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裘迷
梅派艺术是最典型的中国古典传统在舞台上的歌舞表达,这正是梅兰芳的艺术成就之高所在。因此,梅兰芳的表演艺术体系是作为“国粹”的京剧艺术的代表。而不仅是因为梅兰芳的梨园地位和国际影响力。什么叫“国粹”?就是“本国固有文化精华的集中表现”(《辞海》),其中“固有”、“精华”、“集中”是标准,是不能忽略的词汇。
梅派艺术最“中庸”。现在有人误解“中庸”,仿佛“中庸”就是保守,就是不革新不进步,可那些高喊革新进步的,却又往往走的是过去尝试过而失败的老路。真正的革新、进步,就是梅兰芳提出的“移步不换形”,表达新的内涵、新的文明、新的内容,这是创新。但要保留已经成熟的臻于完美的形式、程式和韵味。最好的东西让它相对永恒,不能算是固步不前的行为吧。
“中庸”可以换一个词来定义,就是“恰到好处”。古人形容美人说:“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就是“恰到好处”,这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最高境界。用梅派艺术特色来形容它,就叫“平和自然”。梅不如尚的高亢峭拔,不如程的缠绵悱恻,不如荀的娇柔甜媚,不如张的华丽张扬。有人评价说:梅派的最大特点是“没有”特点。就是说没有可以令人印象突出,跳人耳目的艺术特征。但这份“平和自然”却是最为难能可贵,最接近传统人文美学佳境的,所谓“太极”而进“无极”,这就是梅派艺术博大精深之所在。
谈及梅派艺术的文化特征,就首先触及其创始人梅兰芳的文化性格。梅兰芳一辈子做人做艺,所追求的就是两个字:“分寸”。他的性格外柔内刚,他的处世外圆内方。一副温婉优雅的外表,蕴藏着坚韧执着的内心。对“分寸”的拿捏,成为他成名后最娴熟最自然的反应。这是他的天赋,更是他长年的锤炼结果。“他决不把‘温柔’表演成‘懦弱’,把‘刚烈’表演成‘暴躁’。”换言之,这最大的难度就在于控制,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屑于能,知雄而守雌,为的就是这“分寸”,这“恰到好处”,这“平和自然”。这就是大师所为。
似无所为,其实是无所不为。中国传统文化说到底就是方块字文化,框一个方框,然后写你的自由。把艺术程式、规范当枷锁的人,只能显露自身功力的浅薄和苍白。没有局限的无所不为,其实反而才是真正的无所为。杨小楼之为“武生泰斗”,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悟到了“武戏文唱”的价值,满台比翻跟斗、摔锞子,那是“技”而不是“艺”,把人物演小了,把戏也演浅了。没有深厚的“武”的根基,你也甭想来我这“文”的劲头和张力。这时的杨小楼就像是武侠小说中的奇人隐士那般,弃了锋利的刀剑,拾起一根柳枝细条,对叫嚣地武夫们笑着说:“过来试试?”
梅派艺术显得大气,但仍不失细腻,只是他的精致雕琢是不留痕迹的,大巧若拙。梅兰芳将身段、手法、步形、眼神及表情,与念白、唱腔融为一体,化为一格。处处显得自然顺畅、层次分明、浑圆无暇。这种有机的结合,取决于梅派本身的包容和中和。梅兰芳之所以成为梅兰芳,便在于他对中国传统美学原则的深刻理解,以及他同他的朋友们共同对古典美的追求和探索。看似平淡,实则深沉,端庄典雅而又含蓄精美。[NextPage]
梅兰芳作为个体无法复制,但梅派艺术是可以传承,也应该传承下去的。可惜的是,由于“梅时代”的结束,和政治运动所造成的文化断层,从业和欣赏者对梅派艺术的精神,在整体领悟上或多或少还是有所偏差了,而且直接体现到了具体的技术环节上。比如,表现梅派的博大,就直白肤浅的表达在舞台上服饰的浓艳、舞美的华丽、场面的奢侈、人员的拥肿和情节的繁杂上。编创者在描述大唐贵妃“醉酒”的新意时,竟能说:“用交响乐进行衬托,增强音乐的感染力,要让杨玉环与宇宙对话”。可见其创作心态了;为“洛神”完善情节本是无可厚非的事,但一个接一个喧闹直白的政治斗争场面,满台人物的华装艳服,会不会弱化“三曹”与甄氏的情感纠葛?从而淡化“洛神”原本该有的那份诗情画意呢?也许梅兰芳的《洛神》在故事情节上是不完整的,但在情感描述和诗意蕴染上却是完整,更勿说那些已经十分成熟精美的唱腔。经过重编,似乎完善了“形”,却失掉了“神”。不知能怎么体现编导所说的:“继承了曹赋、顾画和梅剧的意境”的。再比如,经过几代艺人的探索,将梅派的男旦声腔转化为坤旦声腔的艺术追求是明显的,可以说现在的大多梅派传人,其音质已去梅兰芳甚远了。将男声变为女声而不一味模仿前人,当然是正确的。但梅派唱腔不知不觉地变得愈发舒缓、柔软、轻飘和花俏了。出现了一些违背“自然平和”的东西,甚至在新编戏里出现了与梅韵相悖的唱。当这样的变化成为主流,成为趋势。它的结果必然是梅派艺术风格的变异,而这种变异在丧失传统环境的今天,恐怕并不是人们所期待的“与时俱进”的发展,很难再成为程派、张派那样独立系统的分枝,而是艺术由“中”向“偏”、由“正”向“邪”地降格退化。这就是梅派没有“梅味儿”的遗憾。
当梅派不再代表中国“古典美”,而向“时尚美”、甚至是“娱乐俗”谄媚的时候。我们知道,以梅兰芳艺术体系为代表的京剧,其精神的光芒已经是十分微弱的了。梅派的文化流变,不仅在记述着京剧艺术的盛衰转化,也喻言着民族对传统认知的淡陌和麻木。长此以往,我们也许还演着传统的戏,唱着皮黄的腔。但是,它的文化魂、精气神,无疑会渐行渐远。
也许京剧人在努力着,梅兰芳的名字也还在不断被提及。因为他是一个标志,但愿这个伟大的标志不会慢慢仅仅变成一个符号。
京剧可以成为“小众”艺术,但作为“国粹”的京剧,它传统程式背后承继的中国千年文化精神,不应该是“小众”的吧?振兴它,才是真正的“与时俱进”呢。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