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曼君
列宁在阐述夺取政权后巩固政权的策略中,曾用退一步、进两步的比喻,生动地昭示了新政权发展前进的轨迹。面对着中国戏曲古老精深的舞台艺术,直面高扬着现代化先锋旗帜的小剧场艺术,不知怎的,这句退与进的名言就直入心头,而且很有点振聋发馈的感觉。是否可以这么说,要探求古老戏曲进入现代化小剧场的途径,就应在退一步---回归戏曲本体;进两步---高扬现代观念,树立新的赋形座标,化陈腐为神奇,在扎实的根基上去实践新的观演关系的质变和突破?
小剧场戏剧是新时期以来颇为活跃的一个戏剧现象,它以先锋性、探索性吸引了现代观众的注意。在这里,剧目本身具有的非主流的表述内容和表述方式,使得观演关系呈开放式和互动式,独特新颖且不拘一格。感性和理性的交织,演出与现状的碰撞,观演者共同的思辩快感,拨动的是当代和当下的琴弦。7月23日,《马前泼水》首演结束,人艺小剧场里自愿留下来座谈的观众济济一堂,热情洋溢地发表着观后感。一位青年观众这样说道:传统京剧里有许多东西裹得太严实了,需要人一层层去拨离。而这出戏就不完全是这样,你不需要远距离去靠近它,而是它本身就能贴近你。我只是不太明白,这出戏吸引我的究竟是它的形式还内容?
这些话让激动不已!因为这涉及到了传统和现代的关系、艺术和人的关系,演出和观众的关系。也许,这点滴的努力,可以启示京剧观演关系上革命性的变化?小剧场提出了大问题!
一、传统和现代的关系
对传统戏曲文本、人物的重新解读,曾有过大量的探索先例,《马前泼水》也可以此参照运作。静心思索,热情与现实、主观与客观对于京剧观众来说,更需要一种协调的亲和力。为此,我们需要退一步而海阔天空:对艺术传统的尊重不是抱残守缺,食古不化,而正是实践着我们潜心研究在特定的历史环境、文化环境中人的生存状貌的艺术追求。同时,也应为张扬京剧(戏曲)的独有表现形式给现代观众腾出一块欣赏、认识的空间。基于这样的认识,《马前泼水》的故事、人物动态走向都被固定在传统文本里:一样的马前乞怜,一样的逼定休书,一样地泼水羞妻……历史敷演。情与理,没有矫情拔高之嫌,把朱买臣、崔氏这样一对夫妻的生存环境、生存状态纳入了一个久远而被新老观众熟悉可信的氛围之中,几乎在原汤原汁的程式框架里,把京剧特有的唱、念、做、打发挥出来。
然而,在今天的小剧场里,仅有守恒是不够的,新的观众层面产生的可以信赖的现代人文环境乃是改编重头所在。透过这个传统世俗故事的浮表,我们必须去寻找在道德评判下掩盖的传统文化内在的矫情和伪行,甚至是野蛮和欺诈,必须去寻找人的心灵颤动处可圈可点的空间。戏曲舞台上演唱千年的寒窗苦读、衣锦荣归实际为一个灵魂的圈套,一个历史的骗局。建立在这样一个骗局之上的道德评判,迄今仍在演绎延续,它其实从根本上否定了人作为人应享有人生、尊重个体生命和选择的权利,也忽略了艺术本体应重视的人在实践自己的理想追求中的艰难过程。沧海桑田,延绵着人作为人不可逃脱的弱点,迭化出人在特定的生存遭际中多少无奈和渺小。古往今来,何等相似!由传统文化产生的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的真实的人生体验,可让思维在传统--现代的时间隧道里沟连撞击,从这些认识出发,可以充填、配合现代意蕴主旨的内容:花烛洞房,引发的般配与不般本´的变迁,涵泳了一个对幸福生活全理追求的认同,同时,在泼水的高潮之处,调换朱、崔二人的被动/主动的地位,也就调换了沉迷/觉醒的关系,从而赋予古老剧目以新的读解的意义。同时,有意在不断闪回、倒叙的结构中,制造出可让理性张扬的思辩跃层,人物大量的心灵咏叹,可在此间飞扬。使泼水这一强烈的戏剧动作超越道德的批判,引向了社会批判与文化批判的层面,并为它们找到了一个物质而又空灵的载体,从而也给予了观众认同、思考、参与的能动时空退与进之间,传统戏曲有了走入现代观众心灵的可能。
8月下旬,《马前泼水》进入北大、清华校园演出,引起了莘莘学子强烈的兴趣,门票早早告罄,还卖了站票。座谈会上盛况空前,有一位女大学生这么说道:这个戏非常好,形式上有一种纯粹的带有冲击力的美感,尤其是题材的处理,对剧中人物没有一边倒的褒扬和批判,而把一个值得深思的主题留给了观众,这出戏无论男主角还是女主角,他们的问题都不是个人造成的,而是社会,是被一张无形的网牵扯而成的最后结局。不能简单地说谁是谁非,一个两千年前的故事和我们现代的生活,还是有相通的地方,使人震撼、思考。它让我们在京剧人物里找到交流的契合点,回味无穷。
[NextPage]二、艺术和人的关系
《马前泼水》的故事内容本身具有的强烈的动作性,人物命运的跌宕、人物关系的激变形成了较大的戏剧悬念,这一点使退回传统文本成为必须。但,简单地敷演这一个故事,呈现人物行为的外部冲突,或进一步张扬理性的思辩,把人物命运行为的归结,都解释为社会、政治、道德所致,虽然也能达到一定的剧场效果,却容易丧失艺术对人的把握最本质的追求。而淡化社会性,把笔墨集中于两性关系这类常见而永恒的主题、把潜藏在人物内心深处的千姿百态的情貌挖掘出来,方能真正引起观众心灵的颤动。如何准确地表述人物内心情感世界,如何在人物命运的转捩点的关节时渲染、点送人物丰富、复杂的心灵空间,其实是实现最具戏曲品格,又能融入观众心理认同的关键所在。而这与戏曲形式的思维特质是完全吻合的,抒情言志的传统,完全可以搭架一条心灵的长廊!如此,在呈现外化人物内心世界时,也必须退回去,这不光是剧种的需要,也是人物情感、命运表述的需要,是进一步争取现代观众认同的需要,其实也是艺术与人的关系最本质结合的需要。在上一轮《马前泼水》的排练中,尽管想做一番肢体造型的探索,以外化人物心理,但恰恰在人物命运的转捩点时缺少心灵的交待而显得空泛,甚至不知所云。能说,是上次排练的硬伤。仔细想想,除了在主旨立意上尚不清晰而造成的晦涩之外,也说明在话剧的说说与做之间,并未找到共构的内在规律,为新而新,反呈平庸浮躁。退与进的辩证融合,其实反映了类别艺术内在特质与表现人的真正意义上的把握和开掘。那么,这次排演京剧《马前泼水》该怎样来修正实践自己的追求呢?
《马前泼水》的开场,即为陡峭的戏剧情势。朱买臣高中荣归,以覆水难收羞辱崔氏,水怎么泼出去,与人物行动的动因连在一起。在这里,泼水--接水,是两个人物心理空间的放大和渲染,传统的园场,流动、定格的高度,配以锣鼓的节奏韵律,为的是把朱买臣犹如猫耍耗子般的报复心理和崔氏颠狂设计了传统戏由的髯口程式,点送了人物的惊愕羞愤之情;当洞房新婚,一箱红烛堆然打开,以一段抒情流漫的红烛歌舞铺邢崔氏的理想空间;当崔氏万般哀求终无用。在痴梦堆然醒自泼苦水的高潮处,则以大段的咏叹,配以延绵生命意识的觉醒,在困惑和无奈中,表达了生命的沉沦、生命意识觉醒,从而点击了麻木、激活了视听,让观众走入了人物的灵魂,使情感与之一起激荡不息,引发了对人生、人的价值尊严的思考。
还是在北大的座谈会上,一位研究物理的青年教师说道:这出戏的成功,表现出人生的变幻莫测,人生的沧桑感,人类对命运把握的夫奈,还表现出人是变化的,看后容不得你不动感情。另一位从未看过京剧的学生说:这出戏有好几处让我流了眼泪,真的被感动了。这出戏还是爱情题材,这是永恒的主题,精美的表演让我赞叹,留给了我深深的思考,对人生、对爱情、对生活……这出实验京剧的文化内涵、精神实质给我的印象都不是表面的,通过舞台的整个演出,对我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力
如此,我对艺术与人的关系有了新的体验和收获。
[NextPage]三、演出和观众的关系
传统戏曲演出从勾栏瓦舍始,即有小剧场的空间形态,戏曲演剧的美学原则,写意、虚拟、程式的表演,基本遵从叙述体戏剧的表现方法的,在观演关系上也呈互动式和间离性,从这点来看,小剧场似乎天生与戏由有缘。那么,回归本体似乎亦成了退回去的必须。然而,这与传统戏楼、庙会的演出又有什么不同?小剧场空间距离的贴近,把舞台空间的外延扩大到了观众席、争取观众、调动观众成为导演构思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一方面,在展现人物行动时,要交待人物内心所思所想或进行人物之间的交流,另一方面,又要强化京剧本体的表演特征,通过观众的欣赏、介入成为直接或间接的交流,以求得到与观众理性和感性的交融。而传统的戏楼、庙会,观众是在一种耳熟能详的前提下来听戏,或只是看玩意儿的。客观地说,惰性的听、看、乃是其实质。内容及所有的虚应变成实,独特原创的新的文体视角及经过有内在生命体验产生的程式化的表演,使得观众不能再惰性听、看,而是给予了认同之下的高度全身心投入状态。如此,呈现出来的观演关系,不是观众忽略漠视人物命运权对技能的欣赏,而成为演出和观众融为一体共同调动情感的过程。就此,它对小剧场演出提出了演员应向两极发展的要求。即:1)向人物内心体验深挖;2)向技巧进军。二者结合,使观众得到感官的愉悦和内心的震动。
京剧艺术是需要技巧来塑造人物的,固有的唱念做舞,以其程式的固定倍受尊崇,脱离京剧的程式技巧,等于磨灭了京剧特有的表现方法,高度提炼的非生活形态的表演程式,又有实际的间离效果,在这个间离中,可以营造一个诗化的空间,欣赏和想象可在此中飞扬。《马前泼水》应秉承这一优长。据此,对演出美学原则首先提出了固体守恒的要求,如唱腔设计,不刻意寻求新腔,而着意寻求新意;对演员表演,不放弃行当程式,而着力于技巧复法。崔氏的一段慢板,可谓原汤原汁,两个人物针尖麦芒一段对唱,则完全是喷口急遽的西皮快板,并在此安排了让观众叫好的空档。崔氏的表演依从于青衣。泼辣旦,朱买臣则依从于老生、小生的行当;完全暴露的乐队演奏依从于青衣。泼状态,与观众席连在一起,给了他们当众演奏技巧的空间,甚至大衣箱、容妆师亦作为检扬人出现--就此想还原于古老的演出形态。在这里,当众展现技艺,成为回归京剧本体、应答观众欣赏需求、融入剧场的前提。
当然,退回技能的展现,还不能完成我们由虚转实的追求。小剧场里,赏和观众近在咫尺,观众将面对面、心贴心地感受他们的一颦一怒一喜一悲,程式化的表演容不得不经过内在体验的间离,所有的表演必须化作人物情动灵飞的血肉。这对戏曲演员提出了体验的要求。如前所述,几处非常传统的程式化的表演设计,只有在赏走入角色内心、理清了人物行为的思想脉络,才能使技巧获得生命,迅速地被观众理解和认同。即使乐队的演奏,由于把他们作为歌队参加表演、介入评判,使观众在为他们的演奏技巧叫好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对剧思辩的震动--他们亦成了观众情绪的代言人。在这里,艺术的假定性和情感的真实性相融一体,使演出之虚转为可供观众欣赏、感司之实。所谓退一步、进两步,使演出与观众的关系,有了一个质变的飞跃。
崔氏的扮演者李晓兰与观众交流:……最大的感受是与观众面对面交流,我看着你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汗水,甚至我的泪珠,我觉得这样近的观赏,表演才有震憾力,才能打动观众的心。同时我看到你们能领会我,所以我更加感动边是一个互相交流、刺激的过程,这是小剧场所独有的。北大一个女生回答:我特别感谢你,你给我以启示,以前感觉京剧是唱的,或是踩高跷、玩武术那样的,但你的舞台形象告诉我,京剧更是演的。你的眼神特别好看,和电视里的京剧咿咿呀呀,很长很长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你的表演特别使我感动。感谢这出戏,让我出进了京剧。……
飞机上,看着这些座谈笔录,我热泪盈眶。
[NextPage] 四、尚存的问题和质疑
1.对何为小剧场戏剧仍有许多模糊之处,对演剧美学原则,观演关系的思考还停留在较被动的一般性思考的层面,使得整个演出仍显平直,未见真正具有小剧场特制质的华彩点睛之笔。
2.高潮处未能充分延伸,缺少人物在关键时刻有深刻哲理意蕴的心灵的咏叹。比如,在崔氏沉迷追求时,她充满了希望,而当她觉醒、惩罚了自己,却又丧失了最后的希望,命运本身的悖论具有强烈的荒谬感。
3.在实践退一步、进两步的设想时,是否与传统结缘过于着意?而对新形式、新程式的创作显得力不从心,所谓进两步的成效明显不足。
4.对演员内、外技巧的磨炼没有提出更高的要求,角色命运跌宕造成的行当分野、徒然的变化的适应,需要演员快速地从内到外跳进跳出,导演在此间工作的重心应是敏锐地捕捉、修正、提醒其表演的临界点,提供演员清晰的创作思路和呈现方法,而现在是,以己昏昏,难使人昭昭,这一点,得先从导演自身补起。
5.空间造型的冲击力还有待于加强,红烛雪枝的设置,好处是提供了鲜明的多空间,但虚实之间的沟连却丧失了统一的语汇,破坏了风格的统一。尤其在灯光造型的处理上也显太淡,缺乏张力。
6.音乐上未大胆地做一些革命性的试验,刚烈有余而柔美不足,尤其是锣鼓乐器的当众使用,大有噪音之感。这个问题将涉及到小剧场戏曲革新求变又不离本体特征的原则,因为戏曲表演的内蕴即为锣鼓节奏及音乐韵律,彻底的取、舍有失偏颇,这对小剧场戏曲的实践是一个严峻的课题。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