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为之
最近有幸观看了福建省京剧院《赵氏孤儿》的首场彩排录像，面对这出难度颇大的名剧，这些青年演员的表现实在可圈可点，许多想法，一吐为快。
据说这出《赵氏孤儿》的排演时间还不到一个月，而且还是和该院的另一出大戏《杨门女将》的排演同步进行。在这样的条件下能够很快地拿下这出戏，成绩是非常突出的。
首先来说，这是一出名剧。在经过上个世纪北京京剧院马、谭、张、裘的精心改编和演绎后，这出戏就成为京剧舞台上的保留剧目和马派的代表剧目。对于生行、旦行和净行的演员来说，不会《赵氏孤儿》，恐怕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但也正因为有这四位表演艺术家的精湛演出，也就使得演出此剧的“门槛”变高了，无论谁演，观众都会进行对比，都会拿马、谭、张、裘的标准来要求（甚至是苛责）新的演员。所以，敢于演出此剧是非常需要勇气的，尤其对于一群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则更是需要这样的勇气，因为他们将要面对千万观众的锐利目光。听说今年的12月1号他们正式上演此剧，实在替他们高兴，也真想飞抵福州，现场观看他们的演出。
其次，这是一出融唱、念、做、表于一炉的表演难戏。马、谭、张、裘在编排此剧的时候，表演艺术都已炉火纯青，其数十年的表演功力都灌注于此剧之中。而马先生的表演更臻化境，唱、念、做、表都有上佳的表现，《赵氏孤儿》也一直被看作是马先生晚年的代表之作。一群年轻人，能将这样的一出戏表现到什么水平？且不说表演能否别具特色，就算是忠实于大师的表演，把全剧“描”下来都非易事。但看了演出后，虽然有种种瑕疵，但瑕不掩瑜，假以时日，这些演员依然能够形成自己的风格，即使无法与大师比肩，但起堂骂街退票的现象也决不会发生。在如今这个浮躁的社会，这些年轻演员还能如此认真唱戏，仅这一点，就可以给80分了；至于其演出的中规中矩、严守师训，在“新戏”满天飞的背景下，则更是难为可贵了，凭其这份规矩，则可以给90分了。
再次，这是一出讲情感的戏。《赵氏孤儿》又名《八义图》，讲的就是情义。为了把“情”和“义”讲透，所以才设置了一环套一环紧张的戏剧冲突（借用一下西方的戏曲术语）。从赵盾满门抄斩、程婴进宫假意看病开始，围绕着“孤儿”的戏剧冲突就此展开。程婴与韩厥、程婴与卜凤、程婴与公孙杵臼、程婴与屠岸贾、程婴与自己的儿子、程婴与魏绛、程婴与赵武，正是在程婴与这些人物的关系情感展现的过程中，全剧从波澜初兴而逐渐进入高潮，恰如层层波浪，一次次涌向观众的心头。因此，处理不好这些人物关系，全剧也就平淡无奇了。这出戏好不好看，关键就在于演员要恰如其分地处理好这样层次复杂的情感关系，在戏剧冲突中塑造人物形象；而人物形象的塑造，又必须借助于演员情感的渲染；而情感的渲染又必须借助于唱、念、做、表的艺术功力；这是全剧的精彩处，也是难处。人物情感的层层铺叙随着戏剧冲突的环环相扣而展开，这就是此剧胜于一般戏剧的精髓所在。
正因为这是一出名戏、一出难戏和一出情戏，所以能够排练演出的意义就尤为重大。京剧艺术的发扬，首先在于继承传统，而不在于刻意出新。与其“赶时髦”生产垃圾、浪费资源，倒不如静下心来，推敲一两出经典传统剧目，如果真能与老先生有一两份神似，可传衣钵，真是善莫大焉。
接下来想再聊聊田磊所饰演的程婴这个人物形象。作为全剧的灵魂，程婴的演出是否到位，直接关系到这出戏的演出水平。从《赵氏孤儿》全剧的录像上看，田磊的身上非常干净，在做表上并不输于（甚至优于）很多老生演员，个人基础非常出色。
但面对这样一出以人物感情为重心、以戏剧冲突为烘托的大戏，田磊则还需更上一层楼。正如我在上文所说的，观众是在拿马先生的表演水平来要求你、来鞭策你，不由得你不下苦功夫。马先生的艺术精髓，是要用毕生的精力去追求和探索的。[NextPage]
田磊的整场演出应该说是非常中规中矩的，并没有出现大的瑕疵，尤其最后“画图、说破”一场，人物表演尤为精彩，可见是过老师精心指教的。
“大堂”一场可以说是全剧的高潮所在，在这一场戏中，不仅有著名的“在白虎大堂奉了命”那一段著名唱段，更为重要的，则是强烈戏剧冲突下的人物情感宣泄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这场戏中，程婴与卜凤、与屠岸贾、与公孙杵臼、与孤儿、与自己的亲生子这五个人的关系都要集中在此展现，如何分出层次和差别来？如何处理每次戏剧冲突下的动作？这实在是太难了！程婴如何通过眼神、表情、动作和唱腔来展现自己内心深入复杂的情感变化？如果没有数十年的深厚演出经验，恐怕真的很难做到“恰如其分”。这对于田磊和其他青年演员来说，仍然是个不小的考验。对于这场群戏，演员之间如何达成默契，这是在还需要仔细琢磨的。从前面与韩厥、后面与魏绛的对手戏来看，演员之间的交流还不充分，甚至有一种还没“入戏”的感觉，演员不入戏，怎么可能让观众入戏？
最后程婴的下场是一个“马派”著名的“后背戏”，程婴目睹卜凤、公孙杵臼和自己的娇儿在片刻之间就命丧黄泉，他的心里是什么感受？他迈出的每一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仅仅是悲痛吗？如果只是沉重，则还不能表现程婴的心情。王永运在《同马连良难忘的会晤》一文中询问马先生饰演程婴的表演特点时，马先生指出：“程婴这位古代义士，正直勇敢，他为救孤儿，十五年来，含垢忍辱，负重致远，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这样一个人的下场，如果仅仅表现为沉重，恐怕是不对的。最初的步履应该是沉重，是悲戚，因为有失子之痛，有失友之痛；但沉重之后，应该变为坚定，变为痛恨，这是对奸贼屠岸贾的痛恨，然后则应变为矫健，因为保留下了孤儿，还有希望在，要坚定信心，抚养孤儿长大成人、报仇雪恨。所以，按我的理解，这一场“后背戏”至少应分出这样三个层次来，即先沉重，再坚毅，再矫健，只有这样表现，才能真正反映程婴这样一位义士的超出常人的心境。
“说破”一场，无论从念白、唱腔到表演，都要优于以前各场。这场与“大堂”的群戏不同，演员无法借助众多的人物铺垫来表现人物情感，“大堂”要激烈，而这场却要“冷静”。“老程婴提笔泪难忍”是内心独白，诺大的舞台只有一个人，这是难点，但也是传神处。应当说，田磊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近年来舞台上演出此剧的演员，往往容易把这场戏演温，这和马派“老辣”的风格往往不合。程婴并不是一介书生，而是赵盾的门客。如果熟悉战国“养士”之风的话，就该清楚，程婴这一人物，正如马先生所说，乃是一位义士，是冯谖一样的有勇有谋、有胆有识的人物，所以才能舍亲生救孤儿。所以，在人物处理上，要注意说话的语气和眼神，要有“老辣”的味道。在这点上，田磊的处理还是很到位的。
再说一个细节问题，就是马先生在《我演程婴》一文中详细分析过的“说破”一场中那个“开门来”之后，程婴按图转身的后背戏。马先生说这是从贾洪林的病鬼动作“借”来的，充分表现了程婴被突然而来的叫门声所惊吓后的慌乱与警觉，也正是这样一个“神来之笔”展现了马派表演艺术的精妙所在。有马先生的文章在，我在此不多做引证。但从近年来京剧舞台上的表演来看，能够非常完美地完成这一套程式化表演的演员，实在难得。田磊此处的表现也不尽人意。也许是首场彩排的缘故，他的动作显得迟缓，惊恐有之，而警觉不足。期望其在正式演出中有上佳表现。
瑕不掩瑜，我相信，经过更多次舞台实践的历练，田磊及其合作的诸位年轻演员，一定可以把更为精彩和成熟的舞台演出带给我们，为目前的戏曲舞台带来几分新意。
（实习编辑：庞云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