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裘迷
看电视播放梅派乾旦胡文阁主演的《霸王别姬》,结尾处做了修改。虞姬拔剑自尽,项羽不是回身惊呼,反而无动于衷,面向外又唱一遍“力拔山兮气盖世……”,然后回身缓步走向倒卧桌案的虞姬,背景音乐响起古琴声,项羽忽又转身,托着沉重的步伐,向台下走去,大幕关闭,演出结束。
我替这个结尾的解读是:项羽知道虞姬有自尽之意,他也觉得别无选择,却又碍于多年情份,只能佯装不肯。至虞姬谎称汉军杀进,将计就计,且由爱姬自我了断。然后心灰意冷,凄凉悲怆,走向他的末日。
似乎只有这样解读才能合乎逻辑,但仍然不符情理。也许见仁见智,且放下不论。只说这修改版“别姬”结尾的手法,我觉得亦尚待商榷。虽然创作初衷可能是为了衬托意境,增添悲剧气氛。但显然,创作思维和表达方式不是“传统”的,不是“京剧”的,而又偏偏加在这么一出经典的“传统戏”后面,就颇有续貂之嫌了。
不会用传统的手法、京剧的语言来演绎故事,这是当代京剧创作最大的艺术障碍。有时候其想法是很好的,但是表达出来却不成熟,让人觉得不太像京剧里的事儿。究其因有二,或对京剧的艺术规律并不精熟,茫目而生硬的借鉴其他表演艺术手段和经验;或根本不屑于传统,以为其陈旧、老俗,别出心裁、另立标准。追根溯源,还是百年来的文化断层,使大众对传统文化精神感到陌生,甚至逆反。
我还是坚持,对于已经十分成熟的经典“传统戏”,最好不要轻意修改,即使改动也应只做审慎微调,且一定要用传统的手法、该剧的风格,达到“修旧如旧”的成效。这绝不是因循守旧,而是对文化积淀和前辈心血最基本的尊重。
关于所谓“传统戏”,我觉得长期以来划分原则是不科学的,让人有所误解。即,以1949年建国为界线,之前编演的剧目都称之为“传统戏”,新中国成立后编演的古装剧目则称之为“新编历史剧”。细想起来也很有趣,比如《姚期》创作于1947年,就被划在“传统戏”之列。而像《将相和》、《英台抗婚》等仅仅晚生了几年而已,就成了“新编历史剧”,而无法以“传统”自诩。其实,这是个很大的误会。以我的看法,凡以传统手法编演的古装戏,都可称为“传统戏”,即便是建国后的《状元媒》、《赤桑镇》、《穆桂英挂帅》。反之,都可称为“新编历史剧”。这里说的“传统手法”,就是指中国戏曲所独有的古典审美、程式表演、文化承载,在舞台上的系统体现。同样,这样的误会也发生在“现代戏”上。在中国文学上,“现代”是以“新文化运动”为线的,“现代文学”基本上就是“白话文文学”。而在京剧这里,又拖后了几十年,只有新中国成立后创编的剧目才称之为“现代京剧”(即“现代戏”)。在此之前,那些梅兰芳、周信芳等也都曾演过的现代妆扮、现代故事的戏,只能称之为“时装戏”,而不“现代”。[NextPage]
发扬传统,并不是因循守旧。这里的“传统”指的是千年文化中最有特色、最具代表,最为精彩的部分。这难道不应该继承、不应该发扬吗?说“传统戏”都是演封建的王侯将相,果然吗?那么《天女散花》、《嫦娥奔月》呢?那么《刘兰芝》、《朱砂痣》、《小放牛》、《六月雪》、《春闺梦》、《三娘教子》呢?京剧传统剧目中有大量(几乎半数)是取材于民间故事和神话的。即便是王侯将相吧,讲得难道不也是兴衰更替、扬善惩奸,至情、至理、至性的人世百态吗?这些会过时吗?我看是不会的。所以,它们至今还让人着迷,还经久不衰,还熠熠生辉。
对“传统戏”还另有一个误会。以为所谓“传统戏”就是编演早、年头多的剧目。推论下来,现在新编的花样,再过一百年,自然也是“传统戏”。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固然时间的久远是“传统戏”的一个标志,但更主要的是戏的内核,它的形式美、它的精神气质、它的文化内涵,是不是“传统”的?是不是“中国”的?是不是“精华”的?换言之,它是一种岁月的沉淀、一种时代的筛选,老戏浩如烟海,但真正能称之为“传统戏”的代表者,如《女起解》、如《空城计》、如《四郎探母》等,不过百余出而已。它们有个别名,叫“骨子老戏”,顾名思义,这些戏是支撑着京剧艺术“骨架”的精萃,是京剧之谓“国粹”而卓然于群的原因,是滋养中国戏剧舞台的丰厚源泉。这些才算是“传统戏”。那些哗众取崇的、那些媚俗讨巧的、那些胡编乱造的、那些肆意发挥的,就是产生的再早,吹捧的再高,只要它有悖京剧的艺术规律,有悖于真正的传统,大浪淘沙,不也都灰飞烟灭了吗?
其实,“传统”本身,从来都是“与时具进”的。否则,怎么“传”呢?说回到文首的《霸王别姬》吧,从以项羽为主角的武生戏,到以偏重于虞姬的生旦对儿戏、净旦对儿戏,不光是服装、化妆、唱腔、场次在不断完善,连故事的内涵、表达的意义,也在随着时代的发展有着更深层的诠释。所以,把“继承传统”与“革新发展”对立起来是不对的,那些继承传统的大家,哪个又不是革新发展的巨匠呢?说到底,“继承传统”是“革新发展”手段,“革新发展”是“继承传统”的目的。这个“新”不能也不该背离“传统”,否则就不是在真正的“发展”,这样的“革”就是一种“毁”。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