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在近代的亚洲文化发展上始终是个重要的议题,而其中所谓“现代化”的历程与结果,在戏剧、舞蹈领域不仅是表演形式上的改变而已,其背后与传统对话的“逻辑”和关注面向的“完整度”,都代表着“融合”结果的未来性与影响力。我透过多年近身观察日本近代戏剧大师铃木忠志及其领导的SCOT剧团(Suzuki Company of Toga)的作品、工作方式及生活态度,才逐渐明白这个道理。
铃木训练法:长期训练后的能量结晶
第一次接触铃木忠志的演员训练法是在1994年的纽约SITI剧团,这个1992年成立、由美国导演安·宝嘉(Anne Bogart)领导、铃木忠志协助成立的美国剧团,里面成员八成以上都曾在铃木忠志剧团待过并长期接受铃木表演法的训练。成团后,结合安·宝嘉导演的观点训练(View points Training)而风格独具。当时我以演员的心态参与其开设的演员训练课程,其中除了对他们将铃木训练法“系统化的分阶”课程内容感到如获至宝外,对长期接受日本文化熏陶的剧团美国团员的谦逊与思想深度也印象深刻。
一直到2011年,我担任了台湾两厅院的旗舰制作铃木忠志《茶花女》的助理导演工作,让我有了真正接触铃木导演与SCOT剧团的机会。当时为了能更了解其训练系统与工作模式,于是和《茶花女》的主要演员一起两度来到利贺艺术公园参与剧团团员的训练,随后回台展开为期两个月的台湾演出制作工作。带着协助演员的观察者角度参与其中,让我惊讶于铃木训练法的“与时俱进”发展,除了维持早期从传统能剧、歌舞伎转化而来的原则外,在这基础上有更丰富的延展与变化。掌握主要法则后,训练的形式便可以因应不同对象、主题而有新的创造,并更有效地强化演员的能力。参与SCOT剧团团员的训练,则充分感受其论述中的“动物性能源(Animal Energy)”的力量,是一种透过长期劳动后精淬的能量结晶。如何企及这个目标,“时间”、“精炼”是关键。
山房的舞台:像橱窗般放大演员的“装模作样”
今年由于代表台湾参与亚洲导演戏剧节的活动,我带着导演的角色,第三度来到利贺艺术公园。“利贺山房”是我率领团队的演出场地,也是上世纪70年代铃木忠志带领团员从东京迁居富山县利贺村时,所盖的第一栋合掌屋建筑外观的剧场。一个由四根柱子架起的四米见方平台,加上两侧延伸的进出桥口,凸字形的设计与四柱上方的合掌屋顶,让剧场宛如改良式、现代版的能剧舞台,严肃而庄重。
在彩排时,坐在观众席的我突然发现,这个由四根柱子建构的空间好像个橱窗一般,演员在这里所有的细节都被放大:没有暖身、心情不佳、恍神、虚假的情感、松散的身体……都一目了然,我再次理解到铃木训练法要求的“专注、精确、能量”被“精炼”的重要性。不是表演是否被空间稀释的问题,而是人为了表演而“虚假”与“装模作样”的本质会被这个空间凸显。同时再看到SCOT剧团演员于这个场地的演出,极简的动作、加上出神般的长时间专注,让演员进入恍惚(Trance)状态,仿佛能剧理论“神的降临”,演员如巫师般传递讯息,而观众则成为见证。这种由人、空间、仪式交集出的戏剧本质,是铃木忠志与戏剧起源的对话,更是现代西方剧场意识与传统能剧精神的紧密融合。更可贵的是,传递如此精淬力量的演员,除了演技与身体训练的劳动外,质朴的生活与无尊贵、无主从地对艺术奉献的心态,才能“无我”地拥有“巫”质地的表现,让观者肃然起敬、回观内在。
铃木忠志的戏剧:绝对不是用来娱乐的
所以这样的戏剧绝对不是用来娱乐的,它在艺术上的质地与建构的过程都成为一种可以研究的学问,它也正好与通俗娱乐、商业性戏剧形成强烈对比。其内涵与制作期程更不是目前市场上平均六周完成一档制作、明星化的选角、同一模式套招即可过关的表演法所可以相比拟的。2011年《茶花女》首演后,在台湾也引起了正反两极的意见。事实上这种反应也凸显了戏剧环境不够健全的现状,如果在台湾看到的戏剧作品类型更多元,商业制作更精致与创新,在表演质地上有更精练的要求的话,相信铃木忠志的戏剧理念就越能被理解,而知其可贵之所在。
我在二十年(1994年-2014年)的时间里,从演员、助理与导演的不同角度,从实践中近身了解这样的戏剧艺术完成的细节及其关照的面向,学习到表演与生活态度、训练方法、建筑空间、戏剧理念以及创作哲学的密切关系,这是一个整体,缺一不可。可是必须透过“近身”的接触与学习,才能看见其中的奥妙与操作逻辑。如果有文化高度并重视戏剧前瞻性者,必会了解花长时间的合作与训练的投资是绝对必要的,但这与当下资本社会环境里要求的急功近利、立即成效回馈有很大的距离,推动者需要相当的勇气与鼓励。
学习的目的仍是要回归创造属于自己的艺术类型,直接学习表演形式与训练方法是临摹就做的学习法,如何摆脱学习到的外在形式并开始创造自我风格是接下来的工程,而这样的风格与内涵又能与自己的文化根源接轨,更能与戏剧的起源或本质来对话的话,这种属于个人又具世界性的艺术,在创作质地与做法上的存在价值和影响力就自然而然地被凸显得更重要,也更值得未来的人来取经了。我无法保证未来一定会如我想像般的美好,但我相信现在不做,未来一定没有。
(本文作者1987年起从事剧场工作,曾参与香港艺术节、柏林Taheles剧场、纽约PS122剧场等制作的剧目表演。近年专注于导演工作,2014年发表个人独舞作品《Shapde5.5 - 刘守曜独舞》、参与亚洲导演竞赛导演《二十七辆载满棉花的货车》。)
(编辑:刘颖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