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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 债

2008-05-12 17:05:00来源:    作者:

   

作者:梁蓉(笔名:十步芳草)

    作者简介:

    曾参加新浪原创文学比赛获奖并担任出题人和评委。著有短篇小说《漂流》、《诚实的爱情》、《呼唤》、中篇小说《追债》及长篇小说《爱在绝世》、《对决》等作品。《呼唤》获第二届“山水杯”全国校园文学大赛一等奖,作品收入《第二届“山水杯”全国校园文学大赛获奖作品集》出版。《爱在绝世》获第二届中国长城文学奖。

    车还没在张家大门前的场院停稳,汪大雄就打开车门从车上扑了下去,他今天决意要把被抢走的钢管和扣件从当地农民手里抢回去。他带来的十个民工从车箱里跳下来紧跟在他身后。他的脚还没在场院上站稳,一黄一黑两条狼狗就从钢管和扣件堆旁狂吠着扑过来。他倒退了两步,蹲下身抓起一块石头朝黄狗扔去,那条黄狗两只前腿往下一趴便躲开了。一个民工也抓起一块石头朝黑狗扔去,黑狗朝上一跳,机警地躲过了石头。汪大雄一肚子的怒气倏地直往脑门子上蹿,他扯着喉咙喊:“姓张的你抢了我的东西还放狗咬我?你给我出来!”

    “哎哟哟汪老板,稀客稀客!”屋里冲出一个约莫五十几岁的农民,黑红的长脸,小块头,脸上堆着笑。汪大雄一看正是带头抢他的钢管和扣件的农民张有余,怒目咋呼:“老张!你今天必须把我的钢管和扣件还给我!还有,你看好你的这两条狗,要是咬伤了我的人你要负责!”张有余陪着笑脸朝两条狗吼斥道:“去去去!滚边下去!”两条狗乖乖地退到一边立在钢管和扣件跟前,两双狗眼在汪大雄和他带来的人身上梭梭地望,血红的舌头吊在嘴外,嘴里呼呼喘着气,似乎随时准备扑上前去。张有余双手递过来一支烟,汪大雄没接,板着脸说:“别耽搁了,我的民工是按天数算工钱的。我现在就要运走我的钢管和扣件!”他朝民工一挥手,喊:“搬!先搬钢管,搬完钢管再运扣件。”十个民工立刻朝钢管跑去。“要不得要不得呀!汪老板!你这是在要我们的命呀!贾老板欠我们的工钱还没有给我们!”汪大雄看都没看张有余,说:“不管假老板还是真老板欠你们的钱,反正我汪大雄不欠你们一分钱!”他双手叉腰,心里默数着钢管的数量。“你!你要是不听招呼我就要报警了!”张有余的脸都吓白了,今天他侄儿结婚,此刻他的老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送贺礼吃喜酒去了,按说他这个做伯伯的更应该去,但他有保护钢管和扣件的重任在身,所以一个人在家,共勤村的乡亲也都送贺礼吃喜酒去了,隔壁左右关门闭户,他深知这次与前几次不同,他是寡不敌众,大冷的天他愣是急出了一背心的汗。汪大雄慢慢转过身来,拧着脖子翻着白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该报警的是我吧?老张,请你搞清楚,是你抢了我的东西!”“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呀!这不是抢,是搬!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搬的,是我们几十个人一起搬的!你上次不是已经报了警吗?还报什么报?”张有余的话把汪大雄的气堵在了喉咙口。张有余看到汪大雄带来的民工还在继续搬钢管,急得三步并着两步窜到堂屋打电话报了警。

    三十三天前,汪大雄在得知钢管和扣件被抢的第一时间就报了警,他拿着与贾德高签的钢管、扣件租赁合同要求匣子区派出所协助他把被抢的钢管和扣件从当地民工手里救出来,派出所赵所长带着几个警察到张有余家将钢管和扣件的数量登了记,作了现场笔录,又让汪大雄、张有余以及一起抢钢管的农民签了名,对张有余以及一起抢钢管的农民说:“你们听着,既然这些东西不是你们的,那么,第一,你们不能将这些东西变卖;第二,不能把这些东西弄丢。”农民们连连点头。赵所长转过身对汪大雄两手一摊,说:“我力所能及的只能就是这些了,你要我协助你把这些东西运走,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你不能证明这些东西是你的。”“什么?我不能证明这些东西是我的?合同在这里,你已经看过了,合同可是法律依据!我怎么不能证明这些东西是我的?你……”汪大雄冲到了赵所长跟前。“别激动别激动,因为……”赵所长打断了汪大雄的话,紧接着张有余打断了赵所长的话:“赵所长,这些东西确实是我们从印染厂贾老板的工地抢来的……”张有余的话还没有说完,被一个年轻的农民打断了:“我们不是抢,我们这是搬!抢这个字我们这些农民怎么担待得起?确切的说是我们暂时代替贾老板看管!贾老板欠我们的工钱没给,我们扣他工地上的东西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他说完对张有余使劲眨了眨眼睛,张有余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红了一下脸车到了一边。赵所长问那个年轻农民:“你叫什么名字?”“周家福。”年轻农民挺了挺胸,答。另一个中年农民说:“我们在印染厂贾老板的工地干了一年多的活,一分钱拿不到手,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汪大雄吼问:“我并不欠你们的钱,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扣住我的东西不给?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张有余重重地咳了一声,大声说:“不要吵,不要吵嘛!”那个说话的中年农民住了口。张有余觉得有必要为汪大雄证实一下,他恭恭敬敬地对赵所长说:“我们是从贾老板的工地把钢管和扣件搬到这里来的,既然这位汪老板有和贾老板签的合同,那这些东西就确实是他的。”赵所长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怎么,你看过这个合同吗?”“汪老板给我们看过合同,他说这些东西确实是他的。”汪大雄听了这话感激地对张有余笑了一下,张有余及时地对汪大雄回了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赵所长说:“这个你不懂,他说是他的就是他的?那这些钢管和扣件的数量怎么与合同上的不符?这里的数量为什么少这么多?”“还有些钢管和扣件肯定是被民工偷着拿去卖了。”汪大雄的话引起了几个农民的不满,那个叫周家福的年轻农民说:“何必说得这么难听?谁说是偷?即使有的钢管和扣件被农民卖了,那也不是偷,那是拿!”其他农民一致赞同:“对对!是拿!是拿!”周家福又说:“农民拿不到工钱不卖钢管和扣件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养老婆养儿女?”赵所长背着手正色道:“未经物品的主人允许就擅自拿走别人的东西,这性质就是偷!”“是偷也是贾老板逼着去偷的!”周家福辩驳,同时又强调:“不过我没有卖一根钢管,也没有卖一个扣件。”“好了好了,现在不争论这个。老汪你先回去,你们也散了,各回各的家。”赵所长说。汪大雄坚决不肯离开,他带来的民工挨着他站着,准备随时按汪大雄的吩咐行事。农民们见汪大雄不走,也坚决不肯离开。赵所长说:“老汪你听我一句劝,先回去,你非要拖走这些东西肯定是要闹出事来的,我们的职责是保一方平安,出了事我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汪大雄反问道:“你们的职责是保一方平安?印染厂在你们匣子区派出所管辖的范围内吧?我租出去的钢管和扣件本来好端端的在印染厂工地做脚手架,怎么被抢到老张家里来了?你们难道不应该保我的财产的平安吗?他们抢我的东西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管?你们这些人算什么警察?连个是非观念都没有!”一直在耐心劝解汪大雄的赵所长也不耐烦了,他辩白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他们是在深夜把钢管和扣件弄到这里来的,当时谁也没报案……”“哦,硬是要有人报案你们才能发现案情?你们怎么不巡逻?”“我倒是想多派几个人巡逻,可你知道我们值夜班的人只有几个吗?”汪大雄与赵所长争执不休。汪大雄说:“我管不了这么多,这些东西确实是我的,你们派出所应该协助我运走本属于我的东西!”赵所长说:“我再说一遍——匣子区共勤村的这些农民都是在贾德高工地上打工的民工,贾德高欠他们的工钱,人也逃了,他们扣住贾德高工地的钢管和扣件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并不是要强占这些钢管和扣件而是想扣住等贾德高来了给工钱。这不是简单的是非问题。”赵所长没有用“抢”这个字眼,用的是“扣住”,还强调,不仅这些钢管和扣件被扣住了,贾德高工地租赁的建筑设备包括塔吊、搅拌机等都已经被民工扣住,民工说贾德高承包修建的印染厂厂房搬不走,只能搬这些搬得走的东西了,不为别的,只为等贾德高回来给工钱,他们知道贾德高与印染厂还没有结算工程款。赵所长劝他换位思考,拿出民营企业家的胸怀来多理解民工,赵所长说:“前些时候别的工地就有民工和包工头闹,逼着包工头给工钱,双方打起来结果闹出了人命!报纸上、电视台、电台都报道了的,你不会不知道吧?所以,请你务必耐心等候,问题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即使这些钢管和扣件真的是你的,你就只当是他们帮你看管这些钢管和扣件,可千万千万不要强行运走,免得民工再闹起来扰乱了社会治安!”汪大雄轮着眼睛打断了赵所长的话:“少给我讲大道理!你们派出所就是维护本地人!”赵所长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们是在保匣子区的和谐安定!这是我们派出所的职责。其实我很明白——你有你的难处,民工有民工的难处,可是,我请你明白我们派出所也有我们的难处,我想你肯定知道现在国家把和谐安定摆在第一。”赵所长的头不停地点着手不停地比画着,力图加强他的语气。认识汪大雄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炮筒子脾气的,他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他出生在革命根据地井冈山,十八岁参军,在部队里提干,转业到地方曾当过工厂的厂长,改革开放后下海经商,生性脾气暴烈,他梗着脖子问赵所长:“什么‘就只当是他们帮我看管’?钢管和扣件扣在这里导致我不能正常出租,影响我的经营,难道他们会付给我租金?再说啦,谁能保证我钢管和扣件的安全?你怎么不让这些农民换位思考,多理解理解我的难处?”汪大雄清楚地记得,当时张有余勾着腰一脸的诚恳对他许愿:“汪老板,你的难处我们都晓得,你租金收不回来倒把钢管和扣件弄丢了,蛋没捞到倒把鸡弄飞了,你心里的气我们都明白,但是我们确实除了扣住贾老板工地上的钢管和扣件不放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请你放宽心,我们绝不把你的钢管和扣件弄丢,更不会变卖你的东西,我一定每天把这些钢管和扣件当儿子一样小心照看着。再说我们家有这么厉害的两条狼狗,你还不放心啊?”张有余指着那一黄一黑两条狗说。黄狗和黑狗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立刻汪汪汪狂吠了三声,爪子紧扣地面,狗腿伫立狗头高昂,更加威武地立在钢管和扣件堆旁,像两个训练有素的哨兵。张有余见汪大雄没有做声将信将疑地望着自己,用力地拍着他那并不厚实的胸脯对天发誓:“如果贾老板把工钱给我们了我们还不还钢管和扣件给你的话,我们就不是人养的!到时候不管是少了一根钢管还是少了一个扣件我老张一定赔给你!我要是不陪给你,你就来拆我的屋,这样总可以了吧?老天在上,如果我老张不守信用就让我遭天打雷劈!”张有余脸上的皱纹被他认真吐出的每一个字牵拉着,出现一道道短短长长的不断变化的沟壑,大冷的天里他那些横七竖八的沟壑里竟沁出浑浊的汗水。汪大雄不敢相信张有余的誓言,嫌恶地把头扭到一边。年轻农民周家福说:“反正贾老板一手给我们工钱我们一手把钢管和扣件还给他,我们一天见不到贾老板的工钱一天不放手钢管和扣件!”围观的农民纷纷附和。后来汪大雄从租给贾德高塔吊、搅拌机的老板那里摸了情况,发现赵所长说的都是实情,还从区政府了解到前些时匣子区另一个工地的民工向包工头要要工钱,结果出了人命,区政府为了解决辖区内包工头拖欠民工工钱的事情专门开了好多次会,区长的讲话被登在市里的报纸上,说区政府已经下决心要将辖区内包工头拖欠民工工钱的所有事件“一篮子”解决。区政府直接插手各工程项目结算,命令已经完工的各项目部立即结算工程款,甲方必须将乙方该付给民工的工钱扣下后方得给乙方付工程款。有个工程的包工头拖欠民工工钱的问题就这样在区政府的直接干预下解决了,因为甲方、乙方、民工三方都在场,三方能在区政府的监督下了结。而印染厂工程的乙方法人代表贾德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区政府查出贾德高的公司根本就是个“皮包”公司,他是借用别的公司的执照接的工程任务,现在工程虽完工了,但工程款还不够他偿还水泥、钢材、砖等材料款和民工工钱等一系列欠款,所以,他就连夜跑了。那些做租赁生意的老板们为了追回自己的设备和贾德高应付的租金动用一切可用的关系都没能把贾德高找出来。民工既没钱也没什么社会关系网,就只有骂的份了,骂急了的时候,张有余提出把工地上的脚手架拆下来,把钢管和扣件扣住,等贾德高回来逼贾德高一手给工钱一手收钢管和扣件,农民们一致赞同,他们以为总有一天贾德高会回来拖走他的建筑设备。民工搬走钢管和扣件的时候并不知道钢管、扣件、塔吊、搅拌机等建筑设备根本就不是贾德高的财产。印染厂与民工没有直接经济关联,不能私自将应给乙方贾德高的工程款给民工,这样做不合法,再说贾德高究竟欠民工多少工钱印染厂也无法认定。民工们跑到匣子区公安分局找到了公安分局局长,要求通缉贾德高,局长说目前没有贾德高犯刑事案件的证据,包工头欠民工工资属于民事纠纷范畴,不符合通缉的条件。张有余拧着眉头问:“照局长您这么说,那万一贾老板躲一辈子,我们就一辈子拿不到钱呀?”公安局长也拧着眉头,说:“你们可以找法院,起诉,即使找不到他,法院可以缺席判决。”“可是,打官司是要钱的!我们哪里有这个闲钱哩?要是有这个闲钱的话就不来打扰您局长你了。”民工们本来对局长亲自接待他们十分感激,但局长这么答复令他们很不满意,也就顾不得礼貌顶起嘴来。局长见民工情绪激动,不再说话,掏出一包烟丢给手下示意手下给民工递烟,就靠在沙发上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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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大雄还在愣怔间赵所长已带着三个警察赶到张有余家的场院。汪大雄没理会赵所长他们继续数他的钢管。他带的民工已经扛了些钢管放在了车上。两只狼狗未得到主人的指示,不敢轻举妄动,但显然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鼻子上的毛由于发怒皱在了一起,昂头伸颈,眼睛里射出尖利的光。赵所长黑着脸对汪大雄说:“你看你你看你!我们派出所已经把这个案子作为要案重点抓,你怎么还是不放心呢?我上回已经把利害关系跟你说得蛮清楚了,可是你怎么就是不听招呼哩?”说话间场院上已围了十来个农民。赵所长对那些农民说:“回去回去!都回家去,不关你们的事!”“怎么不关我们的事?是老张打电话喊我们来的!”“他要敢搬走钢管和扣件我们就和他拼了!”“贾老板一天不给我们工钱,我们就一天不放手钢管和扣件!”农民们叽叽喳喳反驳赵所长。几个农民与汪大雄带来的民工吵起来。“兄弟,你们也是农民工吧?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何必胳膊肘往外拐?”“农民不帮农民,兄弟,你们有没有人情味?”“今天贾老板欠我们的工钱不给,保不准哪天你们老板也会欠你们的工钱不给!”“放屁!”汪大雄大骂一声,爬满血丝的眼里喷出火来,他从来不拖欠民工工钱,觉得那些糊弄民工的老板算不上真正的老板,那些人连狗都不如,他最听不得冤枉话,他觉得他的人格被侮辱了。“好啊,你骂人!有几个钱就欺负人?”一个农民冲到汪大雄面前,另外几个农民与汪大雄带来的民工争争夺起钢管来。两只狼狗威武地立在钢管和扣件旁,汪汪汪狂吠起来为农民助威,眼睛盯着主人张有余时刻准备扑向汪大雄,场院上人声狗叫炸开了锅。这钢管可是硬家伙,抢来夺去难保人不受伤,赵所长见状非常焦急,他转动着他那肥胖的身子,对汪大雄的人吼几声又对张有余的人吼几声,但双方都没有住手。这毕竟不是流氓斗殴,双方也不是寻衅闹事,赵所长所能做的也只有安抚以控制局面而已。“都给我住手!”赵所长扯着喉咙厉声命令,可是没有人听,他又喊:“不要抢了,大家都住手!”依然没有人听,赵所长攀上钢管堆站在钢管上面,胡乱挥舞着双臂大声叫喊。另外三个警察围在钢管跟前。但人们好像都没听见赵所长的叫喊声,抢的继续抢夺的继续夺。忽然,一声惨叫,不知是哪一方的人受了伤,倒在了地上。双方的人都住了手呆在那里,瞪着地上的那个汉子。汪大雄先是一愣紧接着迅疾脱掉上衣裹住伤者正在流血的头,赵所长与另一个警察一起把伤者抬上了警车,警车一溜烟朝不远处的镇医院飞驰而去。“再闹就抓人!”赵所长把头从警车窗户里伸出来,大声命令,剩下的两个警察掏出了警棍。汪大雄一挥手:“走!”他带来的民工上了他开来的卡车。汪大雄清点人数时才悟出那个受伤的人是老张他们的人。“糟糕!”他毛焦火辣地猛踩油门,卡车紧随警车朝镇医院狂奔而去。

    汪大雄的卡车几乎与警车同时到达镇医院,受伤者被抬进了抢救室。汪大雄和赵所长他们等在抢救室门外。护士拿着几张单子问谁是家属,问了几声没人应声。赵所长说:“家属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护士说:“交钱。”赵所长说:“急什么?先救人。”“当然是先救人,现在医生们不是正在救吗?但这钱迟早是要交的……”汪大雄打断护士的话,说:“拿去!少废话!”掏出一把票子往护士手上塞,护士说:“你们自己去交费,我还忙着啦。”她把单子塞在赵所长手里,进护士办公室去了。汪大雄拿过单子去收费处交了钱,回到抢救室门口,掏出烟点了咬在嘴里,由于用力太大,烟被他咬断了,他噗的吐在地上,一脚踏上去,把两截烟碾成了粉末。“真他妈的火背,钢管和扣件没抢回来还出了这档子事儿!白干了!”跟着汪大雄一起去医院的民工蹲在到上低声议论。汪大雄听见了才想起他的民工还没吃晚饭,他说:“你们先回去,今天的工钱我照给,你们都尽力了,我看在眼里。”“明明钢管和扣件是我们老板的,警察却不帮我们老板抢回来,还有没有天理?!”“听说我们汪老板已经找过好多当官的,到处说理,但是还是没有用,除了带着我们来抢还是没有别的好法子,唉……”民工离开医院的时候忿忿不平地议论着,这些民工已经跟汪大雄干了五六年了,认为汪大雄重人情讲信义,对汪大雄很贴心。

    受伤农民李满贵经过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落下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动不动就头昏、恶心、呕吐,记忆力也减退了。派出所立案调查究竟是谁出手使李有贵受伤的,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调查来调查去,黑暗之中混乱之间谁也没看清,李满贵自己更是不记得当时的情况,所以终究没能调查出结果。

    张有余犯了愁,心想李满贵年纪轻轻就糊涂了,他觉得记忆力减退就是糊涂了,他深为李满贵的不幸感到伤心和着急,尤其是李满贵三十六岁了还没娶上媳妇,他怕李满贵这辈子栽在了这个脑震荡上,再者因为是他打电话把李满贵喊来保护钢管和扣件的,他认为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咨询过镇医院的院长,知道要让李满贵痊愈并非易事,这需要治疗费、营养费还有护理费等等一大笔费用,他越想越怕,如果李满贵的爹妈找他要钱他将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答,如果再加上精神损失费那更是没谱的数字了。他有些后悔出主意把工地上的钢管和扣件搬到家里来了。他日日夜夜魂不守舍,心里老是在打鼓:李满贵的这个费那个费最终怎么办呢?李满贵的伤势太重早已转院到市医院去了,已经欠下市医院一大笔钱,市医院三天两头在催款追债,他心里琢磨着:医院追李满贵家,李满贵家追谁呢?这么一折腾,他原本瘦小的身子越发单薄了,立在那堆钢管前,犹如插在地上的一根竹竿子。

    汪大雄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凭心而论不想闹事,他仅仅只想拿回属于他的钢管和扣件。他认定是他的东西他就一定能够夺回来,有不少人出主意让他托黑道上的人夺回钢管和扣件,他坚决不干,还把那些人骂得狗血淋头,他说:“你们都是猪脑髓!我的钢管和扣件是我用钱买来的并不是偷来的,又是合法租出去的,我凭什么要托黑道的人夺回钢管?正大光明的事情为什么要弄得不正大光明?我汪大雄怕过谁?不夺回我的东西我就不姓汪!”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夺钢管和扣件的过程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使原本好端端的李满贵留下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至于还会出现别的什么后遗症医生说现在还很难说。他与张有余一样,潜意识里总感觉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他不后悔去夺属于他的钢管和扣件,他认为他去夺钢管和扣件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

    所幸李满贵的爹妈没有找张有余和汪大雄闹。他们认为张有余为帮大伙儿要回工钱出的力最大,说的话最多。当初一起从印染厂工地搬走钢管和扣件的农民除了张有余外都不愿意把钢管和扣件放在自己家,大家心里明白——放在谁家里谁的责任就最大,张有余愿意把钢管和扣件放在自己家的场院上并起早贪黑地看管已经够吃亏的了,怎么还能责怪张有余呢?他们也不怪汪大雄,他们认为人家汪大雄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本来就不该阻拦,自己的儿子受伤那实在是走霉运,是在三十六岁本命年被结巴卡住了,实在是命中注定,但是,摆在他们两老面前的实际问题是他们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给儿子治病疗伤,更不用说用营养品来给儿子补身子了。他们已经把正在下蛋的六只鸡全部杀了炖给儿子吃了,除了在心里求菩萨保佑儿子,再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医院时常下催款单,不及时交费就停药。

    李满贵的叔叔李世全在外打工多年,是匣子区共勤村李氏家族公认的见多识广的人,在共勤村李氏家族中威望很高,他到医院看望李满贵时了解到这个情况,跑到派出所向派出所赵所长反映了,提醒赵所长要是侄儿李满贵的事情得不到妥善解决,那就是在匣子区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共勤村的李氏家族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他提出让赵所长把张有余和汪大雄找来商量一个方案,最好能签定一个协议,他毕恭毕敬地站在赵所长面前说:“现在到处都在讲要和谐,要是李家闹起事来,您管辖的片儿恐怕就难得消停了,到时候您到哪里去找和谐哦!赵所长,我真的蛮不愿意打扰您给您添麻烦,我一方面是为了我们李家,另一方面也是为您作想呀,我晓得您辛辛苦苦半辈子熬到所长的位置不容易。”李世全说出的每一个字的语气都很柔和,声音不大也不小,态度谦恭,赵所长却越听越坐不住了,他挠着后脑勺沉吟了半天才说:“其实索赔的事你们可以找法院打官司解决。”李世全说:“我的赵所长哟,我侄儿家里哪儿还有钱用在打官司这种事儿上哦?要是有钱打官司我就不来吵扰您了!”赵所长说:“你说的是实情,我也明白。但这事儿确实不好办哪!按理、依法都应该由直接伤小李的人负大部分责任,但现在找不出直接伤小李的人,那天张有余只是打电话让小李去他家,并没授意小李也没指挥小李抢夺钢管和扣件。而那个汪大雄哩,更没有授意或者指挥他带来的民工动手伤害农民,实际上他去的时候农民这边只有张有余一人,我看他是趁老张家只有张有余一个人才去夺钢管和扣件的。其实双方都没有打架闹事的动机。说穿了,冲突的焦点是一方拼命守住钢管和扣件,一方坚决要拿走钢管和扣件。我反复调查、分析过了,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管赵所长怎么说,反正李世全就是不走,赵所长说得口干舌燥,见李世全依然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副打持久战的表情,只好喝了口水接着说:“张有余他们包括你侄儿是为要回工钱而扣住钢管和扣件,为的是一个钱字,而汪大雄的钢管和扣件是人家用钱买回来的,人家做的是租赁生意,农民把他的钢管和扣件扣住害得他做不成生意,连本带利都捞不着,损失的也是一个钱字,人家能不着急上火吗?关起门来说,那个贾德高欠农民的工钱压根儿就不关人家汪大雄的事。农民把钢管和扣件扣住而且白天黑夜的死守着,坚决不归还人家,硬是不能动,一动就拿命拼!唉!区长都说了话了,说我们匣子区不能再出事了,也确实是出不得事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哩?”赵所长站起来,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不断擦汗,突然,他大声吼问:“是谁把空调温度开这么高,想热死人吗?”一警察小声声辩:“所长,空调根本就没开。”“啊?!”赵所长看了看空调,又哼了一声。李世全看赵所长急成这样,不好再言语,默默地坐在了椅子上。赵所长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见李世全还没有走的意思,也就只好任李世全这么坐着,开始埋头审查值班日记。良久,李世全说:“赵所长,您看我要是备一桌酒席,请您还有老张和汪老板吃饭如何?毕竟酒桌子上谈事比在您这个派出所谈事方便些圆通些。只是,我听说那位汪老板是个炮筒子,所以我不能露面,我怕把他搞得罪了小李的事没人管了。您就说是您请客给他们两个压惊说和,他们一定会给您这个面子的,还请所长您赏光帮我哥哥嫂子一家做个主,我们李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的!”赵所长抬起头来,正碰上李世全充满期待的目光,“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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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席备在福满楼农家餐馆。汪大雄和张有余均按时赴约。赵所长特意穿着便服,笑容可掬,他不想让汪大雄和老张觉得自己是在拿派出所所长身份压人,他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附带宣传一下治安管理条例。桌上摆着六个菜:腊鸡子火锅、野韭菜炒鸡蛋、青椒炒腊肉、老南瓜炖绿豆、炕土豆、番茄瘦肉汤。桌子旁边的地下放着一箱啤酒。赵所长前年就查出了酒精肝的毛病,早已不再敢放胆喝酒,他事先告诉小李的叔叔李世全自己已经不能喝白酒了。李世全忙说那就喝啤酒,他认为要是酒都不买给客人喝的话,那心就太不诚了,他知道餐馆里的啤酒贵,为了省钱特意到小超市里买了一箱啤酒。汪大雄板着脸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他想等赵所长先开口,看赵所长今天摆的到底是什么谱。张有余端坐着,脸上堆着笑。

    “我先喝一杯,对你们二位给面子表示感谢!”赵所长端起杯子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又给自己酌满一杯。

    “谢谢!”几乎是同时汪大雄也端起杯子灌进去。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我敬赵所长您和汪老板!”张有余站起身,分三大口把啤酒喝干,然后,为赵所长和汪大雄满上,他为了节约很少喝酒,酒量并不大。

    “老张,那个小李现在怎么样了?” 赵所长装做不经意地一边把一块腊肉往嘴里喂一边问。

    汪大雄皱着眉头抽烟,斜眼瞄了一眼赵所长。

    “造孽哟!小李还是在医院里躺着呀!”张有余拍着大腿说。

    “这么久了他还在医院里躺着?到底是家里有钱呀。”赵所长点上一根烟,往汪大雄和老张面前各扔了一支。

    “他家里哪有钱咯?他家里缺的就是钱!他已经欠下医院好多钱了。这两天他爹妈正打算把他接回家算了哩!”张有余着急地说。

    “哦,那他的伤好彻底了?”赵所长边啃着腊鸡块边问,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哪里好得这么快哟?医生说那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他爹妈准备把他接回家是没有法子!”张有余解释道。

    “哦……”赵所长沉吟着,端起杯子往桌上一磕,算是与汪大雄和老张碰杯,咕嘟咕嘟把杯子里的啤酒又喝干了。“吃菜吃菜!来,小馆子没什么好招待的,二位将就将就吧。”他感到右上腹隐隐约约的有点胀痛。

    汪大雄原来猜想赵所长今天肯定要谈李满贵受伤的事情,他期望赵所长今天能够把钢管和扣件的事情也拿出来谈,最近又有一个工程的老板要租他的钢管和扣件搭脚手架,他希望能够早些要回钢管和扣件租出去,至于贾德高欠他的租金他决定以后再慢慢追,对他来说,钢管和扣件是鸡,租金是蛋,他认为先保住鸡是头等重要的事情。“虽然并不是我把小李弄伤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汪大雄不是不讲仁义道德的人,我再拿些钱出来救小李的急。”他把几张大票子钱拍在桌上。

    “谢谢谢谢!我代表小李谢谢你了!”张有余连忙站起身来,对汪大雄躬了躬腰,举起杯子说:“我敬您,汪老板您真是个好人呀!”汪大雄白了张有余一眼,没有理他,自顾灌进去一杯啤酒。张有余翻着眼睛把杯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干,放下杯子在裤兜里摸索半天,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双手放在赵所长面前的桌子上,说:“人的能力有大小,我老张没本事,只拿得出来这点钱……”“好了好了,别说了,你的难处我清楚。”赵所长说。汪大雄望着赵所长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叹道:“唉,人活在世上,都各有各的难处啊!”他当然是指钢管和扣件被扣的事情。赵所长装做没听见,为汪大雄和张有余各夹了个鸡腿送到他们各自的碗里,说:“吃菜!”汪大雄在心里骂道:好你个滑头!赵所长想,李满贵的医疗费能解决一分钱是一分钱,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尽了力,李满贵的亲属即使想闹事也还是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听点招呼的,至于小李的叔叔提的签协议的要求那肯定是办不到的,这事迟早还是得靠法院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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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人肚子里都装着事,各着各的急,各有各的打算,没什么共同语言,就只能闷着喝酒,不知不觉间喝了大半箱啤酒。

    汪大雄见赵所长顾左右而言他,更下定了夺回钢管和扣件的决心,他把一大杯啤酒倒进喉咙,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要拿回我的钢管和扣件!”一句话把赵所长和张有余的酒震醒了一半。赵所长立刻眨巴着那双眯眯眼,对汪大雄说:“今天先不谈这个,我们今天先不谈这个,好不好?喝酒喝酒,来,抽烟抽烟抽烟!”“对对!喝,喝……不谈不谈……”张有余附和着,干瘦的长脸由于着急拉得更长,他从地下的啤酒箱里拿出一瓶啤酒,用开瓶器扳了几下没起下瓶塞,索性用牙去咬,由于用力过猛瓶盖子把嘴划了大个口子,血哧地流了一下巴。赵所长见状拉起张有余就跑,跑到门口想起桌上的钱,又折回来把钱塞进衣服口袋,对汪大雄说:“老汪你一个人慢慢喝,我带老张去医院包扎,完了以后还要给小李家送钱去,今天就不陪你了,你敞开喝不要客气,有人来结帐的。”汪大雄冷笑了两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甩脑袋,喊:“买单!”

    汪大雄现在明白了,除非他把贾德高找到逼着贾德高拿钱向农民赎钢管和扣件,否则他要拿回自己的钢管和扣件比登天都难。他下定决心,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贾德高找到。他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人想尽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去寻找贾德高。可是,从冬天找到春天,从春天找到夏天,又从夏天找到秋天,贾德高就像蒸汽一样,从他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

    这天,汪大雄在酒店应酬,遇到他的当律师的朋友张一兵,颠三倒四地把一肚子的苦水倒给了张一兵。张一兵见他已有七八分醉,提议两个人去洗头。汪大雄闷声闷气地答应了。张一兵不让汪大雄开他的车,把汪大雄拽到自己的车上,汪大雄屁股一沾坐椅就靠在椅背上打起鼾来了。张一兵与汪大雄交情深厚,他深知汪大雄的秉性和脾气。他停了车把汪大雄扶到发廊里坐下。汪大雄经过洗头小姐一洗一按,清醒了一大半。小姐提议给他们增加更舒服的服务,汪大雄手臂一挥,说:“不要。走!”与张一兵起身往发廊门口走,那小姐跟在后面极力劝说:“先生,我看你气儿不大顺,还是来点别的服务败败火吧,我保证让您舒服!”汪大雄回头厌恶地瞪了那小姐一眼甩出一句话:“老子的火不是你能够降得了的。”张一兵怕汪大雄与洗头小姐发生纠纷,拉起汪大雄就走。洗头小姐倚在门框上对着远去的汪大雄和张一兵啐了一口,骂道:“装得人模狗样的,什么东西!”

    “你到底想怎么办呢?”张一兵边开车边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汪大雄。汪大雄说:“你是律师,应该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张一兵叹了口气,没有做声。“怎么,你也觉得这事没戏?”张一兵还是没有做声。“我找不到贾德高,只好暂时把租金的事情搁着,我想先拿回我的钢管和扣件,可匣子区派出所就是不协助我!他妈的!你说,东西明明是我的,我与这些农民没有丝毫关系,农民凭什么扣着我的东西不给!”汪大雄气哼哼地说。张一兵苦笑了一下。“更可气的是——我早问过法院的朋友,他们说法院也不能帮我要回钢管和扣件,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些钢管和扣件全部都是我的,他们说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不能排除印染厂工地所用钢管和扣件不全是我的的可能,你听听,这他妈的多么拗口!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白白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汪大雄咬牙切齿地说。“这不是朋友不朋友的事儿,这是法律的事儿,你的那些朋友没有说错,法律讲究的是证据。你要是起诉追租金,即使找不到贾德高,也就是说贾德高即使不到庭也没有关系,法院可以缺席判决,判贾德高给付你应给付的租金,因为你有租赁合同为据,只是,这样的话,你需要预付诉讼费,可你说你已经托人查过这个贾德高,说他名下没有任何可以查到的财产,你要法院怎么执行呢?到时候不仅拿不到租金,还要赔上诉讼费,这不是官司打赢了钱却打输了?”“行了行了行了,这些我都知道了,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有向法院起诉!”张一兵扭头见汪大雄拿眼睛瞪着他,腾出一只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扔给汪大雄。汪大雄斜了他一眼说:“你不是一直不让我在车上抽烟吗?”“嗨,此一时,彼一时,抽吧抽吧,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说完掏出打火机侧身为汪大雄点上。汪大雄深深地吸了一口,愤愤地吐出一个烟圈。

    夜深了,路上没有几个行人,路边闪烁的霓虹灯没精打采地打着瞌睡,路上稀稀拉拉的几部车如黑夜里的幽灵漂浮在深秋的寒气里,从车里望去城市的夜空虚无鬼魅。汪大雄望着这象征着城市繁华的霓虹灯,把头伸出车窗,狠狠地啐了一口,把手里的香烟也掷了出去。

    “如果你要法院帮你拿回钢管和扣件,我想法院确实是没有办法。我注意到了——你说农民扣压的钢管和扣件的数量和你与贾德高签定的租赁合同上的数量不符,单就这一点而言,也对你不利。你现在仅仅能够证明那个工地用的钢管和扣件中有你的,不能证明那个工地用的钢管和扣件全部都是你的。一个工地租用几个自然人或者几个租赁公司的钢管和扣件的情况很普遍,如果找不到贾德高,就不能证明那些钢管和扣件全部都是你的。你要法院怎么办?帮你拿回钢管和扣件?那谁能保证明天不会有人也拿着租赁合同起诉说那些钢管和扣件是他的,钢管和扣件上面又没有记号,就是有记号,你能证明那记号就是你打上去的吗?”张一兵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子弹飕飕穿过汪大雄的耳朵打在他的心上。“照你们这么说,我在这个事儿上是死定了?连本带利都他妈的彻底没了?”汪大雄对张一兵咆哮,身子朝上一冲,头顶在了车蓬上。张一兵摇了摇头直视着前方减了车速,又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那就等吧,等到哪天贾德高从天边冒出来证明农民扣压的那些钢管和扣件都是你的,那个时候,法院就可以帮你了。”张一兵完全能够理解汪大雄的气恼,要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汪大雄什么时候吃过这种闷亏?又什么时候受过这般闷气?

    事已至此,汪大雄也就只好带着侥幸干等贾德高的出现。他做生意时不再像以前那么大大咧咧,他在签合同前首先一定要去租赁方所说的工地实地考察,看是不是租赁方确实承包了工程,如果租赁方所说的工程确实存在,他就找工程甲方了解情况,其次,他还让租赁方想尽一切办法找个担保方,强调只有租赁方有担保方他才会做这笔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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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有空闲,汪大雄就到在印染厂工地转悠,或者到张有余家去看他的钢管和扣件。他的身影一出现张家那两只狼狗就急吼吼地狂叫,叫得张有余如临大敌心里打鼓脸上却挤满贵宾来临时才有的笑容,忙里忙外又是赶狗又是递烟。汪大雄每次都朝那两只朝他狂吠的狼狗吼骂一声:“狗眼不识泰山!”张有余自知扣住汪大雄的东西不给理亏,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尽最大努力招待好汪大雄,汪大雄吃起来喝起来心里十分坦然,总是想,谁让你欠我的,就是该吃你的喝你的!他挺直腰杆拧起脖子屋里屋外大摇大摆地走动不把自己当外人。那两只狼狗渐渐不再对他狂吠,只警惕地守在那堆钢管和扣件旁,一左一右,尽忠职守。有回张有余在堂屋里招待汪大雄,两人都喝高了,竟称兄道弟起来。张有余把一只粗糙的手搭在汪大雄肩上,红着眼睛说:“兄弟呀,你不晓得我们农民的难处哦!我们光种田挣不到几个钱,我们和你们城里人一样,也要吃也要喝也要穿也要供儿们读书,儿们读不好书没得本事的,就还是得种田,我们还要攒钱给他们盖房娶媳妇儿……”张有余打了个酒嗝接着说:“所以,我们有力气的都出去打工挣钱,可是,哪个晓得辛辛苦苦打工却拿不到工钱哩!”说着说着眼眶潮湿了。汪大雄每次在张有余家吃饭喝酒都不大愿意听张有余嘀咕这些,嫌张有余罗嗦,只闷着头吃闷着头喝,他是海量,一般的人放不倒他,但这次心里的气比往常更加堵得他发慌,于是他喝得头晕了眼睛糊了舌头大了。他眯着眼看张有余,看见张有余的眼泪就要淌出眼眶,心想这个张有余真是没用,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这么娘们儿?他厌恶地把张有余的手从肩膀上拿下甩开,由于他用力过猛,张有余的手臂在空中荡了两下悬在了身子旁。张有余的身子一颤,一层红晕从两个脸颊泛起一直漫到耳根,呆呆地坐在板凳上,眼睛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汪大雄,显得那么不知所措那么孤独无助。张有余的泪终于没被忍住还是流出来了,他马上很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脸,擦完了两只手臂又孤独地悬在身旁,嘴嗫嚅着,含糊地吐出几个无法辨别的音。汪大雄心里颤悠了一下,他瞪了瞪眼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又点了一支烟,重重地吸了一口,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张有余来:瘦长的脸,布满皱纹沟沟渠渠的额头,黑红的面颊黑红的脖子,弯曲得十分谦恭而卑微的腰身,两只垂着的在衣袖里晃荡的不知所措的胳膊,两只老实的并排放着穿着解放鞋的大脚。他确实想起了他在农村的堂兄。他叹了口长气,说:“哥子!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农民的难处?谁家里没几个农村亲戚?谁不想过上好日子?谁不想让后代有出息?不管是农村人还是城市人,都是人!人心里的那点指望都是一样的。”他看到张有余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两个掌心合在一起,眼睛里又漫起了一层水雾,他不想再继续看下去,又感觉小肚子有些涨,站起来说:“我要上厕所。”往场院上的厕所走去,走到堂屋门口被门槛拌了一下,他高大的身子眼看就要摔倒,张有余及时跑过去把他扶住了。“谢谢你,兄弟,哦,你可能比我大,哥子!”两人互相搀扶着去了厕所,一先一后解决了内急问题,又相互勾着对方的肩膀回到酒桌边坐下。黄狗在桌边转悠,黑狗仍然守在钢管和扣件旁。“饿了?狗东西!”汪大雄拿起桌上的一块骨头扔给桌边的黄狗,黄狗看了看张有余,张有余点了点头,黄狗把骨头叼到一边,很有尊严地啃着。汪大雄又拿了一块骨头,朝场院上的黑狗扔去,黑狗小声叫了两声,好像是在向主人汇报,张有余大声吼道:“叫什么叫,不识好歹的东西!吃!”黑狗摇了摇尾巴表示了感谢就仔细啃起骨头来。之后汪大雄再出现在张有余家时,一黄一黑两只狼狗不仅不再对他狂吠反而还围着他摇尾巴,嘴还在他脚上磨蹭,弄得汪大雄痒忽忽的。汪大雄知道了这两只狼狗黄的那一只叫发财,黑的那一只叫致富。再之后,汪大雄凡是到张有余家里来必给老张带一瓶酒,给发财和致富带上一斤肉包子。

    李满贵的病情还是不大见好转,但因为钱的原因只有要求出院,他没有钱结帐,想先打个欠条,院方不干。李满贵的叔叔李世全带着李满贵的爹妈去找院长,反复保证一有钱就马上到医院结帐。院长考虑到倘若让李满贵继续住院只会使李满贵的欠款增加,数额越多越难追债,想答应李满贵家的要求又怕李满贵一去不复返,他从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把李满贵一家子人的脸看了又看,怎么看都觉得他一家子都不像偷奸耍滑的人,他想起那些欠医院钱偷偷跑掉的病人来,觉得李满贵欠款但没有跑掉已算老实,李满贵的家人慎重向院方请示更说明这一家人没有欺骗医院的意图,他很想同意李满贵打张欠条出院,但毕竟医院没有这样的先例。他想了又想,提出李满贵必须找个担保人,让这个担保人在欠条上签字,只有这样他才会把李满贵的事情拿到会上讨论,为李满贵争取先出院后还钱。李满贵的爹妈都把眼睛对着李世全,李世全立刻慌张起来,说:“我……要是我有这个能力担保就好了!只是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李满贵爹妈把期盼的目光慢慢从李世全脸上收回来,唉了一声低下了头。院长办公室里静得只能听到四个人呼吸的声音。院长问:“到底是谁把李满贵弄伤的呢?这个人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哎哟我的个天啦!要是查出来了是谁把他弄伤的那就好了!”李满贵的爹两眼盯着院长,连眼睛下面的眼袋里都装满企求。院长从办公桌前站起身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转悠,转悠了半天,说:“这事儿确实不好办,一是打欠条出院没有先例二是也不合院里的规定,我确实是不敢开这个口子,我承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呀!”后来李世全去找派出所赵所长,赵所长说他也没有办法。李世全再一次提出他出钱赵所长出面请张有余和汪大雄吃饭,被赵所长拒绝了。李世全只好自己去找张有余。

    那天张有余正站在钢管和扣件堆旁发呆,李满贵的叔叔李世全来了。一声“老哥子”钻进张有余的耳朵把张有余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汪大雄又来要他的钢管和扣件了,他定睛一看,不是汪大雄,心里刚刚松活了一点又马上发起紧来,他实在是怕李世全提钱的事,但他脸上现出欢迎的表情,连声招呼:“哎哟是你呀,稀客稀客!来来,抽烟,屋里坐!”张有余家的发财和致富这两条狼狗见主人对来人非常热情,便没有发起进攻,依然守在钢管和扣件堆旁,警惕地注视着来人。李世全接过烟说:“今儿就不坐了,你也忙得很,改天我请你喝酒!”“哪里敢当?该我请你!”张有余再一次招呼李世全进屋喝茶,李世全说:“今天确实是没工夫,我侄儿李满贵的住院费实在是没得法子了,不交齐医院的费用医院不让出院,不出院继续住下去欠的钱会更多。我今儿来主要是找哥子你商量这个事的!”张有余的嘴咧了咧,没吐出一个字来,把脸转到了一边,一双眼睛不知道望哪里是好。李世全两只眼睛盯着张有余的脸,无论张有余的脸转向哪一边都逃不出李世全的视线,盯得张有余浑身冒汗。两个人就这么在场院上站着。张有余实在是被盯得撑不住了,往钢管旁的一把椅子上一坐,说:“我们哥儿俩还是坐下来商量这个事儿吧。我天天夜里和老婆轮流值班照看这堆东西,把腰都累得伸不直了。”李世全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眼睛还是咬住张有余的眼睛,但一句话不说。张有余见这阵势知道李世全今天不拿到钱是不得走的了。只好叫老伴准备饭菜,虽然家里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菜。这一顿酒从上午喝到下午,其实酒喝的并不多,两个人都怕喝糊涂了说错话误事,多半时候是两个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天快黑的时候,发财和致富在场院上打闹,汪汪叫着,张有余扭头望去,目光落在了那堆钢管和扣件上,一个奇妙的主意立刻从钢管和扣件上哧地一声窜进了他的脑袋,他嚯地站起身啪地一拍后脑勺,说:“租!把钢管和扣件租出去,拿租金替小李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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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大雄再到张有余家来的时候,发现他的钢管和扣件居然不见了,吓了一大跳,他一把揪住张有余的衣领吼问:“你们还是不讲信用,把我的东西卖了!说——你们卖了多少钱?把钱给我交出来!”张有余瘦小的身子在汪大雄的大手里瑟瑟发抖,连连申辩说没有卖汪大雄的东西,他们只是私自做主把他的东西租出去了。不提租字则罢,老张这一提租字,就直接是往汪大雄心里的火上浇了一桶油。“租?你们竟敢拿我的东西出租赚租金!既是你们出租了你们不知道租金应该归我吗?我这么体谅你们,你们却这么不是东西!”这时候他早忘了他曾多次与张有余在酒桌旁称兄道弟。张有余的老伴看他们大有打起来的架势连忙上前来拉,汪大雄坚决不松手,他说:“你给我带路,带我去看我的东西到底在哪里,今天你们要是再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就莫怪我汪大雄不讲情面了。”

    在化工厂工地,张有余指着搭着的脚手架对汪大雄说:“这,你的东西都在这里,我没有骗你吧。”汪大雄横了老张一眼,说:“谁知道你有没有把我的东西卖给这个工地的老板?你把租赁合同拿来给我看,再把租钢管和扣件的人喊来,我要问他。”“合同?什么合同?几个年轻的农民提醒过——东西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资格和别人签合同,所以我们没有和他签合同啊。”张有余十分诚恳地说。汪大雄一听头皮都麻了,“你,你这个……”汪大雄气得说话打结:“我与贾德高签了合同都不能保证钢管和扣件安全回库,你们居然连个合同都不与别人签,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们这不是拿我的东西不当东西吗?”张有余见用酒和饭哄了这么久的汪大雄还是这么不讲情面气势压人,十分窝火,顶了一句:“合同有个屁用!你和贾老板是签了合同的吧?我们这些打工的和贾老板是签了合同的吧?结果怎么样哩?”“算了,我不和你说!我和你说不清楚!你把租你的……不,不对,是租我的东西的老板喊来!马上!”汪大雄打断了张有余的话。张有余忽然想起裤兜里的纸条,拿出来双手递给汪大雄,说:“他倒是给我们打了张条子,你看。”汪大雄一看,纸条上有钢管和扣件的数量和双方的签名,再就是日期,没有关于租金和还货的条款,他把纸条揣进衣服口袋,叫张有余马上找在纸条上签名的人。张有余说:“谁晓得他现在在不在这里?”“不管他在不在,你先喊!”汪大雄很不耐烦。张有余就扯着嗓子使劲喊:“吴老板哪吴老板,你在不在啊?”一个挺着肚皮的男人走过来,问:“喊什么喊?怎么了?”“这是汪老板,我租给你的钢管和扣件都是他的。他不相信他的钢管和扣件在这里,担心我们把他的钢管和扣件卖了,请你做个证明——一是证明这些钢管和扣件是属于他的不是属于我们的,二是证明我们没有把他的钢管和扣件卖给你,我们只是租给你的。”“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怎么能证明这些钢管和扣件是他的?我只能证明我租的钢管和扣件是我从你家的场院上拖来的。”被张有余叫做吴老板人很不耐烦。“是这样的……”汪大雄想把事情经过讲给这个吴老板听,可吴老板根本不听,他说:“我管不了你们之间的事情,我还有事,先走了。”汪大雄的炮筒子脾气上来了,他对吴老板说:“兄弟,我们都是干工程的,我汪大雄还没怕过谁!你不听我说也可以,但我跟你说清楚——我今天就带人来拆你工地上的脚手架。”“哎,你在我面前耍横?赶巧我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种,只要你的人敢来,我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破几个脑袋我可就管不了了。”吴老板甩下话就迈着八字步走开了。汪大雄开始打电话,调动民工来拆脚手架。张有余急得嘴唇发白,他实在是怕再闹出事来,李满贵受伤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他怕再有人受伤,更怕闹出人命来,见汪大雄不听他的劝,趁汪大雄哇啦哇啦给他的民工打电话的时候溜到街边小卖部打电话报了警。

    警车呼啸着赶到化工厂工地,几个警察冲下车却没发现什么闹事者,正准备离开,汪大雄几大步走过来说:“叫你们的赵所长亲自来,否则这里恐怕要出事!”“哎嗨!你这个人口气不小啊!你是什么意思?”一个警察问。汪大雄指了指工地上的脚手架又指了指张有余,说:“这些东西是我的,他把我的东西租给这个工地的老板了,我马上要拆下这些脚手架,拖走我的东西,希望你们能维持秩序,就是这么回事。”说话间吴老板带着几个保安走过来,吴老板在几个保安前面,保安后面是几十个民工。吴老板说:“警官,我相信你们会保一方平安。这个人如果硬要拆我的脚手架,出了事可不是我的责任。”警察拿着对讲机走到一边,对着对讲机一阵汇报,完了以后走拢来说:“情况我都清楚了,赵所长让我带你们三个人去匣子区派出所协商,走吧。”汪大雄、张有余还有吴老板跟着警察上了警车。到了匣子区派出所,赵所长简单地把情况向吴老板作了介绍,吴老板嘀咕了一句:“火背。”不知道是在说汪大雄还是在说张有余还是在说他自己,三个人在赵所长的办公室开始协商。汪大雄还是坚持要拆下脚手架拖走他的东西,张有余和吴老板是坚决不同意。张有余的理由一是贾德高欠他们的工钱没给,二是李满贵欠医院的钱就指望着这些钢管和扣件赚租金。吴老板不同意汪大雄拆脚手架,他说虽然可以重新租钢管和扣件,但拆了脚手架再去联系别的租赁公司,又要重新搭脚手架,要的是时间,眼下他的工程正在节骨眼上,耽误了工期会给他带来沉重的损失。事情就这么拧着了。赵所长宣传了法律法规,又对每个人的处境表示了同情,再对每个人说了一通道理,叫手下作了详细笔录,叫他们三人在笔录上签了名,说:“这件事情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先回去冷静冷静,改天再商量。请大家务必记住——谁也不能闹事!安定第一!和谐要紧!”“还商量?能商量出个结果吗?哼!”汪大雄最先起身朝门口走去。赵所长对着他的背影轻言细语地说了一句:“老汪呀,你要有耐心,那个贾德高总有一天会冒出来的。”汪大雄没有理他,心想难道就这么继续死等贾德高吗?张有余私自把他的东西出租的事情给他提了个醒,那就是夜长梦多。他怕最终不仅追不回租金,反而连钢管和扣件都追不回来了,他怎么也等不下去了,他决定暂时让他的弟弟来打理生意,他要全力以赴追回钢管、扣件和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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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大雄采取的措施是:明察暗访,亲自向匣子区每一个与贾德高有过联系的人了解情况,摸贾德高的行踪。

    人找了不少,路走了不少,话说了不少,钱花了不少,汪大雄终于从一个农妇口中了解到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那个叫芬芳的农妇红着眼睛对汪大雄说:“汪老板,我真的不是坏女人!”

    汪大雄心想你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关我什么事?我甚至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你能告诉我贾德高的行踪就行。他皱着眉头说:“这个与我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你确实知道贾德高在哪儿?”“是的,我晓得。”芬芳低着头红着脸说。“请你告诉我,贾德高现在在哪儿?我绝不会亏待你的!”汪大雄迫不及待地问。

    “他不在匣子区,他在宝丰区!”

    “宝丰区?”

    “真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因为我前两天还……还和他……”芬芳的目光从汪大雄脸上移到了地下,不说了。

    “你?你和他?你和他怎么了?”

    “我本来是在他的工地打工,其实就是给他和民工做饭,后来他……他说看我一个寡妇怪可怜的,又说他喜欢我的勤快,就和我……嗨!就是那个了……”芬芳抬起脸来。汪大雄看到芬芳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他不大明白芬芳话里的意思,又问:“能不能说得明白点?”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我和他……就是……就是……哎哟,我其实是他的女人!”芬芳眼睛里满是责怪,看样子是在埋怨汪大雄太不省事。

    “啊?!”

    汪大雄大吃一惊,他认真打量起芬芳来:粗短的身材,油黑的短发用一支红色的发卡别着,黑红的脸,两道粗短的眉毛,单眼皮,细长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厚而阔的嘴唇。汪大雄估摸芬芳有三十四五岁左右,他觉得这女人与漂亮两个字难以沾边,他不明白贾德高怎么找了这么个女人做情妇,但他目前关注的不是这个,他接着问:“那你说,他现在住在哪里?你带我去找他,我一定重谢你。”

    “不不不!我不能露面!我只能告诉你他在哪里!”芬芳紧张得连连摆手拒绝。

    “为什么?”

    “我不能让他晓得是我出卖了他!毕竟我和他是……虽然我和他不是夫妻,但我们毕竟是……”芬芳的手不知道放哪里好,扯扯衣服角又摸摸头发,一双眼睛不知道望哪里才好。

    “那你告诉我,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汪大雄不耐烦了,他懒得听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他将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递到了芬芳面前。芬芳细长的眼睛一亮,手从头发上拿下来去接票子,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能要您的钱。”汪大雄很奇怪,说:“接着,这是我谢你的钱。只要你告诉我的是真话,你的话还不止这点钱。”“不不,我不能要!他在宝丰区春花招待所58号房。”“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行踪?”汪大雄对芬芳的话将信将疑,歪着脑袋问。“因为他也欠我的钱!”芬芳边说边走,走出一截又回转身来大声强调:“汪老板,请可您千万别说是我告诉您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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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汪大雄和赵所长站在春花招待所58号房门口的时候,贾德高的那张瓦刀脸从白变红又由红转青,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满脸堆笑脸上挤满褶子,大声向汪大雄打招呼:“哟呵,汪老板!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他走上前向汪大雄伸出手。汪大雄冷笑了一声,说:“是钱把我催来了!”贾德高装做没听见,痞着脸问:“你怎么还带着公安哩?我又没有犯法,用不着吧。”赵所长今天跟着汪大雄来找贾德高是因为汪大雄说如果匣子区派出所不出面他就要强行拆走化工厂工地上的脚手架。赵所长实在是怕他管辖的匣子区再出人命便跟了来,但他知道他不能抓贾德高,因为从法律的角度来说,贾德高与汪大雄以及匣子区农民之间发生的纠纷是民事纠纷,他站在一边,静观事态的发展,他想别打起来就好,他原来以为汪大雄见到贾德高会像猛虎发威,没想到炮筒子汪大雄不仅没有发威,反而还对贾德高陪上一脸的笑,当晚还做东请他和贾德高喝酒,在酒桌上一个劲地叫贾德高“兄弟”。汪大雄说:“兄弟,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再跑了!你要是再跑真的就不是他妈的兄弟了!”

    汪大雄终于找到了贾德高,决定把收租金的事先压一下,他觉得最要紧的是先把钢管和扣件弄回来,保住这笔生意的本。他提出让贾德高与他去派出所,当着赵所长的面写下书面证明,证明农民抢走的租给化工厂工地吴老板的钢管和扣件确实都是他的。贾德高按照汪大雄的意思做了。汪大雄心里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就逼着赵所长协助他把化工厂工地上的脚手架拆下来。赵所长在汪大雄与农民的事情上已经够头疼的了,现在又加进来一个化工厂工地的吴老板,面临的问题更加复杂了:汪大雄坚决要拆脚手架吴老板坚决不让,吴老板说:“农民是跟我打了条子的,这条子也可以算合同,如果你硬是要拆,那你负责要农民付我违约金。”以张有余为首的农民也坚决不让汪大雄拆脚手架,说要贾德高拿工钱来赎,他们对赵所长说,如果贾德高一时拿不来工钱,与其把钢管和扣件干放着,不如租出去挣钱帮李满贵还医院的债。汪大雄感到胸都快被怄的气撑炸了,虽然他也很同情李满贵并且出过一些钱为李满贵还债,但他认为他自己也是需要同情的人,他对着张有余雷霆大发:“李满贵的伤看得见,我的伤看不见,我伤的是心!”张有余连连点头,说:“是是!我晓得,晓得!得罪您了!”那谦恭那真诚让汪大雄感到继续发脾气不好不发脾气憋气,憋得实在是受不了。派出所不出面,汪大雄不敢强拆,他担待不起流血事件的责任。

    汪大雄烦得不能再烦了了,有时候甚至想把贾德高痛打一顿,但他知道这只能是想想而已,真要是把贾德高打成个什么样,倒的霉只会更大,赔进去的只会更多。他派了两个民工专门监视贾德高的行踪,他实在是怕贾德高再跑了。贾德高在汪大雄面前摆爷爷的谱,天天喊口袋里没钱,没饭吃,汪大雄就时不时的请贾德高吃饭,有时候还给贾德高零花钱钱用,哄着贾德高。时间长了,汪大雄受不了,他看贾德高欠一屁股的债,觉得等贾德高拿出民工的工钱赎钢管和扣件实在是太遥远了,他改变了战略,他决定不追要钢管和扣件了,干脆把钢管和扣件折合成钱,加在租金里面一起追债。他团结农民一起逼着贾德高找印染厂结算工程款。

    这一次,汪大雄和当地农民一样利用了匣子区区政府的力量。印染厂在区政府的督促下很快结算了工程款,贾德高也迅速算出了农民工的工钱。汪大雄和农民都感到有望了,张有余激动得眼泪再一次当着汪大雄的面流了下来。汪大雄只等着农民领了工钱后与化工厂工地的吴老板重新签定租赁合同。区政府派来的督办员向汪大雄和农民保证三天内让他们的钱到手。中午,张有余把汪大雄请到他家里,和汪大雄喝得一塌糊涂,酒桌上老张眯着浑浊的红彤彤的眼睛,拍着汪大雄的肩膀说:“兄弟!我说你的钢管不会出问题就不会出问题吧?我老张什么时候糊弄过人?”

    汪大雄每天往区政府打两次电话,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督办员总是和气地安慰他叫他不要太着急,但又总是说区政府还要做进一步的工作:要通知区内其他债主来把问题一篮子解决——一起解决问题。

    芬芳就是这个时候走进区长的办公室的。她这天特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她觉得平时穿的衣服只适合在工地上做饭,她知道这年头借钱不还、欠工钱不给的事情实在太多,听说区政府要把匣子区内的问题一篮子解决,她的心顿时亮堂了,她觉得这回区长为匣子区的农民做了件实事,所以区长理应得到她的尊敬。

    区长约莫四十出头,秃顶,黄脸,单眼皮,厚嘴唇,嘴唇边有一颗红痣,短脖子,给芬芳的印象是厚道可信。芬芳简单地把自己的事情说了,还想说几句感谢的话,被区长打断了。区长问:“借条带来了没?”芬芳说:“我没让贾德高给我打借条。”区长吃了一惊,说:“你应该知道空口无凭。”芬芳十分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把她与贾德高之间的关系向区长作了汇报,说:“我以为他是在考验我是不是真心,为了证明我的真心我就没让他打借条。”“糊涂。”区长皱着眉头声音不高也不低地批评了芬芳两个字,又说:“你的情况我们需要找贾德高核实。你去三楼区政府办公室找小王,让他给你登个记,等情况核实了解决问题的时候他会通知你的。如果你说的情况确实存在你也要有思想准备,贾德高不见得会承认他借过你的钱。”区长的话让芬芳的背脊骨一阵一阵发凉。区长自始至终没有笑脸,芬芳感觉有些害怕,她登了记后走出区政府大门时不像来的时候那么畅快了,因为她怀疑区长认为她是一个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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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不觉走到印染厂工地去了,看见已经修好的厂房空落落的竖在那里并没有投入使用。工地上散落着方便碗方便筷塑料袋烟头等垃圾。她闻到了贾德高在这里时的气息,把厂房看了又看,像是看自家的房屋。贾德高曾对她说“我喜欢你,等我把这栋厂房修起了,结了工程款就娶你。”她在印染厂贾德高的工地做饭的一年多里,除了给民工做大锅饭还要给老板贾德高开小灶,洗衣服,晚上陪他睡觉和他聊天,给他揉背捏脚,与夫妻没有两样。贾德高脾气好,会说笑话,有时候还给她买两件新衣服、几袋零食,她觉得贾德高温柔体贴,把她当个宝。她并不是缺心眼的女人,暗中打探过贾德高的来历,知道的人都说贾德高已经和老婆离了婚,这一点让她格外安心,觉得下半辈子有靠了,完全沉浸到爱情里面去了。虽然她有时候也把自己的条件与贾德高的条件相比较,觉得自己长得不漂亮,又不是黄花闺女,只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总觉得配不上贾德高,但贾德高总说他爱的是她的心好、勤快还有健壮的身子,说得她脸红心热,就是在这种时候,贾德高在床上与她滚烫地亲热了一番后,搂着她的腰亲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说:“芳儿,我有个事求你,你要是帮了我我下半辈子就是你的了!”贾德高说他急需流动资金完成印染厂厂房工程,请求芬芳尽最大努力帮助他。芬芳大为奇怪,她一直以为自己跟的是一个大款,她想,贾德高这样的老板怎么可能缺钱呢?贾德高一定是在考验我,我要让贾德高看到我的真心。她从贾德高的怀里拱出,三步并着两步跑回家,掀开床上的棉絮从两层棉絮中间摸出一张两万元的定期存折,又连夜赶回工地上贾德高的住处,气喘喘地双手把存折塞在贾德高的手上,第二天又让贾德高陪着去取了钱,把两万块钱全部交给了贾德高。贾德高说要给她打张借条她硬是没让,她觉得两个人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打借条太生分,证明不了她的心。那钱是她丈夫在外地打工时从楼房上摔下来后老板给她的赔偿金。到如今贾德高虽然不辞而别,她很有些上当受骗的感觉但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贾德高对她是真心的。她极力让自己相信贾德高不是在躲她而是在躲别人,其实贾德高跟她一样是非常想念对方的。另一方面,贾德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令她后怕,如果贾德高真的再也不出现她所面临的不仅仅是丢了在匣子区做人的面子赔上了死去的丈夫丧命的钱,更是永远不能忘记的耻辱和伤害。前两天她的那部贾德高给她配的手机屏幕上忽然出现那个熟悉的号码,她的眼珠子瞪得差点爆出了眼眶,“该死的,我就知道你会想我的!”她慌忙按了接听键对着手机疯狂地喊了一句,仿佛贾德高就站在她的面前。他在电话里说他想死她了急于见她。她疯了一般去了宝丰区扑进贾德高的怀里,撒着娇流着泪幸福得一塌糊涂。贾德高再一次与她滚烫地亲热了一番,末了,盯着她红肿的眼睛说:“芳儿,我对不起你!”芬芳听了这话格愣了一激灵,惊恐地望着贾德高,嗫嚅着:“你不要说得这么吓人呀!你知道你是我下半辈子的指望呀!”她很怕贾德高继续往下说,她看见过电视里的男主角都是在“我对不起你!”这句话后说出分手的话,这时候她倒不大怕贾德高不还钱她,她仍然想着:只要嫁给了贾德高自己的钱就是贾德高的钱了,自己拼了命帮他,他会感激自己爱自己一辈子的,到时候得到的回报岂只是两万块钱?她问贾德高到底打算怎么办,贾德高一直苦着脸唉声叹气死活不说话,让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提出陪贾德高住,好照护他,贾德高却说下回再说,还一个劲地催她回家,她很不愿意,猜他到底对她是不是真心,在心里怪他狠心,但又不好强留下来,只得怏怏地告辞,临出门,贾德高一把把她搂住,狠劲地把她厚而阔的嘴唇吮了又吮,又在她厚实的胸上捏了几把,让她感觉又回到了从前,一瞬间她又相信他对她是真心的了。但是,此刻他说:“芳儿,你能再帮我一回吗——帮我再弄点钱来。”把芬芳的心一下子打进冰窟窿里去了。芬芳仔细看了又看贾德高那张瓦刀脸,从他脸上的褶子里找答案,以往她不仅不讨厌他脸上的褶子不嫌他老气,反而认为这些褶子是他辛苦工作干事业的见证,这时候,她仿佛从这些褶子里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她一时弄不大清楚。反正她此刻感到背上哧溜溜冒虚汗。她沉默着离开了。回到家,她前思想后想,想来想去,一会儿觉得贾德高是真心的,一会儿又觉得贾德高是个骗情骗色骗钱的高手,越想越怕,想了两整天,头都快想破了也没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最后,她觉得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先得把借给贾德高的钱要回来,但她不想把脸撕破,她知道能遇上一个有钱又爱她而且还愿意娶她的男人太不容易,要是撕破了脸,万一贾德高确实是真心的呢?那不是失去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她决定给自己也给贾德高留一个机会,通过别人找贾德高要债顺便追回自己的钱,她早听说过区政府要把匣子区的问题一篮子解决,虽然冤有头债有主,但匣子区的债主找不到贾德高的人。

    就是这样,芬芳找到了汪大雄,在汪大雄承诺不暴露消息来源的前提下告诉了汪大雄贾德高的行踪,而没有去告诉区政府的人。

    印染厂工地上没有人声,芬芳胡乱地在工地上走着,看着,想着,一阵夹杂着细雨的冷风刮来,她缩了缩脖子,想起了大冷天窝在贾德高怀里的温暖。乌云笼罩在厂房的屋顶上,芬芳觉得奇怪,原来这厂房越看越好看,怎么今天越看越觉得晦气呢?豆大的雨点拍打下来了,她转身飞跑回家,看见死去的丈夫原来盖在屋顶上的那块石棉瓦已经被风刮到地上来了,她心里一紧,惟恐是死去的丈夫在生她的气发脾气,怪她丢人又丢钱。她心底对贾德高既恨又爱,两道粗短的眉毛揪到一起去了。半夜,她梦见贾德高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她死去的丈夫忽然出现背起她一起追,终于追上了,贾德高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瓦刀脸上的褶子变成了一把把匕首……她尖叫了一声,醒了。

    她和汪大雄一样,觉得无论如何得把钱追回来了。

    印染厂与贾德高结算工程款的结果是贾德高应获得32万元工程款,因为贾德高拉拢印染厂厂长已多次打条子提前支取了工程款的大部分。这个结果不仅令汪大雄等债主冷了半截腰,也令匣子区区政府气闷,区长气得在办公室里转圈圈,他知道这个数字远远小于匣子区债主们向贾德高追讨的数字,这点钱根本就不够分,他在想,究竟是先解决农民工的工钱还是先解决钢管、扣件、塔吊、搅拌机等建筑设备老板们的租金,还是先解决水泥、钢材、砖等材料供应商的材料款,他觉得脑筋锈住了,转不动了,一想头就疼得直炸,所以,当汪大雄还有其他租赁老板以及材料供应商来区政府找他的时候,他干脆躲着不见了。每次汪大雄打他办公室的电话,每次都没有人接。汪大雄不信邪,亲自到区政府找区长,秘书总是说区长出差去了,汪大雄不信,秘书就亲自领着汪大雄走到区长办公室门口敲门,一敲半天,里面都没有动静。“他妈的什么‘一篮子解决’?既然没这个能耐你就别夸这个海口!解决不了问题就躲起来!还当什么区长?真不是条汉子!”汪大雄最后一次离开区长办公室门口时把一大口痰吐在了区长办公室的门上。他不再寄希望于匣子区区政府的‘一篮子解决’方案,他决定通过法律来与贾德高决一死战,他打通了律师张一兵的电话。他认为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哄着贾德高,不再派民工监视贾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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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一兵听汪大雄叙述了前前后后的情况,撇着嘴坐在皮椅上歪着头看着汪大雄一言不发。汪大雄一根烟接一根烟的抽,爬满血丝的眼睛在烟雾里闪着凶狠的光,突起的喉结由于消瘦变得锋利敏感,上上下下躁动不安。汪大雄抽完一支烟张一兵就再扔一支烟给他,然后又继续望着他,还是一言不发,终于,张一兵听到汪大雄喉咙里咕噜出一个字:“搞!”张一兵在电脑上噼噼啪啪为汪大雄起草了诉状。官司打得毫无悬念:法院缺席判决贾德高偿还汪大雄钢管和扣件款、钢管和扣件的租金以及滞纳金。汪大雄交了一大笔诉讼费,得到了一张判决书。

    芬芳这些天再也打不通情人贾德高的手机,她奔到宝丰区春花招待所58号房门口,捶得门框都松动了,里面都没有动静,服务员三番五次地解释贾德高已经退房走人了她就是不信,她坚信服务员被贾德高收买了,把贾德高藏在房里。直到她在58号房门口守了一天一夜又打电话找来张有余一起把门砸开后她才相信——贾德高又一次跑掉了。招待所所长不放芬芳和老张走,硬要芬芳和老张赔锁钱,芬芳的眼睛瞪得如两个灯笼,脸憋得紫红,像夏天熟透的茄子,鼓胀的胸起伏得似河里的波涛,身子抖得比筛糠还厉害,把招待所负责人吓得放弃了原则,朝芬芳和张有余连连摆手示意他们离开算了,芬芳的眼睛还是直楞楞地不会转动,张有余觉得她要是再不哭出声来的话不憋死也会憋疯,他一巴掌煽过去,芬芳的脸上留下五道血印眼前闪出绚丽星光,她的嚎哭哇地从胸腔迸发出来,随着那声嚎哭一泡黄浊的尿从她憋得太久的膀胱里迸出打裤腿里灌到招待所的水磨石地下。招待所所长的泪流了出来。

    严酷的冬席卷着匣子区。

    汪大雄拿不到钢管和扣件折合成现金的款子,更拿不到租金,心里冰凉。他的钢管和扣件依然被农民出租给化工厂工地的吴老板在使用,他认为租金应该由他收取,律师张一兵也支持他的观点,于是,他要求匣子区派出所赵所长出面找吴老板协商,要吴老板撤消与农民的协议跟他签定合同并把租金交给他,否则他就要强行拆下吴老板正在使用的脚手架。几句话把赵所长急得冒汗。眼看就要过年,区里一个会接一个会,每个会的内容都少不了和谐安定四个字,由于他们派出所辖区内已经因民工工钱的事出过一条人命,他已经签下军令状,如果他辖区内再出事他就必须从所长的位置上下来,他这辈子不求高升只求平稳,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所长的位置,从所长的位置上光荣退休。赵所长陪着汪大雄去找了吴老板,汪大雄要求吴老板把租金交给他却遭到吴老板的拒绝,吴老板晃着二郎腿说:“你要我撤消与农民的协议?我凭什么要担被农民起诉的风险?谁替我陪违约金?我没与你签过合同也不会与你签合同,你的事情不关我的事,你凭什么找我?我只认老张,我和老张有字条为证。”说完起身迈着八字步走出门去,走到门口,又甩出一句话:“你不是蛮狠吗?今天怎么来求我?”汪大雄和赵所长赶紧跟上去,赵所长说:“这些钢管和扣件已经被贾德高证实确实是老汪的!”“那又怎么样?那也应该等我的工程完工了由我把钢管和扣件还给农民,再由农民还给贾德高,然后再由贾德高还给这位你叫做老汪的人。”吴老板说完钻进车一溜烟跑了,把干瞪眼的汪大雄和赵所长甩在了漫天乱舞的风雪中。事到如今,令汪大雄憋气的不仅仅是财产上的损失,更是明明各方面都知道钢管和扣件是他的可既拿不回钢管和扣件也收不到本该归他的租金,他那炮筒子脾气对各方面都发过,可毫无收获,这件事情成了业内人士酒桌上的笑料,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汪大雄见了那些租赁公司的老板感到比先前矮了一大截。

    张有余打心眼里觉得对不住汪大雄,家里煮块腊肉或者炕碗土豆都要请汪大雄到家里喝酒吃饭,汪大雄为了他的钢管和扣件很少拒绝张有余的邀请,但他从来不空手去,他总是带两瓶酒和一包卤菜上张有余的门。这么来来往往的汪大雄与张有余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奇怪,邻居有时候听到他们在酒桌子上扯着嗓子称兄道弟,有时候又看到他们站在场院上争得脸红脖子粗,而黄狗发财和黑狗致富这两条狼狗从来不参与他们的争斗,看到他们和平相处就围着桌子转悠,等着汪大雄扔骨头给它们啃,看到他们争吵就竖着耳朵坐在地上静观事态的发展。它们早已把汪大雄当做了张家的朋友,每当汪大雄与张有余争吵的时候它们都认为争吵的性质与张有余跟老婆争吵没什么两样。往往吵着吵着汪大雄就不吱声了,因为这时候张有余提到了李满贵的伤,说李满贵总是犯糊涂,他的脑子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清白了。每回都让汪大雄觉得李满贵的伤与他去强夺钢管和扣件脱不了干系。张有余见汪大雄的头垂得越来越低,总是不失时机地说:“汪老板呀,你也晓得——医院三天两头追李满贵的债,我老张从来没有拿过一分钱的租金,那些租金都给了李满贵家,李满贵家交给了医院,他们家现在就只有这点指望了,你说,我们不把你的钢管和扣件租出去怎么办?你就只当是行善积德吧!”说得汪大雄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翻江倒海。

    汪大雄冷静下来的时候与张一兵再三商讨过,一致认为既然向农民追不回钢管和扣件,那么当前应该做的是申请法院强制性执行追贾德高的债,因此,汪大雄又交了一大笔执行费。法院调查的结果是没有查到贾德高名下有任何形式的财产——贾德高名下无存款,无房,无车。汪大雄听芬芳说过贾德高在老家有栋三层楼的花园洋房,还有一部轿车,他反复给执行庭的陈法官说这些情况,希望法院进一步调查清楚,陈法官严肃地说:“你不能怀疑我们法院已经尽力,我们已经充分调查过——那栋洋房是贾德高已经离了婚的前妻名下的财产,那部车是肖莉名下的财产。”汪大雄问:“肖莉?这个人是谁?”陈法官说:“肖莉是贾德高的情人。”“那我请求法院从印染厂该给贾德高的工程款里把贾德高该给我的钱直接划给我!”陈法官望了望汪大雄,叹了口气,轻声说:“这怎么可能?!”汪大雄说:“怎么不可能?”陈法官耐心解释:“因为印染厂与你没有直接经济关联,你的要求不合法。”汪大雄还要说什么被陈法官打断了,他说:“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咨询你的律师。”汪大雄问张一兵,张一兵很奇怪地说:“你的这个要求不合法,我记得我跟你解释过几次的,怎么,你一点都不记得了?”汪大雄抓着后脑勺,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之前张一兵跟他解释过,但张一兵坚持说已经解释过几次,一张白净的脸格外认真,汪大雄的心里有点发毛,他害怕他的脑子被钢管和扣件的事情搅糊涂了,他想,我千万不能跟李满贵一样脑子变得不清白了啊。最近汪大雄陪张有余去李满贵家看望过一次李满贵,是因为张有余怕汪大雄不相信他的话要求汪大雄跟着他去的。汪大雄听李满贵的妈说李满贵把他小时候的事情基本上忘记干净了,连有的亲戚都认不出来了。汪大雄越听越害怕,想,他妈的明明是件蛮清楚的事情,却搅来搅去搅得老子的头都要炸了,这么搅下去,贾德高这个王八蛋迟早要把老子整得跟李满贵一样!

    汪大雄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他睡了醒,醒了睡,做了数不清的梦,在梦里贾德高变成了钢管和扣件,张有余带着发财和致富两条狼狗上门来给他送租金;李满贵在娶媳妇的酒席上和媳妇双双给他敬酒;赵所长、区长、芬芳、陈法官、张一兵一群人在张有余家的场院上跳舞;几十个民工围在旁边看……跳着跳着,芬芳哭了,哭得肝肠寸断,面色青紫;赵所长不再是所长,变成了站在马路中间站岗的交通警,他哭丧脸着立在风中,风把他已经不再肥胖钓竿似的身子吹得东摇西摆;区长在什么会上讲话,讲得声嘶力竭,汪大雄竖起耳朵听,怎么也听不清区长讲的话;几个民工对区长着怒吼着“一篮子解决!一篮子解决!一篮子解决”声音震得汪大雄耳朵发麻。汪大雄醒来的时候,首先想到的还是他那些被农民扣压后来又被农民租出去的钢管和扣件,他决定再找一次区长,看看他的“一篮子解决方案”有没有什么进展。他马马虎虎地洗了脸就往门外走。他老婆叫他吃了早餐再走他没理会,钻进车往匣子区开,他怕去晚了又找不到区长了。他疲惫地开着车,头沉重得似乎两个肩膀承受不了它的重量,眼睛发涩嗓子发干腿发飘,右上腹胀疼。他想起去年一个朋友得肝癌死了的事来,决定找到区长问了情况后再去市医院作一下全面检查。可是,这一次,区长秘书依然说区长出差去了。他没有兴趣再去捶区长的门验证秘书的话的虚实,他开着车返回市里去了市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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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号,排队,查了这再查那,汪大雄好不容易把医生给他开的一系列检查完成了,时间已经是中午,他走到医院大门口,听见一个熟人的声音,他扭头一看,是做租赁生意的老熟人袁老板。袁老板问汪大雄怎么在医院里,哪里不舒服。汪大雄说:“哪儿都不舒服!”袁老板说:“老哥子,钱是挣不完的,悠着点儿,身体要紧啊!”汪大雄苦笑了一声,问:“你呢?哪里不舒服?怎么也在医院里?”袁老板笑起来,说:“你看我像不舒服的人吗?哥子,我哪里都舒服,而且舒服得不得了!”汪大雄皱着眉头说:“那好,我还有事,先走了。”袁老板忙说:“哎,别,别忙着走,兄弟我今天有喜事,我请哥子你喝酒——我得儿子了!哈哈!”汪大雄忙堆起笑容说恭喜。袁老板说:“走,去看看我那宝贝儿子,然后我们找个地方喝他个痛快!”汪大雄随袁老板往妇产科走去。他万万没想到,他在这里居然遇到了一个人。

    袁老板的刚刚出生的儿子睡得很香,两个腮帮子红嫩嫩的,头皮上有几缕黄黑的头发,五官长得很周正。汪大雄心生喜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放在婴儿床上说:“不好意思,事先不知道,没有买红包把钱装进去。”汪大雄和袁老板离开袁老板老婆的病房走过26号病房门口的时候,汪大雄无意中看了一眼门上的玻璃小窗,他居然看见了一颗跟区长一样的秃了顶的头,他起先没在意,跟着袁老板继续往前走,可走了两步,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回转身折回去,站在26号病房门口,从那个玻璃小窗往里面张望。袁老板对汪大雄喊:“哎,有什么好看的?尽是些月母子,又不是什么漂亮小姐!”汪大雄看见一张黄脸、一双长着单眼皮的眼睛、一张厚嘴唇,嘴唇边有一颗红痣,还看见了脸下面的短脖子。“区长!”他叫出声来。区长居然坐在妇产科26号病房的床边的椅子上,认真地听着一个人说话,边听边点头,好像是在听那个人汇报工作。汪大雄急忙使劲擂门。门开了。汪大雄一步跨进去。区长的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苹果。

    区长说,到了年关,上访的、要债的、送礼的实在是太多,区政府办公室根本呆不成,为了能够正常办公,在招待所包了间房,结果还是走漏了风声,还是得不到安宁,不得不出此怪招,躲到了妇产科的病房里办公,原以为这次不会再暴露,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汪大雄听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本来准备把一肚子气撒在区长身上的,此刻突然没了撒气的兴致,就没有对区长说什么,轻轻带上病房的门,走了。

    过了两天,汪大雄去医院拿检查结果,各项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身体一切正常。他颇不理解,怀疑检查不准确,又去另一家私立医院查了一遍,各项检查结果依然正常。他弄不懂既然一切正常为什么浑身不舒服。一个主任告诉他:这是亚健康状态,就是身体没有器质性病变但机能非正常。回家后他对老婆嘀咕道:“健康就是健康,不健康就是不健康,什么‘亚健康’?现在的怪板眼越来越多!”晚上,他按照医生说的尽量放松,不想事情。但他的脑筋不听使唤,各种事情一幕一幕地在他的眼前晃悠,漂浮,变幻,他不再记不清那些事情,反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回忆得清清楚楚。他想不通:明明钢管和扣件是他的,为什么就是拿不回来,明明贾德高在老家住着洋房,开着轿车,为什么法院就是执行不了判决。直到半夜三点多,他好像忽然清醒了,好像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才放心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第二天早上,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前些时的状态,怎么也想不通了。

    腊月二十八,匣子区又一家公司开业。汪大雄正好路过。开业剪彩仪式上区长等一排人红光满面,面带笑容,站在大红色的地毯上。高音喇叭里放着喜庆激昂的乐曲。区长穿着藏青色西服,西服口袋里插着一朵粉红的康乃馨,康乃馨旁边有两小枝白色的满天星,花的下面是一张鲜红的纸片,纸片上写着“区长”二字。一大群人围着,欢声笑语,气氛和谐轻松。仪式的第一个程序是区长致贺辞,区长说:“通过匣子区全体人民的共同努力,匣子区被评为文明示范区,我们即将迎来又一个吉祥如意、和谐安定的新年,借龙达公司开业之际,我谨代表区政府对为匣子区作出贡献的人民表示衷心的感谢和新年的问候!祝龙达公司开业大吉,兴旺发达!我希望我们匣子区有越来越多的公司,希望匣子区在和谐安定中不断发展,再上一个新的台阶!”区长的话音刚落,鞭炮炸响,震耳欲聋,那条大红色的丝绸在区长等剪彩佳宾的剪刀下断成了几截,龙达公司老总的双手紧握着区长的一只手,上下摇晃,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一个女人忽然窜上前去拽住区长的胳膊不放,大声叫喊:“贾德高!你终于回来了!”区长一怔,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温柔地说:“我不是贾德高,你认错人了。”女人说:“好你个没良心的!你不是贾德高是谁?你就是烧成灰我都认得!”保安过来拉开女人劝解道:“他确实不是你找的人,他是我们的区长!”“啊?区长?”女人将信将疑地把区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吞吞吐吐地说:“你,你哪里是区长?你根本不是区长……你明明是贾德高,为什么你要骗我?你还我的钱!还我的钱呀!我求求你,把我的钱还给我吧,那是我可怜的男人丢命的钱呀……”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后面吐出的话就听不大清楚了。女人披散着头发,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围观的群众开始起哄。汪大雄准备离开,听见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是正在流行的歌曲的调子:“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吃了我的给我的吐出来,我俩划拳般谈恋爱,总是猜……唉……嘻唰唰嘻唰唰……唉……”人群中爆发出哄笑,汪大雄回头看区长的表情,区长那张黄脸上在人群的缝隙里忽隐忽现,汪大雄好不容易才看见区长的脸,区长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汪大雄分不大清。几个保安要把女人拉走,女人不依,一屁股坐在红地毯上,又是唱又是哭的。两个老婆婆走拢去轻声劝慰女人,其中一个老婆婆帮她把头发往后拢,又用衣袖帮她擦脸,一张有点熟悉的脸暴露在汪大雄眼前:黑红的脸,两道粗短的眉毛,单眼皮,细长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厚而阔的嘴唇。“芬芳?!”汪大雄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这女人,她竟然疯了!汪大雄在心里叫道。

    随着芬芳的发疯,汪大雄失去了关于贾德高的一切信息来源,虽然他知道钢管和扣件就在匣子区化工厂工地上,却觉得这些东西离他越来越遥远,至于租金,他是想都怕想起来了,一想起来头就疼得发炸。他这段时间常常失眠,躺在床上实在是睡不着就干脆起来开着车到化工厂大门口,坐在车上望着搭在工地上的脚手架,昏暗的灯光下那些脚手架在汪大雄的眼里是一个个瘦骨嶙峋的人,一会儿像张有余,一会儿像李满贵,一会儿又像他自己。

    张一兵这段时间没少安慰汪大雄,他有时候约汪大雄洗桑拿,有时候请汪大雄喝酒,他总是说:“听兄弟几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钢管、扣件丢了和拿不回租金对于你来说不至于伤元气,别这么老是苦着个脸,让自己不痛快也让人看不起!”汪大雄最听不得的就是“让人看不起”这几个字,开始他还不做声,张一兵说多了,他终于发火了,他轮着眼睛说:“你以为这仅仅只是钱的事吗?我丢的哪里只是钢管和扣件?我丢的是人!我汪大雄什么时候怕过人?我汪大雄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你懂个球啊?!”他的脑袋一顿一顿锤子敲打铁板似的铿锵有力,脖子上暴出绳索般的青筋。

    张有余他们仍然在收取本应该由汪大雄收取的租金,而且收得理直气壮,他们觉得用租金为李满贵还医院的医疗费是在行善积德,也是在为匣子区的和谐安定作贡献。李满贵的爹妈对张有余怀着无尽的感激,李满贵的叔叔李世全也常常对亲朋好友说:“多亏了老张啊!”话传到张有余的耳朵里,张有余更坚定了继续扣住钢管和扣件并租出去赚租金的决心。随着李满贵在医院的欠款数额的逐渐减少,张有余在匣子区的名声越来越好,虽然他在印染厂贾德高的工地干了一年多还没有拿到一分钱工钱心里觉得划不来,但有了这么好的名声他还是觉得有了补偿,内心的不平也就稍稍减少了一点,他常常在喝醉了酒的时候哼上一曲,惹得老婆骂他没用。他老婆说:“既然你不用天天看守钢管和扣件了就应该去打工,儿子在外地打工受苦你却在家里灌驴尿!”张有余眯着一双醉眼说:“打什么工?累死累活拿不到钱,再去打工不就是傻子了吗?我们的田已经荒了一年多了,我不如在家种我的田,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老婆听了不以为然,反驳道:“你见识长?你见识高?可自古有一句话叫做‘有账算不乱’,你怎么不晓得哩?田有什么种头能挣几个钱?只要有账在那里你还怕追不回来债?”说得张有余一阵迷糊一阵清醒的:迷糊是因为账确实是算不乱的,清醒是因为账再怎么算不乱钱还是在别人的口袋里。他瞪着眼睛吼道:“剁你的猪草去!”他的儿子没考上大学就在家里务农,前年到外地的大城市打工去了。张有余当初同意儿子去是以为在大城市搞工程的老板的思想水平比在匣子区搞工程的老板的思想水平高些,没想到儿子打电话回来说他们那里和匣子区差不多,民工找老板要工钱比要老板的命还困难,儿子说如果真的想要老板的命,只要随便在工地捡一块砖头就可以砸死他,可找老板要钱就是砸死他钱还是照样拿不到手,反而还会赔上一条命。老板总是说别人欠他的钱没给所以他没有钱开工钱。他儿子与别人一样,拿到的是一张欠条,也就是报纸上说的“白条”,他问他爹,这份工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张有余在电话里说:“不继续打下去怎么办?你将来娶媳妇的钱还不晓得在哪一方!未必你指望在家里从这些田里刨出钱来呀?”他儿子小声辩解说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不相信那个老板会给工钱,没继续干下去的热情。张有余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打工要什么热情?又不是谈恋爱。”他想起老婆训他的话,教育儿子道:“你妈说的对——有账算不乱!”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之后他儿子不仅不再问他爹是否继续打工的问题了,连电话都不打回来了。这样,张有余的老婆不放心了,想给儿子打电话问问情况,但儿子没有手机,她夜晚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连觉都睡不安稳。张有余这才下了让儿子回匣子区的决心,他对老婆说:“反正在大城市打工和在匣子区打工一样难得拿到工钱,那还不如让儿子回到我们身边来,起码天天能看见他,放心得多!”他老婆连连点头,反复说着:“造孽!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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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工厂工地的吴老板因按时给付张有余等人的租金受到匣子区区长的表扬,区长在总结工作时将吴老板称为“为匣子区和谐安定作出突出贡献的民营企业家”。由于区长的点名表扬,吴老板被匣子区企业家协会推荐为市级优秀企业家,吴老板受到媒体的关注,他这阵子忙着接受市报社、市电视台的采访,风光无限,接工程比先前容易多了,也不愁找不到民工。汪大雄惦记着他的正被吴老板用作脚手架的钢管和扣件,时常跑到化工厂工地去溜达,就像前些时经常跑到张有余家里去一样。这天正碰上区长和吴老板站在脚手架前接受市电视台、市报社的采访。区长对着摄象机说:“我衷心希望我们匣子区像吴全勇这样的民营企业家更多一些,该付人家租金的就及时付给人家租金,该付给民工工资的就及时付给民工工资,我非常希望导致不和谐不安定的因素少一些,再少一些!”汪大雄看见区长那张黄脸上泛着少有的红光,嘴唇边那颗红痣红得像一颗红豌豆。汪大雄本来既后悔那天没有强行拆下化工厂工地的脚手架拖走又后悔那次没在医院妇产科病房里逼区长出面解决问题,此刻看见区长立刻毫不犹豫地扑上前闯入镜头对惊讶得大张着嘴巴的区长说:“区长,谁都想要和谐安定的生活,可是,贾德高就是让我得不到和谐,安定不了,你到底管不管?”记者们看见这么精彩的一幕眼睛放光,纷纷打足十二分精神涌得更近。镜头前区长的嘴巴咧着使劲地笑着,脸上的肌肉僵硬得比哭还难看。区长连忙大踏步离开,对记者们说:“抱歉,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我还有事。”说完钻进车子溜得比滑冰还快。工地上的民工哄地大笑起来,电视台记者把摄象机对着汪大雄要采访他,汪大雄说:“我可以接受你们的采访,但只怕我说的话你们录了也不敢放出来。”汪大雄噼里啪啦把他的事情说了,记者不断露出惊诧的表情。出乎汪大雄意料之外,市电视台播放了那段采访,主持人还说要对这件事情进行跟踪采访,一直要跟踪到汪大雄追回钢管、扣件和租金,匣子区的人看了电视,哈哈笑着,说:“那就让电视台跟着汪大雄追债吧。”张有余等在印染厂贾德高工地打过工的农民看了电视,涌到市电视台大门口,吵嚷着要记者也采访他们,说电视台不采访他们他们就不走,保安报了警,警察来了声明他们这样做客观上是冲击电视台,是犯法的,劝他们离开。张有余往后退了几步,他上有老下有小,并不想犯法。一起来的年轻农民周家福说:“要论犯法,那是贾老板先犯的法——他骗取我们的劳动力,再说我们只是要求采访我们,想引起市里领导的重视,并没有冲击电视台的意图。”二十几岁的硬汉竟说得眼眶都红了。民工硬是不走,但并不闹腾,他们只是缩着脖子笼着手顶着腊月的寒风安安静静地站在电视台大门两侧,警察除了继续劝退没有别的办法。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钟,电视台工作人员请他们选出五位代表,把这五位代表安排进会议室,新闻栏目负责人亲自接见了他们。另外四位代表要张有余发言,张有余说自己没有文化,要年轻农民周家福发言,周家福就学着电视里的汪大雄的样子把他们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特别强调了李满贵为了保护钢管和扣件受伤留下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的事情。新闻栏目负责人表示同情,但他说这种事情目前太多,不具备新闻的特性,所以确实不能为他们做节目,请他们一定谅解。周家福不服,问为什么电视台可以给汪大雄做节目,而且还要追踪,新闻栏目负责人说因为汪大雄的事情具有法律上的意味深长的意义。五位代表虽然不大明白“汪大雄的事情具有法律上的意味深长的意义”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但看电视台的人态度诚恳,只得起身告辞。

    天,下起了新年前的头一场大雪。电视台大门口的几十个民工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议论着瑞雪兆丰年的话题,期盼着在过年前要到工钱,过个好年,见五位代表出来,呼地一起围上去,张有余摆了摆手,做了个回去的手势,民工们明白了,怏怏地随着张有余朝匣子区步行而去,因为班车早就收班了。黢黑的雪夜,那条通往匣子区的柏油马路上蠕动着农民疲惫的身影。

    农民往匣子区赶路的时候,汪大雄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心事,他已经非常明白,目前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了:等着法院强制性执行,但法院强制性执行的前提是贾德高名下有可以执行的财产。法律意义上的事实证明,贾德高名下没有任何可以执行的财产。

    大年初四,汪大雄接到张有余打来的电话,请汪大雄下午到家里喝酒吃饭。汪大雄说:“脑壳疼,没精神。”张有余说:“兄弟,我晓得你的难处,我们对不住你,你汪老板是个好人,但贾老板欠我们的工钱还没给,连人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扣住你的钢管和扣件还能怎么办哩?我们总不能连个把柄都不抓住吧?”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张有余苍老的声音,汪大雄眼前浮现出张有余那张黑红的爬满皱纹的脸,在这一刻汪大雄有点认同张有余的观点了。张有余又说:“我们家的发财和致富都蛮想你哟!”汪大雄说:“狗屁,狗懂得想念吗?”把电话挂断了。

    晚饭后,汪大雄又回忆起整件事情,越回忆越憋气,想出去散心,打电话约律师朋友张一兵出去玩,张一兵答:“不好意思,我正在陪老丈人喝酒。”汪大雄又打了几个朋友的电话,朋友们不是正在喝酒就是正在打麻将,弄得汪大雄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把他抛弃了,他的头又炸炸地疼起来,他揉着太阳穴窝在被窝里,老婆见了,劝他:“今天不是有人打电话请你喝酒吗?你何必闷在家里?不如出去散散心。”汪大雄还是不想去张有余家,他老婆又劝道:“你出去活动活动,免得夜晚又睡不着觉。”汪大雄想起失眠的痛苦实在不好受,最终出了门。

    汪大雄到达张有余家时受到了狼狗发财和致富的热烈欢迎。他这次出门是极不愿意的,所以忘了给张有余带酒也忘了给狗带好吃的东西。虽然他空着手,两条狗并不见怪,见了他露出久别重逢的欢喜,黄狗发财纵身一跳把两条前腿一左一右搭在汪大雄肩上,温热的舌头在汪大雄冰冷的脸上亲密地添着,黑狗致富围着汪大雄转圈,时不时用它那漂亮的狗嘴在汪大雄的腿上亲热地磨蹭,两条狗的尾巴都欢快地舞蹈般摇着。汪大雄一时以为自己是到了亲戚家,他望望曾经堆过他的钢管和扣件的场院,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张,可把老子害苦了!”嘴巴却高声咋呼:“老张,老汪我拜年来了!”张有余请汪大雄喝酒吃饭的电话被汪大雄挂断后以为汪大雄今天不会来了,听到汪大雄的声音喜出望外,他两三步跑出堂屋门,连连“不敢当不敢当”地叫着,把汪大雄迎进堂屋。小周还有一帮农民从饭桌边站起身来,张有余恭敬地对板着脸的汪大雄说:“兄弟,没什么好菜,请上座!”

  (实习编辑: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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