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阶段的中国,人们的审美需求、审美标准趋向多元,雅人、俗人各有所好,戏剧工作者处于两难境地,无奈之中只能分别以“会演戏”、“票房戏”来应对。“曲高和寡”似乎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而“雅俗共赏”,几乎成了难以企及的目标。余笑予先生却认为,“雅俗共赏,这是审美要求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并非高不可攀,经过努力是可以达到的。优秀的京剧传统剧目,不是得到了上至慈禧太后、下至贩夫走卒的喜爱吗?“于是,他倾满腔的心血、用毕生的精力,朝着最高的境界努力。尤为可喜的是,他参与创作或执导的许多剧目已经达到或接近了这一境界。请看:
京剧《徐九经升官记》、豫剧《丑嫂》、荆州花鼓戏《家庭公案》、《水乡情》、《原野情仇》、黄梅戏《双下山》、汉剧《弹吉他的姑娘》等许多剧目演出数百场乃至愈千场而不衰;汉剧《弹吉他的姑娘》、《美人涅檠记》、《求骗记》为贫弱衰老的汉剧输送了新鲜血液,赢得了青年观众,特别是大学生们的喜爱;豫剧《风雨行宫》为河南小皇后豫剧团注入了青春与活力;黄梅戏《未了情》作为大陆赴台湾演出的第一个现代戏,能在台北市的广场上搭台演出,让将近两万观众同欢共泣、如痴如醉,令台湾媒体惊诧、赞叹;又能让苏北偏远农村的孩子激动不已,自发地向身患重病的剧中人陆老师,行少先队队礼,表示爱戴与慰问;新编楚剧《儿孙梦》、《娘娘千岁》得到了一大批“铁杆老戏迷“的喜爱,而他们中的一些人,以往对创作剧目总是持怀疑和排斥的态度;革命历史题材的剧作一直是“领导热观众不热、呼声高票房不高“,被不少编导视为畏途,敬而远之。楚剧《虎将军》、淮剧《太阳花》、豫剧《铡刀下的红梅》偏能让普通观众踊跃购票、泪湿衣衫;京剧《法门众生相》、《膏药章》、曲剧《少年天子》、桂剧《瑶妃传奇》、粤剧《阴阳怨》、荆州花鼓戏《原野情仇》……都成了投排剧团的“保留剧目”和“打炮戏”。
以上列举的剧目,全都是得到了专家们的广泛赞誉,在国家和省级的文艺会演中披金挂银的获奖剧目。
一部作品能够达到雅俗共赏都很难,几乎部部作品都能让雅俗共赏,当然就更难。让我们从分析余笑予先生创作特点、导演风格人手,探究“雅俗共赏”、“曲高和众”的奥秘。
依笔者之愚见,奥秘有三:
一、雅俗共赏,新是前提。无论雅人、俗人,追新求变,是他们共同的审美心理。余笑予二十多年如一日,进行着“当代戏曲”的艰苦实验,其实质,就是在继承传统戏曲精华的同时,对其陈旧的、不适应时代的部分进行扬弃、否定,并且,寻求新的程式语汇、拓展新的演出样式。让传统戏曲以新的面貌、新的魅力,展现在世人面前。大到平台系列、屏风系列,小到电话舞、轮椅舞,这些创新得到了雅俗人士的一致赞赏,实在是因为:“艺术尊崇独创、贵在创新。”
二、雅俗共赏,情是纽带。当今中国,雅人与俗人的生活环境迥然不同,所思所想大不一样。能够让雅人、俗人同时被感动的,是一个“情”字。余笑予明确提出:“艺术创作是情感创作。以情感人是艺术的真谛。导演的工作是组织‘戏’,而组织‘戏’又不如说是组织‘情’。能持久打动人心,震撼观众心灵的,是‘情’。中国戏曲的绝大多数佳作都是以情取胜。剧中人真挚的情感,是维系戏曲与观众的纽带。“他还认为:“戏曲与观众既是一对恋人,又是一对矛盾。每一次演出,都是编导、演员与观众情感上的较量,每一次演出的成功,都是对观众情感的征服。“于是,在排戏的阶段,他就预先找出了“征服“观众情感的重头戏,运用唱做念打多种手段,设计好多个层次、步步推进,直至高潮。他自己把这称之为“情感爆破工程“。正是因为他精心组织、精心施工,他主持的工程屡屡被评为“优质工程”、“放心工程”。无论雅人、俗人,无论多么坚固的情感“闸门”,都会在他的遥控中,准确起爆,让观众在笑声和眼泪中获得审美享受。
三、雅俗共赏,俗为基础。余笑予看到,雅者与俗者审美需求、审美趣味虽然差别很大,但两者并非水火不容、完全背离,而是有着相交重合的部分。他认为,高明的编导,就是要找到两者之间的契合点,或者叫“共鸣共振点“。寻找雅俗均能接受的契合点,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是俗中求雅;一是化雅为俗。余笑予走的是第一条路。他写戏、导戏,不是首先考虑领导和专家的喜好,而是考虑普通观众的口味。他常说,“要把普通观众当成梦中情人一样去追求“。他认为:“戏是排给观众看的”“一部好戏,要好听、好看、好玩,老百姓喜欢,起码要让大家花钱买票不会骂娘。“剧本还在头脑里构思,他就在考虑是否能为广大观众所接受;剧目还在排练场上磨砺,他就在预测,演员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将会在观众中激起什么样的反应。这时候,他先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最爱挑剔的观众。在普通观众与领导专家的要求,特别是在政治标准的把握上,产生分歧的时候,余笑予先生总是站在普通观众一边,坚持己见,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固执。而事后,往往证明他的坚持是对的。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现代京剧《药王庙传奇》。此剧当年在全省会演中,被11位评委全票否决。湖北省京剧团不服“判决”,继续攻关。此剧悄无声息地“雪藏”了三年。三年后,此剧进京会演,一炮打响,捧回金牌!;那么,在艺术标准上,雅与俗的口味不一致,又该怎么办呢?余笑予依然以俗为基础,按照普通观众的喜好来决定取舍。雅人看戏,爱究一个“理”字—主题、人物的理性分析;俗人看戏,但求一个“戏”。有“戏”没“戏”是普通观众判断戏好戏差最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标准。余笑予导演的戏,个个都有“戏”,这是人所公认的。他认为,演出样式的寻觅、导演舞台本的重构,成功与否,关键是抓“戏”,导演能否找准“戏”,排出“戏”。这是剧目成败的关键。粗析余笑予的作品,至少有如下一些共同点:
大多是普通观众熟悉和喜爱的小人物站中场:徐九经、高小明、膏药章、放鸭郎马大华、赶驴人刘祟景、殡葬工圆圆、小学教师陆云……大都有一个曲折动人,甚至离奇荒诞的故事:《徐九经》中,王爷、侯爷两家争抢新娘,徐九经断案:把新娘一劈两半,一家一半;《豪药章》中,草医用羊头熬制膏药,被好人诬陷,说他是用“洋人的头“熬药,收监问斩,却阴错阳差,与小寡妇擦出爱情的火花,两人举行刑场上的婚礼;《魂断深宫》中,秀才与王爷对奕打赌,赢棋赢得了娇妻,自鸣得意,却不料掉进了王爷“借种”的陷阱,难保性命;《儿孙梦》,一山民怕被人咒骂为“孤老”、“绝后“,把女儿当成儿子养,20年后,将错就错,假儿子竟然娶媳妇,两个女人拜花堂;大多用“陡起”的方式开场,强化矛盾冲突,造成情节突变,制造悬念:《徐九经》开场,王爷府娶亲,一派喜气洋洋,新娘突然掀开红盖头,脱掉红嫁衣,露出一身雪白的孝服,怀抱灵牌,拔刀自尽;《弹吉他的姑娘》开场,一户人家操办喜事,正焦急地等待着婚车的来临,殡仪馆的灵车却不期而至;《天堂梦》开场,大年三十,茶场厂长茶花一家正在忙年,职工们索要工资不成,到她家抢物毁灶、砸锅下门;《家庭公案》开场,知青王连生正与新任女友打着羽毛球,前任女友前来向他报告怀孕的喜讯;大都有一个或几个独具匠心、富有机趣的细节,寓意深刻,令人久久难忘:
《徐九经》中,王爷、侯爷霸占公案,徐九经无处可坐,扛一张条凳上场;《法门众生相》里,贾桂用三把大小不同的扇子,扇“级别”不同的人;《水乡情》中,女青年易桂仙对着恋人的照片使性子,骂相、摘相、踩相、拣相、揩相、护相,有情有趣;《刘崇景打妻》中,妻子把腹中的胎儿算了“半个人”,引得多疑的刘崇景疑妻、审妻、骂妻、打妻,有滋有味。
看得出来,这是余笑予在有意识地适应绝大多数俗人的审美情趣。
适应,不是迁就。与雅人相比,俗人更容易受审美心理定势的影响,一旦对某一种艺术模式产生偏爱,就难以更易。这也就是许多普通观众喜欢“原汤原汁“、“老腔老调”的原因。迁就他们,那就只能“老戏老演”。“老演老戏”,戏曲失去了生机与活力,势必走向衰亡。在关乎戏曲前途、命运的问题上,余笑予一丁点也不含糊。他以惊人的探索精神和大胆的创新精神,在十几个剧种、几十个剧目里,奋力开拓创新。其成就得到了雅人—专家、评论家的一致公认。剧坛前辈郭汉城先生称赞道:“中国剧坛刮起了‘余笑予旋风’。“俗人对戏曲改革的认可总比雅人慢半拍。开始往往有些不习惯,慢慢熟悉了,品出了味来,还是觉得新的要比老的好。因为,余笑予创新的步子虽大,但他一没有背离传统的美学精神,二没有丢弃传统的戏曲神韵。回想起汉剧《弹吉他的姑娘》问世的时候,由于用通俗歌曲的节奏和音型改造了传统唱腔,引得不少老戏迷抗议、指责。现在,指责声几乎绝迹,被赞美声所取代。
雅俗共赏,俗为基础,会不会让雅人失望呢?不会。因为,余笑予并不满足于俗人争看,票房可观,他还有更高的目标。借用毛泽东的话就是:“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他自有征服雅人的高招:
高招一:紧盯自己的人物。雅人们认为:“一部戏的永久价值在于人物塑造。”余笑予的戏决不仅仅满足于情节抓人,而是花大力气在情节中塑造人物性格。以《膏药章》为例,赴刑场时膏药章被人用箩筐抬出来,刽子手用吱咕、咔嚓两种死法来诈他的财,他说随您的便,“咱不花这冤枉钱!“这些地方,俗人看着逗乐,雅人则从中看到了膏药章善良、本分的性格之外,懦弱、吝啬的另一面,看到了作者对中华民族民族精神中疲软一端的批判。
高招二:深化剧本的主题。雅人们对于佳作的要求是:“思想深度与历史内容与情节的生动性、完美性的融合。“余笑予善于在通俗的、家长里短的故事中,设置一个寓意深刻的主题。同样以《膏药章》为例,它能让俗人、雅人看戏后的心情迥然不同。俗人们也许只是看到了一个传奇故事,为膏药章无端遭难而揪心,为膏药章因祸得福而欢欣,这已经够了,他们从中得到了愉悦和享受;雅人看戏后,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他们看到的是,中国传统的忍让、活命哲学对民族性的戕害和阉割。
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些高招,余笑予的作品中,人物有着复合性格,主题有着多重涵义。雅人、俗人在欣赏过程中,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一个——雅俗共赏!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