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功
格拉丹东酒店的14层楼是拉萨市内一个观景的好去处,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是号称“拉萨之肺”的拉鲁湿地。正是拉萨最美时节,窗外满眼绿色,跟市中心布达拉宫、大昭寺的庄严肃穆不同,这里的自然风光让人生出一种欢快、手舞足蹈的心情来。酒店大厅的正中间做成了仿古的长廊,表演就在长廊里进行。洛桑只跟我们打了一个招呼,就急忙回到长廊,下一个节目是一段藏戏的开场舞,他必须去敲鼓。他告诉我,跟内地戏曲伴奏用丝弦管笛不一样,藏戏的伴奏只有一鼓一钹,动作、舞蹈的节奏全都听命于敲鼓的人,别人敲鼓,他不放心。
震耳的鼓点很快就响起来,廊中多了几个穿着藏族服饰的演员,有男有女一字排开,还有人戴着巨大的面具,他们并不唱,只是随着鼓点舞蹈,鲜艳的衣袖裙摆随着身体的扭动跳跃而挥舞。这是藏戏的开场,有7个代表猎人的温巴、7个代表仙女的拉姆,一个代表王子的甲鲁,一个代表加持长者的甲鲁组成。酒店的表演只演出了开场,真正的藏戏是比内地地方戏庞大得多的演出,它在广场上表演,一部戏需要演一天,正戏的演出里插入歌舞和喜剧,观众还可以上去献哈达、青稞酒。
洛桑扎西今年36岁,从第一次登台演藏戏到现在已经24年,他虽然今年才被评为西藏自治区藏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可实力早已经被业内认可。西藏自治区非遗办负责人阿旺旦增告诉我,洛桑蝉联两届自治区藏戏比赛个人一等奖,他的声音条件、唱腔、舞蹈、编戏和带徒弟的能力都很强,是一个综合型的演员。
与正式拜师学艺的那种戏曲演员不一样,洛桑扎西走的是一条天生天养、自学成才的路。他生在山南地区的一个小村子,全村以种青稞和放牧为生,现在还没通公路,很封闭,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就是看藏戏。洛桑告诉我,村里人喜欢藏戏到了生病躺在床上,一听说有藏戏都能马上起来去看的程度。
洛桑的爷爷是村里的藏戏演员,据说还跟藏戏大师米玛坚参学过。“拍戏时,爷爷总是回忆米玛坚参是怎么教的,让大家不要演错了。他可以演很多角色,《智美更登》里的盲人,《卓瓦桑姆》里的女角,他动作跟女人一模一样的,一出场人家全部都笑死了。”洛桑说。
整个童年,洛桑的乐趣就来自看爷爷演藏戏。“我们村有一个寺庙,排练和演出就在寺庙的院子里,演出站在什么位置,排练就在什么位置,那时候演戏的都是村里年纪大的人,我就在旁边看,我爷爷的面具一直戴在眼睛上面。”洛桑说,12岁那年,村里排《白玛文巴》,缺白玛文巴小时候的演员,他就被爷爷带着演。“白玛文巴是主角,唱词挺多的,爷爷空闲时候就教我,他唱一句,我唱一句,大概学了几个月,我就上台了。”
虽然村里的藏戏表演很简陋,只有最基本的戏服,连首饰和腰带都没有,可洛桑迷上了藏戏,他开始跟着爷爷学其他藏戏,还专门跑到山坡上去练嗓子,爷爷年纪大教不了了,他就跟着磁带唱。“我亲戚送给我一个录音机,我找到一盘藏戏的老磁带,磁带封面印的都是藏戏大师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们哪个人唱的是哪一段,反正就都跟着学。我们村那时候还没有通电,晚上全靠月亮照明,我的录音机只能用电池,因为买电池不知道被家里骂了多少次,觉得我浪费钱。”洛桑说。
洛桑只是普通的农家子弟,没有什么凭借藏戏上升的渠道,学唱藏戏完全是个人喜爱,却练就了一身童子功。藏戏比赛的评委、原西藏藏剧团的书记刘志群告诉我,藏戏是一项复杂的艺术,它是在广场上演出的,观众很远很分散,所以唱腔必须特别嘹亮高亢,才能让观众听清楚唱词。对身段也有要求,比如开场戏要围着场地打绷子,就是一种侧身翻,连着打几十个,所以,藏戏学习要很小的时候就由师傅教,口传心授,那些十几岁上艺校才开始接触藏戏的学生,反倒不如民间从小跟着戏班学的效果好。
戏师
跟普通的农村年轻人一样,洛桑扎西20岁时从山南到拉萨打工,被介绍在大昭寺门前的唐卡店里装裱唐卡。虽然城里资讯发达,各种娱乐比山南丰富得多,洛桑依旧保持对藏戏的喜爱。“我总是一边工作一边唱,拉萨的很多年轻人不喜欢藏戏,以为我脑子有问题。”洛桑说。在装裱店做了三四年后,他辞掉了工作,找到一家民间藏戏班专门唱藏戏。“民间戏班包吃包住,唱一年下来才发1000多块钱,可我是真心喜欢藏戏,对其他的事情提不起兴趣。”
招收洛桑的藏戏团在拉萨军区总医院附近村子里,算得上是拉萨民间藏戏团中比较规整的一个,团里已经有30多名演员。“考试的老师问我会唱什么藏戏,我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连续唱了五六个藏戏里的角色。我一唱完,老师就让我第二天早上直接来上班,而且还补充了一句,按照戏班的规矩,新演员进来三个月内是没工资的,可是我从上班那一天就开始拿工资。”洛桑说。
考进藏戏班,洛桑扎西从听磁带、学藏戏的自娱自乐变成了接受系统化、流派化的培训。他考进的戏班属藏戏中的觉木隆派,是藏戏中形成最晚,但是影响最大的流派。觉木隆派藏戏发源于拉萨近郊的贾热村,也就是民国时期的觉木隆村。藏戏专家刘志群告诉我,民国时期,从一位女班主接管觉木隆戏班开始,觉木隆藏戏兴旺起来。“当时藏戏是没有女演员的,这个女班主是一个戏迷,长得很黑,个子很大,像个男的,所以,偶尔藏戏缺演员,她就顶替一下。接管觉木隆戏班后,她开始培养女演员,这样的改变很受观众欢迎,因为男人扮女人毕竟有局限,当时甚至出了像女明星一样的女演员,还形成了一套女演员的身段动作,觉木隆戏班的影响大了起来。”刘志群说。
传到最后一任班主扎西顿珠时,觉木隆派又在剧本上给藏戏带来了大发展,扎西顿珠用了十几年时间,细细打磨了藏戏中的经典剧目,把《卓瓦桑姆》、《白玛文巴》、《苏吉尼玛》打造得特别优美生动,将各种藏戏中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觉木隆派由此还传到了阿里、昌都、四川的巴塘和甘孜。
洛桑虽然加入戏班的时间比较晚,可是因为资质优秀,在戏班里学的不是一般角色,而是戏师的位置。洛桑说,戏师是藏戏不同于内地戏曲的地方,一般由戏班里技术最好的男演员担任,可以理解为既是藏戏的导演又是藏戏的主持人,还要在藏戏里扮演角色。他要熟悉一出藏戏的剧本、唱腔、舞蹈、道具,指导演员,还要在藏戏开始时就站在舞台上,给观众讲解剧情,戏师讲完,演员才上来演戏。一个戏班的藏戏水平高低,很大程度就是戏师水平高低决定的。
学做戏师,打开了洛桑的藏戏世界,从原来只学习唱,到研究整个藏戏的表演和历史。“藏戏的伴奏只有鼓和钹,表现力有限,艺人全凭声音的高低和用气来表演,唱腔里还要有转折,嗓子好的转折多,观众听了就很高兴。但是也不能一味炫技,比如表现悲伤的唱段,演员唱得高昂嘹亮就不太合适。所以这里头的学问很多,需要细细研究。”洛桑说。
为了把藏戏弄清楚,洛桑找了许多老磁带和藏文资料。听老艺人们从前是怎么唱的,觉木隆派同其他流派的处理有什么不同,历史资料里对每一个人物是怎样描述的,文字不清楚的地方,他就跑到寺庙里去看壁画,国王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大臣们下跪时候做什么。“现在人们都认为没有钱就完蛋了,可我觉得钱不重要,只要今天可以唱戏,明天可以唱戏,我就很高兴。”洛桑说。他把研究结果用在了藏戏演出里,除了唱腔表演,还做戏服和道具。“《郎萨雯蚌》里有一个国王,好多戏班演出时穿的是黄色的戏服,其实不对,黄色是给心好的人穿的,比如智美更登就是穿黄色。他的心不好,应该穿蓝黑色,这个东西在资料里都可以找到。”洛桑说,他因为装裱唐卡会针线活,所以经常给戏班做服装和头饰,历史资料里怎么写的,他就按照文献去设计,这些东西没有先例,浪费了很多布料,可也做出了符合史实的道具。后来除了自己的戏班,连做戏服的服装店都会跟他请教面具、道具的样式。
兴盛的藏戏
进入藏戏班7年,洛桑扎西从一个只会唱藏戏选段的农村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戏师,甚至还在民间戏班里小有名气。2008年,觉木隆派的发源地贾热村的藏戏班来邀请做一次临时的戏师,排练参加雪顿节的剧目。对于藏戏来讲,雪顿节是全年最重要的演出。
贾热村作为觉木隆派藏戏的发源地,有演戏的基础,可因为有中断,演出里错误很多。洛桑说,他发现,《卓瓦桑姆》和《苏吉尼玛》两个戏的角色都混了,故事唱得也不对。《苏吉尼玛》里有一个国王,按照藏戏历史上应该是国王先唱,可贾热村的戏班是母亲先唱,唱得还是《卓瓦桑姆》里的唱腔和内容。他把贾热村本来会演的三个剧目讲了一遍,那一年的雪顿节藏戏比赛,贾热村得了第二名,洛桑就长住下来,当了贾热村觉木隆藏戏班的戏师。
传统的藏戏有八大剧目《智美更登》、《卓瓦桑姆》、《苏吉尼玛》、《白玛文巴》、《洛桑王子》、《文成公主》、《郎萨雯蚌》、《顿月顿珠》,民间的藏戏班很多,可能全部演下来这八部戏的寥寥无几。洛桑说,他花了三年时间,教觉木隆藏戏班演这八个剧目,还带了两个徒弟,教他们当戏师。“非遗办”的负责人阿旺告诉我,洛桑对觉木隆戏班的改造有目共睹,演出的水平有质的飞跃,在后来的雪顿节上表现得很好。洛桑自己也因为唱、跳、编戏的能力都很好而受到关注。
洛桑扎西的成长和觉木隆藏戏班的恢复其实也正逢藏戏发展的新时期。刘志群告诉我,跟内地地方戏曲的衰落不一样,藏戏因为大量内容与藏传佛教相关,所以藏族的观众非常喜欢。像《智美更登》就是最典型的佛教故事,一个王子把自己的妻子、女儿、眼睛都施舍给别人,最后感动上苍,功德圆满。藏族人信仰佛教,就把智美更登当作佛来崇拜。而且西藏地区信息比较闭塞,受到外来文化冲击小,藏戏一直是主要的娱乐活动。刘志群说,在西藏农村,藏历春节、望果节、雪顿节和家里办喜事都会请藏戏班演出。从前的噶厦政府,专门有管理藏戏的官员,每年雪顿节表演水平低的藏戏班就要被留在拉萨,找人来教。而自从1980年开始恢复藏戏演出后,因为西藏农村的经济越来越好,历史上有戏班的村子恢复了,没有戏班的村子好多就新建了戏班。阿旺告诉我,现在自治区里每年可以领到政府非物质文化遗产扶持资金的民间戏班就有117家,如果是雪顿节期间,田间村头能频繁地听到鼓声。
洛桑扎西也从觉木隆戏班出来自立了门户。为了准备今年的雪顿节,他已经带着自己的戏班排练《白玛文巴》两个月。洛桑告诉我,白玛文巴是莲花生大师的前生,它是觉木隆流派的代表剧目,唱腔和表演很难,但这是他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一出戏。但他们没有排练的时间,洛桑的戏班档期很满,每天晚饭时间和深夜,分别在一个酒店和一家歌厅里表演藏戏的选段,中途时间也经常被预订给婚礼、活动等各种庆典上表演。每演完一场,就要匆忙赶去第二场,直到深夜。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