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尔龄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裘盛戎所在的北京京剧团排演现代戏《雪花飘》,有人主张用写实布景,飘落雪花也像电影一样人为地做实,裘盛戎说:“布景用实在的,再下雪,在台上要我干什么?”
裘老先生似乎不曾想到,倘若不摹仿实物作布景,要舞台美术设计者干什么?他们不是没有了“用武之地”了吗?
然而,戏曲演员是在背幕前演戏,人物的环境、特定时间都须从演员身上演示,还须传递得既简且美,这就是梨园行所说的“布景背在演员身上”。戏曲讲究手眼身步法,以虚示实,以演感人,欲借仿真之布景让人“一目了然”,不仅低估了观众欣赏的接受能力,更是否认了戏曲身段的表演功能,裘老先生说“要我干什么”,良有以也。
当年戏曲舞台流行大布景,时至今日更有大制作。不是有的戏曲就在台搭楼吗?演员登斯楼也,举步艰难,即使要做身段,也未免成为“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因其高高在上,动作不能放大,台下看不甚明;台上楼台,倒像是后台设立了花楼或包厢,伫立楼头者俯视其下,令人作“是在戏内还是在戏外”之想。传统戏曲尽有登高而观的剧情,仅用跨上桌椅示意,那就完全落在舞台视界之内,不会给人以“后台伸出观众席”之感。诚然,清宫戏台早已有过类似的舞台装置,用以演天上人间的空间转换(例如《唐明皇游月宫》);据说圆明园的戏台竟是三层的呢,孙悟空上天在戏台的上层演,入地则打开台底下外侧档板演给人看,这样把舞台空间划分为三,以为避虚写而填实笔之计,恰恰取消了戏曲时空自由的特征。今之大布景、大制作固然并没有走到这一步,倘说虽未至此亦不远矣,恐怕不算太过吧。
显示功力的趟马,颇有用了山景画幕或画片的,在写实的布景前以鞭代马做身段表示乘骑疾行,设景欲见其实境,却无法使用真马,人在景前舞鞭走路,像是精神病发作,又像白天或黑夜梦游;戏曲创造了骑行崎岖山路的许多身段,根本不需要借重布景,完全可以让人理解、认可、欣赏,有了布景反而令人产生滑稽之感;何况观众看趟马要看它是否边式,倘把注意力分散到山景画面是否近真上面,那就难免被讥为笨伯。
跑圆场是戏曲的基本功,也很见工夫,并不简单。上身要稳定,不能晃动(这有点像国际标准舞),步子要疾徐有致,步跑匀称齐整;现在却有演腾云或冥步时用灯光造成如雾之状的白云或鬼气,这么一来演员的脚就被遮掩,台下人欣赏不到足下之艺,甚至难辨其精粗美恶。早先看川剧《白蛇传》舞台演出(以及其后录像),白素贞收小青一场也有腾云的表演,用的是多人各执一块画云的牌儿,踏着锣鼓点走位,云牌在聚散分合之间变化着队形,以示流云移动,然后退到台后侧,青、白上场仍跑圆场,更后云牌向前一字儿排开,青、白转到牌后俱各踏登持牌者两人蹲腿之上,明其正在云头相望。这种演法不盲从话剧与电影,为戏曲所特有,构思之妙在于避实就虚,从而化解了舞台处理上的一个难题,发挥了而不是损害了戏曲的优长。
戏曲,尤其是昆、京、川传统戏,不用或基本不用布景,道具也往往少到不能再少,否定以多取胜,讲究以简御繁,这也同时可以省出时间来用于必须特别加重的演唱上。一些人说戏曲节奏慢,那是只就某些唱段费时而得到的印象,不知它在舞台调度上却以灵活和省简节约了时间,可说是快节奏的。《苏三起解》剧中人说着说着就从洪洞县走到了太原,还不快吗?
戏曲不像话剧那样要在舞台上追求真、少露假,更不像电影和电视剧那样设计乱真;戏曲敢于承认“弄虚作假”,却又让你不得不相信它假中寓真、虚以见实;它不受时空限制,不为真假所蔽。这固然与它创始阶段和长期演出年代物质条件有关,然而正是在那种情形下渐渐创造和丰富了演剧艺术,足以看出艺人们的聪明才智。我们不能因为有了现代物质条件而鄙视它,相反,应当高度珍视它。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