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当要求“脱离低级趣味”被当成了一种低级趣味,而真正谈不上高的趣味却大行其道时,戏剧应当表现什么?5月1日去世的巴西人奥古斯托·波瓦说,我们需要以戏剧方式进行主动出击。
受人推荐看了一出小戏,是在一个场地不大、能容下五六十观众的非剧场空间里演出。舞台灯只有三盏,但能满足一般的亮场和暗场,另有些与剧情相关的油灯,也用得蛮有意思。表演空间里竖了棵真的树,戏当然是写实手法。写实本来是很重要的传达方式,它与真实关联。但不幸很多年来,尽管有不少以“专业”名头包装,却一直被用来做假,至今也不见有悔过的意思。那棵半枯的树下,是个破庙的门前,在那里落脚的主要角色们,是一群有老有少都瞎眼睛的乞丐。他们靠乞讨维持生活,日子穷苦,但因为看不见周围的丑陋和生活的肮脏,依然感觉和谐和快乐。
这样的戏,虽然戏中乞丐天天出门,当然与如今吃香的“华丽上班族”不同。也没法堆砌“华丽”,以色诱去掏上班族口袋里的钱。这该不是这群做戏人的初衷。他们把自己叫“简单戏剧工坊”,这个名字也起得非常不林奕华。这出名为《眼睛》的戏,剧本取自印度。
后来有一天,戏里这群乞丐中的一个年轻人,在大家的促使下把眼睛治好了。他回到破庙前,看到肮脏和不公,先是试图回击或逃离,但后来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沉沦了。他成了这群乞丐头上更强大的压迫者和欺凌者。戏在接近尾声时走向残暴,贴近灭亡……
好的艺术即是艺术,本没有职业非职业的问题。这出戏里演员的表演,因为不职业少包装,而质朴好看,也因为一些刻意想“专业”的片刻,而变得假,经不起推敲。质朴是由态度生成的一种形式,写实是种技能和艺术,真实或许是它可能达成的一种成果。在一个惯于过滤真实,现在又处处想通过涂脂抹粉赢得商业成功的环境,写实成了难能可贵的事业。在《眼睛》前,我看到质朴,嗅到了点尊重写实和寻求真实的精神。然而,比较麻烦的倒是,这戏剧情并不复杂,话题却很沉重,又带了说教的意味,小心小心,一不小心就会滑向刻板的善恶教科书。而且,据说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没有好人坏人,只有人性,多少人的人性就是要娱乐。
关系到“乐”,最近被问到一些问题,虽然都是老问题,但怎样回答,却总是问题。
草台班为一些学生试演新戏《小社会》。有人问,为什么总要演那些纠结的事和让人揪心的人物?普通人甚至底层的人不也有很多快乐的日子吗,做戏为什么不去表现那些快乐?这问题让我后颈一凉,想想这样问法,历朝历代那些悲剧家们都会挺没有面子。难道是做戏人内心阴暗,无视或藐视别人的快乐?
我试图如下回答。首先,当然可以表现快乐,甚至直接通向娱乐。但当一些创作者接触到一些人的生活时,是其中那些不幸、纠结、矛盾、挣扎的东西,重重地碰触到他们,令他们想要去表现和表达,聊以慰藉自己和别人。这些创作里往往有种自觉或不自觉的人道精神,即便没法改变现实,但却愿意用艺术,将自己与那些状况联系到一起。这或正踏上改变的道路?许多艺术作品由此产生。而那些常人之乐,大约总不及那些纠结更给人压力,以及表达的迫切性。当然,剧场创作的意趣、目的不尽相同,手法也有天壤之别。今天的赖声川、林奕华的戏,一定没有那样的迫切性,孟京辉的“两只狗”也跑在另一条路上。听这问题还让人想到,以前的中国社会,要求人人都“成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因而市井生活、伦常之乐被鄙视和试图去消灭。这显然大有问题。然而今天,当要求“脱离低级味”被当成了一种低级趣味,而真正谈不上高的趣味却大行其道时,我们变得难以容忍或理解悲剧的意义,以及任何谈论意义的话题。[NextPage]
其次,我的另一回答是,那些没有活得生逢其时,不甚快乐的人们,我们在许多媒体和频道里,要么永远看不见他们,要么永远看见他们似真亦假地在快乐。关于表现他们的快乐这事,我们如何能与主流竞争?
今天,当我们谈论戏剧时,必须要提及一位当代重要的戏剧人,他是巴西人奥古斯托·波瓦(Augusto Boal),他在我写这文章的数日前,今年的5月1 日去世。他生前造就的世界性影响,来自于他为迎对社会压迫和不公,以戏剧方式进行主动出击的社会实践。尤其他那本上世纪70 年代出版的书《被压迫者的剧场》(Theater of theOppressed),成为后来几十年里国际民众戏剧、社区戏剧和社会剧场的重要指南。
奥古斯托·波瓦于今年4 月被联合国世界戏剧日邀请为当届主席,前任主席们包括剧作家品特和米勒等。他在日内瓦的讲话中说:“我们艺术的一项主要功能是使人们对‘奇观’似的日常生活敏感。艺术家们在那些与他们表演的舞台交汇一处的日常中,也是他们自己生活的旁观者。我们都是艺术家。通过搞剧场,我们学习去看显而易见的东西。那些东西通常因为司空见惯而看不到。对于我们来讲熟悉却因此熟视无睹:做剧场是将照亮的光芒投向日常生活的舞台。”
波瓦讲的“奇观”,是指人在社会生活中制造出的种种社会运行机制。“如果超越表象,在所有的社会、族群、性别、社会阶层和角色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看到一个不公平和冷酷的世界。”所以,他在4 月接近生命尽头的讲话中,仍要强调“……戏剧不只是一场活动,而且是生活的道路。我们都是演员:作为一名公民,不只是生活于社会之中,而是去改造它。”波瓦的戏剧观,在欧美和许多第三世界国家中影响巨大,但在我们今天百花齐放的文艺百花园里,却似乎没有相近的实践者,连他的书,至今也无译著出版。
(编辑:许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