱抚地摸了摸肚子。这时候,二姨太也走了过来,笑着问:“你们二人又说又笑,怎么也不唤我一声?”
“你正在和老爷亲热,叫你你会高兴吗?”艺艺笑着说。
“去去去!”二姨太挥了挥胖手说,“你没看咱当家的是什么成色?他可不是当年的串宫侯了!”
三个女人一阵大笑,目光里都充满了对以往岁月的缅怀和眷恋。 [NextPage]
远处,突然传来苏老印一阵急促的咳咳声,接着便听到小驴子一声惊叫:“老爷,你吐血了!”
那时候,柳杞已停止了碾药,正在勾头拾掇什么。两个女人惊慌失措地从他面前跑过去,接着,又走过了小染和四姨太。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二姨太呼唤柳妈的声音。
柳杞走过去,柳杞第一眼就望到了地上的一摊鲜血。那血鲜红灿烂,在阳光下闪耀着赤色的光芒。柳杞小声问:“老爷,是不是去请郎中?”
苏老印缓慢地挥了一下手,然后睁开了双目,望了望他的太太们,说:“不碍事的。”柳妈端来了煎好的汤药。艺艺命小驴子和柳杞 把老爷搀回卧房,人们簇拥而进,苏老印坐进太师椅,微微仰了仰脖颈,一气喝了汤药,对太太们说:“你们都去吧,不碍事的。”
太太们陆续走出了卧房。
柳杞去厨房找来铁锨,用土盖住了那片鲜血。几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最后又落在那片血土上。柳杞用铁锨拍打着绿头苍蝇,打了好一时才打死了一只。他泄气地直了腰,见三姨太艺艺正站在他面前。
艺艺烁烁地望着他,悄声说:“今晚可帮我去干活儿?”
柳杞笑着点了点头。
六
夜幕降临的时候,柳杞收拾了碾药的工具,然后在库房里忙了一阵子,才开始吃饭。那时候相公和佣人们都已用餐完毕,饭厅里很冷静。胖厨师正给老爷熬参汤,小驴子双目溜溜地不离灶台。柳杞取了馒头和菜汤,然后又点了一支蜡烛,自个儿趴在八仙桌上吃得淋漓尽致。吃完了饭,他望着跳荡的蜡烛怔了片刻,然后起身去送碗。那时候参汤已熬好,小驴子小心地倒在碗里,“嘘”了一下手。柳杞问小驴子说:“老爷过来了吗?”
“过来了。”小驴子双手捧着参汤,唯恐谁下毒似地说着走着。
柳杞可笑地望着小驴子的背影,有意无意地问胖师傅说:“都吃过了?”
“都吃过了,你是最后一个。”胖厨师说。
“你也该休息了。”柳杞故装关心地说。
“是呀,累了一天。”胖厨师打了个呵欠。
柳杞走到门外,见夜色更加浓烈,就朝自己房里走去。大院里已经很静,唯有几处灯光在闪烁。他想着与三姨太的幽会,就觉得时间太慢,心中有点焦躁不安。他推开自己住的下房,一股霉味儿冲鼻而来。他点上蜡烛,屋里亮了不少。房子很低,他身子高大,时常感到压抑。为减少这种压抑,他每次进屋就只能坐在床上。劳累一天,床是他亲密的伙伴。他躺下来,刚想伸展伸展,不想母亲来了。 [NextPage]
柳妈进屋就关了房门,悄声对儿子说:“我看这几天三姨太老缠着你,你要当心!在这里当相公,不可胡思乱想,苏老爷对咱不薄,你可不能干对不起他的事儿!”
柳杞望了母亲一眼,笑道:“娘,儿子一向老实本分,苏老爷是知道的。三姨太性格开朗,不是那种人。”
柳妈仍有些担心地说:“话不可那说,女人的事儿你不懂。她们看四姨太怀了孕,老爷又重病缠身,都想生个儿子夺这片家业哩。”
“那都是痴心妄想!”柳杞说,“老爷已病了几个月,除去四姨太外,谁再怀孕也是枉然,沾不上哩。”
“你看四姨太一怀孕,人心乱了,外表平平静静,只等老爷瞌眼了。”柳妈忧愁地说,“我真盼老爷长命百岁!”
“娘真是苏家的好仆人。”
“唉!若是大太太活着,决不会让你天天碾药,她早就重用你了。”柳妈惘然地说,“你爹死得早,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大太太活着的时候就很喜欢你哩!”
“娘,你放心,各人的路的各人走,用不着别的人怜悯和恩赐。”柳杞说着打了个呵欠,对娘说:“娘,我好累哟!你也回去睡吧!”
柳妈又深情地望了儿子一眼,好一时才嘟嘟囔囔地走出房门。
柳杞送娘出门,见四处灯光已熄,便急忙回屋准备了一番,然后溜进了后庭院里。那时候夜已深,后庭院里的芭蕉和棕榈显得影影绰绰,使得通往三姨太卧房的小路更加漆黑。有风吹来,穿天杨发出“哗啦哗啦”的碎响,很是令人心悸。抬眼望,二姨太和三姨太的卧房里都还亮着灯光。灯光的叠影在两座小楼之间交融,明了一大片场地。鱼池里偶然传出一两声鱼跳声,更给那个寂静的夜晚带来了静谧。
柳杞就盼着二姨太不熄灯,因为有灯光反倒使他心壮不少。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就直直上了三姨太的小阁楼。三姨太的丫环的母亲亡故,前天就回乡奔丧去了,所以楼下很静。柳杞很是服气三姨太会挑拣时光。从某种意义上说,丫环即是侍奉太太的,但也无形中安了一副监视的眼睛。艺艺像是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一开口就放了贴身丫环半月假。
柳杞上了小楼,然后又朝二姨太房里看了一眼。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二姨太房里有一个男人的身影闪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就觉得那身影很熟悉,想了想,禁不住暗吃一惊。因为他想起了苏一行。他知道室内有灯光是看不到外边的,所以他就大胆地蹲在楼梯口处迟疑了片刻,猜测着苏一行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吉昌大药店?是不是他与二姨太早已串通在一起?他又回来干什么?是要对付三姨太吗……
柳杞就觉得今夜此行很值得,最起码发现了苏一行被二姨太匿藏了起来。他想了想,决定不把这消息告诉三姨太。若苏老爷得知苏一行没走,一定会再次赶他出门——那样,自己就再也看不出二太太和苏一行究竟要干什么了。
心思一顺,柳杞恢复了情绪,心情更加畅快。他悄悄挑开门帘,发现屋里没有人,灯光很暗。柳杞走进去就大度地坐在了一个鼓凳上,开始环视卧房的布局。卧房是三间,雅床靠北,鲜红的纱幔围了个严实。窗台上放着花盆,紫罗兰和秋菊正开得鲜艳。靠书案旁的盆景上,放着一个裸体男人的小雕像。雕塑像个外国人,左手握着一把七弦琴,支在臀部上。右臂以一种动人的姿势挥出去,就像手指刚刚触拨了一下琴弦。他右腿伸直,头部微微后仰,目光向着上方。那张脸非常美丽,头发卷曲如波,白色雪花石膏赋予他一种温柔的、女气的,也可以说是处女般的非凡神态。柳杞虽说不清楚这是谁的雕像,但还是看得呆了。 [NextPage]
突然,帐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命令:“还不把门关上!”
柳杞吃惊地朝帐子望了一眼,从那里散发出的芬芳的香味儿和女人特有的气息开始在室内弥漫,给他以温馨的慰藉。他笑了笑,站起身关了房门,扭身正要吹蜡烛,帐子里又发出了第二道命令:“不要吹!”话落音,三姨太已经拉开了帷幕。三姨太一丝不挂,周身闪动着诱人的白光,馋得柳杞咽了一口唾沫。
“该干活了。”艺艺甜甜地说。
“听太太的吩咐。”柳杞说着就开始脱衣服,随手撂在椅子上,堆了一大堆。年轻的赤身肌肉累累,处处暴露出力的光彩。他走上去,先是轻轻抚摸三姨太那粉白的带有弹性的胴体,由胸到腹,最后那手如蛇般游走到那白光之中的神秘之处,一声闷吼,饿虎般扑向了那团白光,喃喃地说:“你想要儿子还是要女儿?”
“当然是要儿子。”艺艺梦呓般地说。
“要儿子就要操得深!”柳杞说着一把抱住三姨太,急急转了一周,然后又拥进纱幔里,依仗床帮,掀开了艺艺那雪白的大腿。艺艺的两条雪白大腿之间一瞬间就盛开了一朵黑牡丹。
柳杞轻轻嘘出一口气,像是在调整心理,又像是在酝酿情绪,双目直盯三姨太,好一时,才悄悄地把自己陷进那条深壑,像婴儿一样吮着三姨太那隆起的乳房,用舌头轻舔着乳沟,然后又悄然侵略到那粉红色的嘴唇儿上……突然,一声闷吼,那年轻壮美的身就如一头爬岗的犍物,肌肉绷得要炸似的——那一刻,只听三姨太一声长啸,仿佛晕了过去……
三姨太像正在经过一片茫茫无际的沙漠,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身上的一切一下子被掏空,激动得连泪水都流了出来。可是,当她伸出双手去抚摸她想往已久的柳杞时,却发现自己身上已是一片空白。
三姨太急急拔出阴户的东西,原来是根烧得半熟的热红萝卜。她瞪圆了双目,愤怒地问柳杞:“你为什么这般对我?”
柳杞笑了笑,说:“你和老爷一直怀疑四姨太肚内的种是我下的,老爷特让你来试我,你看,我是个石男!”
三姨太趁灯光看去,柳杞的那地方果然是一片平原。三姨太惊讶万状,最后颓丧万分地说:“老爷确是想要我试试你,可我却是真心喜欢你的!没想到,你竟是一个不中用的东西,你走吧……”
柳杞披上外衣,对艺艺说:“这下你不用怀疑我和四姨太了吧?”
“我怀疑,越这样我越怀疑!我不但不向老爷说明真象,还要说你的东西很大很好用。你知道,我恨透了那个骚狐狸,无论她肚里的种是谁的,我偏要一口咬定是你的。”
“你这不是冤枉好人吗?”柳杞奇怪地问。
“你想想,除了你,这院子里还有谁?”
“这话就有点不讲理了。院子里那么多相公,还有苏一行和小驴子,怎么硬要专赖在我身上?”
“他们我都看不上,我就看上了你。我诬赖你就是想得到你。”艺艺有点儿发疯了。 [NextPage]
“看来你是真心喜欢我了?”柳杞笑问道。
“现在一点也不喜欢!要知道你是这种鳖货,我昨儿个说什么也不上你的当,让我丢丑不得利,那个湖北佬却是真心喜欢我。”
“既然如此,那就再试一回,不过,你一定要听我的!”柳杞说。
“你用什么试?用头拱吗?”艺艺揶揄说。
柳杞一下扔掉外衣,顺手拽断了脖子里的线绳儿,只见那片“黑森林”中一下就昂起了一个“蛇头”来。艺艺惊诧得瞪大了眼睛,怔然如痴,还没愣过神来,柳杞已将她拥在了身下……
一阵急风暴雨过后,艺艺惺忪着双目问柳杞说:“这么说,四姨太肚里真是你的种了?”
“不是的!”柳杞说,“她曾经喜欢过我,我害怕她是为了用我,就用刚才的那一手哄她。她骂了我一通,果真只是为了利用我,而不是真心喜欢我。我从不和不真心喜欢我的女人睡觉。”
“那是谁的呢?”艺艺犯了疑。
“可能是苏老爷自己吧?”柳杞说。
“老爷没子儿,他自己也知道。”
“……”柳杞语塞一时,最后说:“槽头上没有认驴驹的,老爷就默认了不行吗?反正他也没有后!”
“老爷不是那种冤大头!老爷说一定要找到那个人。”艺艺说。
“四姨在要生个女儿呢?”
“无论是男是女,老爷要找那个下种的人。”艺艺加重了语气。
“找到怎么办?杀了他?”柳杞问。
“不!”艺艺笑道,“让他一天三顿喝巴豆汤,活活拉死他。”
柳杞倒吸一口凉气,许久之后,双目里就发出一丝光亮。
七
第二天天虽晴朗,但起了风。有浮土和枯叶在空中周旋,艳丽的秋阳也开始混沌。后庭院里的野草和花木有些凋枯,藕池也显得萎缩,半中午时分,突然传来柳妈病倒的消息,人们就觉得很惊慌,不知应该有谁来为苏老爷煎汤药。
据小驴子说,柳妈患的是拉肚子病,一个时辰未过跑了无数次茅房,渐渐地,那张脸就开始蜡黄,四肢乏力,豆大的汗珠儿从面颊上朝下滚落,很吓人的样子。小驴子是为苏老爷催药发现柳妈病倒的。那时候柳妈早已煎好了药,熬好的汤药水随着她一次次去茅房而冷却下来。小驴子说,他走进柳妈的住房时,药香还未散尽,他见到面色蜡黄的柳妈,还吓了一跳,接着他就禀告了老爷。小驴子说他禀告老爷的目的是想让老爷另寻一个煎药的,不想老爷听后面色一沉,只慵慵地说了一句“不喝了”就闭上了眼睛。[NextPage]
老爷赌气不喝药,小驴子就很着急,便匆匆跑到后庭院,禀告了二姨太。小驴子禀告二姨太的时候,只说柳妈生了病,没人给苏老爷熬药了,怎么办?二姨太望了望小驴子,问道:“老爷没说让谁替柳妈吗?”小驴子面色为难地说:“老爷只说了一句不喝了,就再也没说什么。”
二姨太惊诧万状地说:“有病不喝药怎么能行呢?难道没有了柳妈他就等死吗?快到药房抓一付,我给他熬!”
小驴子迟疑了一下,扭头去了药房。二姨太先派丫环去柳妈处取药罐,然后又唤出苏一行,对他说:“柳妈生了病,你伯父没人熬药了,只要他愿意喝我熬的药,就说明他相信我,到时候再帮你说话就有力了。”苏一行信心不大地说:“伯父脾气拗,他不会让你熬药的。”二姨太不解地问:“为啥?”苏一行咽了一口唾沫说:“据我所知,大娘死的时候,伯父就一直怀疑你往药里做了手脚……”
二姨太面色发白地说:“这可真是冤枉我,你大娘病重的时候,全是柳妈煎的药,与我有什么相干?”
“你可记得,大娘死的那一天,柳妈也是突然生病,而且也是拉肚子!”
“这怎么能连在一起呢?”
“由于柳妈病倒,煎药的任务就必须换人,我琢磨着,是有人要向伯父下毒手了!”
二姨太惧怕地瞪大了眼睛,惶惶地说:“你说的好吓人,会是谁如此狠毒?”
“现在看来,这人不是你了!”苏一行松了一口气说,“当初大娘之死,是有人陷害你。”
“老爷凭啥怀疑我?”
“就凭你是二姨太,因为大娘早死一天,你就可以早一天升为第一夫人,这不是明摆着吗?”
“这可真是血口喷人!我说为什么那个老东西不相信我,原来船在这里弯着。这肯定是有人从中捣鬼,栽赃暗害我,要不是你说,我将被蒙在鼓里一辈子。不中,我得去给老头子说明。”
“事情早已过去,查无对证,你只有蒙冤受屈了。”苏一行对着二姨太说,“所以我劝你不要瞎忙乎,最好去找三娘商量一下,别让人钻了空子。”
“找她,我不去。”二姨太忿忿地说,“说不准,就是她加害于我哩!”
这时候,小驴子突然走进了二姨太的卧房。小驴子两手空空,见到苏一行的时候怔了一下,然后就说:“少爷是何时回来的?”
苏一行很惊慌地看看小驴子,样子十分尴尬。
二姨太解围说:“一行是来看看我,一会儿就走的。”
小驴子笑笑。 [NextPage]
“药呢?”二姨太问,“让你抓的药呢?”
小驴子无奈地咂了一下嘴巴,说:“老爷已经找好了熬药人。”
“谁?”二姨太吃惊地问。
“柳杞。”
二姨太与苏一行互望一眼,都惊诧得张大了嘴巴。
八
苏一行第二次被赶出吉昌大药店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早饭后。苏一行站在伯父面前,样子十分地狼狈。苏老印阴阴地望着侄儿,说:“我告诉你,我永远不愿再见到你。”说完,他又环视一周,对家人们说:“谁若再敢收留他,我就打断他的腿!”接下,苏一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离开了吉昌大药店。
苏一行走后不久,苏老印就被小驴子搀出了厢房,阳光很美,几只灰色的雀儿在榕树上跳跃,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那时候柳妈已恢复原状。柳杞又开始了碾药。三姨太艺艺全神贯注地看着柳杞动作。
那时候,四姨太静竹也走出了卧房。丫环小染扶她坐上竹椅,她那隆起的大肚子就凸得像一座肉坟,绛紫色的旗袍撑得紧绷绷的,在朝阳中闪跳着五颜六色的光辉。四姨太望到了这边的人,非常惬意地笑了笑。
苏老印微闭双目,面部显得虚脱又苍白。青筋如虬般在他的双手上盘绕,像一条条僵死的蚯蚓,透出了不可挽救的死亡气息。几个人都不说话,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吉昌大药店的后庭院里就显得很静,除去柳杞那单调乏味的碾药声,还有几只雀儿在榕树上的弹跳声。四姨太坐在走廊间。艺艺远远地看到小染又递给四姨太一颗葡萄。那葡萄上粘满了白霜,白霜如粉,远瞧就像一个白色的绒球儿。艺艺看到四姨太把葡萄一个接一个地送到口中。
突然,三姨太艺艺听到四姨太惊叫了一声,柳杞停止了碾药,和艺艺同时朝四姨太望去。四姨太静竹的眼睛透出惊恐,面色在阳光中隐隐泛黄,痛苦之状十分可怕。
四姨太静竹望着丫环小染,慌慌地问:“我怎么肚子好疼?”
小染惊喜地双手合十:“太太,怕是你要生了吧?”
静竹怔了一下,接下来,豆大的汗珠儿便从额头上冒出来。那时候柳杞和艺艺已经从竹林间跑了过去,柳杞紧张地注视着静竹。艺艺对柳杞说:“快去喊老爷呀!”
柳杞呆了片刻,急忙穿过竹林朝苏老印跑去。他步子很慌乱,围裙随着他那舞动的双膝鼓荡,像一片随风招展的旗帜。
“老爷,老爷!”柳杞惊慌失措地叫喊着跑到苏老印面前。 [NextPage]
苏老印被惊醒,双目朦胧地盯着面色苍白的柳杞,慢条斯理地问:“么事?”
“四姨太她……”柳杞不知如何说出他要说出的话,结巴了一阵说:“四姨太她……她喊肚子疼!”
苏老印突然大睁双目。他的双目空洞又可怕,遥望着四姨太隆起的肚子,像追赶一个早逝的记忆,许久才茫然地问:“是不是要生了?”
“不知道……”柳杞说。
苏老印打了个呵欠:“请个郎中给她看一看就是啦!”
柳杞迟疑片刻,终于拐了回来。那时候静竹已冷汗淋淋,面色如蜡。艺艺和小染双目透出紧张和惧怕,呼喊着什么。柳杞急急跑过去,一把抱起四姨太进了卧房。他小心地把静竹放在床上,对小染说:“快去请郎中!”
小染走后,柳杞又用哀求的目光望着艺艺说:“你是不是请老爷来一下?”
“你不是去过了吗?”艺艺疑惑地问。
柳杞艰难地动了一下喉头,望了望艺艺说:“我一个佣人只能给你传信递话,怎么配得上请他。”
艺艺沉默一时,意味深长地说:“我能请来吗?”
“他是你们的当家的,女人有病,是应该来的。”柳杞说。
艺艺又想说什么,见四姨太痛苦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望了柳杞一眼,扭身走出了房门。
不料,小染请来郎中的时候,四姨太已七窍流血,死了。郎中叹了一声,对苏老印说:“苏老板,请安排后事吧!”
苏老印被小驴子扶着,一副经受不住的样子双手在颤抖。他眼睛睁得老大,问小染:“你让她吃了什么?”
小染胆战心惊,惶惶地回答:“我……我只让她吃了葡萄!”
“哪来的葡萄?”
“全……全是太太们送的。”
苏老印招来二太太和艺艺,恶狠狠地望着她们,然后让小染端出她们送来的葡萄,命令道:“你们全部把它们吃下去。”
两位太太面色骤然变白,艺艺带头跪了下去。两个女人同时呼喊:“冤枉呀!”
“吃下去吧!”苏老印有气无力地说。 [NextPage]
二姨太和艺艺痛哭流涕,哀求苏老印放过她们,并说葡萄肯定有毒,但不是她们下的,吃了就会没命的。艺艺哭诉着扑向苏老印,双手抱住他的双腿。苏老印闭了双目,有泪水从中流了出来。
柳杞和小染也跪了下去,哀求苏老印说:“饶了她们吧!”
苏老印望了望柳杞和小染,摇了摇头。他命令小驴子叫来几个强壮的相公,强迫着两个太太吃完了所有的葡萄。
不一会儿,两位太太就失魂落魄地跑进阳光里,高喊着肚子疼。艺艺青着脸爬进那片竹林里,呼唤着柳杞的名字,然后就咽了气……
院子里重新静下来的时候,苏老印才让小驴子扶着走近二姨太。他阴险地笑了笑,突然从腰里掏出一把匕首,凶狠地刺进了二姨太的心脏。
二姨太惨叫一声,猛地睁开了双目,满脸的血迹在暗影里变幻莫测,怔怔地望了苏老印许久,才在惊惧中闭上了眼睛。
柳杞面色如灰,呆呆地望着苏老印。苏老印对众人咂了一下嘴巴,然后安排账房说:“快去棺材铺买棺木,把她们殡了吧!”
第三天,吉昌大药店里一下抬出三口大棺,白色的纸钱如雪般撒满了院子。殡事很隆重,唢呐如嘶,铜锣似吼。三口棺材全是花架子,金鸡银凤,在阳光中闪烁,惊动了许多瞧热闹的人……
九
埋葬过三位太太的第五天,苏老印突然辞去所有相公,只留下柳妈、小染和小驴子。然后他派小驴子招来柳杞,当场宣布说:“明天我要娶小染做太太,你是否等我们完婚以后再走?”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盯着柳杞和小染。他看到他们颤栗了一下。
半夜时分,苏老印叫过小驴子和柳妈,每人给了他们好多钱,安排说:“等我死了,你们把我葬了就算了。”柳妈和小驴子惊愕地望着苏老印,然后跪了下去,痛苦不已。
苏老印说:“我没有后,四姨太肚里的种,不是我的,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不愿把我的任何东西留给别人,可我一直下不了手。现在我无牵无挂了,无牵无挂了……”
柳妈和小驴子想起苏老板对他们的恩德,禁不住泪流满面。
等柳妈和小驴子走出后,苏老印才悄然地走近柳杞的卧房。他听了听动静,偷偷反锁了房门,然后又留恋地在房前走了一遭儿,才放了一把火。大火很快地蔓延到整个庭院,映红了半个天际。
那时候小染和柳杞已被可怕的声响惊醒,想夺门而出,不料门已被人反锁了。
他们走过窗户,看到苏老印就站在窗户下,凶凶地望着他们。火光映着那张枯瘦的脸,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图案,给人以惊恐的感觉。 [NextPage]
苏老印说:“一场空!人生就是一场空!”
“你为什么要加害我们?”柳杞问。
苏老印冷笑道:“你不是费尽心机想夺这片家业吗,给你,这回全给你。”
“我只和小染相好,别无它意,请你放我们走。”柳杞说。
“哈哈!”苏老印笑道,“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什么都知道,你们干的一切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既然知道了,为何要等到现在?”柳杞不解地问。
“这样好呀,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提前失败?我行将就木,胜利了又有什么用?我怎能明正言顺地让我的几房太太一同随我去阴间?我又怎能看到我的敌人年纪轻轻就这样悲哀地死去?”苏老印的眸子在火光中越来越活泛,放射出熠熠的光彩。
火光越来越大,远处响起房梁倒塌的声响和街人呼唤救火的喧嚣声。柳杞和小染已开始骚乱不安,一齐扑向窗户,向苏老印吼叫:“你疯了!你疯了!”
苏老印哈哈大笑着,忘形地走动着,双手舞来舞去,然后举起一根燃烧的木头,重新走近那个窗口处,对柳杞说:“你为夺我的家业,欺我无后,依仗自己年轻漂亮,先占了我的四姨太,后又占了我的三姨太!你和四姨太订下妙计,串通郎中,加害艺艺她们,然后害我,借四姨太名正言顺地夺得我的家业。其实,四姨太上了你们的当,到时候你和小染会杀人灭口的。你的计划很庞大,可惜一切都完了……”
柳杞和小染都瞪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那具会动的木乃伊,像是听到一个虚幻的童话,面部上透出恐惧和惶惑……
“没有人来救你们的,前门后门我已封死,你的母亲将有小驴子送她上路,小驴子将有我的侄儿苏一行送他上路……我已买通了官府,苏一行杀过小驴子之后就将被押上断头台……再没人知道这件事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各人都有各人的归宿,都陪我去阴间吧……”苏老印说着,“哈哈”大笑着向远处走去……
那时候,大火已侵袭到这幢厢房,“噼噼啪啪”的爆炸声飞泻在茫茫的夜海里,给人留下了十分悠远的记忆。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