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树勇
每两年一回的全国摄影艺术大展及各色奖项的评选,搞得大家都挺累。送照片参展的就不细说了:揣摩评委的心思、选底片、放大、邮寄。全国各地四面八方,好事者还真是不少。这四面八方的图片集于一处,麻烦跟着也就来了。评照片的几位爷面对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图片,怎么下手,还硬是要划出个三六九等来,还要制造各种奖牌、尿壶、发些银子什么的,一大帮人忙个昏天黑地,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评奖发奖完了,总算了掉一档子事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这还不算完,还要招人骂。比如20届国展评完后,骂的人就不少。
国展发奖及展览一年前在承德举办。承蒙关照,本人亦被邀请参与此盛事。虽然知道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还是提前认真地看了送来的获得奖项的那些图片的光盘。看过了,真也是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好也就别去瞎掺和,免得在大家的兴头儿上,一时搂不住火,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扫了人家的兴。过去的国展记得看过几届,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知道一直就是那个套路,也知道其中有自政党宣传教化而来的原因。可是到得今天,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因素在这个层面上其实已经相当淡化了,国展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嘴脸?除了操作者本身的无知愚蠢外,我想不出更重要的原因在何处。再推说是由于政治宣传控制的,或者说是意识形态的原因造成了今天这般不能看的样子,怎么好得意思?
前些日子,协会组织一干人马于通辽召开理论年会,重点讨论国展的评估标准问题。这个话题自己正有些散碎想法,也想去看别人怎么想这档子事儿。知道是没有什么结果,还是去了。果然,人家第21届国展的图片早已按着提交此次研讨会讨论的“摄影作品分类及评价体系”方案征集上来了,只待请来往年那几位高人去评奖了。一伙人还在这里讨论个什么劲呢?为了显得国展评奖是既集中又民主的一档子事儿?为了显得有点儿正经学术的意思?走走场子罢了。
意外而且难得的是,在一个极宽阔的大房子里,再次看到20届国展的获奖作品的展示。放制精美的图片同时并置,比当初在电脑上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更有所不同。认真地看过数遍,有些兴奋,仿佛是在看文物化石展馆一般,印证了我过去想过的不少事情,真是太有意思了。总体印象是,比我想到的混乱还要混乱出不少去。随看随记,似有如下几点深刻的印象。
第一种印象是,分类体系混乱,几近稀里胡涂。
也就是说,展览的分类没有什么道理可以依托。标准一不清楚,操作就更不用说了。算作“记录类”的还好一些,大概是由于评委多出自新闻摄影一界,平日里运作报纸杂志也有些年头了,这一类图像的路数倒还熟悉。加之这些年来,大家对荷赛、普利策等等国际新闻类摄影赛事的介绍、参与、追捧,也让大家大致了解了人家是如何运作评价这类图像的。心中知道这类图像的常识,再兼之以实际的操作经验,所以评起来倒也不离大谱儿。只是这一类图像的生成一般不是为着展览的动机,而是多发表于各种平面媒体之上,从而构成一特别的传通情境,为的是向公众传达一些即时性信息。其基本构成,自然是要求图像叙事须真实明确,来不得多余的诗化想象和牵强附会。可一旦抽离此一情境,在一个比赛式的平面上对这类图像又是如何评奖,我不知其中运作细节,不便乱说。
但其中一个现象值得注意,那就是在看到的国展上的新闻报道类摄影及社会纪实类摄影作品中,过度艺术化的想象、命名和图像处理方式,使这些图像的动机和涵义变得暧昧无序不伦不类。比如什么《绿色赞歌》等等。平时我们看到的国中搞的新闻类摄影大赛,这类用诗化的标题命名的新闻图片也是一堆一堆的。由此看出,国中不少搞新闻类社会纪实类摄影的,心中那个“艺术情结”总也是挥之不去。挥之不去或者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挥,一方面说明他们对这一类摄影本身的认识仍然不明确,另一方面也让人看出来,他们对自己搞新闻摄影或者纪实摄影有一种不自信,总想往艺术上靠。这一类的图像能够获得奖项,也说明评委心中也有这个情结和不自信,或者说,他们也就是这么理解和操作社会新闻或者纪实类摄影的。多少年了,至今如此,还真是个事儿。结果就是,广泛用于公众传媒的新闻类的或者是社会纪实类的图像总是有些轮廓模糊。界限不清不楚,意义也就含混暧昧,如何通过媒体向大家传达出明确有效的信息?
按理说,这么多人心中都有这么一个艺术情结,大家似乎都高看了“艺术摄影”,对艺术摄影的理解应该是最清晰不过的了,研讨会上,本人也坚决要求到“艺术摄影”一组中去,意思也正是为着看看大家是如何来理解这个“艺术摄影”的。可在我看来,国展中无论其理法还是操作,最乱的就数所谓的“艺术摄影”一类。
看那协会征稿要求中的分类体系及评价方向说,所谓的“艺术类摄影”是指:“抒情性摄影——意境与主观情思__审美价值是第一位的,认识价值是第二位的。”类别则包括:风光、风情、人像、静物、动植物、社会生活、暗房技术加工影像、数字技术特技影像、纯摄影、实验摄影。
前六类者是从图像涉及的题材上来分别,也就是从图像的生成一端来定性的。其前提和原则可用一个公式来表达,就是:摄影者对(自然景观、民俗风情、人物、静物、动植物、社会生活事物)进行审美(表现、描写、刻画、表达)的作品。后四类则是从图像形态上来分别的,也就是从既成图像的语言形态和技术形态来定性的。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分别方式如何搞到了一起,并且被用来廓清“艺术类摄影”的边界,还真得问问那些主事儿的才行。需要说明的是,第二十届国展改订新的分类标准时曾征询过我的意见,当时还真当回子事来办了,做了一个分类方法传过去,这“纯摄影和实验摄影”二种分法列入艺术一类,是我当初的意思。不同的是,此方案中的“暗房技术加工影像和数字技术特技影像”二种,在我看来属于实验摄影一类,因为我所谓的“实验性”,主要指图像观念上的前瞻性,同时也包括了对摄影语言表达可能性的发现和拓展。不想正式的分类方法出来,技术语言上的实验影像单列其中。由此知道这方案也真是各路意见的混和之物,其实也就是各种意见的相互妥协、搅拌、杂揉的尴尬结果。想来也真是难为了那些国展操办者们。
可人情是一回事儿,道理是另一回事儿。以图像涉及的题材来决定图像的归属是不是因为展览或比赛操作起来好办一些?我不知道。但是你说是用“审美”的眼神儿瞅着那些风景、动物植物、静物、风俗民情,那些个风景、动物植物、静物、风俗民情便一时间就成了“艺术摄影”,这话怎么说得服大家呢?何种眼神儿才算是“审美”的眼神儿呢?你说你用此眼光将那老虎猴子“审美”了一下,拍出一张看着漂亮的照片,惹得大家心中喜悦舒服,那照片便成了“艺术摄影”作品,也真会搞得那些个老虎猴子掩面发笑,直不好意思。[NextPage]
标准如此,也就难怪操作结果一片混乱。《四年同窗离别情》(张军)其实也就是一点儿图片报道,且做得很是一般,怎么就获了“艺术类摄影”的奖?《真情球迷》(刘为强)作为报道类摄影中一个特写使用也真是不错,何以就成了“艺术”的摄影?《婺源鸳鸯》(叶学龄)不过是自然生态的记录或报道,与汤德胜拍摄的《肯尼亚——世界动物园》无论内容还是图像形态有何种特殊的区别?为什么后者划在记录类摄影,而前者获了艺术摄影的奖呢?《徽州物语》(许天彤)也只是一个民居特写。同样形态的图像如《古城丽江》(大松),这类形态的图像若做成一组的规模,放到人文地理类杂志中去,以传达有关此地人文风物乡俗或者地理风貌的信息,也真可一看。不想也被纳入“艺术”摄影一族,弄得不尴不尬身份可疑。同样的例子,《乐在其中》其实可看作是有关泥疗的图片报道中的一张。《黄河壶口》(王悦)也就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地理景观。可这么多年来,有关壶口瀑布的照片在国中数不清的摄影奖项中获了多少的“艺术”大奖,也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转场》(王民斌)其实是在记录一地人群的生存方式,拍好了,诸多照片加之以描述性的文字展开来,然后出成本书,或者就是做一图片故事,放到杂志中以若干版面展开来,也真有得好看。可这样的图片与什么“艺术摄影”有何关系?《新疆地貌》(李学亮),《香格里拉鸟瞰》(拉西罗丹)这一类的图片,在我看来,则完全就是地理图像志。硬要说它们是艺术摄影,道理何在?
这么地一路看过去,获得“艺术类摄影”各种奖项的不少图片,其实本来身份也还明白,且意思自在那里,放在记录一类图像当中,再强调其本身的结构规模和传播方式,也真是风情万种,自有一番大好用处。忽然就在国展当中成了“艺术摄影”作品,一时就弄得大家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就像是关中汉子正午时分在地里稼穑,看着自是英武健朗一派气象。忽然就被人拉去深巷尽头的戏园子,强行地描眉画眼,然后就着了凤冠霞帔,被众人推上台去,面对众人扭着腰身强作二八女声,大家看着是如何一种心思?一定要算作是“艺术摄影”,是高看了它们,还是在骂它们?明处看上去好象是众人皆看重了这“艺术摄影”,其实呢?不过是把“艺术摄影”弄成了一只大垃圾桶,什么不清不楚的图像都往里面扔。结果呢?结果就成了我们看到的国展上的这种乱七八糟的样子。
第二种印象是,图不够,标题凑。
这其实是个由来已久的老旧问题,却一直不见有人出来说话,倒是不时地见有那种一脸诚恳颇有些心得的人物冒出来,在报纸上发豆腐块大小的文章,教大家怎么给照片起名字。大家好象也就这么一直地搞下去。这个样子有点儿像掩耳盗铃。国展上的图片,我们日常里见到各地展览上的图片及那几份杂志上经常登载的图片,几乎都是使用这种伎俩——图像本身空洞无物,意思简单得不行,于是只好假以幼稚的、诗意化的、或者说文学化的标题来凑数,那样子就象被水平极差的老师教乱了的小学生拟作文题目,要多傻有多傻。而且不是装傻,是真傻。正可谓是“图不够,文来凑”。很早就听摄影一行里的朋友说起来过,说是在某报社某大腕儿领导之下,每当参加展览之前,先是将各路照片选出来放大了,码在桌子上,大家围一圈儿,边抽烟边七嘴八舌给一张图片起题目。你这么说,他那么说,还挺民主。一圈儿起下来,比较一下,选出一个定下,大家满意了,然后码成一迭送去评奖。据说得奖几率还颇高,因为评委就是同一个路数的、大家也都熟悉的那么几位爷。各地摄影评奖基本上就是这个套路,没有什么新鲜的。水平倒是齐整,起得都是我们看到的这类幼蒙读物水平、却又无幼蒙读物那份天真和纯粹的图片标题。
不妨看看20届国展获得“艺术类”奖项的作品。且不说这类图像为什么就获了奖,而且还归了艺术一族,单看女子神色,题目就有种种不同,看着也真是好玩儿。一外国妞儿直瞅着镜头,题目倒也直截了当,就叫《凝视》(王锋);一国中少女再作一凝视镜头状,题目变了,叫作《顾》(崔炜);改女人回头了,题目叫作《回眸》(黄有圣);少妇取侧身坐姿了,不直接瞪着你了,于是就成了《期待》(冯新力);再换成了小女孩儿的肖像,大概是以老嫩来划分,题目便叫作《芽》(齐长荣);女孩儿再背负一更小的孩子(是她的弟弟?),问题便严重了,题目便成了《天问》(吴久灵)。换成男人呢?比如我们将那女孩儿换成一老男人,图像变成了爷孙二人凝视镜头,题目就成了《苍生》(王学林);把那孙子从图像上拿掉,只一老人了,一脸的褶子,叫人想法多了,便唤作《年轮》(徐殿奎)。如果把人换成一动物呢?比如换成一头心情不好的狮子,发威了,自然也有说头,题目便叫作《霹雳》;再将地下跑的换成天上飞的,比如换作一老鹰兀立着,大概刚吃过什么或者饿急了正四处打量看有什么倒霉蛋处在视野之内,反正你怎么想都行,可题目起成《还我山河》,气势雄壮,又有历史感又充满了民族主义情绪,且责任大发了。再换成一大一小的两只鹤呢?题目便成了《呵护》。再往小处换,将飞禽换成昆虫,比如荷塘蜻蜓,大家见得多了,俗语是俗了点儿,就叫作《清香悠情》罢。再换成植物?比如就一根作蜷曲状的嫩丝瓜苗儿,我瞅着就在那里庸俗地琢磨是不是可以来个清炒或者凉拌,可一看题目就不行了,你想那是什么?《生命的音符》!
类似的例子,在国展中真是多了去了。什么《天裂》(拍雷雨前的闪电);《祈盼》(拍了一片久旱干裂的土地);《守望》(拍沙漠中的一棵树);《大山的雕刻》(水田中的光影);《影之魂》(几只玻璃杯及光影),等等等等。拟人、比喻、象征,通感等等各种手段,再加上胡乱想象,牵强附会,总之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怪招儿都用上了,生生就搞成这种恶心的样子。这自是沙龙摄影惯用的路数,社会纪实类的图片倒用不着这种拙劣的伎俩,直陈其事,自有一番朴素的样子。看到国展上如此辉煌的沙龙摄影成果,看到这么多将小学作文(这么说真是对不起小学生们了。他们做得其实是真好,即使娇情做作,也是认真地一片诚挚天真地做作着!)与我们的摄影国展完美地融合于一体的大奖图片,除了叹服那些个这么多年来极力推动沙龙摄影发展的国中那些摄影“大师”们、摄影杂志的牛逼哄哄的掌门人物、评奖委员们、行业大员们的努力和工作外,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当然,这其中也可以看出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时兴起的那一路简单化的庸俗美学的恶劣影响也真是深远。摄影一界被称作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行业,这话好象不是我说的。看到都第20届了的国展上的这些个图片,再问问周边行业里的那些从业者,听听他们是怎么评价摄影界的,还好得意思牛逼吗?
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我想除了整个中国摄影界的从业人员素质偏低这类的人所共知却又不大愿意承认的原因之外,从国展的操作层面来说,那些评奖操作者本身对于摄影缺乏整体的认识和深度了解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而且在我看来,这个在众多摄影发烧友们心目中挺严肃挺重要的国展,操作者本身并不那么当回子事儿,否则他们不会总是请那么几位爷来评选那些种类驳杂多样的、且是他们的视野有所不及的图片。[NextPage]
看此前各届国展大奖的评选者,基本也就两类人物构成。一者,是那些从事新闻摄影及媒体操纵的人物构成。这一拔人物本身往往是摄影记者起家,于此一道中卓有建树,且对中国的新闻摄影现状及媒体中的图像使用颇多了解,对世界范围内的新闻摄影发展也多有关注。薄弱点是缺少系统完整的人文学科教育,多凭个人经验积累来实施图像判断,而缺乏对于摄影的整体意义上的理性把握。以此眼光来看国中那些新闻报道类的摄影,也还能对付得了。问题是,他们怎么会被请去评选其它形态的图像作品呢?他们熟悉商业类摄影的特殊形态和内在逻辑吗?他们有没有资格和足够的眼光去判断和评价那些所谓的“艺术摄影”图像?
同样的道理,评委中的另外一拔儿人马,则由那些熟稔沙龙摄影的人物组成。在协会的人们看来,所谓的艺术摄影,基本上也就是这些风花雪月的沙龙风格的惟美图像。所以我们会看到,用作宣传目的的新闻摄影与当作艺术摄影的沙龙摄影,构成了新中国五十多年来摄影发展的基本格局。尽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以来,新的图像形态——比如那些以弱势群体或边缘人群生存状态为主要关注对象的社会纪实摄影,以摄影历史摄影技术摄影的传播效应等等为资源和语言方式营造的观念形态的图像,以及以强烈地表现个体内心情绪为主要特征的极端个人化的图像不断出现,作为以中国摄影家协会为代表的所谓的主流摄影,要不就因一时无所适从而对此采取置之不理的策略;要不就因其觉得这类图像的指向与主流摄影的意识形态相抵触而采取排斥的姿态。所以,多少年来,协会辖制的那几种摄影杂志报纸,所操办的摄影大展。着力推重的所谓的艺术摄影作品,也就是这些漂亮的图像垃圾。不仅如此,协会还协同许多器材商一道,通过一系列卓有影响的评估体系的运作,推举出来许多生产这类垃圾的“大师”,以领导那些心怀艺术梦想的可怜的发烧友们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去制造更多的影像垃圾。这样,另一种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化、摄影协会、器材供应商的在华利益诉求和广告推动、沙龙风格、艺术之梦、大师、发烧友、恶俗低级的伪美学、别有用心的摄影媒体、自我抚摸的隐秘需要、掩耳盗铃的自愚自乐、再加上全生避害式的政治处世之术,等等等等,这一系列因素钩连在一块儿,构成了一个封闭而稳定的不断运行中的权力和利益互动系统。
因此,由这拔子人组成评委来评选沙龙式图像倒也真是找对了人选。但由他们来决断真正意义上的“艺术摄影”的命运,那真是让周边的明眼人看着笑话。一幅图像被看成了艺术作品,必是因了一种特殊的理由,这是分别艺术摄影与其它类图像的一个基本出发点。怎么沙龙式的图像在中国长期以来就成了作为艺术摄影的惟一图像形态了呢?它的特殊理由是什么?当然,这是另一个需要展开来慢慢细说的话题了,且不去管它。单就来说这些操练沙龙摄影的大师级人物,除了对沙龙摄影可以指手划脚之外,他们对新闻类摄影、社会纪实类图像的语言形态和运作规律清楚吗?他们能站在另一个与他们所熟悉的领域完全不同的图像系统和运行平台上去进行有效的判断和阐释吗?如果不能,他们何以有资格被协会那些操办大奖的人物请了去,对他们不熟悉的影像领域指点江山划类分别?他们说的话有多少价值?值得那么多人去信服他们吗?
有人会说我这是较真了——人家操办一个大奖,请人来评奖,这其实只是一种权力的炫耀表达和利益分配。且不说这其中本身就有行帮行会独霸天下的意思在里头,单从这利益的分配原则上说,也真是舍不得给了其它不熟的人。你看看,就算是你说的那些搞新闻摄影的没有资格去评艺术类或者其它什么类的摄影奖项,那起码也还是个专业人员。单看协会一干领导,个个不都是这国展还有什么大展的评委吗?不都是到处飞着去做各种摄影赛事的评选吗?什么叫专家?一当了领导,手里一有了权力,他就是专家!你不服?我手中就握有这种权力,而且就想把一堆漂亮的你却说是垃圾的图片硬说成是艺术精品,然后给个大奖,塞他手中一大把银子,你有脾气吗?
想想也真是。
其实,看明白了,摄影的国展大赛,本身不过就是一个利益分配和互惠交换系统。长期以来体制化的自上而下的利益分配原则和权力运作程序,形成的是一个上下各方达成默契、相互间共同遵守游戏规则的循环互动过程。在体制内部的利益分配过程中,协会掌控的是一个利益分配中的资格认证体系。它以声名为可见形态,通过由协会挑选、认定和掌控的评选委员的貌似专业化的评选活动,赋予那些与这个利益集团的利益趋向绝不发生任何冲突的那些个图像和图像的生产者以各类大奖的荣誉。协会以此建立起自己良好的施政形象和专业形象,然后通过自己手中掌控的那几种媒体——也就是话语的权力,来推行这种与整个利益集团的利益保持一致的创作原则和图像理念:诸如那些以表现真善美为标榜和借口,极力回避社会现实的重大问题和个人内心冲突的摄影艺术观,以及半个多世纪以来由摄影家协会具体操作和极力推动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所谓的艺术摄影(其实也就是惟美加之伪善的沙龙摄影!)这种荣誉和名声的获得者作为这种理念的体现者和图像实践者,作为协会通过此类大奖树立起来的一个榜样,他的功能也就正在于引导图像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全面进入一种审美的幻觉状态,然后在心智上倾向于一种对现实问题的连续回避并进而变成视而不见。你看,所有的图像都喜气洋洋欣欣向荣一片大好景象,所有的图像都风花雪月漂亮美丽又“沙龙”又“艺术”。真也是上上下下政通人和皆大欢喜。做到此处,于上者,安抚众生也有方,这就叫作政绩。于下呢?获得此项荣誉者,在体制内,可以藉此以评得职称获以升迁(过去还可以分房子)位居他人之上。在体制之外,可以称大师、开影楼、蒙公众、挣银子。
如此去看,你就会知道,所有的图像背后其实都是政治。现在再加上一条,那就是,所有的图像背后都是钱!
所以,摄协与参加这国展的人们的关系,一直也就是一种共生共存共荣的利益互惠关系。说到底,不过就是大家共同遵守一个规则来做一场有点儿赌博性质的扯淡游戏。协会自然是庄家,推举出几位重要人物执掌开盘,大家不必问这是真假好坏,游戏一直在进行中,而且看上去挺热闹,不断有人加入进来起哄,还有些貌似理论家模样儿的人物出来码字儿,把国展当个挺严肃的事儿说来说去——这些才是最为要紧的。这个过程,也就是一个意识不断地形态化和一体化的过程。这种关系,也就是一种微妙的既为一体又互为发动的矛盾推移中的利益关系。
从操作的层面说,协会定出的规则合理不合理,是好是坏是不大要紧的。多少年来它也真是没有好到哪儿去,否则不会培养出这么多摄影发烧友,拍出这么多没有头绪的垃圾一样的漂亮照片来。明眼人其实都看得出来那些标准是多么的可笑。作为一种游戏法则,要紧的是不要老变。国展的评奖标准多少年来变化很小,这标准也就培养出了一大批深黯此中机巧的赌博高手——比如那些在个人简历中经常地写着获得几届国展金奖的知名人物。大家都十分熟悉了协会的这套国展规则,不断“创作”出你那一套说辞方便去说的图片,也就是说,大家可以不断按着这个标准来出牌,你的游戏才可以顺利地且持续不断地玩下去。[NextPage]
在一个大家不知道别人怎么玩这类游戏的年代,国展如此玩法还是可以蒙住不少国人的。想想八十年代初时什么陈复礼简庆福等等人物拍的那些所谓的“艺术的”、其实也就是沙龙式的摄影作品,还真把不少人弄得挺激动。那个年代真是见到的好的图像太少了,又兼之此前大家熟悉的图像一派革命式的火爆和生硬,生硬得久了,弄得大家兴趣尽失。忽然见到了这等样子的照片,先就心里软了,觉得新鲜,摄影杂志上又说这个东西是好东西,大家也就信了。正是山中无老虎,老鼠成大王!中国人口又这么多,用这么一套游戏规则将一部分有同好的人聚集一处,用国展、金奖、大师这样的一整套说辞法术将众人催眠了,还搞得他们心中挺艺术挺崇高的,也真是件好事,起码是利于安定团结罢。
可是,这些年来,国门大开,进出也自如了,不时地有人看到别人怎么说摄影,也不时地有人参加国外一些重要摄影奖项的评选。无论得奖还是落选,上桌赌过了一把,也就渐渐知道了别人是怎么玩这类游戏的了。知道得越多,谁也不是个傻瓜,心中渐渐有数,再回过头来看每届国展评出的那一堆漂亮的垃圾,也就开始有些不屑。一脸不屑乃至于渐露鄙夷神色的人多了,操盘的人物心中也就有点儿发怵,知道是有人瞧出了破绽。于是协会就要改进这游戏的规则章法,一是要弄得有点儿学理的样子,说出去时也好的意思;二来也拉近与世界各地摄影展示和奖项的距离,时髦好听的说法叫作“与国际接轨”。都接轨了,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这事哪有那么容易?无论是要学理来支持,还是与国际接轨,现行体制及操作惯性就不那么容易迈过去。这样的展览及奖项的运作,不过是一个主流意识形态的贯彻性体系,其中自有政策性、指导性的动机在里面,意思无非是为着建立一笼断性的话语权威,将异质的意识纳入统一的图像意识当中去。所以它是一个集团利益驱动之下的评估兼调节体系,同时也是一利益笼断系统,根本就谈不上学术的理法和公正。希望从学理上给出一套说辞,无非是为着把姿式摆得更像个样子,蒙蒙二傻子罢了。
此外,操作已久熟稔了的规则一旦变化,操作者自己就有些发蒙。因为操作者还是那帮子人,以这帮人的底气和身手,规则忽然改变大发了,还真是有点儿跟自己过意不去,顿时就有点儿手脚大乱。看二十届国展评得那个混乱你就知道这些角儿自己也真是一脑门子浆糊。另一方面,就是你想与世界“接轨”,一旦检视各国各种的摄影赛事,也都各有一套说辞规则。执意要找出个统一的说法来,哪有那么容易?说白了,无论中外,每种赛事规则后面,其实都是一套严密的权力操作和利益系统。所谓评选比赛,无不是某个利益集团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和归结点操作而来的一场游戏。操控者无不各怀鬼胎,百般盘算,没有人会去做陪本赚吆喝的生意。一脸严肃地嚷嚷出来的所谓公正的标准,那也只是个相当然的说法罢了,目的无非是哄着大家高兴,信他。
结果就是,20届国展在原来的规则基础上兼融各路说辞,拿出来一个改良的姿式,类似炒一回锅肉,各种佐料加得浓重,东西基本上还是那个东西,味道却也有些不大一样了。协会或许以为此举总算是一大进步了,不想大家早已习惯了原来那套玩艺儿,忽然变换口味儿,真还一时不知道该按什么归类投寄照片了。这情景仿佛赌徒四处聚集来了,聚赌的庄家却忽然说玩法变了,赌徒们一时不好适应过来,一时也就狼烟四起,纷纷叫骂。
怨谁呢?协会没有资格说这些搞摄影的档次太低,因为这种状况真是协会积多少年之努力,一手调教的结果。看看协会掌握的那几本杂志每期发表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看看过去十几届国展通过评选奖项推崇的东西,你就明白五十多年来协会做的工作真也是桃李天下硕果累累!过去你将这些沙龙式的图像奉作了得的“艺术作品”,吹得那个高!好,你是个中国的有关摄影的最高权力机构,就你掌握着可怜的那么几种平面媒体,除此之外,大家没有途径听到更多的有关摄影的说辞。所以你说些什么,说时又是一脸的正经,大家也就信了。于是众望所归,大家纷纷操起家伙一通操练,下一届保准就是一水儿的这一类样式的图像。你不断地通过自己的媒体话语权力运作系统,通过国展这样具有相当影响力的调节性和指导性的评价体系,来传达和强调这样一种图像观念,自然造就一代又一代以极高的热情不断去制造无穷无尽的漂亮垃圾的高级发烧友。
这样也好。你制造了几十万乃至上百万这样的发烧友,形成了推行你那套理念和标准的广大市场,碰巧现在又市场化了,你的杂志要通过市场来换钱了,你又忙不迭地迎合他们,按照他们的喜好来办杂志,这会给你不断地带来相关利益。从商业运作的角度来说,这也算是培育市场吧。抛开体制性的正经身份和要做的貌似庄重认真的事情之外,协会是什么?协会其实就是一大公司,要经营下去,就得想各种各样的招数。比如通过自家的媒体来树立自己的品牌形象并且推广自己的理念;要操办国展大奖赛这样具体的经营性活动;要设定自家的奖项标准;要树立权威专家把活动搞得像那么回子事儿来吊吊消费大众的胃口;要不断拓展市场扩大自己公司产品的消费人群。大到有器材商看你的杂志有那么多的人在看着,遂把这一年的一笔不小的广告给了你,小到在你协会执掌的媒体上发点儿文章照片每个版面还要给多少银子,这都无话可说。公司吗,要养着一大家子人,容易吗?天上又不掉馅儿饼,这些伎俩简直就可视作是生存之必需。
经营之外呢?在我看来,这样的大展其实也就是为着在这个行当里起起哄,弄得有人气、热闹,哄大家高兴了,看上去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所谓点缀升平罢。同时也还显得咱们是在干着一件正经事儿,没有虚度大好光阴。在我看来,做到这些也就可以了。硬是要说,这是为了促进中国摄影的长足发展,促进两个文明建设,我看就有点儿瞎起劲,不实在。再要说是这国展和大奖代表着中国摄影发展的最高水平,是中国摄影发展新成果的一次大检阅,结果就会让那些不屑入这个道的摄影家嗤笑,心中先就小看了你。倒不如把话说开了,大家心中有数,愿意入伙儿的就可以心情舒畅地去参与帮衬;不愿意的乃至于对此不屑一顾的,也可以另立门户,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大家共同利用摄影这档子说辞和资源,说不准就有谁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干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近来听到一丝风声,说是协会有意要将这国展作为一个经营的品牌承包出去,让别人来做做看。真不知道是得了哪个高人的指点,我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当下能不能做到先放一边儿去,协会里的人能这么来想国展及大奖这档子事,我看就是不小的进步,起码姿态上有点儿放得平和了,有点儿像是做公司的人该有的正经思路了,不再觉得这个国展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这就把国展放到了它本来就该在的位置上。协会操办此事的人自己先就放松了,自然也就会让大家心情放松地参与或者看待这件事情,不挺好吗?
当然,这消息也只是听说。国展要除下那副假惺惺的权威的面具,要搞得稍微合理一点儿,实在一点儿,估计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情。今年,第21届国展又要评奖了,据说图片已经征集上来,生米已在锅里,火已烧过半数,最后成个什么样子,你会寄予多少期望?还是让我们耐心地等着瞧吧。
(实习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