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多年前,我和两个青年,一个文艺青年,一个苦逼青年,坐一间办公室。
相信很多人年轻时都会跟文艺青年和苦逼青年坐过同一办公室,或者他们自己就是文艺或是苦逼。
有一天,苦逼青年写了首很长的七言律诗,是给哪个领导孩子“祝寿”,极尽阿谀能事,他写了又不自信,就交给文艺青年品评——但那个文艺青年对古体诗一窍不通,是写新诗的,想必被苦逼青年的平平仄仄给蒙住了,不过,作为专业写新诗的文艺青年也不能一点儿不表态,憋了半天说了句:
你不要觉得有平仄有韵律就是诗,诗,要有意境。
很真实而很无趣的一件事,却忽然想到。
缘于几天前在国家大剧院看了出新话剧《风雪夜归人》,吴祖光老先生原著的那部,冯远征、程莉莎和余少群主演。
别的话剧是看“话”的,但《风雪夜归人》却是看“画”的,把剧要看出画来。
吴祖光那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非但中西学问要兼顾,更是早年都渊博于传统文化,后又投身新文化,但他们再新文化,传统几千年历练出来的“意境”审美却未曾放弃,所以,即使他们用新文化创作,要找的那处目的,也是传统,即意境。
吴祖光创作的这个话剧,故事其实简单——虽然它已被后来一群无聊的文艺评论家给附会了太多的内涵,其实难副。
余少群饰演的京剧名旦魏莲生,刻苦成名,得到朝中高官苏弘基(冯远征饰)的力捧,不想却爱上程莉莎饰演的高官四姨太玉春。玉春出身烟花柳巷,却明白自由的幸福,终于找到令自己形神倾倒的魏莲生,二人悲苦相当的身世,加之男才女貌,萌发爱意自然而然;有了爱,就有了冲破一切投奔自由的冲动,于是海棠订情,相约出走,不想被刘桦饰演的市井小人王新贵窥见,竟在真正私奔一刻被逮个正着,王新贵带领几名打手把玉春抓回,魏莲生则被驱逐,二人依依话别,从此天各一方——20年后,莲生拖着过早衰老的病体,风雪交加之夜重回故土。
但,改朝换代,物是人非。[NextPage]
吴祖光没有刻意在这个故事里添加什么戏剧性,倒是减去了许多戏剧性,一切剧情都自然而然,所以,真正推动剧情和调动观众情绪的只有演员们拿捏分寸的表演,观众兹要坐在椅子上就能知道谁该爱上谁,谁才是大坏蛋,程莉莎和余少群要做的,是从露面的第一秒就要被观众爱上,而刘桦和冯远征要做的,是从露面的第一秒就要被观众恨上。
因之是上世纪作品,人物的生活内容早与今天天壤相别,所以,倒是演员表演台词的功夫最受瞩目,边说还要边出身段,因是剧场效果,细部的表情已退到最后,声音却可以穿透距离的壁垒,这一点上,这部剧中,京剧旦角出身的余少群着戏装时尚且可以,但一旦着了便装,变成一个朴质的生活中人,再与程莉莎调情、畅聊、忏悔和胶漆,便被后者给明显比下去。
程女的确是那种在舞台上可以让男人1分钟之内爱上她的妖伶,我也看过她的在话剧《日出》里饰演的陈白露。
其实,当观众,尤其是男观众们真的瞬间爱上女主角后,莫论什么风雪夜归人,还是人迹板桥霜,台上演的渐渐变成台下看的人的心思,台上品味的已不是故事的内容,而是台下人亲历的人生苦楚甜蜜,百转千回。
看过剧后回来一查,原来程莉莎是郭晓东的夫人。
这姓郭的小子有福了,天天可以和玉春在一起。
意境之美,是中国文学与文化最独特处,多半源于东方人种和东方文明的从容史成,吴祖光其实只是用一个恶贯满盈的高官小老婆与戏子私通的市井小传,并未加任何强烈的政治用意,就因为他构架的内容中,自然而然能产生意境,这戏,这戏中人,都跟着升了许多格调。
唐朝诗人刘长卿在他的《逢雪宿芙蓉山人》里写道: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是4幅画,山,屋,门,人,每字都是一画,其实大雪之夜有人回去,不算什么特别的,但就因为有了前3幅的画境,给此人凭添了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故事,此人,也就成了一个有意境的人,成了一幅画。
春华秋实,人生几度,魏莲生和玉春的故事,再美好,再香艳,也有幻化为日暮苍山之远渺的一天;那些恩怨情仇的过往,再纠结,再诡吊,也有淡漠成天寒白屋之苍然的一天;那些嚣张熙攘的人丁,再硌色,再浓郁,也有萧条成柴门犬吠之依稀的一天。
真正的风雪夜归之人,原来是我。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