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宏
阳光阴郁地照耀着哈尔滨埠头区斜纹四道街东侧南尽头上的那栋漂亮的三层白色洋楼,闪现着洁白的光芒,越发显得典雅、豪华。显然,它算不上巍然屹立的高楼大厦,但却是一栋风靡欧洲的巴洛克式的建筑。它原来是沙俄护路军将军米哈伊洛夫的住宅,也是当时埠头区仅有的几栋巴洛克建筑之一。巴洛克建筑讲究新奇变换动态的造型,平面复杂,形式自由,普遍采用各种柱式和壁柱。这栋楼房二、三层六个阳台,都是由雕塑欧洲两位半裸的女人的头顶起来的,那丰满的身态体现着浓厚的欧洲文化气息,以及强烈的体积和光彩变化,尤其是最上层突出的精致的穹隆顶。院庭中央有一个椭圆型的大喷水池,池中小岛树立一雕塑,与托着阳台的塑雕属同一风格,系古希腊半裸美女。池边镶有二十个均匀的小喷管,细细的水柱喷向中央,那雕塑仿佛是水雾中的女神。院庭后面积是楼房的六倍,北向延至街的二分之一处,南向直到北安街尽头,院中不时飘来树木的清香,松、榆、柳、丁香各种树木种植在各个地方,树下还分布着大小十余个花坛,显然这里是一个优雅的小花园。四周还设有并不十分高大的铁栅栏,门口还有荷枪实弹的哨兵站岗,这是唯一与花园不协调之处。这里鲜花盛开,美不盛收。尽管如此,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是感到这里缺些什么,仿佛泛着一片空虚。虽然路人很少,却都躲开行走,不愿贴近这院落。
从斜纹四道街北端,驶来一辆白色方型小轿车,右车门侧站着一名卫兵。轿车缓缓拐进院中,门前的左右卫兵马上行持枪礼。车停在院中央,车上的卫兵跳下车,打开车门,首先从车中走出一位如花似玉,身着旗袍的年轻姑娘,随后她又扶下一位五十多岁、着丝绸对襟白褂子的男子,缓步走向洋楼。
“小曼,这老厨家的菜,可真有味。以前,让你来尝尝,你就是不来,这回知道了吧。尤其是那道锅爆肉。不愧是当年道台府的膳长啊!”那男子不无感慨地边走边说。
“是啊,旅长。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菜。”柯晓曼爽快地回应着。副官邓茂把车开进车库,跟在他身后边走来。“那以前,为什么不来呢?现在又来了。这是为什么?” ,
旅长边走边望着小曼问道。
“那是因为我嘴馋哪。”调皮的小曼说完,自己也笑了。
“别骗我,我才不信呢。”老练的柏旅长在沉着地反驳着,“我不想骗您,只是想从心里叫您一声‘爸’。”小曼充满感情地吐露了心声,并停下脚步望着柏旅长。然而他依然缓步向前,因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又怎么不能明白一个小女孩的心思?何况又照顾自己两年多呢。小曼估计的惊诧并没有发生。
“你是好孩子,也希望你能有个好前途。但此事暂不宜公开。这满洲国的形势太复杂啊,尤其是我的身份特殊。”柏敬斋也敞开肺腑,由衷地说着。当邓茂赶上来时,他们暂时停止了对话。他看着小曼,又看看旅长,知趣地也不说话,依然跟着他们走。这宛如父女的二人,其实并非父女,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关系。男子是伪满洲国协合军某旅旅长柏敬斋,女子叫柯晓曼。
这还得从一九二九年的中东铁路事件说起。中苏双方在中东铁路问题上出现了争执,进而爆发武装冲突!东北军步兵第十七旅旅长韩光第率部驻守扎赉诺尔,柏敬斋是其手下的一名团长。在苏军猛烈的炮火轰击下,他扑到韩旅长身前挡住爆炸的弹片,腹部受了重伤。安然无恙的旅长抱着满身鲜血、昏迷不醒的义弟身体痛哭不停,嘶哑地喊道:“快叫卫生兵,军医!”
当军医给柏敬斋止住了血,他略微清醒的时候,韩光第俯下身来亲切地对他说:“愚兄素知你与弟妹不悦,这么重的伤,没个可靠的人护理可不行啊!这样吧,我尚有个未过门,也未见过的小妾,柯晓曼,把她送给你吧。”当时立下两份文书,一份马上寄给柯晓曼,同时写一封信简要说明情况;另一份留给柏敬斋,暂由他的中尉副官邓茂保留。柏敬斋虽几次挣扎着要起来制止,无奈他有气无力……正当被转往后方的路上,得知韩旅长已于第二天不幸阵亡,他悲痛得又吐鲜血。
当柏敬斋养好伤,已经是一九三二年春天了,不能不说柯晓曼在护理上颇是尽心尽意,有着极大的功劳。而小曼最初得知被转赠,气得直哭,进而听说柏敬斋是爱国英雄,又萌生敬佩之意,决定赶往哈尔滨。柏敬斋对她的理解是由衷的感谢。日寇侵占哈尔滨已有两个多月了,凡未能跟随少帅进关、也未树起抗日大旗的少数部队,在大汉奸于深澄 的主持下,都自然变成了协合军。柏敬斋的军衔已从上校升为少将旅长。在养伤期间,一切军务由副旅长负责。不明不白的被扣上汉奸帽子,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这种疼痛远远超过弹片的伤痛。在无意中失去民族气节,使他终日闷闷不乐,而这种疼痛又不能向任何人诉说,憋在心里,使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他还有一种不可告人的隐私,战伤使他又失去了性功能,即使没有丧失,也不能纳晓曼为妾。因为他深受儒家教诲,不仅严守礼教,而且素有办事先为别人着想的美德,正因为晓曼感受到这种大爱,甘心愿为妾。然而,柏敬斋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接受的。最后达成协议,小曼可照料其生活,人称小姐,小曼称他为旅长。在一般人看来,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关系。
[NextPage]到了二楼,小曼便走进挨着她卧室的盥洗室里洗手。突然,她发现挂在暖气旁边的月经带不见了,明明是早晨亲手洗好挂上去的!怎么能没了呢?悄悄走出来,低声唤着李妈,李妈刚安排完旅长休息。
“小姐,有事吗?”李妈低头垂手站在一旁问道。
“我的那个……不见了。”小曼一手把李妈拉进盥洗室里,“早晨,我挂在这里的,你也看见了,怎能不见呢?”小曼指着暖气片仍然十分惊讶问着。
“是啊,我看见了。”李妈点头应答着。
“我不在家的时候,有谁上过二楼?”小曼气得满脸通红,高声地发问。
李妈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邓茂正走上楼来,见小曼横眉立眼,一反常态,便问:“出什么事了?”
小曼缓和下来说:“没什么。”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
邓茂疑惑地问李妈,她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两句。邓茂立刻瞪大了眼睛:“啊?还有这事?”这真是让人想不到的。然而,还有更想不到的事,竟把他也拐进去了。
第三天,李妈和婢女小翠为邓茂清理房间时,发现小姐的那条绣花月经带,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他的枕头上,吓得她们张大了嘴而未敢出声,马上跑到小姐房里。小曼听了马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下,果然在邓茂的枕头上摆着那个。她气得一把拽过来:“好你个邓茂!”估摸着发现有些不对,她是处女,自然不懂房中之事,脱口说出:“怎么变硬了呢?”在她再三追问下,李妈只好悄悄先告诉她:“那可能是男子的精液。”小曼听了立刻跳了起来:“流氓,混蛋!”把那个摔到了地上。
就在这时,卫队长李谋边鼓掌边走了进来:“小姐真乃神探,人赃俱在,此案告破,祝贺小姐!”
“人赃俱在?什么案?人在哪里?他是谁?”小曼对这个平素颇有好感的李谋反问着。
“就是您的东西丢失案,这是邓副官的屋子,东西就在这里,不是他还会有谁?”李谋用推论法满有把握地说着。
“你怎么知道我丢了东西?”小曼开始警觉起来。
“我恰巧经过这里,听到了。而且,今天早晨,我还看见邓副官正在屋里摆弄您的那个东西。”李谋煞有介事地说着。
“什么?你还看见他了……”小曼听了越发奇怪了。就在这时小曼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小翠,轻轻地拽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小曼接着说下去:“好了,你先下去吧。”小曼知小翠要和自己说什么,便打发了李谋。她清醒地发现李谋的话不可信,因为那天他们三个人是一起去老厨家的……
“谢谢你,小翠,你为邓副官洗清了不白之冤。以后,要小心这个恶狼!”
小曼让李妈把李谋叫来,劈头盖脸地问:“你看这是什么?”李谋见那只玉簪,吓得立刻跪地哀求说:“小姐,千万给我一条生路。小的再也不敢了。”还不停地磕头。 [NextPage]
“你以为你长得漂亮,事也办得漂亮吗?愚蠢,愚蠢至极。前天,我们三个人是一起出去的,邓副官没有那个时间!卫兵是不许上二楼的,只有你有……等将军回来,处理你!”小曼理直气壮的斥责,使他只能连连磕头:“请小姐千万饶了我。”
两个小时以后,就是下午三点钟,特高科的特务和日本兵闯进了将军府,卫兵没挡住。小曼急忙赶下楼来:“这里是将军府,任何人不得私闯!”一个戴鸭嘴帽的特务拿出一张纸:“对不起,我们知道是柏将军府,所以请山口市长特批搜查证!兄弟们,给我搜!”他一挥手,那群特务就要进楼。
“慢着!”一声喊镇住了特务们,原来不知何时,柏将军出现在大门口。
“搜我什么?难道柏敬斋犯了法?凭什么搜我家!”面对柏敬斋高声斥。骂得特务只好摘下帽子,连连行礼:“实在对不起,不是搜您,而是您的副官邓茂有反满抗日的重大嫌疑,我们搜的是他,是他。”
“非搜不可?”
“这是上峰的指令,小的不能做主。”特务还是恭维地说着。
这时,柏敬斋突然看见二楼窗户里的小翠向他连连点头,好像示意着什么。
“那好,你们就搜吧,搜所有房间,不过要搜,连我的房间也得搜!”柏敬斋继续愤愤地说着。
“那可不敢,不敢。”
“我叫你搜,你就搜!”柏敬斋怒目一跺脚,把特务们吓得直往后退。
经过一阵搜查,邓茂的房间并没有发现什么,倒是在李谋的房间里,搜出来油印的《抗日红旗》等反满抗日刊物,还有一只玉麒麟,那可是价值连城。柏敬斋走进来,“我的珍藏品,怎么到了这里?”李谋已经是吓得面无血色,连连大叫:“我没拿呀,这刊物是邓副官的!”
“这事奇了怪啦,东西在你这里,怎么会是他拿的呢?”柏敬斋把李谋问得哑口无言:“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柏敬斋对着特务说:“你们没白搜,是我管教不严。李谋一是反满抗日,二是盗窃……”这时,小曼顾不上害羞,举起月经带:“还偷了我的隐私物!”
“先生,三赃俱在,怎么办?收获大大的,祝贺你们喽!现在该把李谋带走了吧?”柏敬斋这番话,把特务问怔住了。最后,他们不得不把李谋带走。可是,他还不老实,狂叫着:“你们该抓邓茂,抓邓茂!”
小曼把柏敬斋扶进客厅,他刚坐在沙发上,便问身边的小翠:“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吧?”“谁让他陷害邓副官,我来个以牙还牙。”小曼听了,便亲切地拉住小翠的手:“可真有你的。”
“我看见李谋偷偷钻进将军卧室,听见他给宪兵队打电话,让他们来搜邓副官……”小翠说着,突然发现邓茂不在,便问:“邓副官哪里去了?”柏敬斋接过来说:“我们从贾旅长家打牌回来,见门前有摩托车,知道出事了,我就让他开车躲开。”
这时,沙发旁边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柏敬斋拿起电话:“呀,是你,不要回来,李谋揭发了你。虽然,让我们巧施妙计反把他抓起来了,这只是缓兵之计,你还是躲起来吧。” [NextPage]
“将军,大舅,我不能躲,我应该去抗日前线。”电话里传来邓茂激动的声音。
“好孩子,大舅支持你,我让人给你送些钱去,到什么地方找你。什么?老厨家?好,好我马上派人去,这些钱不仅是给你的,而且也让你转给抗日游击队。”
放下电话,柏敬斋便望着小曼说:“如今,我得把实话告诉你,邓茂是我外甥,我是他舅舅。为了工作方便,我们隐去了真实身份。你也是好孩子,邓茂要去抗战前线,我要派个人给他送钱去。你能去吗?”
“我愿意去!”小曼爽快地答应着,深情望着柏敬斋。
“我想你应该和他一起去,去抗日前线。”柏敬斋眼里燃烧着火苗。“不能因为我误了你们的前途,我老了,又受过伤,不然,我也该和你们一起去!”
小曼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说:“爸,我愿意。可是,我走了,谁照顾你呀?日本人又能饶了你吗?”小曼吐露着心声,充满敬意。
“好孩子,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安排。李妈,你去给小姐找辆洋车。”
小曼和邓茂走了,将迎接一个灿烂的黎明!
两天后,哈尔滨的一家叫《民生》的小报,刊登了一条消息:“本埠协合军某将军小妾与副官私奔。”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