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鹧鸪天

    风悲日曛，凛若霜晨。——《吊古战场文》

    京剧流派纷呈，各配戏迷胃口，此乃常识。程派戏受众心目中，大面上是视程腔之味儿识，似在理上。笔者听京戏素来漫不经心，只求娱乐。自“文革”始，方知戏中还隐含“革命”。经年累月，京戏老矣，有志士仁人，大谈对京剧的“救死扶伤”，京戏死在何处？伤在何身？倒让笔者留了个心，开始注意起京戏在讲些什么！

    笔者仍以《春闺梦》示例，《春闺梦》是出好戏，内容极其简单，含意却极其深刻。含意深刻正在于编戏者腹笥之深厚。其中有唱词全套李遐叔之《吊古战场文》，套得极其浅显，运用则极其巧妙，是许多人之共识！

    今笔者撰文，兴味起于年前夜深，居沪上与孩儿同观张火丁与宋小川的《春闺梦》，有许些新的感悟，笔者将戏文、演员穿插议论，当然这许些新的感悟和议论，对于行家是不足为训的。

    在京剧众多戏目中，程砚秋对戏目的选项，与余人不同，《春闺梦》与《荒山泪》，《青霜剑》，《鸳鸯冢》这样的戏，更靠近平民百姓的冤苦，加上戏中数段缠绵委婉、深远幽清的唱段，把古战场的“风悲日曛，凛若霜晨”的意境，渲染得淋漓尽致。程腔之美，可从未忘却悲苦生灵，愈发会勾引起苦难人们心灵的共鸣。听程派易让人刻骨铭心，道理兴许正在这里。

    而笔者在拙文『遍喊创新者，不属京剧行。』中，引用了傅雷先生一段话：“真正的艺术是历久弥新的，因为这种艺术对每一时代的人都有感染力。”《春闺梦》这出戏，正具有这样一种真正的艺术瑰力。战争、杀戮、家破、人亡，百姓对最基本人权、情感的追求，这才具有人类社会永久的感染力。

    这样一出传统的京剧能否传承下去？意境要通过艺术的表演才能感染众生，笔者通过张火丁的表演，得到的启发，总揽应是：“恪守师尊，敬慎守持，细心琢磨，融会贯通。”笔者看年青一辈张火丁的戏，以上述十六字作结，乃来自张火丁台上的表演之感悟。

    感悟其一：笔者不说张火丁是表演程派表演得最好的演员，笔者也不说张火丁是唱程派唱得最好的演员，可张火丁在“恪守师尊，敬慎守持”上，做得很好。笔者过去看赵荣琛程派，程式的表现介绍，京剧程式化的规范动作，张火丁在台上，一招一式，一移一动，颇让人似曾相识，张火丁的可贵处正在于此。京剧是门艺术，艺术恰似雕定的塑像。不是北边吆喝的大碗茶，南边胡唱的小热昏。尔今热中于戏改者众，笔者曾说过：“应承时尚的“创新”，成功者不多，影响者甚广。似乎凡举起一物，非得改个名目，来点口彩不可。这种风气几乎达到了庸俗化的程度。”凝程派艺术的精华，聚前辈名家的技艺，张火丁的认识，比戏曲界时尚新贵要清醒得多。

    感悟其二：张火丁演《春闺梦》，始终尊循老师教导，动作演得规范分寸。眼神收放，随舞台动作变化，也恰到好处。绝不左顾右盼，乱萤飞舞，绝不象有些演员眼梢豁来豁去。笔者此处形容，穷于笔墨，甚欠明白，意思就是人们常说的：“让人觉得不是在演戏，而是在演自己”。程砚秋这出戏只演示了一个“梦”。以笔者识，演员演《春闺梦》，要始终带点梦的味道，既要演示艺术的美，略微也要收敛一点。梦中景，梦中情。梦中景，话剧可以靠烟雾，梦中情，电视新编可以靠“脱”。《春闺梦》融会昆曲，贯通载歌载舞，老一辈创造的是艺术品，是绝妙佳作。张火丁演得规范分寸，是正确的，也是明智的。应该说，宋小川配合的舞蹈动作也恰到好处。只是这宋小川若再不注意节食，宋小川将变成“胖大海”，小生只好去演花和尚鲁智深了。

    《春闺梦》好，当然会有人看中，尔今时尚，少不得会有人持强逞能，将《春闺梦》大卸大拆，脱胎换骨一番。拍成电视剧，势必会加油加酱，让人醉眼朦胧一下。果不出所料，前曾已有。强词“创新”，夺理“归宗”，可以笔者识，俗家举个俗例：工装裤体现打工者的健壮干练，你将其改得屁股后面只剩得一条带子，还大言不惭标榜，这是跟上时代的创新大作：“新品工装裤”，这才真够意思的。可轻纱曼舞，半明半透的《春闺梦》，又怎么和箭穿胸、刀断臂、寡人妻、冤骷髅相联系起来呢？难道这又是什么话剧风格的强烈对比？其实，这简直是对京剧艺术的亵渎。策划者的无耻，起哄者的愚昧，竟忘了我们是希望欣赏国粹艺术，不是在拉斯维加斯看脱衣舞。笔者不相信学识增进，境界开拓，格调提升的有为青年，会欣赏这种拙劣的伪作。

    编《春闺梦》这样的戏不难，情节够简单，不就是串连：杜甫《兵车行》，陈陶《陇西行》，李华《吊古战场文》的理念，再从昆曲《牡丹亭·惊梦》中挖来一点身段，两个演员，几个帮闲，七零八落场面，凑乎着 1931年就编出来哉！今人看大，只觉得极其简单。似觉得简单，就极为轻看。

    而程砚秋演《春闺梦》，演一次，排一遍，今人可能无法理解。可不下尽功夫，焉能遂成经典。不下尽功夫，今人听『（南梆子) “被纠缠……”』，『（西皮二六）“……历尽风霜万苦辛”。』怎就会掌声如雷。而在现今京剧演员中，张火丁的小有成功，是与她能“恪守师尊，敬慎守持”；善“细心琢磨，融会贯通”，所分不开的。

    程派戏浅析，在笔者看来，程砚秋堪称大家，当之无愧。通观程的剧目，就清楚地看出，在那灾难深重，民不聊生的岁月，作为一位演员，程砚秋心中装的是什么。正如李华《吊古战场文》，那怕是所谓“前朝盛世”，无穷的戍边、征战，只落得“一将功成万骨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更何谈三国奸雄纷争，百姓流离颠沛，户籍掉了大半。以笔者识，一个真正的人民艺术家，要有一颗真正忧虑人民的心，程砚秋才是当得的。

    而程砚秋和逐渐形成的程派，人们初识似只是呜呜咽咽听着各别、好听。加深的理解，将只会是觉得程砚秋境界的高尚，在京剧行中是出类拔萃。程砚秋《春闺梦》与《荒山泪》类戏那深刻的含意，终然请得大家翁偶虹老先生编演一出《锁麟囊》，也还是把小姐的心，感化成怜恤贫穷，一片至诚，则是最好的呈现。这应该让尔今戏曲界那些仰人鼻息，装腔作势，胡言乱语的新贵们汗颜！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