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年只看一台现场表演,荷兰舞蹈剧场(NDT)可以是不二选择。”《纽约时报》曾如此评价这个世界一流舞团。不知道这句话是哪年出炉的,太过夸张,不过却也反映出NDT作为世界舞蹈领域翘楚的地位。它辉煌名声的建立无疑来自于一个名为基利安的编导,携手荷兰舞蹈剧场30余年来,他的名字简直就像是“当代神话”一般,缔造了芭蕾“当代化”的世界奇迹。他的非凡更在于他于1999年卸任艺术总监、驻团编舞,直至2009年离开舞团之际,下了一条禁令:从2014年起的三年间,NDT不能上演他的作品。这样做并非无情,基利安自己打造的“去基利安”计划,的确使NDT迎来了新的时代,也顺应了他舞蹈“当代化”的毕生追求:作品的表现力如同大千世界一般充满了无数可能性,多层面的视听意象,神秘感和趣味性相伴相生。
在生活中,我们都会珍视“面缘”这种微妙的感受,那是彼此“交汇时互放的光亮”。三年前,不少观众第一次与NDT的邂逅就一见钟情。十分难得的是,那是荷兰舞蹈剧场彻底褪去基利安光环的第一次访华巡演。因此,三年后此次演出即便仍不见传奇大师的经典重演,也足以让舞迷们充满了对现任艺术总监保罗·莱福德的期待。这次的演出不仅有着名的“里昂和莱福德”这对黄金编舞搭档在“基利安时期”推出的“经典”,也有近年不断涌现出来的新锐编导编创的新作。其中由爱德华·克勒2017年9月22日才于世界首演的新作还登陆上海大剧院。原来,NDT的魔力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基于“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才是荷兰舞蹈剧场的一个基因密码。舞台上许多细节的轻微感触,都可能会让我们体验到人生的韵味,无论是花样年华的灿烂与不羁,还是黄金时代的光华与忧伤。
舞作《藏身之处》(Safe as Houses/2001)可称得上是此次演出的亮点之一。有人说,这部首演于2001年的作品难免不让人想到“9·11”恐袭,保罗·莱福德对此不置可否,反而借中国的《易经》来阐释。与之相配的还有巴赫音乐组曲。对索尔·里昂而言,《易经》也并非一个偶然题材,她不时就会阅读,或许中国敬天重德的“变化之学”恰好契合了他们对于动静、明暗、生死交替复现的宇宙观认识。
同样选用了巴洛克风格的巴赫音乐,十余年前,美国现代舞大师保罗·泰勒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像一曲献给“911”亡魂的挽歌,在气势恢宏的管弦乐中,十多位黑衣舞者制造出了复杂的空间变化,呈现出在废墟中重生的意象。而《藏身之处》则让人感到宗教的静谧,清脆奇妙如时光脚步的声音串联起了巴赫的几部作品,从悠久的琉特琴组曲、羽管键琴协奏曲,到空旷悠远的管弦乐曲,再到空灵的圣歌……营造出一个奇异的时空幻境。
巨大的白色墙壁犹如生命指针,区隔着物质与精神的世界。令人诧异的是,这堵墙最初像一盏“灯柱”把舞台分为左右两部分,宛若阴阳相隔。随着它的转动,不时地让黑衣便装的舞者们从我们眼前消失,但白衣舞者们却可以游刃有余地穿梭其间,继而又复现,那是高贵而纯洁的灵魂。后半场追光也成了主要的舞台语言,当白墙继续旋转起来时,光与墙发生了奇妙的化合。在其间,黑白舞者动静交替或交错呈现,追光的播撒和人声的萦绕叠加出了不同的时空感,平和泰然地复现出舒缓自如的独舞与双人舞。最后,三位开场出现的黑衣舞者褪去了便装,似乎在精神上与白衣舞者融为一体。
除了对于人类的精神命题探讨,索尔·里昂和保罗·莱福德最擅长的就是用当代芭蕾的身体诠释人间情事了。《狩猎我心》或名《心之所往》(Shoot the Moon/2006)便是此次演出的重头戏。双腿不必非得外开,背部也犯不着那么挺拔,偶尔蜷缩一下,或是再喊出几声……不用刻意求美,因为现实真没那么美。
这部心理芭蕾中,编导也再次使用到了旋转墙,并将之发挥到了极致:带有不同深浅底纹的墙纸增添了现实空间感,而窗户内外辉映的身体却让彼此感到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舞作结尾处,巨型投影的加入使两个不同空间的故事,彼此有了呼应。这部舞作最奇妙的是,作为上帝视角的旁观者——观众真能置身事外吗?
天空那一轮明月,似乎总能带给情侣们遐想。热恋中的年轻男女恨不得为彼此摘星星摘月亮,也有人努力地想爱上彼此,但就像诺拉·琼斯的同名歌曲中唱道:“你说你知道,如果我们会分离,那只因夏日已然别离,不怪我也不怪你。”原来,爱情才是那高不可攀的月亮。这段舞作中时隐时现的不同房间里,三男二女带来了涤荡人心的忧伤。是去开门,或是在窗口眺望,抑或是驻留原地?让人难以抉择,只是一遍遍一次次地在心中徘徊,像极了菲利普·格拉斯那柔性重复的调子。
音乐品位,一直是NDT舞作高品质的佐证之一。当然,除了通常意义上的古典、现代或流行音乐外,韵律诗歌的音乐性也为这对搭档增添了新的创作乐趣。到今年,里昂和莱福德已经合作27年了,欣赏4分钟的旧时小品《按下快门》(Shutters Shut/2003),仿佛窥见了这对昔日夫妻微妙的合作关系。因为这首诗的作者和吟诵的对象,赋予了这支短舞一种惺惺相惜的隐喻——“美好而疯狂”。同是超越时代的现代艺术实验家,文字为何不能作画呢?旅法美国作家、诗人格特鲁德·斯泰因以诗作画《描绘毕加索》(1924),里昂和莱福德则用身体写诗作为回应,借用一男一女两位舞者的身体,舞出了绕口令一样重复的句子。就像那些魔性循环般地进入我们耳朵里的字词,舞者们孩子气的手舞足蹈传导至身体的细枝末节,与诗歌的韵律和吟诵的速度紧紧咬合,使听觉节奏与视觉节奏共同构建了一幅立体的动态肖像画,且只存在于你所关注的当下。
和三年前荷兰舞蹈剧场来华演出一样,此次演出中我们仍然可以观赏到舞团其他两位签约编舞家的奇思妙想,分别是克里斯朵·派特的《挥别》(In the Event/2015)和马可·戈克的《盲目的爱》(Woke up Blind/2016)。派特一如既往地在舞台上制造影像幻觉,时而快进,时而暂停,时而慢放,还带出一些戏剧性场景。一群人聚拢在一起,注视着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那个人,其中一个人急切地触碰着她的身体……此后,这个意象便挥之不去,对失去旧情的深切依恋就是如此吧。北京观众对于这部作品的喜爱程度超出了我的预知。在《盲目的爱》中,戈克则借用杰夫·巴克利这位传奇歌手的演唱,闯入了年轻恋人的世界中,无论是轻吟浅唱还是声嘶力竭,都是全情投入,也都在快速、敏感而急切的动作中得到了彰显。与巴克利令人动容的嗓音一样,这个舞作也在平静中孕育着爆发,而爆发的高潮却预示着沉静。
让人沉静的还有当代摇滚创造出的视听空间。十余年前因《Radio and Juliet》名声大噪的编导爱德华·克勒,此次专在上海大剧院推出了根据当今英国着名摇滚乐队电台司令(Radiohead)音乐创作的一支新舞《防御》(Proof/2017),令北京舞迷们唏嘘了一下。观看时,观众们不用再去寻找某些熟悉的情节框架,也不用亦步亦趋地去解读诸如《现在时》这首歌的歌词,而是任由舞者带来的抽象舞步去“看”音乐。缓缓垂落在舞台上的椭圆形的大气泡仿佛是那穿透人心的音符凝结而来,不同的是,有人在其中,也有人超然物外。不知道这支舞会否契合电台司令资深乐迷们最深处的内心?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到访的是集结了精英舞者的NDT一团,这些经受了生命感受和历练的舞者身体,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不同于二团的青春激扬,这些更年长的舞者更能传递出生命情感的丰富。这些训练有素的肢体并不拒绝古典技巧,却更懂得怎样与自己的身体融合,他们还有更丰富的上身、更充分的地面动作,甚至还可能有随性张扬的身体表情……舞者随便拉出来都是出色的独舞演员。我更喜欢看成熟的男人和女人跳舞,就像与阅历丰富的人一见如故,比如《狩猎我心》中的那个“中年大叔”,他的身体、眼神、气场恰好与生命张力丝丝入扣,那声吼叫让我头皮发麻。再比如《挥别》中那杂乱不堪的现场,一对男女舞者势均力敌的对峙,立马让我想起了“苏菲的抉择”,在子女之间作出弃一留一的心碎选择,冯小刚《唐山大地震》中也有类似的场景,如此力道的双人舞是舞者的经验与彼此间的默契带来的。
(编辑:杨晶)