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卢昂
２００８年５月，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申请到１０个赴德国短期留学的名额，最终组成了由导演系、表演系、舞美系、戏文系及戏曲学院的德国留学团。以汉斯·克洛普（Hans-GeorgKnopp）为首的德国歌德学院对我们此次赴德访问、学习，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制定了详细而丰富的访问、观摩及交流计划。
短短３０天，德国歌德学院安排我们参观、访问了４８个最为重要的艺术机构、学院、剧团及研究所，包括柏林喜歌剧院、柏林WISSENSCHAFTSKOLLEG学术研究院、柏林艺术科学院、放射线系统剧场、柏林恩斯特·布什表演艺术学院、柏林自由大学、弗赛斯舞蹈团、汉堡国家歌剧院、汉堡音乐戏剧学院、慕尼黑音乐与戏剧学院、巴伐利亚国家剧院及国家歌剧院、巴伐利亚奥古斯特·艾沃丁戏剧学院、维也纳城堡剧院、奥地利马克斯·莱茵哈特学院、奥地利戏剧博物馆、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芭蕾舞团等。同时，我们还观摩了１５台话剧、６台歌剧及３台舞剧。
如此详尽、周密、高规格的安排，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分秒不差，有序从容，充分体现了德国民族做事精细、周密、卓越、高效的优秀品质及德国同仁对工作高度严谨、认真的态度。正是这些细节的精致，成就了德国艺术的品质。
这是我们赴德留学的第一个强烈的感受和收获，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而后，随着对德国戏剧更为深入、全面的接触和了解，引发了更多的思考与感受，获得了更多的启示和收获。
一、德国政府对于德国文化的保护与扶持
德国政府对德国文化的支持和保护是巨大的。一般的剧院政府每年投入数百万欧元，重要的剧院甚至数千万欧元。如柏林的德国喜歌剧院固定人员４５０人，每年政府投入２８００万欧元；柏林艺术科学院员工１７０人，每年政府投入１８００万欧元；汉堡国家歌剧院每年政府投入５５０万欧元。而慕尼黑则有２２０所州立、市立剧院，其中，慕尼黑市立剧院（KAMMERSPICAL）３００个员工，政府每年投入达２２００万欧元；专演轻歌剧的园丁剧院，州政府每年投入２７００万欧元；豪华、规模庞大的巴伐利亚国家剧院及皇宫剧院，政府投入数倍于其他剧院；与此相仿的奥地利城堡剧院，政府每年投入４８００万欧元；维也纳大众剧院，每年政府经费为１２００万欧元；久负盛名、影响全球的歌德学院每年的投入竟超过了２０亿欧元……
由于德国政府对文化的巨大投入，使德国文化不再屈就于生存及市场的压力，而专注于文化本身。特别是，政府一直强调保持艺术家及艺术剧院的独立性，从不因为资金的巨大投入而干涉和影响他们的独立创作。从而使德国文化既富于艺术家及剧院独立的个性及特色，又很好地形成了德国文化坚实而丰富的内涵与传统。因此，“不受任何形式的干涉，保持绝对的独立性”始终是他们坚定的信条。
一年一度的柏林戏剧节就是政府扶持文化的一项举措，她经历了４５年的历史。政府每年投入３８０万欧元举行影响全欧洲的德语戏剧节，已将近５０个国家参与了这项活动（非德语戏剧不到２０％）。几十台演出风格各异，形式迥别，但突出的主题都是全面、真实地展现德语文化。戏剧节丰富多彩的演出，使我们此次赴德考察德国文化有了一个更深刻而全新的认识。
在法兰克福我们参观了一个叫MOUSON的基地，政府出资将一个１９２４年建造的肥皂厂重新改装，完成于１９８８年，是一个全额资助全世界各地的艺术家进行艺术实践活动的场所，一大一小两个剧场和一个展览厅以及专门为艺术家提供的工作室和公寓。政府每年投入３００万欧元的经费给一些富有才华的艺术家，特别是青年艺术家提供艺术创作与实践的可能。同时，该机构每年资助１０—１８个作品，共２７０场演出，约有六七万观众。
看到这个机构，我感动不已！德国政府确确实实在支持文化、资助文化、扶持文化。而文化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精神品质和思想结晶，政府应该尽全力扶持文化的传承、文化的精粹与文化的品质。
此行让我深刻地感受到政府之于文化的重要所在，像MOUSON这样的机构在我们国家目前好像还没有，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够建立起这样的文化机构，让充满激情与才华的年轻艺术家们能够得以实践，早些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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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德国戏剧的总体感受与认识
德国戏剧（或称德语戏剧）非常纯粹，非常注重本体。
我们在柏林戏剧节上观看了近３０场不同风格、样式的高品质演出。发现德语戏剧并不注重演出外部包装的繁华和所谓商业性的娱乐价值，注重的是戏剧的文化反省，对人的内在的精神生活极其深刻而真切地挖掘与表现。一句话，德语戏剧崇尚的是文化的理性价值以及对社会洞察、反思与批判的意识。
这个特点是源于德意志民族一贯的文化传统，德国著名的自由大学教授费舍尔·里希特说得好：“我们最重要的收获是把戏剧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这也是德国２００多年的历史和传统，再小的城镇都拥有自己的剧院”、“作为戏剧理论家我很骄傲，因为戏剧体现了一种中心性的文化价值……”
德国戏剧艺术有着悠久的历史，源于古代民间仪式和游戏活动，从最早的宗教剧到中世纪的奇迹剧、神秘剧和道德剧，再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拉丁人文主义古典戏剧，１７世纪吸取法国和意大利戏剧的特点发展歌剧，启蒙运动及狂飙突进运动时期的戏剧、浪漫主义时期的戏剧、现实主义戏剧、自然主义戏剧等，在欧洲思想史和文学史发展的影响下，近代德国戏剧出现了丰富多样的风格流派。到了上世纪４０年代，德国的戏剧已经呈现出一片繁荣兴旺的景象。
在整个发展过程中，每个时代都涌现出了大批优秀的戏剧艺术家，如文艺复兴时期的泰伦提乌斯和塞内加，封建割据时期的Ｍ·奥皮茨，启蒙运动及狂飙突进运动时期出现了三位文学巨擘，莱辛、歌德和席勒。两次世界大战，产生了三位举世闻名的戏剧家，即沃尔夫、Ｅ．托勒尔和布莱希特。特别是布莱希特，他将德国戏剧内在理性的光芒上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同时他建立的导演学派，对我国的戏剧发展和戏剧教育至今都有着很大的影响。
而且，德国还有康德、黑格尔等伟大的哲学家……因此，不难理解德语戏剧如此关注人生、关注社会、关注人类的精神生活。这就是文化的本质、文化的使命、文化真正的价值所在。
三、德国戏剧教育的启示与认知
注重品质，追求卓越，强调精英教育，注重学生的实践性以及对现实生活的洞察与反省。
在德国我们走访了不少戏剧与音乐学院，发现学生人数不多，在１００人左右。而教师团队则是非常强大，学院与剧院相结合，常常邀请一些知名艺术家进行授课或排练，而且学生大都定期进入剧院进行实践性的艺术创作。如声誉很高的柏林恩斯特·布什表演艺术学院，他们的毕业生常常被全德国各个剧院争相录用。该学院历史悠久，共４个系，即表演、导演、木偶、舞美。学生总数１００人。表演每年招收１０名左右，导演只有七八人。表演系固定教师１７人，另外还有一定规模的外请专家。语言课基本都是一对一训练，以形体的各种变动来引导学生进行动态中的发声、语言练习，以身体带动声音，以情绪带动语言。这样的课程，一年级每周一个半小时，二年级两个小时，三年级一个半小时，四年级为一个课时。
此外，形体、表演课的训练量更大。表、导演一年级一起进行表演学习，并定期与各大艺术剧院合作，让学生进行实践性的艺术创作活动，积累实战演出经验，也让剧院更多地了解学生的基本素质与情况。同时，还十分注重戏剧史学、美学及论文的理论课学习。
由于欧共体艺术学院交流计划的措施，学院每年都进行国际交流活动，一方面演出学生的作品，另一方面则是教师之间的相互交流。另外有一个招聘委员会，学生参与旁听，具体落实外聘教师的工作。
柏林恩斯特·布什表演艺术学院是一个代表，其他戏剧学院情况基本与之相似。以下的总结是很值得艺术院校思考和借鉴的经验：
１．控制规模、认真遴选，真正做到精英教育。
２．小班、甚至是一对一的教育，师生比例一般为１：２。
３．注重学生专业基础训练，声、台、形、表综合的表现能力。
４．注重实践性教学，定期组织学生到艺术剧院进行实战性创作演出，丰富演出数量。
５．打破专业之间的界限，强调学生与学生的合作与共创。
６．大量的观摩、讨论。[NextPage]
７．注重文化、理论学习。可到综合性大学选修，保证课程的学术质量。
８．注重国际交流与合作，特别是德语地区的国家与院校。
９．培养学生观察生活、表现生活的思维和能力，做一个有灵魂的艺术家。
１０．热爱自己的专业，并为自己所学习和从事的专业由衷地自豪。
四、当代德国戏剧的整体环境与生态
用四句话来概括，即：天天换戏、日日演出、观众踊跃、秩序肃然。
整个德国（包括奥地利）的剧场一直延续这样一种演出传统：无论什么剧场都是天天更换剧目，也就是说无论怎样的剧目每次装台演出只有一场！
难以想象，这么巨大的舞台工作量！剧场每天都需要装台、卸台。著名皇宫剧院的巴伐利亚国家剧院行政总监克劳斯·笛特·奥匹茨先生（KlausDieterOppitz）介绍道：每天早晨７：００到１０：００，剧场舞台工作人员负责搭好一堂景，上午１０：００到下午１４：００，导演、演员排练即将演出的剧目。接着再开始搭建晚上正式演出的场景，之后，马上撤掉所有场景，清空场地，为明天即将演出的剧目做好准备。周而复始，天天如此……
这就是德国剧场运作的体制和传统！
克劳斯先生告诉我们，从戏剧演出开始，德国的剧场都是这样运作的，而一年之内只有三天宗教日的休息时间。
“一个戏究竟能够演出多少场，不是我们来指定的，而是由观众来决定的。”
这是一个充满哲理的逻辑。克劳斯先生对德国剧院艺术体制及管理的内涵做了一个很好的诠释。
皇宫剧院拥有舞台技术工作人员４５０人，各工种一应俱全。我们走访了位于舞台底下的工厂车间，从舞台机械装置到服装道具制作场地；从灯具、音响设备到螺丝、钢钉贮备。大到旋转木马转盘、战车飞机大炮，小到一针一线、一螺一钉……各个工序、设备管理得井井有条、便捷有序。只有这样的管理和队伍，才能根本保证德国剧场“天天换戏、日日演出”的传统与机制，客观上也决定了它的演出追求是简约、独特而富有文化内涵与诗意象征的一种艺术追求。
如由欧洲著名先锋导演马斯勒执导的梅特林克的《纺织女工》，大幕一拉开，舞台展现的是一个１９世纪欧洲极为典型的纺织女工的生产车间。四周是稍微高出的一圈石头走廊，中间是冰凉砖头铺制的缝纫生产场地。雪亮的白炽灯管环绕四周，冰冷而刺目。８架脚踏缝纫机对峙摆放着，８个蓬头垢面的纺织女工麻木、机械地工作着。四周稍高走廊上两个西装革履的男性监工优雅、休闲地漫步、逡巡；偶尔搅扰一下麻木、机械的女工，也因此引发了女工之间尖锐的争斗与骚动。演出几乎没有语言，主要是以舞台侧面的一架陈旧的管风琴伴奏的歌唱。舞台右侧一扇大门是全剧唯一的上下通道，也是决定所有纺织女工生存的唯一通道……生活的质感极其强烈，演出的氛围、气息出奇得强悍、浓郁、冰冷而令人窒息。这就是１９世纪欧洲纺织女工真切的生活写照，让人感受强烈、无法忘怀！
什么样的演出造就什么样的观众，什么样的观众成就什么样的演出！这就是观演关系的互动性。德国理性、诗意、勤于思索的戏剧文化传统以及简约、内敛、富于象征的演出样式，造就了德国观众所特有的沉静、投入、肃然、思辨的审美习惯。
每每演出，观众都正装、盛装而至，像一个节日、盛典，有种仪式性的神圣感，让人对即将开始的演出不禁充满期待，做好审美的准备。演出过程中观众凝神屏气地专注于每一个细节，不时为舞台上演员的言行发出会心的微笑和轻声的叹息。没有喧嚣的叫好，也不会无所顾忌的朗笑。沉静！沉静！沉静！是对德国观众审美最为重要的概括。他们带着一种生命内在的使命去探索生命本身所具有的意义，或思、或想、或感、或悟……于是，剧场中慢慢形成了一种气场，似禅、似宗、似神殿、似课堂……这是一个思想的地方，是灵魂抚慰灵魂的殿堂。[NextPage]
演出一旦结束，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喝彩与谢幕持续良久。德国观众此刻毫不吝惜自己的热情与敬意，一边鼓掌一边跺地，真所谓“手舞足蹈，啧啧咏叹”。
在德国做艺术家是最幸福的！不仅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钟爱的文化事业与文化创造之中，而且还能得到德国整个社会由衷的敬意和真切的感谢。
德国的观众成就了艺术，德国的艺术铸就了德国人民的品格。正如慕尼黑市立剧院的艺术总监弗兰克·博姆鲍尔先生（FrankBaumbauer）所说：
以前在德国，观众看戏是一种身份的体现，而今天的剧场则完全不同了。
现在的剧场是一个聚合点，把一个题目带给观众，给社会一个脉搏（动力）。现在政治家已经没有什么社会信任度了，宗教也渐渐失去了权威。现在只有体育场所、剧场和大学还具有这种功能和作用。希望我们的剧院能够建立一种建设性的对话，在我今后有限的时间里能够继续加强这种建设。这样，剧场才有生存的理由！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而后抬起双眼向窗外林立的剧场深情地凝视，坚定而有力地说出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剧场，就是当代的使命！”
（编辑：罗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