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亚飞
昆曲真像一个美人,当你没有见到她时,一切只停留于想象,直到一次美丽的邂逅,我们才发现人世间真的会有一见钟情,即使一个灵魂粗糙感情冷漠的人也会变成一个多情的的张生,我们这些大学生真的是非常幸运,我们得感谢“昆曲经典进校园”活动,因为她是我们的“红娘”。
我们先后欣赏了《烂柯山》、《华容道》、《西厢记》、《玉簪记》、《长生殿》、青春版《牡丹亭》等,真的是一场比一场精彩,在赞叹中我们体会到了艺术的高雅和魅力,在回味中我们感悟到生活与艺术的距离,昆曲所表现的仍然是俗世中的人间烟火,人情冷暖,生死离别,两情相依,但是却能从俗世中来,抵达我们的灵魂里去,《烂柯山》让我们体味到人间烟火中人性的辛酸,《华容道》里有义字当头的侠骨柔肠,《西厢记》里有情人终成眷属,《长生殿》让我们感叹至高无上的皇权也阻挡不了生离死别,《牡丹亭》让我们直叹人鬼情未了。
作为一般的欣赏者,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于将戏剧归结到一个主题或意义上去,但是我觉得对于艺术来讲,尤其是昆曲,这种简单的归结,极大的削弱了其艺术美,我们欣赏昆曲,不单单是听一个故事,昆曲是一门综合性的艺术,柔美的唱腔,华丽的服饰,诗意唯美的身段,形象百态的脸谱,明眸善睐而又多情的眼神,伴随着剧情而起伏的多声部的伴奏,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种绝美的艺术,所以把昆曲仅仅当作一个故事来看,实在是一叶障目。我们在欣赏《西厢记》时,可以感受到,红娘一出场,几个身段和和眼神便能引来观众阵阵的掌声,使人不能不想到清代刘鄂的《老残游记》中描写白妞(王小玉)说书一段:“(白妞)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响”,至此想来刘鄂是没有丝毫的夸张的,戏剧演员的眼神有时比唱腔更耐人寻味的。崔莺莺出场更是如此,姣美的面容,艳若桃花,婀娜多姿的步态处处彰显着一个贵族小姐的尊贵和多情;青春版《牡丹亭》中“冥判”一段,幽怨而哀戚的古埙声起,幕后便缓缓飘来杜丽娘的鬼魂,一身素装,水袖飘飘,长裙如清风拂地,行云流水般的步态让我们感觉眼前仿佛真的是一个灵魂,而至此杜丽娘尚未有一句台词,而我们已经被她折服;《西厢记》中红娘与崔莺莺下棋一段也非常有趣,小姐下红娘不过,心里不服输,便使心眼骗红娘往天上看,自己偷偷作弊,而藏在身后的张生又暗中帮红娘,不仅表现出了人物的性格又让人感觉到妙趣横生。昆曲非常注重细节的雅致和诗意,因而昆曲显得非常的细腻,欣赏昆曲有时真的需要一双敏锐的眼睛和宁静善感的心境。
昆曲的艺术魅力还在于其诗意的舞台氛围。昆剧中的舞台环境完全虚拟,动作亦系假定。这与斯坦尼拉夫斯基要求舞台有缺面墙的房间,要求演戏像实际生活一样逼真的戏剧观截然不同,昆曲中一桌一椅就代表一个假定的房间,手持马鞭便是骑着一匹马,在场上转一圈就代表走了一段假定的距离,换一次景就可能隔了十年春秋,一切都是诗化的写意,演员的舞台动作大部分都是假定的,但是这些动作很容易被观众心领神会,尽管有些可能是违背常理的。如《西厢记》中“拷红”一段,红娘不是跪向老夫人,而是跪向观众的;《牡丹亭》中“冥判”一段,杜丽娘的鬼魂也不是跪向判官,而是跪向观众,这似乎是无理的,但观众明白其中的原委,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是因为有人生经验在参与。李泽厚在谈中国戏剧时,曾以京剧为例这样讲道:
“上楼下楼,开门关门,就靠几个虚拟动作来表现,完全不需要真实布景。所有这些都是不重感觉的真实,而重想象的真实,即在相象中有楼有门,因为手脚或身体的动作,姿态暗示了它们,这些动作,姿态也是概括性的,甚至是程式化的,也很不具体和真实。这正如中国诗、画中那些山水景物,风花雪月的状态(种类、形状、色彩、大小)并不清晰,具体和明确,但又都与想象的真实完全一样。这完全依靠创作者,观赏者,阅读者的想象来填充和补足,主要依赖于现实的人世经验”。[NextPage]
李泽厚提到了戏剧创作以及欣赏过程中人世经验的参与,这一点非常重要,昆曲从诞生到现在已经有六百年的历史,昆曲中所反映的人生经验产生于已经逝去的古代,我们今天在欣赏昆曲的过程中,也会有些隔,朱栋霖先生曾经提到过一个著名昆剧演员在学戏的时候,有一些动作他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观众在欣赏过程中对一些戏剧动作也可能不知道什么意思,因为这些动作属于一个特定的历史年代, 我们今天的社会与过去已经有很大的不同,比如,今天我们的男女青年交往就与昆曲中才子佳人之间的交往方式有很大的不同,我们在看《西厢记》和《牡丹亭》时会发现,男女主人公初次相识时基本没有对话,完全是用眼神和肢体语言在交流,两情相依,含情脉脉,眉目传情在舞台上表演的淋漓尽致,这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古代社会由于封建礼教森严,男女之间的交往有很多禁忌,如果让昆曲中的才子佳人一见面便攀谈起来,反而觉得失真。昆曲中仍然保留了许多古代的礼节性动作,男的毕恭毕敬弯腰行礼,女的屈膝行礼,这些礼节我们今天没有保存下来。我们今天见面只是点头摆手,显得机械而僵硬,不雅也不美。昆曲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人曾经的生活方式的缩影,花前赋诗,月下饮酒,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昆曲中很容易看到,那样的时代离我们今天已经太遥远,所以我们有时会觉得剧作家似乎太理想化了,事实上昆曲中人物的精神状态,文化修养是丝毫不夸张的,中国古代社会尽管经济不及今日繁荣,但是却是非常重视精神生活的,注重生活的品位和雅致,这是我们今天所不及的。
我们通过欣赏昆曲,获得一种精神的满足和心灵的净化,昆曲作为一种高雅的艺术,已经远远高出了我们的生活层面,我们的生活太缺乏艺术和诗意了,而在古代艺术是与生活融为一体的,我们今天能称之为艺术品的东西很多都来自古代社会,比如我们今天博物馆中的艺术珍品,其实就是古代社会的日常生活用品,河南博物院中藏有许多商代的造型诡异,纹饰精美的青铜器,今天许多无法复制,但一听讲解便会知道,这些东西无非是那个时代的酒器、食器、炊具、桌案等。明清时期的家具更是精雕细刻,蕴涵无尽的文化气息,这些都是一个时代精神面貌的见证。元明清时期的青花瓷器在今天的收藏界被视为珍宝,但那些瓷盘、瓷罐、瓷瓶也无非是些日常生活器皿,更有甚者,明清两代的青花将军罐有些是用来装骨灰的,而唐三彩是确凿无疑的用来陪葬用的,然而在今天却大放异彩。当然,我并没有丝毫的怀疑这些艺术品的艺术价值,我只是想借此来说明在中国的古代社会艺术是与生活融为一体的,这些艺术品在古代都是紧紧围绕人们的衣、食、住、行、用的生活层面的东西,古人也重物质的享受,但是常常赋予物的享受以精神情趣,注重物的赏玩价值,由此我们便会明白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雕花床为何要做的那么典雅,已经远远超出睡觉休息的功用。历史已经远去,我们今天仍能够从一些文字的碎片中感悟那个时代的生活面貌,明朝张岱的《陶庵梦忆》中曾这样记载明朝苏州虎丘曲会的盛况: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鹅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萧一缕,哀涩清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不仅从文字中,我们今天从苏州一些民间建筑的砖雕以及明清旧家具的木雕花板上也很容易看到戏剧人物的场景,可见昆曲在古代民间精神生活中所处的位置。我们今天的精神生活似乎是丰富多彩,影视传媒,图书音像都是极大丰富,但是能像昆曲这样能抵达我们灵魂深处的,少之又少。
而我们今天的艺术是远远高出生活的层面的,我们的精神生活在物质的挤压下无处安放,沉重的肉身在为更好的物质生活而奔波,精神的享受成了一种奢侈,昆曲在今天依然广受欢迎,仿佛成了我们残存的精神家园,这除了其本身的艺术魅力外,另外一个主要原因在于,在这里,我们能够找到心灵的归宿。在这里,能激起我们精神的向往。
在小桥流水,青砖黛瓦,雕梁画栋,花木扶疏的江南小院里,竹肉之声,不绝于耳,柔漫悠远,飘渺迟徊,我想每一个喜爱昆曲的人,都会向往这样一种艺术化的生活,然而这样的生活离我们究竟有多远?我想这个距离,就是灵魂与俗世的距离。
(实习编辑:许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