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30余年的持续经营,央视春晚已然发展成为我国春节的一种“新民俗” 。同时,作为荟萃了诸多艺术样式与优秀艺人的大舞台,这台晚会也在集中展示当代中国节日文化特殊面孔及其审美表情的过程中,给我们提供了把脉和检视当下文艺创演状况及其问题的典型窗口。仅以今年春晚的相声节目《说你什么好》为例,即可从一个侧面透视出整个相声创演的现状与问题。
首先,从仅有一个相声节目出现在今年春晚的实际情况来看,当下相声创演的势单力薄与精品欠缺,即是不争的事实。除了春晚节目的特殊要求及“命题作文”的难于尽善,长期的创作疲软与整体的表演乏力,才是如今相声界难于供给春晚以充分精品的深层根由。尽管近年各地的相声班社及商演活动较为活跃,但队伍数量的逐渐增多并未解除艺术质量的严重滑坡。这些导致能够入围春晚的相声节目到了仅有一个的可怜境地,也就不难理解。
其次,从今年春晚相声独苗节目《说你什么好》的本身水平来看,虽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晚会总导演预先设定的“讽刺”主题,对日常生活中“自己没文化,工作不努力,还看谁都有错”的一类人进行了温婉而不乏机智的暴露式“讽刺” ;但其间存在的种种不足,也集中地透露着当下相声创演的主要问题。一是脚本缺乏坚实的文学内核,致使内容的展开缺少深刻内在的审美基础。尤其对于“包袱”笑料的酝酿,由于没有塑造出相应丰满的典型艺术形象,流于缺乏思想逻辑的串烧式拼凑。尽管这个“一头沉”式的对口节目力图通过逗哏以第一人称口吻的虚拟述说来讽刺那种没文化、不努力又爱抱怨的人,但除了办护照时错把“泰国”写成“秦国” 、乘飞机时因害臊口误也“一样一杯连要十几杯饮料” 、住酒店发现房间有老鼠只能用《猫和老鼠》动画片中的杰瑞形象与前台沟通、开会睡觉让发言竟喊出“抢地主” 、为缓和关系给老板送字画却是“乾隆书赠予王总”的假货等“包袱” ,其它笑料包括“华盛顿砍树的时候他爸在树上吗? ” 、 “跟爸最多一句话” 、 “遛‘五公里’ ”等,多是来自有跑题之嫌的“插入”式内容。由于一些笑料不是从题旨限定的人物形象塑造和情节内容表达自然生发出的,终究给人缺少来由、为笑找笑的拼凑之感。二是表演缺少相声演出的审美格范,缺乏相声特有的说表美感。比如:开头捧哏的先出场且说的一段破题定调性道白,就有戏剧小品的角色化和代言性扮演之嫌。再如:作为对口相声的二人合演,整个节目都是逗哏的曹云金自顾自地一味面向观众述说,基本上没有面对捧哏的刘云天,无法形成也很少与捧哏的进行相应的交流。从而使得“对口”表演因缺乏“应对”而有所变味,削弱了对口表演的审美张力。又如:原本需要采用“倒口”完成的“摹学”表演,由于没能运用这种相声特有的技术格范或者缺乏基本功,而使固有的审美本色旁落不显。具体如表现电视台街头采访东北大妈时对于受访人物的“摹学” ,就未能很好地运用“倒口”技巧借“学说方言”来“模仿人物” ,仅仅表现了东北大妈的地域身份即泛化的东北口音,未能通过“倒口”进一步显示其更为丰富的形象内涵包括性别年龄和性格特征。曲艺表演“转个身十万八千里,换口吻男人变女人”的虚示模拟和传神本领,在原本需要精彩运用的时候,却基本没有体现和反映。还如:节奏太紧,口齿欠清,缺乏与观众的交流,也使整个表演不够从容和讲究,令相声表演本应具有的语言美感大为减少。曹云金甚至还出现了将“赶紧”说成“赶点儿”的吐字不清失误。这既与语调太高、语速过快、节奏较“赶”有关,也与基本功不够扎实、舞台经验不足且心理素质较差有关。
应当说,曹云金和刘云天是当今相声舞台上比较优秀的青年演员,在春晚舞台上花开三度,已然证明着他们具有相当的实力。但曹云金自行创作节目脚本的状况,也折射出相声行业行当分工的不细和专业化程度的不足,昭示着自编自导自演的“小农经济”模式依然是制约相声走出发展低谷的严重局限。而他们为今年央视春晚编演的节目所存在的问题,也正是当今相声发展普遍具有的问题。概括说来,一是缺乏本体意识:不够尊重和彰显相声的自身格范与优良传统,不注重通过相声特有的表演方式进行自身独特的艺术创造,将随意改造和胡乱发挥当成“开拓创新” ,具有近年某些相声创演背离语言性“叙演”的本体而趋向“戏剧小品”角色化代言性“扮演”的偏向。二是缺乏文学意识:不讲究脚本结构的完整性,不注重形象塑造的典型性,不追求语言表达的优美性,也不注意思想表现的形象性。
具体到《说你什么好》 ,首先是原创性不够,许多笑料被指非作者原创,如有评论所言:“几乎全部包袱都能在近年网络流传的段子中找到原版。 ”这种不注重艺术原创与独立表达,一味借光网络段子,缺乏自主思考的创作态度,必然无法立足特有的生活体验,难以接通现实生活的鲜活地气,简单、肤浅、皮相、粗糙乃至庸俗到缺失形象观照,缺乏语言美感,止于贫嘴耍笑,不惜生硬胳肢,也就在所难免。其次是情理性不足,一味注重笑料的制造而忽视结构的完整与情节的合理,导致对于细节的推敲严重不够。如把正在上厕所的父亲也一起推到河里的笑料,建立在“政府为了给我们美化环境,给我们建了那个可移动的公共卫生间”的情节背景上,就不够真实可信。因“美化环境”与“可移动的公共卫生间”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而在一个需经多次审查方可通过入围的春晚节目选拔制作体制中,出现如此低级的创作硬伤,也是匪夷所思。再次是主体性不强,虽然整个脚本的文学结构有些“意识流”的特点,但由于结构逻辑的不够讲究和情理细节的某些纰漏,导致“形太散而神难聚” ,艺术形象的塑造因而不够鲜明。三是缺乏审美意识:更多是将相声作为耍笑逗乐的挣钱工具与出名手段,很少拿其当艺术去礼敬和经营,具体表现是不敬畏传统,不发挥特长,不苦练基本功,不按相声的规律办事。以为拼凑些笑料逗人一乐就是相声。像《说你什么好》里的“要不像我你就完了” 、“老北京炸酱面,清肠排宿便”和“要是拿个小刀拉这个丝袜,那肉‘嘭’都弹出去了”等等不很厚道和雅驯的笑料,居然能够登上春晚舞台,也算当下相声创演缺乏审美意识的一个鲜明注脚。而相声的审美又是十分讲究分寸感的。不仅脚本的构思、形象、语言需要巧妙、鲜明和生动,表演的基调、节奏和交流也需准确、恰当和有机。
舞台上的艺术表演,实际上存在着三个层次:初级如“学生背书” ,表现为走过场完任务;中级如“壮汉打拳” ,表现为炫耀气力卖弄技巧;高级则如“慈母教子” ,循循善诱,恳切真诚,效果讲求春风化雨,意在引发欣赏共鸣。任何过头的努力都有可能变得做作。从相声《说你什么好》来看,曹云金和刘云天的对口表演,由于是属“一头沉”式的节目,尽管逗哏的表演分量较重,但效果远没有捧哏的好。后者松弛自然却滴水不漏,前者十分卖力却效果欠佳。在这里, “命题作文”的创演背景及节目选拔的审美导向,也是诱发相关问题的重要原因。而“为了讽刺找笑料”的题旨要求和争上春晚的功利目的,无疑助长了某些非艺术的创作动机。为此,我们很为事先诸多报道所称本届春晚总导演“非讽刺节目不要”的相声选拔标准感到怪异:为何非要讽刺而不要歌颂、不要幽默、不要知识性与趣味性的娱乐?这是否是另一种对于相声艺术的误读、误解、误会乃至偏见、无知和误导?甚或吸引宣传注意力的有意矫情?谁说“不讽刺”就“不是相声”了?相声与其他艺术形式一样,虽然也有表现题材的擅长与侧重,但娱乐、认识、教化、审美等基本的社会功能都是具备的。相声表现什么、怎么表现,也应由对生活的感受、对生命的思考、对情感的抒发和对美的追求等艺术家的生活感悟与创演冲动来决定,而非由一厢情愿的命题式作文来左右。什么样的相声节目适合上春晚,关键在于是否弘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激扬好思想,传递正能量,干吗非要讽刺不可? !这种莫名其妙的思想观念和价值逻辑,说明有些人对相声存有很不正确的认识偏见,只能把相声引向功能价值趋于单一的死胡同,也是阻碍相声健康发展的消极因素,必须加以澄清和纠正!
当然,放开眼光公正地看,相声创演的问题虽然出在舞台,但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源却不全在舞台。任何艺术的创造都是人的劳作,人才资源又是第一资源。根本上讲,一流相声节目的出现,有赖大批一流相声人才的涌现。而长期以来相声人才无从孵化的尴尬状况,在丢弃了“口传心授”的传统又未健全“学校教育”体系的当今学历社会,由于本科层级的缺失,致使链条更不完善。这使相声的基本知识难于普及,专门的人才队伍也难以孵化。优秀人才无从培养,优秀节目谁来创演?为此,健全并完善相声的艺术教育体系,培育和孵化大量的创作表演人才,相声才有可能发展繁荣;今后的春晚舞台,也才无虞相声的缺席。
(编辑:谭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